冬之初音
2021-12-03傅菲
傅菲
山中避雨
云沉在半空,像一块黑膏药。云一层叠一层。山坞如一口污濁的鱼塘,云是遮在水面的烂荷叶。我站在八步岭的石阶上,看着云回旋。呼呼呼的强风,从山垄里灌进来,摇着崖石边的胡椒树。胡椒树碗口粗,在一个月前,已落尽落叶,它脆脆的枝丫被风吹得弹起来。零星的雨点洒下来,打在石阶上啪啪作响,溅起灰尘。八步岭处于枫林水库和太平圣寺之间,有一百余级石阶。石阶绕着山弯口而上,再转过一个狭窄的山坳,便是太平圣寺。
这是一个山形奇异的弯口,山垄两边的山峦在此收拢,如两头牛在斗架,犄角抵着犄角,门额冲撞着门额。右边的两座山峦互相挤压,形成一道筲箕形山垄,山垄之上,是茂盛的灌木。左边的山峦高且陡峭,崖石孤悬,松树参天。雨从两边的山梁抖下来,噼里啪啦,雨声瞬间笼罩了山谷。
暴雨突如其来,我拔脚往寺庙跑。雨太急切,雨线织起了巨大的网。网眼密集,盖住了山野。跑出二十余米,右边有一个内凹的窄小山崖,可供两个人缩身躲雨,我躬身躲了进去。崖边有一蓬苦竹,斜伸出来,遮住了石阶。石阶之下,是一个断崖,溪涧飞落而下,水瀑飞溅,瀑声轰隆隆,响彻山谷。我缩在凹崖下,几根裸露的苦竹根须涧(方言,“涧”在此作动词,和“淌”同词义)下细流,汩汩汩,砸在石阶上。八步岭很快成了最狭窄的“河床”,雨水成溪。
炸碎的雨星子,从石阶溅上来,打湿了我的皮鞋和裤脚。我把手机用塑料袋包起来,掖在腋窝下。倒流的崖水,很细心很温和地滴下来,滴在我头上。我只好把书顶在头上,当作临时雨具。沿苦竹竿淌的雨水,被风吹进崖壁,倒流,成了我的“屋檐水”。
松树被风倾轧,树冠卷成了一团,似乎要腾空飞起,像水母浮在水下。满山的松树,翻卷着灰白油青的松毛针。它们如大海中千帆竞发的帆船,迎浪而出。崖石边,一棵水桶粗的松树,却显得无动于衷,树冠随风而动。它粗壮的树丫如复杂有序的木梁,支撑着巨大的屋架。一棵巨松屹立着,形如一个圆柱形的垛。松冠墨绿色,暴雨之下,静默如海。松是红松,皮红,外皮壳易皲裂,如旱田,沟壑纵横交错。松已种植了三十余年。山并不高,由南向北伸展的山梁被模糊糊的雨线抹去了山尖。山成了一座虚化的山。
哗啦,一棵针叶枯黄的松树,慢慢倾斜,倒了下去,把雨珠弹射出一圈雨花。风吹不倒松树,但能折断有刀斧之伤的枯松。有盗伐松树的人,不把树砍倒,而是把树根沿圈砍,深入木质,留下一截木心。树慢慢失去了水的供养,针叶霭黄,青黄,哀黄。在树林里,枯松就像一个披麻吊丧的人。入秋之后,树干变得很干燥,只待一场大风,它就会如一堵墙一样,轰然崩塌。
一棵有年数的树,并不容易自然死亡,即使雷劈了,烧焦了半边,可树还是活的。雷劈的树,不是拦腰劈,而是雷落在某一根大主干上,啪啪啪,打入地面。树轰轰轰烧了起来,被劈的一半烧死了,像个骷髅。来年春,另一半萌发蓬勃的枝叶,冲天而起。地衣把树身缠绕了起来,裹得严严实实,长出蘑菇和木耳。这样的树再活一百年也没问题,它一生所受的苦所受的难,已完全受完。它漫不经心地活,与山川俱老。
我看过一些老树,死得特别痛苦。像一头老牛一样,被蒙上黑眼布,栓在香椿树下,被斧头敲死。我见过一棵香樟树,沿圈剥了一米来高的树皮,树晒了半年,叶子慢慢黄了,可并不死,新叶出来了。裸露的木质变成了深黄色,青苔长了出来。又被人用斧头砍了半圈,香香的木屑引来很多蚂蚁和其他昆虫吃。但树不会轻易死去,树不会死得那么冤枉。但它最终成了冤魂。刀斧口被抹了一层水泥。水泥每一天都吸着树的水分。树彻底死了。樟树上一片叶子也没有。樟树经过了长达一年多的折磨,死出一副砍树人希望的那个样子,死得赤条条。
这还不是死得最残忍的。有一种叫箍树的杀树法,更凶恶。用一个铁箍,箍在树的根部,像镣铐一样,锁着它。箍把纤维压缩成了结结实实的木质,树在半年内死去,一节一节往上死,树叶落尽了,树也被晒干了。像上吊而死的人,呼吸被一根绳索终止。这样的杀树法,通常用在木荷、苦槠等生命力极强的野树上,它们的根系太发达,枝叶太婆娑,唯有终止它们的呼吸才能终结它们的生命。
被戕害的树,暴雨作了最后一次了结。倒下的树,放在山上阴干一年半载,被锯成一截截,扛回家,锯成了木板。
瀑从断崖飞落。断崖之下,我看不见。喷薄而出的树冠,有海桐、冬青、含笑、麻栗。这是一条深沟,从来无人下去。树冠在雨中摆动,如翩然起舞之人的裙摆。雨滴在我凹崖前,嗦嗦嗦。我张望着天,也张望着四周。整个山野只有我一个人。或者说,我一个人拥有了山野。我容纳了山野。
两头牛沿石阶而下,一前一后,甩着尾巴,“唵唵唵”,一路低沉地叫着。这是放养在太平山的牛,也不知道是谁家的。雨从牛背浇下来,顺着牛毛滴。牛毛一绺绺,雨水在牛的腹部两侧,形成了稀稀的雨帘。牛肥壮,后臀抖动。牛并不惊慌,似乎它们早已习惯了暴雨。
雨遮没了山垄。山垄呈波浪形,两边斜斜的山体尽可能地把雨水装了进来。轰地一声,我又听到了一棵大树倒下。我双眼搜索着对面的山,只有松树在呼应着大风。风在叫。树在叫。
风从深沟里涌上来,刀一样剃走了山樱叶。我感到有些冷,双手抱在腹部。我的脸上淌着水珠。我把衣领竖起来。幸好,我临出门,穿上了防雨的长披风。披风的下摆开始滴水。石阶上的雨水已汇集成了山溪,卷着烂树叶、断树枝,往山下冲。
风渐渐弱了,雨也渐渐下得零清,视野渐渐明朗。树林安静了。
水往低处流,人往山上跑。我起身往太平圣寺小跑而上。我的鞋子全湿了,灌了很多水。太平圣寺是一座荒庙,无僧人。庙有一个土房庙殿,庙后有一栋三家屋(三家屋是赣东的民居土屋)。庙里住有两个外地人,均为四十多岁的男子。据说,这两个人是舍弃了家业,在这里自种自吃,不闻世外之事。他们是外省人,我不认识。我狼狈不堪地走进三家屋,抖着满是泥浆的裤脚,坐在厅堂矮椅子,依近火盆烤火,烘烤鞋子、裤脚和披风。一个瘦高的男人热情地泡上热姜汤,问我:“要不要烤两个红薯吃?”另一个壮实的男人说:“地窖里藏了两千多斤红薯,还有几块地的红薯没挖上来。”我说:“谢谢了,我自己来烤红薯吧,做这个事,我很喜欢。”我扯了两片大白菜叶,把红薯包起来,埋在炭火下。
风止歇了。乌云又盖了过来,天更加阴沉。两道闪电从庙殿前的梓树上掉下来,如死亡之魂在痛苦地扭动。闪电幽蓝炫目的光在游走,弯来弯去,如一条携带着电光的金蛇。“咔嚓嚓,轰隆隆——”雷滚过了屋后的山尖。我身子震颤了一下。雷声比我预想的更震人。我情不自禁地抬眼望着瓦屋顶。给我红薯的那瘦高男人说:“冬雷来,第一次冬雷来了。”
“冬雷来了,油菜可以栽种了,冬笋也可以开挖了。”我说。
“冬雷把一部分种子震醒了。枇杷、柚子、核桃,它们的种子很快会发芽出来。”壮实的男人说。
“你在这里生活,有几年了?”我问。
“有两年多了。很喜欢在这里种地。”
“种地,在哪里都一样。”
“不一样。这是一个被人遗忘的山坞,说是寺庙,但没有僧人也就没有了香客。大多是来往歇脚的人。这样的世界,很清静。”
“一个人,是否获得清静,在于内心,外在是其次的。”
“外在和内在都是重要的。外在有外在的性情,内在有内在的性情,两相呼应,便是一种圆满。”
我没有再接话了。他是一个久居山野的人,我是一个久居樊笼的人。山野和樊笼,隔了一条叫作人世间的渡河。
“被人遗忘地活着,才能活出本我。”壮实的男人说。我抬眼看了看他,又望着屋外已经到来的密密雨线。我说:“被人遗忘其实很容易,忘记别人才难,活在世上的人,哪可能会忘记别人呢?我们有家人,有爱过的人,有施恩于己的人,这些人都不可能忘记。”
我们沉默着。门正对面,是一座矮山梁。杉树青青。雷声又滚了一次,车轮碾压在冰面上一样。雷声沉甸甸。雨密集地下,哒啦哒啦,屋檐水嘟嘟嘟,泻出白线。天慢慢明朗——乌云最终溃散而去,如数化为冷雨。
黄浊的水在院子地流,顺着斜坡而下,汤汤而去。风衣没有了水汽,摸起来,暖软软的。红薯的香味从灰堆里冒出来,散了整间屋子。“慢火煨红薯,大火煻狗毛。”这是一句乡间俚语。我用木枝把红薯拨出火堆,撕开烤焦的白菜叶,吃了起来。
天色将晚。我看了一下手机,才四点十分。雨注的冬日,天暗得太快了。在门口站了十几分钟,我道了谢,下山了。我没有问他们是哪里人,姓什么,有过什么样的过往,为什么不遠千里到山中来,居住在被遗弃的寺庙里。即使我问了,也没有意义。需要被彻底遗忘的人,会是什么人?
匍匐在路上的牛筋草,一脚踩下去,飚射出水。我加快了下山的步伐。八步岭没有水流了,碎屑状的柴枝树叶挂在路边的灌木枝上。“八步岭,为什么叫八步岭呢?”我疑惑。石阶陡峭,深深地斜下山脚,八步怎么走得完呢?之后,我问了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个地名的来历。有一次,我无意中听一个本地的堪舆师说,是太平圣寺建庙时,有一个僧人凿石阶,一个月凿八级,凿了一年,才凿完工。一个石阶,一个踏步,故名八步岭。建庙已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先人化作了尘土,八步岭留了下来,供人往来。这个说法,没有什么依据。岭呈内“八”字形,我想可能是因地势而得名。
山脚下,是一块废弃了三十余年的菜地,呈三角形。山胡椒树有几十棵,但不大,最粗的一棵也只有锄头柄粗。村人不识山胡椒的好处,长得略粗了,便砍下来,作扁豆扦。山胡椒树直条。砍了又发枝。在霜降时节,我会来采山胡椒籽,麻白麻黑的颗粒,晒两天太阳,碾碎,和辣椒一起做酱,加生姜,加大蒜。这是最好的辣酱了。野菊缀连成片,灿烂的金色给山野增添了许多闹意。暴雨还没摧残它。或者说,暴雨对它无可奈何。它贴地而生,它正旺盛地开花。这是它最后一季花,它为此穷尽了力量。溪沟的芦苇剩下枯涩的芦秆,芦衣被风卷成了一团。
过一个兔头形的山弯,到了水库坝顶。我望着向南的峡谷,暮霭低回。更远一些,便是村舍和开阔的田畈。坝底下,水在溪涧里轰轰地奔流。水急匆匆地离开山谷,流向饶北河,似乎宽阔的河流才是它的容身之所。除了水声,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了,即使有,也不是我耳朵可捕捉到的。山峦碧绿如洗,静默如初。山尖露了出来,像拔地而起的竹笋。松树一层挨一层,挤在山坡上,形成一道墨绿色斜面。勾画出天际线的山脊起伏饱满,如马背。山腰飘着白岚。
我在进山口的时候,天毫无雨意,风在刮着,刮出刀片割玻璃的声音。其实,是我没看到积雨云,积雨云躲在山梁背后。云被风送来,也送来了暴雨。是的,凭我一双肉眼,看不透天色。天色是反复无常的,天色没有喜怒哀乐。站在水坝上,对着峡谷,我大喊一声:这是哪里?
“这——是——哪——里——”回声在久久回荡,又不着痕迹地消失。似乎没有人,在刚才喊过这一声。
松鼠席坐而食
“嗖,嗖,嗖”,一条灰黑的影子从这株竹杪滑翔到另一株竹杪。竹杪沙沙沙,落下几片枯白的叶子。被突然滑翔的影子惊了一下,我抬头望着竹杪,找那条影子,除了茂密的竹叶,什么也没看到。我继续捡笋衣。(2017年冬)我请师傅给我酿了三百斤高粱烧,封缸那天,我问我爸:“用什么封缸好呢?是用纱布还是用棕衣?”用什么东西封缸口,决定了酒封存的品质。我爸的酒龄过了七十年,他比我懂。我爸说:用笋壳叶封最好。笋壳叶即春笋自动脱落的笋衣。我提了一个扁篮,去竹林捡笋衣。
竹林在生子山。生子山是一座矮山冈,如竖起来的鸡蛋。南边山坡有一块坟地,葬了多少个坟,也没数过。半个山坡全是坟,地里的芋头一般,密密集集。昌林的爸在生子山建了土房之后,觉得坟露在山边,太难看了,又阴森恐怖,便在一块茅草地里栽下了两根毛竹。于是有了一片翠竹林。
这是我第一次进这片竹林。竹子长起来之后,灌木和茅草也不长了,坟没了草根涵养,雨水冲刷了泥土,坟塌陷了下去。我捡巴掌宽的棕色笋衣,塞进扁篮里。我感觉到有东西在竹杪上动,竹叶沙沙响。我抬头望望竹杪,没看到动物。我继续捡,竹杪还是在晃动。我摇了摇竹子,没有鸟飞出来。冬天不会有蛇,也不是风吹动,是什么在动着竹杪呢?过了好一会儿,竹杪没了声响。我从土坡往下跳,落在一块番薯地上时,一条拖着长尾巴的影子,从竹杪上滑翔下来,落在低处的乌桕树上。这突如其来的飞影,再次吓了我一大跳。
乌桕树落光了叶子,枝丫光溜溜,影子露出了真身——原来是一只松鼠,蹲在树丫的杈口,芦毛掸子一样的尾巴高高翘起,体毛蓬松,腹部淡赤,背部枯松毛色,眼睛圆溜溜,俏皮地看着我。我露出了笑容——真是出人意料,在竹林里发现了红腹松鼠。不要去想象一片树林、一个荒滩、一处草坡、一口山塘、一截河流,会有什么动物和植物在生活。因为动物植物的多样性,比人的想象还丰富。在较为普遍又偏僻的地方,我们进入其中,往往会有“奇遇”。
放下扁篮,我又进入竹林,察看地面。地面铺了厚厚的灰白色竹叶。竹子从初秋至初春,旧叶脱色,变得焦黄,麻白,然后随风脱落,等春风欢愉,换上青绿的新叶。我在竹叶上,看见了零零星星的动物体物,豌豆一般大,浅白浅黑,丸子状。我捡了十几粒体物,包在笋壳叶里,带回家,灌入玻璃药瓶。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红腹松鼠的体物。
红腹松鼠又称赤腹松鼠,在我们郑坊一带,俗称吊米老鼠、山吊鼠。在我的认知里,以为红腹松鼠只吃松仁、山毛榉子、野板栗子、榛子、苦槠子等坚果,其实,这是误读。乡村孩子的认知,有很大一部分受地域生活的影响,并形成固定的观念。我的误读也因为如此。后山原有大片松林,我们去松林筢松毛,砍松枝,当柴火烧。松林里常见松鼠,咕嘟咕嘟咕嘟,趴在树上叫。它坐在松枝上,掰松果,啃松仁吃。有一年,我去绩溪中学参观,松鼠在校园高大的树上,精灵一样跳来跳去,尽情戏嬉。我问门房工人:“松鼠一直生活在校园吗?哪有那么多坚果给它吃呢?”工人答:“吃橘子,吃松仁,吃饭粒,吃花生,它吃的东西可多了。”我暗笑自己真傻,坚果不出产了,难道松鼠饿死不成?
我后院有一棵石榴树,挨着墙边生长。石榴树很易栽,在乱石缝掏一个泥洞,苗根捂上土,踩结实,浇三次水,树活了。石榴长得快,枝叶婆娑。我每年把横枝砍掉,过半个月,莿节又簇发蓬勃新枝。横枝越砍,挂果越多。石榴灌浆之后,皮霞红色,看着就舒服。希腊诗人奥迪塞乌斯·埃利蒂斯(1911~1996年),是一个我十分赞赏的诗人,他写过《疯狂的石榴树》(袁可嘉译)。末尾一节,诗人是这样写的:
在四月初春的裙子和八月中旬的蝉声中,
告诉我,那个欢跳的她,狂怒的她,诱人的她,
那驱逐一切恶意的黑色的,邪恶的阴影的人儿,
把晕头转向的鸟倾泻在太阳胸脯上的人儿,
告诉我,在万物的怀里,在读者最深沉的梦乡里,
展开翅膀的她,就是那疯狂的石榴树吗?
种过石榴的人,会更深地领悟,作为修饰词,没有比“瘋狂”这个词更精准的了。八月石榴红熟,清早坐在三楼的外阳台,我拿一本书翻翻,是一件惬意的事。书还没翻开,或我仅仅在享受凉风吹送的时候,红腹松鼠来了。它嗦噜噜地从杂货间晒台上溜过来,伸起前足,跃起身子,跳过台阶,落在石榴树的树杈上。它迅速在树上溜一圈,吱吱吱,叫几声,坐在某一根枝条上,前足抱住滚圆的石榴,探出嘴巴,啃断果蒂,抱在胸前。它好奇地翻转着石榴,似乎在找一个下口的地方。
在太阳还没上山之前,它便来到了院子啃石榴吃。它爱吃带壳的果实。它来得太早,我还没起床。我妈早起烧早餐,见了几次红腹松鼠吃石榴,告诉我说:“吊米老鼠太爱吃石榴了,每天早上来吃。”天麻麻亮,鹧鸪叫了,我悄无声息地坐在阳台,边喝温水边翻书,等山上来客。它非常细心地啃石榴,臼齿磕得嘟嘟响。它鼻骨粗短,眶间宽,使得它整个脸型看起来是向内收缩,门额向两边拉宽。吃石榴的时候,红腹松鼠的嘴巴像两块齿轮,一张一合,匀速地啃,眉纹往上拉动。
有时来一只,有时来两只,最多时来过五只。丰盛的早餐,足够它付出美好的辰光。啃一个石榴,红腹松鼠得花费一个多小时。
石榴太多了,压翻了枝条。树丫横过了厨房的屋顶,还有一部分横出了围墙。我粗粗清点了一下,果熟时,约有一百三十多个石榴。我大哥看到红腹松鼠吃石榴,便说,石榴不要摘了,留给它们吃吧。一树的石榴,一直挂在树上,一日少一个或几个,到了立冬时节,树叶一片不剩,枝丫上还零星挂着石榴。石榴出现了斑斑点点,成了麻灰色。红腹松鼠再也不来了。
院子离山边,差不多有两百米。石榴树在柚子树、枣树、枇杷树中间,但石榴散发糖的气味,躲不过红腹松鼠的鼻子。它的嗅觉太灵敏。有很多动物,有着惊人的嗅觉,如北极熊、鬣狗、狼、乌鸦、蛇、蜜蜂、蚂蚁等。鲜血、腐肉、糖分、鱼腥,深深地吸引着不同类型的动物。
在盆地,红腹松鼠分布非常广泛,可以说,有树的地方,就有红腹松鼠。它是树栖动物。在竹林,在灌木林,在杉木林,在马尾松林,在油茶林,都可以见到它的身影。即使在河边的枫杨林,也有人见到它在树上跳跃。
竹林下,有五户人家和枫林小学。做手工面条的老松是其中一户。他以做手工面为生。面是土面,品相粗糙,价格便宜。但面好吃。面下锅焯水三分钟,面即软,劲道也不错。我吃的面,大多出自他的手。他老婆是兰溪人,是村里最勤劳的妇人,开一台三轮电动车拉货卖,还种一家人的吃食。老鼠爱吃面,让老松烦死。他买来老鼠笼,笼钩上吊一颗花生,捕捉老鼠。关了几次老鼠,老鼠不再上钩了,除非换个笼子。花生被红腹松鼠吃了。红腹松鼠关在笼子里,却不惊慌,前足撑在笼铁丝网上,卷尾巴搭在背上,好奇地看着来提笼的人。
关一次,老松放一次。老松对着红腹松鼠说,你怎么这样笨乎乎的呢,关了还要来吃,太贪吃了。红腹松鼠哪会听他的话呢?吱吱吱,叫几声,跑了。
老松跟我说这件事,我笑喷了。我不知道是红腹松鼠笨乎乎还是老松笨乎乎。红腹松鼠与人亲近。听了老松这样说,我也去买老鼠笼,勾一颗花生,放在竹林里。我每天上午去收一次笼,连续去了五天,也没见到一只红腹松鼠关在笼子里,山鼠倒抓了一只。山鼠“咯咯咯”,刚硬的牙齿咬着铁丝,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
正权也住在竹林下。我问他,吊米老鼠去过你家吗?他睁大了眼睛,望着我,说:那个东西太聪明了,不是一般的聪明。他家三楼有一扇窗户,依山而开,没有安装窗玻璃,也不住人,日常放一些零散的吃食,如苹果、橘子、柚子、梨、椪柑等鲜果,也放花生、核桃、松仁、荔枝、桂圆等干果。吃食放在一个大圆匾里,谁吃谁拿。住在山边头几年,吃食没人吃,也变少了,他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他见地上有很多和老鼠屎一样的污物。该死的老鼠,上楼偷吃了。他关了房门。可吃食还是变少了,污物又有了。他想不明白是哪种动物进来偷食。一次,他在三楼另一个房间收拾东西,看见红腹松鼠从竹杪上飞(滑翔)进了窗户。飞过十米远,红腹松鼠稳稳地落在圆匾上,像一根梭镖一样,射进来。正权说,它要吃就吃吧,那个房间空着,管它们怎么闹。据生子山的一个妇人说,她还看过松鼠舔松汁吃。松树受了刀伤,刀口会流松脂,汁液非常缓慢地往下淌,风干后凝结如琥珀。松汁芳香四溢,松鼠坐在树丫上贪婪地舔舐。听了她这么说,我去山上找松汁尝,微甜但涩。
红腹松鼠吃了我几年的石榴,我却不知道它的窝在哪里。我决心去找它的窝。我穿上高筒雨鞋(防蛇),找了一根竹棍,上竹林去了。树栖动物的窝,必在树上。竹林一带的山坡,范围约半个平方公里,除了毛竹,还有高大的乔木:一棵紫叶李树、七棵黄松、四棵泡桐、两棵香樟、三棵香椿、一棵乌桕、两棵板栗树。主要灌木有橘子树和油茶树,各有百余棵。每一棵毛竹,和高大乔木,我都仔细察看。我主要是检查树上是否有树洞,和树上的鸟巢或其他动物巢穴。红腹松鼠筑窝一般会占用大的鸟巢,或自己在大树丫上搭窝栖身。大的树洞,也是它理想的居所。松鼠还有一个非常特别的习性:抓树皮筑巢穴。树干上的某一个部位,树皮被抓得稀烂,纤维被撕扯,那么松鼠自己营建的巢穴,一定在附近的某一棵树上。
在山坡察看了半天,我作了记录:毛竹林,发现了三个酒碗大的鸟窝,鸟窝以干草丝、羽毛、布条为营巢材料;菜地边的一棵松树有一块长条树皮被抓烂;小学右侧的泡桐有一个柴枝搭建的大鸟窝;一个从野坟长出来的香椿树上,有一个柴枝搭建的大鸟窝;乌桕树有两个小鸟窝;竹林背后的一棵香樟树有一个洞口有碗大的树洞。树洞很浅,也无草屑,不像有动物在里面安家,即使有,也只是蛇了。小鳥窝不会成为红腹松鼠的巢穴,太小,容不下它的身子。那两个大鸟窝,很可能是红腹松鼠的窝了。一个大鸟窝,睡三至四只红腹松鼠,还是宽松的。察看之后,我确定松树侧边的一棵油茶树上以松树皮、树枝、枯草营建的巢穴,是红腹松鼠的窝。
红腹松鼠是群体性活动的动物,爱嬉闹,觅食时才有可能单独活动。第二天早上,我早早站在小学侧边的乌桕树下,看泡桐树上的喜鹊窝,等了半个来小时,红腹松鼠从鸟窝里溜下身子,顺着树干往下跑,一共跑出三只,往橘子林溜去。
生子山有比较大的红腹松鼠群体,不可能只有一个窝。其他巢穴藏在更隐蔽的地方。我想,可能在山上石崖了。在无高大树木的地方,红腹松鼠选择在高处石崖,利用石缝或石洞作为巢穴。这种筑窝的习性,和岩鹰、灰乌鸫、草鸮,有很大的相似之处。红腹松鼠还会利用啄木鸟、布谷等鸟类弃用在树洞里的巢穴作为自己的卧榻。这一片山坡,不会有啄木鸟和布谷,因为我在五年之内,没听过它们的叫声。
松子、毛栗子、柏树子、核桃、青冈子、榛子、榆树子、黄栌子等,都是红腹松鼠爱吃的食物。生子山有松树和山毛榉。山坞有很多山毛榉。我翻过茅草浓密的山梁,在油茶树林之下的山边,山毛榉一蓬蓬地长。此时正是坚果成熟时,皮黄肉脆。我坐在一棵高大的泡桐树下抽烟。我只需要等待。等了一下午,什么也没等到。
山毛榉多,应该有松鼠。我连续去,去一次,至少等两小时。第四天下午,在油桐树下,等了一个多小时,一只环颈雉从一棵棕树下转过来,在山毛榉落叶堆里,撒开脚扒食。树叶下,有一小堆坚果,那是黄灿灿的山毛榉子。一只红腹松鼠从山毛榉底下钻出来,翘起尾巴,竖着耳朵,发出“吱吱吱”的警告声,勇猛地扑向环颈雉。环颈雉“咯咯咯”叫着,跑进了山蕨丛里。这是红腹松鼠藏“冬粮”的地方,它的“冬粮”谁也不能动。松鼠爱藏粮,会选择不同类型的食物,分别藏在树上、地下。红腹松鼠把猕猴桃、八月炸、野山柿等易腐烂的浆果,藏在树皮缝隙或卡在树丫风干,而把毛栗子、核桃、松果、山楂等藏在地下。它刨浅坑藏食物,用茅草遮一下。它围着浅坑走一圈,想想,觉得藏得不是个好地方,又刨食物出来,选另一个地方刨浅坑,遮上杂草枯叶,四处张望几眼,悄悄溜走。
山坞里,有十三棵高大的泡桐。我数了数,泡桐树上有三个大鸟巢。红腹松鼠不会浪费这些鸟巢。
二〇一八年夏天,我妈买来八只小鸡、两只小鸭,放在后院养。有一天早上,我妈看见地上有凌乱的小鸡毛,连忙打开鸡笼,清点小鸡仔,少了两只。笼门用一块砖压了,砖没倒,小鸡仔怎么会少了呢?我妈提起鸡笼,发现笼舍后面的竹篾被捣破了。“该死的黄鼠狼,谁还有这么大胆,干偷鸡贼的事?”我爸说。我爸把鸡笼靠在墙边,用木板盖在笼顶,压了四个砖块,拍拍手,说:“看你这个偷鸡贼,还有什么办法偷吃。”
过了半个月,小鸡仔又少了两只。我妈心疼,说:“养两只鸡就这么难,抱两只大公鹅来养,防偷鸡贼。”一只鹅一百块,我爸付钱给卖鹅人,还嘀咕:“鸡没吃上,花去了半年的酒钱。”第七天晚上,半夜了,鹅“嘎嘎嘎”叫了起来,我爸拉开灯,来不及穿鞋子,跑到院子里,看见两只大公鹅在啄食一条松鼠。大公鹅的嘴巴如剁刀,噼噼啪啪,一阵狂啄。松鼠“吱吱吱吱”叫,滚在地上,扭动身子,溜身跑,可松鼠尾巴被鹅掌死死踩着不放。鹅啄了十几分钟,大松鼠的头被啄烂了,血肉模糊。我爸拿着火钳夹着滴血的松鼠,对着松鼠说:“老兄啊,哪知道是你来偷食呢?知道是你吃鸡仔,我就不养大鹅公了。”
我看过松鼠偷捕雏鸟。有一次在坪上,我去挖藠头,看着红腹松鼠快速爬上构树,趁亲鸟外出觅食,它叼着一只幼树鹊,飞快逃离,偷捕过程不足半分钟。它一跳一纵,上了棕树,坐在敞篷形树顶,抱着幼鸟啃食,满嘴绒毛。
其实,红腹松鼠与人亲近。它不畏惧人。人追赶它,它翘起刨花一样的长尾巴,拱着身子跑;人停下脚步,它也停下脚步,回过身子,瞪着乌黑黑的眼睛,对人笑,嘴角的须毛张起来,露出两颗白牙。笸箩搁在晒台上晒花生,它坐在笸箩边,尾巴垂下晒台,很细心地剥花生吃,像寺庙里的小沙弥。
院子里,石榴树结果两个多月了,有鸡蛋大,再过两个月,石榴灌浆了,少女脸颊一样红扑扑的果皮,令人垂涎,也令红腹松鼠垂涎。那个时候,它会天天来到树上,卷着尾巴,坐下来,慢慢品尝,像一个斯文的客人。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