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丽文学家李齐贤写真在中韩两国的流播与真赞的误读
2021-12-03马金科杨雅琪
马金科,杨雅琪
(延边大学 朝汉文学院,吉林 延吉 133002)
一、引 言
李齐贤(1288—1367),字仲思,号益斋、栎翁,是高丽后期著名文学家,有诗文集《益斋乱稿》和诗话《栎翁稗说》,1997年由韩国文集编撰委员会编撰、景仁文化社刊行了《韩国历代文集丛书13·益斋先生文集(一)》。李齐贤的创作涉猎广泛,文史哲多方面都有著述。前人研究多集中在文学创作、理学思想以及政治、文化交流上,并取得了很大成就(1)韩国:全荧大、郑尧一、崔雄、郑大林《韩国古典诗学史》(1988),李克强的《高丽诗人李齐贤论稿》(韩 慕山学报,2001年第十三辑),李炯性的《寒州性理学的主要意义》(2001),金珍根《程朱的体用论研究》(2010),张东一的《高丽后期性理学研究》(1995)等。中国学者韦旭升的《朝鲜文学史》(1986),李岩、徐健顺的《朝鲜文学通史》(2010),李海山的《试论李齐贤诗歌的思想倾向性》(1986),何永波博士论文《李齐贤汉诗创作研究》(2007),陶然《论元朝高丽文人的本位意识——以李齐贤为例》(2010)等。。其中对作家的生平、创作研究非常重视与中国文人的交往、在中国的观览,以及作品与中国文学、文化的关联等。关于李齐贤的写真及其赞和题诗的问题研究虽然个别研究者有所涉猎,但是没有给予集中关注,没有仔细的考证和辨析,还存在一些模糊认识,也缺乏全面系统的研究。本文从李齐贤画像和写真赞及题诗考证出发,试图澄清事实,缕清由写真到刻板肖像、从中国到朝鲜、由中国文人的真赞到自赞的流播过程,并且从中朝文人的真赞和题诗去描述当时元丽中韩文化交流的原貌,以及中国文人眼中的李齐贤形象。
二、从写真、摹写到木刻肖像
古语写真就是人物的肖像画,现代汉语中写真又增加了照片的新义项。真赞是赞的一种,即为写真而作的赞。在真赞和题诗序中,李齐贤把写真分别称之为“留形影”“小像”“写陋容”“写像”“不扬之貌,又何写为”“写真”“遗像”(后人摹刻刊印肖像画时所言,遗像附记)。古人留下写真者都是政绩、文采非凡的卓越人才,有的写真还是奉帝王之命而画的。有明确记载证明李齐贤有的写真及赞也是奉王命而为的,写真人物及被赞者非位高权重者莫能为。李齐贤的画像——“益斋真”是受忠宣王“令写陋容”之命在中国江南“古杭”而画。《松广李国师真赞》是“王命写像”[1]546,而李齐贤为之作真赞是“奉教撰”[1]546,即奉王命“即图作赞”[1]546。
李齐贤画像从中国江南到元大都北京,再到高丽印上全集,经历坎坷而颇费周折,前人没有集中、全面的描述,其间有很多插曲,说法不一,如:中国画家是哪位?哪位后人收藏的?木刻像是怎样产生的?这些疑问都需要一一弄清。
从现存文献资料来看,李齐贤留下1张写真画像,有写真题诗1首,中国江南文人写真赞2篇,自赞1篇,即“题四十字为识”“北村汤先生为之赞”和许谦的《李齐贤真赞》《益斋真自赞》,还有1篇李氏后人关于写真画与刻板画像的附记以及后代文人柳成龙的跋。在《益斋先生文集》《文忠公益斋先生年谱》前印有先生“遗像”并有李齐贤后人附记:
先祖遗像即诗集中所谓“我昔留形影,青青两鬓春”是也。三山有宗人胤,传奉是本,岁久破坏,几不堪传,迺倩工摹写,谨奉藏焉,以图垂之永远。且摹刻小像于本集卷首,使后裔之览是集者,人得以瞻仰敬慕云。时辛丑九月日[1]7。
从上文可知,这幅“遗像”是由作者青壮年时期的写真画像木刻而成的,而且原像一直保存在一个叫作 “三山”的地方,由一位同宗后代保管,但是因年代久远,破损严重,“几不堪传”,又请画工“摹写”——修补,作为永久珍藏。而我们所见的画像是在“摹写”基础上,木刻头部肖像——“木刻小像”[1]7而印刷的。当时是辛丑年九月,为公元1601年,是第二次“裒聚而改刻”时加上去的(2)据高丽李穑《益斋先生乱稿序》所言,作序为“元至正二十三年正月初吉”,即1336年正月初。[1]4。后代著名文人柳成龙为“新刻”版本作的《跋》可以证明这一点。
李公时发以新刻益斋先生文集印本,见寄且曰:益斋吾先祖也,乱后内外文籍荡失殆尽,独此编仅免灰烬,恐遂湮没不传,乃裒聚而改刻之。今始讫工,欲藏之名山,以图永久。子其为我跋其后。——先生遗像于进士李潜家,潜又先生远裔也。望俨即温,至今森然在目。其后闻遗像不全于兵火,为之泫然而悲。岂料三十年后得见此全集也[1]580。
与上文的附记不同,可以说这是一个新说法或传闻,即在“全集”出版的三十年前(1571年),“闻遗像不全于兵火”,听说损毁于战乱;也可以理解为对“遗像”题记中“岁久破坏,几不堪传”[1]7的补充说明。而且在这里柳成龙进一步言明了收藏“遗像”者的身份和名字:进士李潜,李齐贤的同宗,但是为“远裔”,亲戚关系较远。但从行文中可知,柳成龙看到了“遗像”原作,也看到了印在全集前的“木刻小画”,是“遗像”(全身座椅画像)的半身肖像画。
其实,这幅写真完成的那年(延祐己未,公元1319年)即在北京的朋友中间传丢了,三十二年后的1351年(元顺帝至正十一年)又失而复得:
延祐己未,子从于忠宣王,降香江南之宝陁窟。王召古杭吴寿山(一本作陈鉴如误也)令写陋容,而北村汤先生为之赞。北归为人借观,因失其所在。其后三十二年,余奉国表如京师,复得之。惊老壮之异貌,感离合之有时,题四十字为识:我昔留形影,青青两鬓春。流传几岁月,邂逅尚精神。此物非他物,前身定后身。儿孙浑不识,相问是何人?
车书其同,礼乐其东,光岳其钟。为人之宗,为世之雄,为儒之通。气正而洪,貌俨而恭,言慎而从。恢恢乎容,温温乎融,挺挺乎中。于学则充,于道则隆,于文则丰。存心以忠,临政以公,辅国以功。命而登庸,瞻而和衷,徯而时雍。
延祐己未九月望日,北村老民汤炳龙书于钱塘保和读易斋,时年七十有九。(3)此材料分为两部分:先是李齐贤“识”诗及序,第二部分是汤炳龙的真赞和落款。[1]269-270
在这个材料里既看到了失而复得时的题诗,还看到了当时(1319年)号为北村老民的元朝著名文人汤炳龙(时79岁)(4)汤炳龙(1241—1323),字子文,自号北村老民。其先山阳(今淮安)富家,家破后流寓京口(今镇江)。辟庆元县舶提举。工于诗,学问赅博,善谈论,擅书法。于《四书》《五经》皆有传注,尤深于《易》。著有《北村诗集》。在自己书斋为画像作真赞。由此推算,当时(画像之际)李齐贤年仅31岁。其实,在我们考察李齐贤这次江南之行时,还发现有一位著名儒学家许谦(1269—1337)也为李齐贤画像作了赞,题为《李齐贤真赞》。但是,在李齐贤的文集中没有相应的记录,而在许谦的文集中收录了这篇赞,交往双方没有呼应。虽然别集体例不收录他人作品,但是,李齐贤却将汤炳龙的赞收录在文集之中。
另外,在这段文字中,全集的裒集者用注释的方式提出了画家是谁的问题。他没有讲明根据,只是提出画家是“古杭吴寿山(一本作陈鉴如误也)”,为后人留下一个疑问。从文集中《文忠公益斋先生年谱》记述“王召吴寿山命写真像,北村先生为之赞”[1]10-11可知,行文与文集中的记述一致,只是“令”“命”一字之差,显然出自后裔一人之笔。至今未见有人对吴寿山做进一步的考证。但是,大多数研究者和权威机构,如韩国博物馆[2]134(5)李鹏、金禹彤《入元高丽人与丽元文化交流》(香港亚洲出版社,2014年:134页)认为:“遗像”现今收藏在韩国国立博物馆。、美术界的专业评论、韩国的权威网站(6)此画像为韩国国立博物馆网站提供的“国宝110号”(收藏品号码:3320)。都认为李齐贤的画像出自当时中国江南著名画家陈鉴如之手,他是当时人物肖像的著名画家,而李齐贤画像也是至今难得的古代肖像画。现今也没有新的材料进行考证,姑且存疑。
三、李齐贤的画像题诗、自赞与中国文人的真赞、题诗
赞与颂、铭都属于颂歌类文体,表达对往圣先贤功德的赞颂,篇幅短小,一般有韵。写真赞是赞的一种,通过写真表达对先贤德行、功绩、风仪的颂扬。李齐贤创作的写真赞有一组,共6篇,列在文集中“颂”“铭”文体之后,其中有唐白居易真赞《白乐天真赞》1篇,宋苏轼《苏东坡真赞》1篇,3篇为高丽朝名臣真赞《松广李国师真赞》《竹轩金政丞真赞》《安谦斋真赞》,1篇为“自赞”《益斋真自赞》。在真赞之外,诗集中有对壮年写真的题诗1篇,以及当时元代江南文人汤炳龙、理学家许谦又分别为之作赞1篇(如上,许谦此篇未收入《益斋集》)。总之,关于写真的真赞和诗应该达9篇之多。其中,关于李齐贤画像的真赞和题诗4篇,另外还有当时江南之行交往深厚的另一位儒学家陈樵的《答李齐贤言别》和《绣衣亭——分题送李齐贤三首》可以作为研究的旁证(此四首诗也未收入《益斋集》),诗只涉其人,不关写真。
李齐贤自己画像题诗和自赞都不是当时之作,如上文所述,题诗是画像失而复得32年之后,而其《益斋真自赞》没有时间记载,但是从概括一生的内容可知,应是晚年之作。李齐贤63岁时的题诗(见上文)有对31岁自己年轻、有气质的自我欣赏,所谓“青青两鬓春”“邂逅尚精神”[1]269,更有世事沧桑的感慨,所谓“惊老壮之异貌,感离合之有时”“儿孙浑不识,相问是何人?”[1]269,与唐人贺知章“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感慨发生强烈的共鸣(7)贺知章《回乡偶书二首(其一)》: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不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这里的32年前的“青青两鬓春”与贺诗老境的“鬓毛衰”相对相应,“儿童相见不相识”和“儿孙浑不识”亦是一样的,作者无限感慨和悲伤,无言以对。这里不仅有李齐贤对人生坎坷、悲欢离合的感慨,更有他作为仁人志士对当时高丽国事危难、如履薄冰的忧患。
《益斋真自赞》是李齐贤晚年之作,细读发现,绝非“即图作赞”,而是“借景生情”。所描绘的不是“青青两鬓春”的青年风貌,而是看着自己31岁时的画像,抒发的是“四为国相”之后的人生暮年情怀。
独学而陋,闻道宜晚。不幸由己,何不自反。
何德于民,四为国相。幸而致之,祗速众谤。
不扬之貌,又何写为。告吾后嗣,一睹三思。
诫其不幸,早夜以勉。毋苟其幸,庶几之免。[1]548
从自赞的内容上看是对自己一生的总结概括,并诫勉后嗣。其格调低沉,无昂扬壮志,大有画像失而复得的63岁情怀,“惊老壮之异貌,感离合之有时”,并没有描绘31岁青壮年时的“青青”“形影”。和画像失而复得时题诗相比,并非题序所谦逊的“写陋容”,更多的是自惭形秽,“不扬之貌,又何写为”,谦卑、自省、庆幸、警诫之心溢于言表。作品弥漫着世事沧桑、人生难料的悲情。正如作者在“题四十字为识”中所言“此物非他物,前身定后身”。写真是人的精神写照,写真所描画的人物的性格和气质不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变化。这里所说的“前身”即为“青青”“形影”,32年后的“识”和《益斋真自赞》(8)“自赞”应为画像失而复得后的晚年之作,时间在“识”之后,似回归高丽。应为“后身”。但两部作品的沧桑基调是相近的。
中国江南文人汤炳龙和许谦的真赞却是即时而作,与李齐贤的题诗和自赞相比,表现出不同的格调和情怀。作为属国高贵的客人,江南文士表现出对高丽国家和民族的尊重、对李齐贤个人人格和修养的敬佩,以及对李齐贤年轻有为、才华出众的赞许。
汤炳龙在赞中对高丽名贤李齐贤的全面、高度礼赞,也清晰地展现出两国文人交流画像、题赞的具体时空场域,这是两国文化交流鲜为人知的一段佳话。而且,只有这篇赞被收入《益斋集》,受到李齐贤后人的极大重视。
其实,李齐贤在游历江南期间,出于对儒学的热爱,还拜访了居住在浙江东阳的许谦和陈樵两位儒学家。而许谦也为李齐贤的写真作赞一篇,题为《李齐贤真赞》,赞扬了画家的手法逼真,“妙手描模,毫发无间”,以及画中人的品行和学问。
目秀眉扬,神舒气缓。妙手描模,毫发无间。
形色天性,所贵践形。人见其貌,莫知其心。
我知若人,交养内外。和顺积中,晬面盎背。
朝瞻夕视,如对大宾。力行所学,无负其身。[3]51-52
陈樵留下的不是赞,而是两组临别赠诗,写的是对李齐贤的美好印象和自己内心感受,与真赞书写画中人异曲同工,对于后人去认识当时的李齐贤有重要意义。仅作旁证。《答李齐贤言别》诗云:
古来青云士,论德不论年。及时扬意气,车服耀且鲜。
譬彼桃李花,逢春各争妍。胡能学兰菊,迟暮秋风前。
羡子富年华,文思如涌泉。词场早胜誉,海内推英贤。
而我竟何为,著鞭苦不先。赋命有迟速,行止任自然。
吾观鸿鹄飞,低回未须怜。会当振六翮,高举摩青天。[4]27
赏识李齐贤德才兼备,羡慕他年少有为,“词场早胜誉,海内推英贤”;但是,陈樵虽年老并不气馁,“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希望“会当振六翮,高举摩青天”。
在陈樵《鹿皮子集》四卷中还有送李齐贤的律诗三首:
绣衣亭——分题送李齐贤三首
彩鸾衔诰傍花飞,知有恩荣出帝闱。八角灵文金作册,三天使者绣为衣。
华阳洞古亭尤在,句曲山深鹤未归。寄语仙人张伯羽,何时邂逅说玄微。
占星台
椎碎台前六合仪,登台犹自说琼玑。灵槎有客侵河鼓,别墅何人觅少微。
银汉经天还北拱,玉蟾入月却西飞。太平共喜兴文教,奎壁煌煌夜吐辉。
半汤湖
湖上残烟弄薄晴,湖堤杨柳午风轻。白波只尺分寒热,赤鲤东西异死生。
天向月中藏日髓,人疑阳里有阴精。广文暇日频相过,几度沉思玩物情。[4]66
作者分“绣衣亭”“占星台”“半汤湖”三题送别,更多的是“彩鸾衔诰傍花飞,知有恩荣出帝闱”的荣华、高光,“太平共喜兴文教,奎壁煌煌夜吐辉”的喜悦和荣耀。诗中有一丝分别的怅惘,“寄语仙人张伯羽,何时邂逅说玄微”,也有如《半汤湖》者人生无常、世事难料的慨叹,“几度沉思玩物情”,或有共鸣。但是,这种离别的失意和感慨更具有对普世人生形而上思考的超脱,与李齐贤当时感时伤世的家国忧患是错位的,难以产生共鸣。四首送别诗,《益斋集》一首也没收录。
四、误读:中韩文人眼中的李齐贤
李齐贤画像及真赞、题诗等事虽小,但是事件的前前后后、曲曲折折,真赞和题诗的诗情画意,为我们生动地勾画出当时李齐贤与元代文人交流的热闹、繁荣的时空现场。但是,如果我们展开背后元仁宗、英宗朝代更迭的动荡历史背景,就会感到唯恐受到牵连而避难的忠宣王及李齐贤内心的恐慌和忧虑。由于时代环境的变迁和主体间性的差异,这一切都被掩饰在中韩文人交流的繁华背后,被元代文人及后人所误读。
历史上,元朝把高丽作为东征行省,一方面通过宗藩关系加强对朝鲜半岛的严格控制,一方面又通过姻亲关系增进交流。政治上的高压政策使朝贡关系制度较以往朝代更具有君臣主从关系的实际内涵,朝贡的礼仪性降到了次要地位[5]。李齐贤作为质子忠宣王的侍从,并且处于蒙元征服高丽战争结束、高丽臣服阶段。忠宣王王璋在1298年之后是因改革影响宗藩关系被废入元的,在元期间“构万卷堂,考究以自娱”[1]19,广交元代著名文人,李齐贤也得以与姚燧、阎复(9)存疑:据《高丽史》卷一百十《李齐贤传》,姚燧与阎复二人在仁宗元年(1312年)卒,而李齐贤延祐元年(1314年)来元大都,且无往来诗歌作为佐证,而与元明善、赵孟頫、张养浩等均有诗歌往来。、元明善、赵孟頫等中原著名文士“周旋其间”,学识被深深叹服[1]10。正如李穑(1328—1396)的序所言:
当世六为忠宣王所器重,从居辇毂下,朝之大儒搢绅先生,若牧菴姚公、阎公子静、赵公子昂、元公复初、张公养浩咸游王门。先生皆得与之交际,视易听新,摩历变化,固已极其正大高明之学。而又奉使川蜀,从王吴会,往返万余里,山河之壮,风俗之异,古圣贤之遗迹,凡所谓宏博绝特之观,既已包括而无余。则其踈荡奇气,殆不在子长下矣[1]2-3。
李穑叙述先贤之事已无屈辱、隔阂之感,然而,在元朝高压统治之下,忠宣王和李齐贤君臣的姻亲加质子身份与中原的文人交往,岂能是人同此心的和谐畅快、其乐融融?当年(1319年),李齐贤随忠宣王去江南,正值元朝仁宗与英宗政权更迭,朝廷动荡,奸佞谗言,忠宣王是为了避祸才来杭州宝陁窟降香的。“延祐己未,请降香,南游江浙至宝陀山,盖知时事奖变,冀以避患。”[1]492在郑麟趾《高丽史》巻三三《忠宣王世家》有近似的记载:“延祐七年四月,复请于帝,降香江南,盖知时事将变,冀以避患也。六月,王行至金山寺,帝遣使急召,令骑士拥逼以行,侍众臣僚皆奔竄。”[6]但是,在劫难逃,英宗上台后宫廷发生了政变,忠宣王在江南降香途中被降罪,后被流放到了吐蕃。
所以,此次江南之行,虽风景如画,“车服耀且鲜”[4]27,遍访名山大川、文人学士,但是也难掩心中对国家社稷安危、对忠宣王及自己前途命运的忧虑。其实,这种心境在与同行者权汉功唱和的诗作中也能感受得到。作者当时的心情是“几番欢乐几番愁”[1]185,在其《多景楼陪权一斋用古人韵同赋》中有:“扬子津南古润州,几番欢乐几番愁。佞臣谋国鱼贪饵,黠吏忧民鸟养羞。风铎夜喧潮入浦,烟蓑暝立雨侵楼。中流击楫非吾事,闲望天涯范蠡舟。”[1]185面对险恶的政治局面,心怀报国忠君之志,“苧萝佳人二八时,玉质不劳朱粉施。吴宫欢笑几时毕,正是越王尝胆日。姑苏城头秋草多,姑苏城下江自波。(缺一句)鸱夷一舸今在何”(《姑苏台和权一斋用李白韵》)[1]186。由此我们可以理解,32年后(1351年)李齐贤又看到自己这幅画像时感慨万千,“感离合之有时,题四十字为识”[1]269-270;晚年又为画像题赞,感慨思考自己坎坷而辉煌的一生,抒发出人世沧桑、如履薄冰的悲情,告诫后人谨慎、三思、自省、诫勉。
然而,在三位江南文人的眼里,李齐贤可是少年意气、德才兼备,彰显了文明古国的礼仪风范。与李齐贤的感受相比,二者的感受反差甚大。
李齐贤的老师白颐正和岳父权溥都是高丽理学家。受其影响,李齐贤在江南期间,寻觅隐居处所,拜访了著名的经学家和理学家[7],可见对理学之至诚和礼仪之恭。从汤炳龙赞的落款可知,李齐贤是到钱塘保和登门拜访这位著名的周易研究家,在汤先生隐居的书房读易斋为画像写的赞,当时汤老先生已79岁高龄。汤炳龙的赞表现出了两国同文同礼的共同认知,国际交流的跨国情怀,臣子文人的胸襟气度、学问修养,有礼有节,有情有义。赞的思想感情非常符合两国诗赋外交的历史传统,适合以忠宣王为首的李齐贤等高丽使节团的接待礼仪,也非常符合李齐贤作为国王的侍从、高丽著名文人、青壮年诗人的身份。许谦的《李齐贤真赞》认为李齐贤很有修养,面容和蔼可亲,气宇轩昂,即“目秀眉扬,神舒气缓”“交养内外,和顺积中,晬面盎背”,学养深厚,彬彬有礼。许谦对人物容貌的描绘细致生动,对后人认识李齐贤和考证画像十分珍贵。而陈樵的场面描绘和人物感观描写对后人感受李齐贤其人也很有意义。李齐贤探访陈樵“及时扬意气,车服耀且鲜”,看来是车马威仪,光鲜亮丽,意气风发;才华横溢,“羡子富年华,文思如涌泉”;年轻有为,如“青云之士”,天下知名——“古来青云士,论德不论年”“词场早胜誉,海内推英贤”。在“分题送李齐贤三首”中,作者用神话传说和湖上奇观写景,主要抒发的是欢聚的荣华喜悦之情。也许是许谦和陈樵的赞和诗表达的思想感情和李齐贤当时的心境反差太大,这其中也受到赞文体功能的影响(用于颂扬),没有得到李齐贤的欣赏,文稿不知其所,后人编辑文集时也没有收录其中,只收录了汤炳龙的赞。许、陈二人是当时著名的理学家,也受到李齐贤专门拜访隐居的礼遇,于情于理二者应该享受汤炳龙同样的待遇,而许、陈二人却把他们赞颂李齐贤的赞、诗珍重地收录在文集中至今流传在世。这种不对等本身就是认知的错位和误读。
李齐贤后人看到画像是引以为荣、倍感亲切的。从为“遗像”题序和柳成龙(1542—1607)的观感可知,同宗远亲,把画像视为珍宝,摹写损毁的画像“谨奉藏焉,以图垂之永远”,或藏之深山,又以遗像为底本,“摹刻小像”印刷在文集上,“使后裔之览是集者,人得以瞻仰敬慕”[1]7,感受先人的音容笑貌。可见,其后人看画像感受到的只是欣喜和自豪,并没有感受到当时李齐贤内心的苦楚,一切都被祖上荣耀的光芒所遮蔽了。
而同时代和后代文人作的序和跋,或出于王权的威严,或出于对先贤的敬仰,描述的只是表面的风光和荣耀,并且没有感受到当时李齐贤的复杂内心。李穑在全集初刻序言《益斋先生乱稿序》中未言及画像,但称李齐贤少有文名,为忠宣王赏识,与中原文士广为交游,风格“踈荡奇气”,可与司马迁相提并论;有政治才能,又“著述甚多”,但严谨而不出文集,是后人整理出版的。文中提到了“奉使川蜀,从王吴会”[1]2-4,即江南之行,但只是觉得此行对李齐贤增长见识、提高学问、开阔胸襟,大有益处。柳成龙在新版文集出版时作《益斋先生文集跋》道:1571年柳成龙看过遗像,当时的感觉历历在目,“望俨即温,至今森然在目”[1]7,表情庄重而温和;但后来听说遗像损毁于兵火而悲伤流泪,没想到32年后在全集中又见到了画像,但此画像乃是木刻肖像已经不是最初的遗像了,为此感叹“人事变迁”。总之,同时代和后人所描绘的是理想光环中的李齐贤。
五、结 语
李齐贤是高丽后期的代表文人,他在中国生活时间长、游历地域广、交往文人多,他的写真本身对研究高丽文学和元丽文化交流具有重要意义,特别是写真与汤炳龙、许谦的赞及后来本人的题诗、自赞,由江南到北京,由中国到高丽,脉络曲折,牵涉广泛,给我们留下一幅李齐贤与江南文人交流的生动、复杂的画卷。画像与真赞、诗相映成趣,既有理性的认识,又有具体形象的描绘和深切的感受,生动地再现了中韩文人交流的时空场景。而且,由于主体间性差异,当时中韩文人相见的感受反差很大,充分展现了两国文人当时不同的文化心理和复杂的社会现实。而不在场的同时代人和后人,远离了时代的时空场景,抛却了历史氛围的浓重,也产生了主体间性的差异。在沉重的写真像中,他们感受到的只是先人的贤德和荣耀,了无当事人对国家命运、君王安危的忧患和臣子内心的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