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政治文化与俄罗斯政治发展道路选择
2021-12-03马风书
马风书,吴 昊
(1.山东大学 政治学与公共管理学院,山东 青岛 266237;2.东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吉林 长春 130117)
建构主义认为,一个国家的政治发展道路是其政治主导者选择的结果(1)例如,特朗普的个性特点深刻影响到美国对华政策及其安全团队的战略选择和政策制定;战后出生的安倍晋三不能深刻理解战争的可怕与和平的真谛,导致日本对亚洲战争受害者未能抱有真诚的反省之心;等等。参见:尹继武,《特朗普的个性特质对美国对华政策的影响分析》,载《当代美国评论》,2018年第2期;柯劲松,《安倍晋三历史观与战争观探源》,载《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3期。,而选择何种政治发展路径则深受该国政治文化的影响。政治文化是政治系统成员和政治系统本身的政治行为取向或心理偏好,被西方学者定义为“在特殊时期流行的政治态度、感情与信仰”。它“包括一国居民当时所盛行的信仰、态度、技能与价值观”,“影响着政治体系中每一个政治角色的行动”[1]。
在世界文化谱系中,俄罗斯政治文化与众不同。俄罗斯不仅拥有世界上最广袤的领土和横跨欧亚大陆的独特地理位置,而且其政治文化和社会文明也极为独特。这种特殊的政治文化不仅塑造了俄罗斯民族特有的处世哲学和政治精神,也深刻影响了其政治发展道路的选择和政治制度的设计。
一、俄罗斯政治文化的影响因素
一直以来,人们普遍认为俄罗斯民族是世界上最为独特的民族。“俄罗斯始终都是不解之谜……不是任何理论和学说的尺子可以度量的。”[2]262A.И.赫尔岑说道:“最不可能的事在我国都能极快地得到实现。”[2]109近代以来,俄罗斯曲折复杂的政治发展进程常常令世人难以捉摸。
之所以如此,主要源于其独特的政治文化和社会文明。俄罗斯的地理环境十分独特,居民的地域分布极不平衡,民族众多且文化差异巨大,因此形成了独具一格的自然观和社会观。在长期的内部冲突以及与东西方国家的交往过程中,其文化经历了多次重大变革和改组,最终形成了与其他国家迥然不同的文化体系。这种特有的政治文化极大地影响了俄罗斯国民在价值观、宗教信仰、政治态度、行为方式和社会制度上的偏好,也直接主导了其政治发展道路的选择。归纳起来,俄罗斯政治文化的影响因素主要包括以下两点:
(一)辽阔的疆域和恶劣的生存环境成为俄罗斯政治文化的决定性因素
地理因素是影响一个国家内外政策的最基本和最持久的因素,对于俄罗斯更是如此。思想家恰达耶夫如是说道:“有一个事实……包含着历史之所有的哲学,……确定着各个时代的特征,……政治伟大之重要的因素和我们精神软弱之真正原因,……就是地理的事实。”[3]自16世纪中期沙皇俄国成立时起,这个曾偏安东欧平原一隅、面积不大的国家开始了大规模向外侵略扩张的进程,在短短300多年时间里征服了周边100多个弱小民族,领土面积从280万平方公里扩大到2 280万平方公里(占全球陆地面积的1/6),人口数量从650万猛增到1.282亿,由一个内陆小国一跃成为横跨欧亚大陆、濒临三大洋、拥有三个出海口的庞大帝国。而俄罗斯领土的扩大主要得益于对乌拉尔山以东广大地区的兼并。如此辽阔的疆域带给俄罗斯人以安全感,宛如躺在母亲温暖宽大的胸膛上,“相信俄罗斯大地母亲会帮助他、保护他”[4]。
然而,居民的分散和漂泊不定、距离的遥远、交通条件的恶劣、气候和自然环境的神秘莫测也常常使俄罗斯人产生一种难以摆脱的恐惧感和无法自我把握的不安。生存环境的这种特点造成俄罗斯民族形成强烈的集体主义信念,他们强调社会团结,坚信只有在集体或村社(община)的怀抱里才能战胜一切困难,并维持社会生存,推动社会进步。“‘齐心协力’‘众志成城’成为俄罗斯民族生活的要诀。”[5]
为了把握广阔的领土并推动社会发展,俄罗斯还必须建立一个超强的整合机制,即由强大武装力量支撑的集权型政治制度。“俄罗斯思维是倾向极权主义学说和极权主义世界观的,只有这类学说在我们这里能够有所成就。”[6]29-30正因为如此,君主制便成为近代俄罗斯“民众意识里的唯一支柱”。历史上,俄罗斯人对国家抱有很强的“家长式崇拜”,期盼“领袖和训导”。与此相应,崇尚个人权威和德能兼备的“铁腕人物”也成为俄罗斯人的政治诉求。他们认为,只有依靠英明的君主和道德高尚的强硬人物才能对如此广阔和复杂的国家进行有效管理,才能有效抵御外来入侵和保护自己的臣民。
同时,俄罗斯对领土的贪婪最终使其不得不背上“看护”这片辽阔国土的沉重负担,而人民则被服务于国家的大量义务压得喘不过气来,由此造成了强国家、弱国民的政治状况。正如俄罗斯历史学家克柳切夫斯基所说,国家强壮了,而人民瘦弱了。别尔嘉耶夫也指出:“俄罗斯的地理环境是那样的辽阔,以至于俄罗斯人民不得不建立一个庞大的国家。……为此付出了大部分精力……处于过度的紧张状态中……整个外在活动都被用于为国家服务。”[7]“俄罗斯如此之大,这不仅是俄罗斯民族在历史中的顺利和幸运,也是俄罗斯民族命运悲剧的根源——应当承担对于俄罗斯国土之大的责任,并担负它的重压。俄罗斯国土的巨大自然力保护了俄罗斯人,而俄罗斯人本身也应当保卫和建设俄罗斯国土。其结果,压迫人民并且时常残酷折磨人民的国家病态肥大。”[6]212-213
(二)东西方文化乃俄罗斯政治文化的构成要素和基本来源
俄罗斯在地理上处于欧亚两大洲的交会处,与东西方其他国家和民族交往频繁,在文化上深受东西方文化的浸染,其政治文化正是在这两种文化的碰撞和影响下逐步形成的。历史上,俄罗斯既经历过西方基督教文化和文艺复兴时期人文精神的洗礼,也在蒙古铁骑的马蹄声中感受了东方专制文化的威猛。“发源于罗马帝国走弱的拜占庭以其东方正教吸引和熏陶着形成中的基辅罗斯;崛起于北亚强悍的蒙古鞑靼以其并非正宗的东方政治鞭策锤炼着莫斯科公国。”[8]3东西方两种文化因素永远在俄罗斯精神中相互角力。
总体上看,三大历史事件对俄罗斯政治文化的形成产生了决定性影响:1.“罗斯受洗”与接受基督教。弗拉基米尔(基辅罗斯大公)于公元988年皈依基督教分支之一的拜占庭东正教,并奉其为国教,史称“罗斯受洗”。“罗斯受洗”是西方文化对俄罗斯的第一次大规模影响,开启了其西方化进程的大门,东正教自此成为俄罗斯文化的重要支柱。2.蒙古帝国的入侵和统治。1241年,蒙古帝国征服了俄罗斯大部分国土并统治俄罗斯长达240年之久。蒙古人的统治把东方的政治架构和制度模式移植到俄国大地,将刚刚走上西方文明之路的俄罗斯强行拉向东方。3.彼得大帝的改革和叶卡捷琳娜二世的“开明专制”。18世纪初,在取得北方大战的胜利后,彼得大帝开始推动大规模的西式改革,大办近代工业,大兴科学和教育,废除社会陋习,完善政治制度,掀起了俄罗斯西方化的第一次高潮。叶卡捷琳娜二世在“开明专制”的口号下继续推动俄罗斯的西方化进程,并将法国启蒙思想引入俄罗斯。这两次改革大大提升了俄罗斯的国力和国际地位,到亚历山大一世时达到鼎盛,成为无可争议的欧洲霸主。这种特殊的历史经历造就了俄罗斯兼具东西方文化因素的政治文化特点。俄罗斯就像一个巨大的文化钟摆,在东西方之间不停地来回摆动,在现代化进程中不断调试着西方经验与民族传统的配比。
需要强调的是,在政治文化的发展历程中,俄罗斯社会对于西方价值观念“有一种本能的抗拒心理”,因此西方因素从未彻底战胜过其东方特性。东方性是西方化的背景和条件,每次西方化改革堪比西方因子同东方本体的嫁接,其结果更加巩固和强化了东方特征,“它用西方的物质文明将自己武装得更像俄国”[9]。“俄罗斯文化具有‘一种欧洲的意识和一种非欧洲的无意识’。”[10]
二、俄罗斯政治文化的主要内容
在上述因素的影响下,俄罗斯形成了与东西方文化既区别又兼容的特殊政治文化。其主要内容包括以下几点:
(一)集体主义与个人主义
地理因素赋予俄罗斯人强烈的集体主义禀赋,起源于13世纪的村社制度(2)村社是近代俄罗斯传统社会的基本社会结构,它以家庭为单位实行地域性经济、社会和政治整合,实行土地公有、集中生产、合作劳动和产品私有制度。村社制度的核心是农民个人对村社共同体的高度依赖,通过“制定团体规则或法制、契约,或集体主义原则,使得个人服从集体,没有个体自由”。集体主义成为村社组织的特殊文化符号,构成俄罗斯民族稳定的文化心理传统,被赫尔岑称为防止资产阶级革命的“避雷针”。见:徐凤林,《俄罗斯宗教哲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年,第 22 页;武卉昕、周建英,《俄罗斯集体主义回潮及其原因探析》,载《国外社会科学》,2010年第5期。进一步强化了这种精神,在绵延数世纪的发展历程中集体主义已内化为俄罗斯民族的政治本性。他们坚信,只有依靠集体的力量才能战胜一切艰难险阻,才能得以生存和发展。历史经验也表明,在国家面临生死存亡的重大时刻,俄罗斯人民往往能紧密团结在一起,表现出惊人的集体力量。众多俄罗斯学者对此曾大加称颂,将其视为俄罗斯文化永不改变的核心。在这种大同式的文化面前,一切个性自由和个人主义的东西均遭到否定。别尔嘉耶夫指出,俄罗斯思想是“各民族兄弟般团结,寻求共同的拯救之路……所有的人为全体负责”。“生活过分自然化,缺少人性;类生活过多,个人生活较少。”“个性在组织严密的集体中,到处受到压抑。”[6]2И.В.基列耶夫斯基也认为,在俄罗斯“个人掌握多大权力取决于他在多大程度上成为社会的一部分”[2]前言45。
而另一方面,随着18世纪后追求个性自由、强调人本主义和人格解放、崇尚个体生命价值的西方文化的大规模传入,俄罗斯社会中的个人主义思想迅速膨胀。尤其是在上流社会中,个人主义、个性解放和个人追求逐渐成为时尚。某些思想家猛烈抨击东正教和村社制度对个体需求和个性发展的摧残,竭力倡导西方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信念。赫尔岑指出,没有什么比个人自由更重要的事情,任何以社会的、理想的、整体的、未来的名义牺牲当下个体权利和尊严的做法都不可接受。但从整个俄罗斯民族的精神文化来看,这种对个人主义的宣扬更多地表现为知识分子的精神自由、思想漫游和对法律改革的诉求(3)俄罗斯人天性热爱自由,热衷于精神漫游。普希金在《致H.Я.蒲留斯科娃》一诗中写道:以自由为骄傲,我只学习着将自由宣扬,我的诗只能够献给自由。见:任立侠,《试析俄罗斯民族的文化心理对俄外交的影响》,载《西伯利亚研究》,2010年第5期。18世纪下半叶以后,“俄罗斯立法者们都将颁布新的法令作为法制改革的主要方式,并不约而同地把以个人价值为核心的西欧式的法作为立法模式”。见:刘洪岩,《个人主义权利在俄罗斯的处境》,载《法学研究》,2009年第4期。,并未对集体主义的社会信仰体系形成根本冲击。个人主义的浸入最终导致贵族社会内部传统与现代精神的激烈冲突,在人们心灵中激起强烈的震荡,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正是这种文化冲突的悲剧式人物。
(二)国家主义和无政府主义
与集体主义相适应,国家主义也是俄罗斯政治文化的核心内涵之一。国家是一定疆域内最大和最有力量的集体,国家主义是集体主义的最高形态。自古以来,俄罗斯人对国家有着某种宗教式的崇拜态度。他们始终坚信,国家是秩序的源泉和人民幸福的保障,没有国家便没有一切,并将全部希望寄托于此,将其视作“文明的支柱、社会完整及存在的保证”[11]。对此,别尔嘉耶夫强调,俄罗斯是“最为国家化和官僚化的国家……一切都变成了政治工具。……建立、巩固和保卫庞大国家的利益……占有压倒一切的特殊地位”[2]264。С.Л.弗兰克也认为:“许久以来,俄国从西欧文化的各种成果中,只找到了一样东西:强大的国家政权。”[2]302当代俄罗斯学者А.斯特拉霍夫写道:“俄罗斯社会政治意识的核心特征是公民对政权的独特态度。这既指对国家本身,也指对国家权力的具体承担者。此现象可以确定为国家主义或对国家的忠诚。”“多半公民对国家的作用持一种强烈的‘家长崇拜式’观点。”[12]利哈乔夫亦指出:“对国家绝对服从被认为是俄罗斯人民的固有特点。”[13]13
除此之外,否定国家的无政府主义在俄罗斯传统政治文化中也占有重要地位。别尔嘉耶夫指出,俄罗斯“就其精神结构而言不是帝国主义民族,它不喜欢国家。……是最无组织、无秩序的国家。无政府主义在这块土地上拥有天然的温床,人们……渴求无拘无束的自由生活”[6]212。国家政权甚至不是俄罗斯民族的创造物,而是“外来品”,对俄罗斯民族来说“国家政权始终是外在的规范,而不是内在的原则”。“俄国是世界上最无法无天和混乱不堪的国家,而俄罗斯民族又是最厌恶政治的民族……无政府主义是俄国的精神现象。”“超民族主义……和无国家性一样,都是俄罗斯民族精神的本质属性。”[2]262,264,266巴枯宁主义作为世界上第一个系统的无政府主义理论诞生在俄国的事实,也说明了无政府主义在俄罗斯知识分子中的巨大影响。但需要指出的是,俄罗斯的无政府主义具有鲜明的两面性:一方面是人民性,认为政府践踏了人性和道德,使用暴力制度化地侵犯了国民的基本权利,因而反对一切国家机器;另一方面是全人类性,认为各国政府的存在和行为是对全人类利益和理想的破坏,主张废除一切政府。另外,无政府主义主要属于知识分子的精神追求,而国家主义则是全社会的政治共识。
(三)君主专制和自由主义、民主主义
俄罗斯政治文化中的国家主义和国家崇拜既表现为对国家整体的崇拜,也表现为对君主专制甚至沙皇个人的崇拜。俄罗斯人认为,在如此广袤的国土和由众多民族组成的大帝国中,极权主义政治制度是最适宜的政治制度,它有利于整合国家、防止分裂,并推动社会的发展。沙皇正是这种制度的代表,是俄罗斯国家的化身和最高体现,也是人民赖以生存和获得幸福的最大保障,热爱国家即热爱沙皇和君主专制。恰达耶夫指出:“我们是由我国君主和我国气候造就而成的,我们只是因为驯顺才成为伟大民族的。”“历代君主……总是不管国家是怎么想的拖着它跟自己走。”[2]前言18,5我国学者也指出,在俄罗斯人的心目中自古以来君主拥有极为神圣而至高无上的地位,具有奇迹般的权威和力量[14]。
然而另一方面,俄罗斯民族又是“一个富有自由精神的民族”,广袤无垠的大地既让人们难以把握和惶恐不安,也为人们提供了充分自由的空间和无限遐想的世界。特别是,强调自由、民主、平等、法治、人权等价值观的西方政治文化对俄罗斯知识分子产生了深刻影响,推动他们不断探寻真理,追求自由和民主。他们具有传统的“泛政治化倾向”,是“真理(истина)寻觅者”,将社会责任感和道德紧张感直接体现在质疑、反抗君主专制和倡导民主自由上[15]。这种自由主义、民主主义思想和对专制君主的憎恶在普希金的《自由颂》中得到了充分体现:“我要给世人歌唱自由,我要打击皇位上的罪恶。……战栗吧!世间的专制暴君,无常的命运暂时的宠幸!而你们,匍匐着的奴隶,听啊,振奋起来,觉醒!……我憎恨你和你的皇座,专制的暴君和魔王!我带着残忍高兴地看着,你的覆灭,你子孙的死亡。……人民的自由和安宁,才是皇座的永远的守卫。”[16]到19世纪六七十年代,欧洲民主思想在俄罗斯进一步扩散,一些革命政党主张用暴力推翻俄国专制制度,对整个社会进行民主化改造。
(四)宗教信仰与无神论思想
俄罗斯民族是一个虔信宗教的民族,自引入东正教时起,宗教便逐渐成为俄罗斯上至君主、国家,下至个人、家庭信奉的人生信条和安身立命基础。宗教不仅渗透到俄罗斯社会的方方面面,也极大地影响了国家的政治进程,人们总是以东正教精神看待自身和世界,以东正教的标准评判各种社会和政治问题。作为国教,东正教深刻影响着俄罗斯人的价值观、政治选择、思想和行为,成为俄罗斯社会统一、政权巩固、政局稳定的重要基础。例如,东正教文化的救世观念构成了俄罗斯民族的世界使命意识,历代沙皇对外扩张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大文豪托尔斯泰曾充满激情地宣称:“只要我体会到上帝,我就活着;只要我忘记他,不信仰他,我就死亡。”“它是生命不可缺少的东西。……上帝就是生命。”俄罗斯知识分子也普遍怀有浓厚的宗教情结,他们将国家政治与东正教使命紧紧联结在一起,甚至超越了对个人和国家的关爱,他们眼中的国家治理攸关全人类的命运,具有超验精神[17]。
然而,与西方天主教不同,东正教被俄罗斯人视为灵魂深处最纯洁的精神信仰,与人的私欲毫无关联,追求“教会信仰的纯洁性”。在西方,宗教信仰被看作需要,而在俄罗斯则被视为本分,从东正教信仰中汲取的能量几乎全都被用来加深宗教精神的发展,这种超验的崇高精神一旦遭遇残酷而野蛮的现实,往往会导致人们心灵的分裂,从而使自己在现实世界里也变得残酷和野蛮起来,“相信人为了追求幸福和享乐可以恣意妄为”。于是,在俄罗斯民族性格中,我们惊异地看到了大量与东正教精神截然相反的无神论和虚无主义的东西。“俄罗斯要么是充当救世主的民族,要么什么都不是。”[2]255“在精神完全沉浸于教会——宗教存在的情况,和完全抛弃宗教精神并使之空洞无物这两种情况之间,没有任何过渡性的东西。俄国人的心里,要么有真正‘无边的恐惧’,有真正的宗教灵光,要么有纯粹的虚无主义……虚无主义和深刻的、纯真的、完整的宗教信仰一起,同时都是俄罗斯人亘古就有的本性。”[2]295,304别尔嘉耶夫指出:“神圣罗斯始终有其反面——兽性的罗斯。……俄罗斯民族始终在天使的圣洁和野兽的低贱之间摇摆不定,……俄国人迷恋圣洁之物,但他也喜欢罪恶勾当和卑劣行径。”“如果不能成为圣者和上升到超人的高度,还不如停留在卑鄙的状态里……大多数人也就不去达到人的状态,而是滞留在卑鄙状态之中。”[18]4-5,46当代文化学家利哈乔夫也认为,“俄罗斯人的民族性格远不是统一的……宗教性和极端的无神论……好客与仇视人类”,“在俄罗斯民众中善与恶之间的摆幅特别大。……善良的巅峰邻近邪恶的深渊”[13]19,29-30。
三、俄罗斯政治文化的特征
以上分析表明,俄罗斯政治文化有着与其他民族完全不同的特点。
(一)文化的无根基性
就其内容而言,俄罗斯政治文化的核心均来自东西方,也正是得益于对东西方文化的吸纳和融合,它才步入文明世界。但这也意味着,俄罗斯政治文化没有深厚的本土根基,因而也缺乏强大的内在创造力,模仿和借用成为其基本的发展方式。恰达耶夫认为,俄罗斯文化“完全没有内在的发展,没有自然而然的进步”。“我国历史面貌的一个深刻特点是:在我国的社会发展中缺少自由创举。只要细致地观察一下,您便会发现,我国历史的每个重要事实都来自外部,每个新观念几乎都是因袭来的。”[2]前言14,7其导致的结果是,俄罗斯在进行文化和政治选择时总是以西方或东方为蓝本,或者非此即彼,或者择其要者而从之。
(二)矛盾性和冲突性
因其居于东西方之间并兼容东西方文化的特性,俄罗斯政治文化始终处于内在的冲突与矛盾中。它的全部似乎都是对立和割裂的。他们是神奇的民族,他们在生活中羞怯,却是战争中的英雄;他们懒惰,却精力充沛,常在休闲时累得半死,却在工作中休息;他们用理智来同情,却以感性来表决;他们忙忙碌碌,却又善于隐忍,特别是隐忍别人无法隐忍的政府;他们仇视西方,却效仿着西方;他们信奉耶稣,但同时又迷信多神教……正是这些种种矛盾性塑造出俄罗斯的二重性[19]。
(三)文化自傲与文化自卑
俄罗斯在与东西方的关系中处境极为尴尬,它既不属于东方也不属于西方。在东方它被视作西方的象征,在西方则被看成东方的体现。尽管它竭力宣称自己的西方属性,并以解放者的姿态进入西欧中心,却从未赢得西方世界的尊敬和欢迎,反而常常遭到猜疑、歧视和抵制。另一方面,它曾以武力征服了亚洲大片土地,因而被亚洲定义为掠夺和入侵者,遭到亚洲国家的普遍敌视。这种两不属性激起了俄罗斯民族强烈的被排斥感和被遗弃感,因而充满了无限的自卑和伤感。然而,这种自卑和忧伤并未使俄罗斯陷入沉沦和萎靡,它“不是脆弱心灵的病态表现,也不是萎靡不振精神的反映,这是一种强劲的、永无休止的忧伤,是宽广博爱心灵的忧伤。俄罗斯人陶醉于忧伤之中,但决不会在它的压力之下一蹶不振”[2]59。相反,这种境遇激发了俄罗斯民族无穷的斗志和超越东西方的决心,它在一系列领域的辉煌成就甚至激发了某种难以置信的文化自傲感。他们认为,“西方基督教正在堕落”,俄罗斯作为“第三罗马”“可以充当欧洲疾病的诊断者和合格的医生”,并将对西方产生“解放性的影响”[6]53;而“在东方,那些在历史权威面前卑躬屈膝、无怨无悔地顺从所谓神圣不可侵犯原则的谦卑人士,沉睡不醒,固步自封在自己死板的综合中,无力洞察为他们准备的命运”[2]前言10。正因为如此,“天将降大任于俄国”,“俄罗斯人不单纯是具有某个种族和民族具体特点的人,而且也是囊括各民族特点的‘完人’……我们惯于把俄国看成整个世界,……它既非东方,也非西方,而是属于东—西方”。“俄罗斯是‘神圣俄罗斯’”,“是诞生上帝的国家”,“它在引导人类走向统一的过程中理应起伟大作用”[2]255,260-261,267-268,276,286,291。它“是伟大的东西方之结合,它是完整的巨大的世界”,“俄罗斯文化可能只是最后的文化,即只是对文化界限的超越”,它“终将在世界的精神交响乐中,占有超级大国的地位”[2]261。
(四)政治思维的非理性、绝对性和极端性
就像其冬夏漫长而分明、春秋短促而悄然的气候,俄罗斯民族是个两极分裂的民族,绝对化、非理性和追求极端是其政治文化的重要特征,“在所有重大问题上都采取非此即彼的态度”。别尔嘉耶夫认为,俄罗斯精神充盈着非理性的激情,其“基本特点是赤裸裸的激情……撕下所有假面和装饰,……具有怀疑主义和现实主义风格的纯正俄罗斯思想,在各方面都要求明明白白,贯彻始终,它有自己的实践道德体系,它仇恨言行不一,它从不斤斤计较,视金钱如粪土,所有这些都根植于该特点”[2]231。而追求绝对和极端则是这种非理性激情的集中表现,“激情往往催化为极端”。在俄罗斯政治哲学中,人们可以找到无数个正题和反题,但找不到合题,而且正题可以直接转变为反题。“俄罗斯精神……在各个方面都追求终极、彻底和绝对;追求绝对的自由和绝对的爱。……俄罗斯人的特点就在于,在各种相对的和折衷的行动中,表现得软弱无力,庸碌无能。……俄罗斯人难以获得相对的生活自由……难以创造出相对的文化,因为这种文化是邻近终结的事业,而不是终极事业。”[2]282-283俄罗斯当代思想家利哈乔夫也肯定地指出,对极端的偏爱同极端的轻信相结合会导致无理智的冒险行为,“他们在履行自己的设想和思想时激昂狂热”[13]30-31。
四、文化对政治发展的影响
俄罗斯政治文化深刻影响了它的政治道路选择和政治发展进程。这种影响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对俄罗斯政治模式和国家制度的影响
俄罗斯的政治模式和国家制度是其政治文化的外在表现。受东西方政治文化的深刻影响,这种模式和制度也体现了东西方融合的特点。近代以来,在俄罗斯人的意识中,西方代表着现代和强大,东方则是保守和落后的代名词。因此,在进行现代化改革的过程中,向西方学习便成为俄执政者和上流社会努力的方向。历史上每一次对外战争的失败或挫折都会激起俄罗斯的改革热情,其基本目标则是西方化。然而面对西方,俄罗斯人的心情十分复杂和矛盾,既羡慕、向往和热爱西方的发达,又对其价值观充满了仇恨。这种矛盾鲜明地体现在俄罗斯思想家群体中,其中许多人从亲西方开始而以反西方结束。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坦承自己“憎恶欧洲”的同时又对其赞美有加:“欧洲如同俄罗斯一样珍贵……也是我们的祖国。”勃洛克如此描述同胞对西方的感情:“是个难解的谜。……她望着,望着,望着你,以仇恨和爱恋的目光……”[6]68,227
对于东方,俄罗斯人的态度同样矛盾和复杂,既看到东方政治制度的保守、僵化、缺乏活力和创造性,又赞赏该制度对于维护国家稳定和人民团结的意义,因而始终固守专制制度而不弃。
其结果是,“她在许多次要问题上接受欧洲文明,而在其他一些更重要的问题上则坚决摈弃这种文明”。西方化带来的只是“表面关系”的变化,而“这些变化极少触及民众与机构,国家、公民与教会之间关系的实质”,这使它在外表上“有了欧洲的样子”,但“骨子里并不属于‘西方’”。“在我国甚至连法这个词本身都与西方的法的含义不同,它只意味着正义和真理”,“俄国的‘民主’”与“西方的民主”也大相径庭,“革命所创造的管理方式,也带有俄罗斯天性的特征”[2]前言18,24,46。这种特性外化为政治模式和国家制度,就是形式民主和实质专制。在俄罗斯,西方民主始终属于工具理性层面的东西,从未成为其政治的本质和主流。16—17世纪的缙绅会议及20世纪初的国家杜马仅仅是缩小版的、形式上的民主,“并没有改变沙皇专制统治的标志,只是沙皇手中的一个御用工具而已”[20]。总体上,俄罗斯的政治发展进程一直以君主专制的维护和巩固为主线,君主个人和国家在政治上具有压倒一切的作用。俄国的国家制度发端于基辅罗斯时期,伊凡三世改革和第一部法典奠定了俄国君主专制制度的初步基础,伊凡四世建立了绝对君主制的国家政权,18世纪初的彼得大帝改革再度巩固了中央集权,并最终确立了专制君主制,这一制度一直延续到1917年的“二月革命”。“对最近 500 年间俄罗斯国家历史演变的研究显示,最本质的东西是权力集中于一个中心及实行严酷的集中管理体制。”[21]
与此相应,在赋予个人精神自由的同时,国家权威甚至暴力统治在俄罗斯的政治生活中始终占有绝对地位。别尔嘉耶夫指出:“斯拉夫主义者们把宗教良知的自由、思想的自由和精神的自由,留给俄罗斯人民,而把余下的全部生活,都献给对俄罗斯民族颐指气使的暴力统治。”俄罗斯民族的自由“是一种远离积极性的自由……,俄罗斯又是一个最国家化、最官僚化的民族,它能够把任何事物都转化为政治的工具”[18]4-5。弗兰克也认为,“自由主义和民主是恣意妄为精神的产物,这种精神已经完全没有宗教的滋养,也脱离了本体论的根基,因此其内部空空如也。……为了使人获得真正的自由,必须牺牲他的形式上的自由的个性,……而不惜付出个体遭受奴役的代价”。“俄国传统的行政官员,蔑视一切人道的东西和自由主义,坚信拳头和鞭子是足以整顿秩序和贯彻简明易懂的生活真理的手段。”[2]296,300-301
(二)对俄罗斯国家、社会和个人关系的影响
国家主义的政治文化特征决定了国家在俄罗斯政治生活中至高无上的地位,而社会和个人则更多地表现为国家的附属和后备力量,“国家本位”“强国家、弱社会”一直是俄罗斯政治格局的突出特点。俄罗斯人认为,对于他们的生存、发展和幸福来说,国家和社会的作用远大于个人的努力,因此崇拜国家、信任政府、依赖政府是俄罗斯民族固有的天性。在俄国历史发展的各个时代,社会始终围绕国家生存和运转,没有自身独立的价值和意义,对国家的作用则是其价值和意义的最高体现。而个人因素在俄罗斯政治生活中更是“先天不足”,个人的价值、意义、尊严和荣誉完全表现在对国家和社会的贡献中,其生存和发展也相应地依赖于国家的庇护和关照。当代俄罗斯政治学家安德兰尼克·米格拉尼扬指出:在沙皇俄国,“个人的面目完全被抹杀了……每一个臣民和整个社会在思想上都应该融化在国家之中”。“国家掌握了全部力量……它强大无比,……个人生活的意义就在于同国家保持一致。”[22]时至1999年,普京在其文章中仍强调“国家及其体制和机构在人民生活中一向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有着强大权力的国家……是秩序的源头和保障,是任何变革的倡导者和主要推动力”[23]。这种状况导致的后果是,全部政治生活国家化,国家成为最有活力、最有能力和左右一切的力量,社会和个人则充满保守、奴性和被动。
(三)对俄罗斯政治变革方式的影响
自彼得大帝时期起,为了建设强大的国家,俄罗斯一直在努力学习西方,并将现代化简单地归结为西方化。但历史经验表明,现代化过程不会仅仅局限于经济和科技领域,必将引起政治领域的变革,即导致民主政治和市民社会的诞生。正如有学者指出的,“改革……将会随着现代化普遍性因素的渗透而逐渐发生本体的转化……由‘国家本位’过渡到‘社会本位’,所谓社会转型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形成了现代形态的民族国家与市民社会的关系”[24]15。俄罗斯的现代化实践同样不可避免地触及其传统的君主专制制度,促使其发生某种程度的变化。
然而,和西方的现代化不同,“俄罗斯属于‘外源性现代化’,……在外部因素的诱致和冲击下发生的社会变革”。它“是一种与现代社会发展的主流趋势不相吻合乃至对抗的特殊类型。……俄罗斯的本土因素顽强地抵制着普遍性因素的渗透……使现代化不致动摇其固有的社会结构”。只要这一进程发展到触动沙皇专制制度根基的阶段,改革便会在上层和下层的共同抵制下戛然而止,“失望的知识分子”则“转向激进的革命运动和政治恐怖活动”。19世纪60年代农奴制改革和20世纪初斯托雷平改革的失败都说明了这一点。这“使社会转型阻力重重,……历经三个世纪而未能完成现代社会的建构。……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国家经历过如此形式的国家结构变迁”。据此有学者认为,俄罗斯国家的转型不属于“结构性变化”,而应该是“功能性变化”,“国家权力的至上性在没有制衡结构的情况下随着功能的扩大而进一步强化,国家在成为现代化的主要驱动力的同时对其自身传统结构的变革则缺少主体性动力”。这导致的结果是,“通过引进西方的技术文化,为建立具有向外扩张能力的强大国家奠定了物质基础”,并且“通过确立绝对君主制度,国家获得了控制个人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绝对权力”。最终,其文明中的“欧洲特性只是保留在某些很难被历史变动切断的文化领域,如语言、文学、艺术、建筑和生活习俗等,而在决定国家和社会结构属性的政治文化领域,亚洲特性已经成为主体”[24]16。而且,俄罗斯文化中东西方因素相互矛盾、冲突而又彼此共存的特性使其政治体制的转变常常以极速和跳跃的方式进行,在进行政治变革时往往抛弃一切中间和过渡形态的东西,迅速从一条道路转向另一条道路,“在其历史的每个危机时期,俄罗斯或者顺轴左移,即移向西方,或者右移,即移向东方”[25]。林军教授指出:“俄罗斯民族往往采取激进的方式和激烈的手段来进行自己民族历史上的重大转折和飞跃,较少地采用中国历史上经常出现的缓进和改良的措施。……从某种角度讲,俄罗斯民族,从民众到统治者,在求新和求稳的选择中,往往选择前者而时常不顾及后者。”[8]14这种政治变革方式往往导致整个社会的大动荡和激烈的内部冲突,无论是彼得一世改革、1917年“二月革命”后的变革、戈尔巴乔夫后期的改革还是叶利钦执政初期的变革莫不如此。
纵观历史,传统文化的影响在俄罗斯政治发展进程中始终存在,在当今俄罗斯依然如此。苏联解体后的俄罗斯政治生态经历了“西式民主—可控民主—强化中央集权”的演变过程,尽管形式上保留了包括普选制、多党制、代议制、三权分立等制度,但其中的“自由”内涵几乎荡然无存,无论是选民个人还是政治集团均受到来自各方面有形无形的压力和影响。正因为如此,西方国家拒不承认目前的俄罗斯是民主国家。然而,这种状况却赢得了俄罗斯广大民众的认可和赞同,普京的支持率也始终保持在一个惊人的高位。文化是民族之魂,是不同民族和国家相互区别的基本坐标,历史无论如何变幻都难以摆脱文化的左右和影响,俄罗斯政治的未来发展也必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