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选中的”个人品质:教育理念与政治博弈
2021-12-03万圆
万圆
(华东政法大学高等教育与教育法制研究所,上海 201620)
2019 年10 月,美国波士顿联邦法院就哈佛大学本科招生歧视亚裔案作出裁决,表明该校的招录程序并不完美,但“考虑种族因素”(race-conscious)政策并不违法。2020年11月,美国第一巡回上诉法院维持了原判。该诉讼由“学生争取公平入学”(Students for Fair Admissions)组织于2014年发起,直指哈佛大学对亚裔学生采用了更高的录取标准,主要表现为在从学业成就、体育才能、课外活动和个人品质四个方面量化评价申请者时,系统性地给予比白人学生更低的个人品质评分,进而导致低录取率。面对指控,哈佛大学招生办主任威廉·菲茨西蒙斯(William Fitzsimmons)在法庭力争没有歧视倾向,许多亚裔申请者的高中GPA、SAT分数虽好,但在个人品质上的表现却欠佳,与该校的招生标准匹配度不高。[1]个人品质是美国名校招生中独立且重要的评价维度。那么,美国名校为什么要考察个人品质?又有哪些品质是“被选中”的,足以抵消学业成就的优势?笔者结合哈佛大学案件的相关信息,以及从美国七所不同类型名校收集的一手访谈和文本数据,对研究问题进行解答。七校包括公立大学中的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Los Angelas)、圣地亚哥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San Diego)和北卡罗来纳大学教堂山分校(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Chapel Hill),私立大学中的南加州大学(University of Southern California)、维克森林大学(Wake Forest University),以及文理学院中的培泽学院(Pitzer College)和戴维森学院(Davidson College)。
一、个人品质:类型与决策规则
与学业成就一样,个人品质是美国名校在筛选生源时必然会考虑的维度。戴维森学院就表示该校“以拥有全国最有才能的青少年组成的学生群体而自豪。这些青少年不仅因为学业前景被选中,也因为个人品质被选中”[2]。
(一)个人品质的类型
个人品质的内涵甚广,指向一系列“无形”的品格(character)与素质(qualities)。例如,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重视“领导能力、品性、积极性、坚韧性、主动性、独创性、创造力、独立思考、责任感、洞察力、成熟度以及关心他人和社区”。[3]当然,如某招生官所言“我们寻求个性的广度和多样化”(Davidson-AO-4-160512)①括号里的数字为访谈转录文件的编码,依次由案例校名称简写、受访者身份、受访者编号、访谈日期组成。,各校并不限定个人品质的具体范畴。北卡罗来纳大学教堂山分校就表示:“尽管希望每位成功的候选者在我校寻求的多种品质上表现优秀,但不期待在所有品质上都同等优秀。正如没有录取公式一样,我们也没有每位申请者必须展示的品质清单”[4]。维克森林大学的受访者也指出不应窄化优秀品质的类型:“显然很容易说特定类型的个性是优秀的,但有时候内向的人格也不错,可能思考更深刻”(WFUAO-4-160517)。
对于个人品质的类型,学界有不同的界定。根据品质本身的特性以及案例校对不同品质的强调程度,笔者认为可归纳为四类:第一类为创造力、自律、学习热情、时间管理能力等与学业表现直接相关的非认知技能;第二类为领导力;第三类为公民素质,包括参与精神、团队合作能力、同情心、责任心等;第四类为围绕目标持续奋斗、克服障碍的“坚毅”(grit)品质,涵盖成熟度、坚持不懈、毅力、勇气等。在这些品质中,领导力和公民素质占据核心地位,尤其得到各校的一致重视:“投入和领导力”(WFUAO-6-160518)、“领导潜能和是否具备服务社会的品质”(USC-AO-4-151215)。为了识别申请者是否具备这些难以通过对学业成绩的传统测量反映出来的个人品质,招生官会仔细查看相关的材料,通过写作内容和风格、面试表现、课外活动参与情况以及教师或咨询师在推荐信中透露的信息等,多途径地加以判断和印证。
(二)个人品质的决策规则
在录取过程的决策规则中,个人品质是各校独立且主观的必备考察维度,权重往往不亚于高中学业表现或考试分数。在2019-2020 年通用数据集(common data set)的考量因素重要性评价中,个人品质被北卡罗来纳大学教堂山分校、维克森林大学、培泽学院、戴维森学院四校评为“非常重要”,被其余三所案例校评为“重要”、哈佛大学评为“考虑”②哈佛大学将所有因素分为“考虑”或“不考虑”两类,没有归入“非常重要”或“重要”评级。。美国名校非常注重考察申请者“为人”“处事”如何,在乎的不仅仅是学习成绩。实际上,在激烈的入学竞争中,学业成就是评价基础,也是几乎所有申请者得到录取考虑的必要条件。而个人品质是综合评价的核心,需要招生官投入的考察时间最多,因其有助于区分众多学业表现“不错的学生”以及学业成就和背景特征类似者,并帮助他们赢得入学门票。两位受访者呼应了这一点:“我们查看个人品质,因为它们有助构成差异”(UNC-AO-AM-160505);“对于某位学生的评价,常常能够因其个人品质而加重录取的砝码”(USC-AO-2-151215)。
二、教育理念:追求成功和注重贡献
个人品质之所以“被选中”,与美国名校追求成功和注重贡献的教育理念休戚相关。这一点从一位受访者对理想生源的描述便可窥见一斑:“我们想要非常优秀的学生,不仅修读所在高中的难度课程,在难度课程和标准化考试上取得优异成绩,而且积极参与课外活动,并担任领导角色。这些学生来到学校后会取得成功,同时对这个共同体做出贡献”(UCLAAO-1-151218)。
(一)追求成功
在实用主义文化的影响下,获取外在的成功从而把握自身命运是一位典型美国人的主导性行为动机,也是富足的美国经济所依赖的决定性心理因素。[5]帮助学生在大学校园乃至未来职场成功,则成为美国名校在人才培养上的共同信念。为了保证学生能够顺利毕业和就业,除了培养环节的发力,招生环节的把关同样重要。生源本身是否具备大学成功潜能,便成为主要选拔标准之一。学生在大学取得成功有不同的体现方式,涵盖课程成绩优异、获得奖项或荣誉、担任社团领导人物、创办公司等,可概括为学业成功和个人成功两个基本维度。其中,由于不乏学业优秀者以及受到美国文化的影响,个人成功更被名校重视。而个人品质被普遍认可具备有效预测学生成功(尤其是个人成功)乃至未来可持续发展的价值。不少研究证实了这一点,比如沃伦·威林厄姆(Warren W. Willingham)等发现对于大学期间个人成就和学业成绩的预测,个人品质在高中年级排名和SAT分数的预测水平上有所增值。[6]另外,从就业的视角看,使毕业生能够满足工作市场的需求,既是大学教育成功的体现,也是美国高校面临的日益增加的办学压力之一[7],招生官因此颇重视甄别拥有胜任职场所需个人品质的生源。
领导力在诸多品质中之所以特别受到重视,源于美国社会对于领导地位有强烈的偏好,追求成为超越平凡的领导者是美国人DNA 的一部分[8]和成功的象征。美国名校更以各领域的领导人物为培养目标,以保持对社会产生重要影响力的机构形象。作为美国最顶尖的高校,哈佛大学历来以培养引领社会各行业发展和变革的领导者为己任,也的确是美国总统、世界500强企业总裁、联邦法官、亿万富翁等精英群体的输送基地。两位受访者就提道:“我们希望在毕业后,学生可以成为社会、工作领域中有趣和有成就的人,比如某一天成为总统”(USCAO-3-151215);“我不认为成功是根据工资来测量的,而是根据对世界做出的积极改变来测量的。我校在这点上为学生进入社会做好了准备”(WFU-AO-9-150901)。在培养环节,美国名校提供了大量的组织活动供学生锻炼领导力。在选拔环节,招生办便强调领导潜能是申请者应该展示出的特征,并在录取决策中赋予关键性权重。需要指出的是,招生官看重的领导力,往往限于政治或商业权力,而非诸如“在解决数学问题上取得突破性进展”或“是21世纪最好的诗人”等学术或艺术才能。[9]受访者一致表明希望寻求在高中即拥有领导经验的生源,该类学生进入大学后会迁移其品质,积极参与至校园生活中并扮演领导者角色。而且,具备领导才能的学生,一般会更努力学习、更有组织性、更自律,进而更可能取得大学学业成功。[10]
(二)注重贡献
除了实现个人抱负,美国人也很注重对所在共同体做出贡献。通过人才培养、参与社会治理、为社区服务、研发技术产品等形式,促进国家、社会和所在州的发展,是美国名校又一普适的办学理念。维克森林大学就直接以“为了人类”为办学宗旨。在本科阶段,培养具有良好素质的公民更是学校履行社会责任的基本途径。案例校均注重引导在校生积极投身于诸如志愿服务、关注政治事务的公民活动,以强化参与合作精神、关爱他人等公民素质。同时,美国高校本科教育的前两年通行博雅教育,研讨式课堂颇为常见,这就需要学生主动参与提问、讨论,以贡献不同的观点,激发同伴思考。学生大一阶段也基本要求住校,与同学、舍友、同一组织成员之间互动频繁,需要能够与他人和谐相处,融入大学共同体,并做出各自的贡献。两位受访者点明了这一点:“当学生来到这里,他们将成为社团的成员、成为其他人的室友。我们想要他们成为集体需要的人,学业表现也不错……我认为许多高校寻求的生源特征彼此之间是类似的”(USC-AO-3-151215);“我们发现数字并不总能代表一个学生,学生在课堂内外的经历均有助于为校园带来贡献。大学不是只去课堂然后回到宿舍、第二天又去学习的地方。学生参与课外活动,从生活、与同伴的互动、参与俱乐部和社团等经历中学习,这些都有助于学业和个人成长。对我们而言,想要在大学校园拥有这些贡献的价值,但录取过程却没有认识这一点,将无法达成目的”(UCLA-AO-1-151218)。
生源是否具备给学校乃至整个社会带来贡献的潜能,便相应地成为美国名校的另一选拔标准,个人品质、特别是公民素质则是招生官判断该潜能的主要指标。根据哈佛大学的评价指南,对个人品质的打分,须基于申请者入学后对餐厅对话、学习小组以及毕业后对社会会做出怎样的贡献。[11]维克森林大学力求通过有效的招生政策来寻得求知欲强、品德高尚并有社会良知的生源,一如其招生官所言:“我认为我校做了许多事情确保学生努力学习,成为一个好的公民,对社会做出贡献。这不全是招生办的功劳,但是是从招生办开始的。这是我喜欢这个办公室的原因之一”(WFU-AO-9-150901)。因此,与领导力一样,美国名校期待选中那些在高中即具备良好个人品质和公民素质根基的申请者,以迁移其惯习至大学,从而助力学校办学使命的达成。
(三)亚裔族群品质特征的刻板印象
反观亚裔族群的品质特征,美国主流文化认为亚裔通常缺乏成功人士具备的诸多优秀品质(领导力、自信、合作能力、服务精神等),特别是亚裔男性少有阳刚男子汉气概。在以盎格鲁-撒克逊文化为主体的美国社会,华人男性人物形象在很长一段时间被“阉割”和女性化,目的在于凸显白人男性拥有的以强壮、有力、极具竞争性和领导力为特征的支配型男性气质。[12]尽管在某些指标中,亚裔可谓是美国最成功的群体,比如受高等教育程度和中位收入更高,但晋升到政治、商业、金融、律师、科技等领域管理层的可能性却最低。[13]而亚裔遭遇职场天花板的直接原因,往往会归咎于男子汉气概和领导力的缺失。社会责任感较弱,比白人和非裔更少从事公益活动,亦是亚裔被贴上的标签,进而影响其跻身精英阶层。有数据显示,2015年白人参与无偿志愿服务的比例最高,占26.4%,非裔次之(占19.3%),亚裔则为17.9%,稍高于拉丁裔(15.5%)。①源自美国劳工统计局(U.S. Bureau of Labor Statistics)发布的2015年志愿服务统计数据(Volunteering in the United States, 2015),访问日期为2020年2月17日,链接为https://www.bls.gov/news.release/volun.nr0.htm.
基于对亚裔族群品质特征形成的刻板印象,美国名校对亚裔申请者的个人成功潜能和贡献潜能存有一定的成见。在不少招生官看来,亚裔家庭培养的子女多是温顺听话的“模范少数族裔”,勤奋刻苦,学业优异,行为守规范,以精通技术、找到收入稳定的好工作为奋斗目标,更多地扮演着追随者的角色,难以成长为心怀天下、乐于奉献、对社会产生重要影响的领袖型人物。而且,亚裔学生入校后对所在共同体的贡献能力不足。这一点不仅体现于更少参与公民活动,而且还包括没有很好地促进大学整体教育质量的提升。在加州大学的本土学生中,2006年、2018年、2020年,亚裔学生上课提问的活跃程度和对课堂讨论的贡献度均为最低。②源自加州大学发布的本科生就读经历调查项目(UC Undergraduate Experience Survey)统计数据,访问日期为2021年3月20日,链接为https://www.universityofcalifornia.edu/infocenter/ucues-longitudinal。此数据由加州大学校长办公室常桐善博士告知,特此感谢!实际上,早在1990年,哈佛大学便将亚裔申请者刻画为“安静、害羞、数学导向、个性不那么有吸引力”[14]。时至今日,这一有意的或内隐的偏见仍然存在。据诉讼文件披露:哈佛大学的顾问和专家倾向于信任流传的刻板印象,认为有别于非裔、拉丁裔和白人同伴,亚裔申请者不够“多向度”(multidimensional)、不够“全面”(wellrounded)、不够“平衡”(balanced),仅仅是“学业聪明”,缺乏“在其他领域的长处”,因此虽然优秀、但不足以入读本校。[15]
三、政治博弈:族群政治地位差异的产物
哈佛大学等美国名校不会公开承认的是,亚裔学生个人品质未被普遍看好的原因除了与其教育理念不够契合,还关乎政治力量的博弈。换言之,亚裔遭遇的负面刻板印象,从根本上看是各族群政治地位差异的产物。
(一)少数族裔的崛起与坚毅品质的被选中
众所周知,作为移民国家兴建的美国是汇聚不同族裔的熔炉,但统治阶层长期由白人盎格鲁-撒克逊新教徒把持。直到20世纪上半期,其他族群都深受种族歧视之苦,没有权利可言,经济上也甚为窘迫。受到政治的影响,美国私立名校的生源自建校伊始的很长时间内基本上是清一色的来自中上社会阶层家庭的白人子弟。随着民权运动的爆发和蓬勃发展,激起了美国社会反对种族歧视的浪潮,非裔、拉丁裔和印第安人/太平洋土著作为历史上被忽视的或者说“未被充分代表的”(under-represented)少数族裔,公民权利和社会地位大为上升。其中,非裔作为非暴力抗议冲突的主导者,成为少数族裔中最重要的群体,部分黑人精英亦成功跻身统治阶层。而且,当时的美国政府和不少白人民众认为有必要照顾少数族裔,并拨乱反正,将他们在历史上受过的苦难折算成现实的利益。高校出于完成国家任务的目的推行“肯定性行动”(Affirmative Action),踊跃参与到对少数族裔、特别是非裔的教育中,从此被视为“政治正确”(Political Correctness)的选择。在政治推动下,包括常春藤盟校在内的美国公立和私立高校都着手积极招收少数族裔生源,并采取加分、配额、降低SAT分数等多种倾斜举措以达目的。
为了切实提高少数族裔生源的代表性,美国名校一致开始看重他们克服种族歧视或经济困难的成长经历,以及从中体现出的坚毅品质。具体来说,在20世纪50年代以前,甄选个人品质是常春藤盟校用于排除各类不受欢迎群体的主要借口。但由于民权运动带来的政治力量格局变化,这些高校率先反思SAT考试、学习机会、家庭背景对少数族裔学生取得成就的限制,并拓宽对个人品质的评价范畴。青睐个人品质的种类不再局限于领导力等上层社会流行的品性修养,还纳入了克服机会不足的能力、抗挫折能力等坚毅品质。换言之,为了给少数族裔倾斜政策寻找合法、合理的借口,一方面,美国名校强调坚毅品质可以为大学共同体带来贡献。哈佛大学就一直坚称族裔身份从来不是单独的考虑因素,但的确将它作为构成学生生活经历的重要组成部分,相信少数族裔可以教会哈佛大学共同体中其他成员一些事情,比如更好地理解现实中的多元世界,保持积极向上的乐观态度。另一方面,坚毅品质被视为具备对大学成功的预测效度,拥有超越个人早年生活中人生、教育障碍能力的学生,未来在面对曲折时也容易有相同的决心和毅力。与拥有平坦发展道路的同伴相比,他们往往更会自我激励、更成熟,在大学更有能力管理自己,同时更能处理好高中到大学的过渡。[16]戴维森学院的受访者指出:“有些学生在成长过程中克服了许多困难,没能享有来自富裕家庭学生的相同特权或机会。我们视坚毅为揭示学生在这里取得成功的可能性的指标,会考虑在内”(Davidson-AO-3-160512)。其他案例校亦重视坚毅品质:“我们对于学生是否具备‘坚毅’品质谈论得很多”(UNC-AOAM-160505);“类似坚持不懈、努力、坚毅,这些在我们的录取过程中占据一席之位”(USCAO-1-151214)。如此,照顾少数族裔申请者,被美名为“生源多样化带来的贡献”,对该类群体、对大学、对国家均能产出积极结果。坚毅品质也就此成为揭示个人潜质和前途以及招生办吸纳弱势群体的工具。实际上,美国名校乐于见到个人品质成为录取决策中一个合理的考量维度,这使得名校自身向各类对未来社会可能做出最大贡献的青年人敞开了大门。[17]
(二)亚裔的弱势地位与擅长品质的未被奖励
与少数族裔相比,亚裔在民权运动中几乎毫无贡献。不仅未曾发起或主导类似的大规模“争权”运动,21世纪以前亚裔参与美国政治生活的热情和行动都很有限,甚至被揶揄为冷漠的“哑裔”和最隐形的族群。有别于非裔和拉丁裔鼓励本族群人才主动投身政治活动、成为政府部门公职人员,亚裔更看重经济力量,往往与政治保持一定距离,参加政党组织、选举登记及获得任命的官员人数更少便是例证。2015年的“美国新生调查”(CIRP Freshman Survey)结果印证了亚裔新生参与政治活动的意愿更低,比如在认为影响政治结构是“非常重要”或“必要”的个人生活目标上,亚裔中有18%持该观点,但非裔中该比例为32.5%,拉丁裔为26.7%。①数据源自报告《美国新生调查:2015年秋季全国常模》(The American Freshman: National Norms Fall 2015)的7-9页的图3、4、5.因此,亚裔虽然仅约占美国总人口的6%,与非裔、拉丁裔均属于人口学上的少数群体,却基本不属于政治上应受照顾的、人们日常谈及的和教育领域中统计的“少数族裔”,其社会和政治地位明显更低。由于政治弱势地位,亚裔群体曾经长期处于社会底层,很难争取和申诉权利,遭遇了不少不公平待遇。历史上,美国政府就出台过《排华法案》等一系列限制亚裔权利的法案,亚裔男性也曾被视为“黄祸”(yellow peril),一度被迫只能从事洗衣、做饭等杂务。
在名校招生实践中,亚裔学生曾经短暂地与非裔、拉丁裔学生等一并被列为“肯定性行动”的保护对象,但由于在刚性的高中GPA、考试分数、学科竞赛获奖等方面具有良好表现,一度获得较多的录取席位,导致招生总名额有限的情况下优势族群(白人)和弱势族群(“未被充分代表的”少数族裔)的入学机会被挤占,出现零和博弈的局面。为了保护“自己人”和“亲兄弟”,各私立名校直截了当地取消了“肯定性行动”赋予“外来户”亚裔的保护,或进行打压,或对反亚裔种族主义漫不经心的漠视。于是,亚裔不再得到政策倾斜,其擅长的好学、刻苦、守规矩等特征更没有如“坚毅”品质一样被奖励,并遭遇了“名额天花板”。20世纪90年代初,常春藤盟校注册的亚裔数量在新生中的占比呈上升趋势,最高达约22%,但到90年代末该势头戛然而止,进入21世纪后反而有所下降,控制在16%左右。[18]
如今亚裔学生经历的歧视与成见,与犹太裔学生曾经的遭遇颇为相似,很大程度上可谓历史的重演和“反犹主义”的抬头。在20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犹太人作为外来移民,与亚裔一样属于弱势群体,在政治、经济、教育等领域处于边缘地位。为了达到排除犹太裔学生的目的,以哈佛大学为首的精英私立大学开始强调富贵白人阶层擅长、但犹太人少有的领导力、活力等品性,由曾经几乎完全按照学业标准录取学生,转向依赖学业和非学业标准的混合,选拔运动能力和学识智慧兼备、性格和领导才能俱显的“全面”人才。因为当权者们发现依赖传统的学科性入学考试和高中学业表现显示出的客观学术成就来选拔新生的做法,导致了校园中出现大规模的“不受欢迎”的“书虫”——勤学苦读的犹太生。[19]“二战”后,犹太人在美国获得巨大的财富和稳固的政治权力,在社会地位上逐渐实现了从边缘到主流的向上流动。[20]随着《民权法案》明确反对一切形式的不公平后,增加少数族裔学生的决定便很快惠及犹太裔学生。他们不仅不再被视为“不受欢迎”的群体,而且更因其聪明才智、热衷慈善等品质得到招生官的肯定和尊重。相比之下,尽管亚裔学生因突出的学业成就被称为“新犹太人”,却没有享受同等的待遇,这与政治弱势地位不无相关。2007-2011年期间,在所有常春藤盟校的本科生中,犹太裔占23%,非犹太裔白人占23%,亚裔则占16%,其中哈佛大学三者的比例分别为26%、18%和16%。[21]
四、结论与讨论
个人品质是被选中的独立评价维度,决定着不少申请者的成败。它之所以成为被广泛接受的选拔和排斥某些学生的“合法”基础,不仅仅是源于和美国名校教育理念之间的紧密关联,而且也源于各族群间政治地位的博弈。一方面,正如美国名校招生办公开宣称的,选拔和培养能够在大学乃至毕业后取得成功、同时为所在共同体做出贡献的学生,是学校追求和践行的教育理念。而个人品质、特别是领导力和公民素质,可有效预测申请者入校后的成功可能性和贡献能力。在这一点上,亚裔申请者多被视为领导潜能和社会责任感不足,从而得到较低评价。另一方面,隐秘的关联,亦是个人品质被引入考察的根源,离不开美国社会政治斗争史的影响。种族歧视与反歧视贯穿于美国的历史,非裔、犹太人等非白人盎格鲁-撒克逊新教徒族群的力量在反排斥中不断增强,权利也相应扩大,亚裔为反歧视所做的努力却仍然不够。美国名校、特别是私立名校的入学机会亦为政治斗争的反映和政治压力的产物,群体的政治动员程度和社会地位差异是解释不同族裔高等教育入学趋势的重要因素。社会政治斗争导致了录取过程中的分类竞争,受益于分类优势,部分群体成功地在录取过程中获得了官方身份,非裔申请者境遇的转变是最典型的案例。[22]因为拥有民权运动和政治拥护者,学业表现并不突出的非裔由以往的不受欢迎群体变为在录取决策过程中必须考虑的类别,其坚毅品质备受认可和赞许,从而在生源拼盘中获得了份额。学业成就优秀的亚裔没有发起政治运动和诉求,政治地位低,也就没有获得招办为其提供的“配额”或“特殊位置”,其擅长的勤奋好学守规矩等品质亦不受重视。
未来亚裔想要保住或争取更多名校的入学机会,除加强领导力、社会责任感、服务精神等美国社会倡导的主流素质的培养外,继续提升政治地位颇为重要。虽然哈佛大学在诉讼中取得了胜利,但这很有可能并非终点。在众多亚裔团体的支持下,“学生争取公平入学”组织选择继续上诉,并于2021年2月向美国最高法院提出了对此案进行复审的调取令要求。不管最终结果如何,亚裔积极的权益争取行为至少能警醒美国社会和高校不可再对其“随意处之、任性欺之”。事实上,在政治压力下,哈佛大学招生办的态度已经有所改变。例如,在选拔2018届学生时,与学业成就等其他三方面相比,个人品质的评分标准令人惊讶地模糊,只给出6个等级,却没有解释每个等级的具体含义。①信息源自哈佛大学本科招生歧视亚裔案诉讼文件的《Trial Exhibit P001》第6-7页.诉讼案发生后,该维度的评分标准得到了更新和细化,用于选拔2023届学生的标准除了评分等级由6级调整为5级外,还增加了半页关于为何、如何进行个人品质评价的背景描述,以及对前三个等级均给出了四或五句话的阐释。②信息源自哈佛大学本科招生歧视亚裔案诉讼文件的《Trial Exhibit P723》第5页.概言之,美国名校如何选拔新生是高校内外部多重力量博弈的场域,需要平衡各种利益诉求,[23]择优录取的贤能主义只是迷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