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明清桐城文化世家的母教传承
2021-12-03唐小晶
唐小晶
(桐城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小学教育系,桐城231400)
母教是明清时期桐城教育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清代桐城姚兴泉曾说:“吾乡宦游与远幕者,十居八九,故幼稚得力于母教者尤多。”[1]这句话反映了明清桐城教育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现象——母教传统,也反映出桐城乡邑对母教的重视与认可。
明清时期桐城才女烈妇多如过江之鲫,她们或以才华见长,如倪梅轩,著有《疏影楼集》二卷,存世诗词数十首;或以气节留名,如葛蕊芳,桐城孙临妾,为免受清将之辱,嚼舌而死;或以母教传世,如方维仪,守节归家后倾心抚养子侄,被誉为“百科全书式”的学者方以智就得益于她的教导。
明清时期,桐城乡邑注重教育,尤其是桐城大族,家教谨严,不仅对男子课以诗书,倾力培育,对女子的教育也是毫不放松。这固然是因为桐城望族家学渊源,惠及女子;另一方面,家族联姻,若女子德行、才情出众,更能担负起闺中教导之责。
一、桐城世家女教的特色
桐城乡邑女子才德兼备者代不乏人,如陈名夏第三女陈舜英,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她的生平经历与子女教育,在明清桐城母教中很有代表性。陈舜英,字玉佩,江苏溧阳人,弘文院大学士陈名夏[2]第三女,方以智次子方中通妻。
(一)幼习诵读,多才多艺
与桐城大多数出身名门的女子一样,陈舜英也受到了很好的家庭教育,“每刺绣暇,能鼓琴较弈,拈题分韵,且诗大有可观”[3],由此可见,陈舜英在娘家受到良好的教育,这个教育应该是全方位的,她不仅在传统的“妇德、妇言、妇工”等方面受到严格的训练,在琴棋书画也多有涉猎,而这在当时的桐城望族中是一个很常见的现象。例如:程端仪,桐城人,太常寺卿程芳朝女,著有《葆琏阁集》,其弟人称松皋先生,为其姐诗集题跋“吾姊幼即工诗,描情写景出自然……”;方若徽,桐城人,方维甸女,黟县汪元炳妻,工琴善画,精通篆刻;马氏(名不详),桐城人,马占照女,姚乔龄母,著有《鱼窗闲咏》,后辑入《桐城马氏诗钞》,费丙章为之作序:“同年姚君问松母马太孺人,幼通经训,娴文史。问松少时,尊甫以家贫,授经四方,太孺人教之学,讲授有方,俨如人师”[4]等。这些世家女在待字闺中之时,几乎无一例外多才多艺,在古琴、绘画、下棋、篆刻、教书育人等方面多有成就。
(二)闺事为主,暇时吟咏
家族文化是桐城文化的一大特色。方中通的姐姐就曾说过,她与陈舜英日常生活之一就是拈题分韵,各逞才华。诗书唱和甚至结社吟咏不仅是陈方两家的生活日常,也是世家大族常态。比如,桐城陈采芝,进士陈大化女,她的一首《平山堂赏梅和家大人原作》,行文清丽,多有可观,其中两句“妆阁传抄姊妹行,才名道韫兄怜拙”,透露出大家族的诗书日常。再如,方淑仪,桐城人,方书征女,她的作品《和莲漪姊归宁日见示之作》中有两句诗“联句向同裁短纸,奉衣常此侍高堂”,就写出了她与姊妹的日常生活场景,即联句与侍奉高堂;还有方季准,桐城人,方大铉女,嫁与孙绍忠为妻,现存诗歌十数首,其中有三首就是与娘家兄弟之间的唱和,如《寄弟尔止客白门》《寄弟作嵞山白下石子冈前》等。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有着一定才华的女性作家群体,都是在谨奉公婆、操持家务的闲暇时间进行诗书创作。比如:邓氏(姓名不详),桐城人,邓祖庚女,方珍妻,光大中记载:“侍奉翁姑,克尽厥职,暇则从事吟咏”;程令媛,桐城人,程宗涑女,嫁与吴忠蔚为妻,著有《桐簃诗钞》,吴纫甫序诗纱云:“幼工韵语,中馈之暇,不废吟咏”。由上可见,桐城文人深受儒家思想影响,在女子教育问题上,虽给予她们一定范围的教育,但首要任务仍是孝亲教子、针线纺织,女子应先做好分内事,读书为次。
(三)内言不出,文集多佚
桐城世家女子大都接受了很好的教育,但不同于男子,她们的作品都被严密地保护起来。比如:陈舜英平日里作诗题画,著有《文阁诗集》,她的作品历来都受到很高的评价,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卷一说她“舜英诗亦超脱”,但她的存诗数量非常之少;程端仪,太常寺卿程芳朝女,著有《葆琏阁集》,其弟人称松皋先生,为其姐诗集题跋“吾姊幼即工诗,描情写景出自然……因禀先大夫严训,从不肯一字出户外,由是,虽里中亦无知其能诗者”[5];方御,桐城人,方以智女,潘江记载“值改步,家道中落,夫人与夫安贫潜隐,不以菀枯屑意,尝典衣鬻钏以为食。生平喜诗书,吟咏成帙,秘不示人”[6]……因此,在明清晚期,女性作家虽然开始否定“内言不出于阃”的传统观念,有部分女性作品由自己的家族、兄弟集结成篇,但绝大部分女性还是非常谨慎地对待自己的作品,即使集结出版,但或是在家族内小范围的传播,或是集结成册后不以为意随意搁置,或是有意识地进行焚毁,因此,这些女性即使出版了一本或是数本作品集,但大多散佚,只有小部分作品得以流传。
以傅瑛主编的《明清安徽妇女文学著述辑考》为例,在这本书的《卷四·皖西南一(桐城)》部分,记载了桐城籍贯或是与桐城地域相关的女性诗人153人,其中112人有作品集付梓,但流传或是部分流传下来的只有20本,只约略占作品集的六分之一,散佚了91本。其他女性诗人或是残留若干作品;或是作品散佚,仅留二三首诗题;还有极个别的女性诗人,姓氏不详,作品不详,只在史书上留下一个模糊的概说。由此可见,当时女性诗人作品与作品集散佚的严重程度。
二、陈舜英母教的特点
(一)身教
及笄之年,陈舜英嫁给世家之好方以智次子方中通。清方御《文阁诗选序》有载“当弟妇于归也,值芝山先生枚卜,弟妇曾不以宰相女有几微骄矜色。入门持巾帚,执妇道,尽礼又通诗书。”从这段记载中,可以看到嫁入方家的陈舜英堪称“妇德”表率。
陈舜英初嫁方家,正是其父陈名夏仕途最盛之时,虽是宰相之家,陈舜英却没有盛气凌人;后其父被清廷赐死,陈舜英依旧淡然处之。在方中通陪伴公公方以智四处奔波的数十年中,家中子女教育皆赖陈舜英。
在这期间,陈舜英独自支撑起这个乱世中风雨飘摇的家,用自己的行动感染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对上,她极尽孝养,公公方以智遁迹岭表,婆婆潘翟万里追寻,方家内闱无人,失之混乱。在这种情况下,身为方家二媳的陈舜英忧心如焚,她放弃母家在金陵的家产财富,卖掉自己的钗钏首饰,不远千里迎奉婆婆回到故里,小心奉养;对夫,她诗词唱和恭顺贤淑,后方中通身染重疾,生命垂危,陈舜英精心照顾,刮骨入药乃甦,后方中通又客游数十年,经纪家政皆由陈舜英一力操持;对己,她言语谨慎不论他人之非“清言娓娓,如叙家常,不作议论[7]”;对下,她宽以待人,率子弟以厚,于是家宅宁静,内外肃然。
对于妻子的付出,方中通铭感于心,顺治十六年,方中通前往京师看望岳母,临行前,写下《与妻别》诗一首“远别离,离房中,生为大家女,母家居江东……藜藿常不饱,依然笑语同……”诗中高度赞美了妻子陈舜英。
陈舜英以自己的行动影响了她身边的人,方中通之姐方御写道,“盖弟妇之德令人敬,才令人服。故余与妹皆愿以女为弟妇妇也”。陈舜英生子七,兄弟几人皆敦行力学,为一时俊杰,因此方御姐妹都愿意将女儿嫁给舜英子。尤其是舜英长子方正,生有至性,母亲生病,他仿效当年母亲也割股入药,听闻人粪能反映人体病情,亲自验尝母亲粪便以查安危;作为长兄,方正与弟四人皆友爱无间,从不让母亲有片刻担心。陈舜英还有女二人,长女方如环温柔贤淑,颇有乃母之风,有诗《次慈亲夜坐韵》;次女方如璧秀外慧中,也和诗一首《次慈亲夜坐有感韵》[8]。
这两首诗,文辞清丽对仗工整情感真挚婉约可诵,从诗中,可以看出二女侍母至孝,经常陪伴母亲至夜深。
第三代方宁,是方中通、陈舜英子正奉女,是陈舜英孙女,她的一生几乎就是陈舜英的翻版,生而多慧,未嫁之前,喜读史,尤喜读节义事,出嫁后,亲自操持家务,恭谨待人,婚后不过数月,所嫁夫婿重病,方宁卖掉钗钏,购买参药,后婿不存,作《绝命词》,绝食十日而死。
(二)言传
明清两代,桐城多忠臣义士。陈舜英公公方以智生于明末崇祯年间,青年时期即因为父亲申冤,号泣宫门数月,崇祯皇帝闻之叹之“岂不闻访忠臣必于孝子之门乎?”明亡后,方以智为反清复明奔走往返几度生死。据余英时考证,方家一门忠孝节烈,特别是陈舜英“尤可敬者,中通妻陈舜英与中履妻张莹,不仅皆文采斐然,抑且节义可风”,并且引了陈舜英一首五律:
粤难作夫子被羁
世外犹遭难,人间敢惜生。
便捐男子血,成就老亲名。
君指天为誓,余怀刃是盟。
一家知莫保,不用哭啼声[9]。
这首诗首联以“世外”对“人间”,“犹遭难”对“敢惜生”,写出了方氏家族面临的困境;颔联则表明了对公公方以智的理解,为支持公公的事业,家中男儿愿以性命来成就;为了鼓励丈夫慷慨赴难,颈联表明了夫妇一体,自己已身怀利刃随时陪伴赴死的决心;尾联则是对全家的劝慰,既是已知性命不保,不用哭哭啼啼,那就坦然面对。这首诗气韵铿锵风骨凛然,一洗明清部分女性诗作境界逼仄格调柔弱之缺憾,慷慨有丈夫气,抒发了作者夫妇情重坦然赴死的决心。有母若此,陈舜英子孙焉能不固守节操,视死如归?
还有方孟氏,明崇祯大理卿方大镇女,山东布政张秉文妻,志笃读书,备有妇德。在城破大敌当前,方孟氏没有退缩,尽管身边的士卫力劝她及家人撤离济南城,但方孟氏说:“夫子之死生惟官守,妾之死生惟夫子!”大家闺秀的风范和其义薄云天的境界令人感动。此前,她给次女张来凤的诗《济南闻贼至滁州及桐城两地,思二女来凤寄金陵》中云:“传闻穷寇泊江干,千里慈帷入胆寒。南望钟山挥泪易,东流淄水赋归难。酿泉春草醒成碧,皖国秋山血染丹。弦管薫风惜沉醉,可能佳会玉琅玕?”写出了方孟氏对家园残破、满人入侵的愤懑。
无独有偶,另一桐城女子方氏(闺名已不可考),桐城方启煌女,钱澄之妻。钱澄之在文集中记载了其妻面对吴中作乱,为保名节,抱女投水而死的事迹。方氏死前作《绝命诗》——“女子生身薄命多,随夫飘荡欲如何。移舟到处惊兵火,死作吴江一段波。”这首诗中虽充满苦涩惆怅之意,表达了生逢乱世的无可奈何,但尾联则欣慰于自己苦心守节,死后愿效仿屈原,化作吴江波涛。
用诗歌来抒情言志的还有很多,有褒扬子侄者,如董清映,乾隆年间人,浙江盐大使董春生女,县丞张湘帆妻,为褒奖兄女苦心守节,特作诗二首。现选其一:
寄侄女董贞女·其二
贞静幽闲颂太姜,守贞今更出寻常。
寸心直可贯金石,节似长松冷似霜。
有鼓励子侄志存高远,如嘉庆期军机大臣方维甸女方若徽,就作诗鼓励家侄志存高远:
送心甫三侄回金陵
男儿四方志,且莫意彷徨。
待贾珠藏椟,弢光颖在囊。
与时羞俯仰,处世戒锋芒。
他日凌霄汉,青云健翮扬。
还有鼓励女儿女婿甘于清贫的,如方御诗:
中秋夜忆长女兼寄婿鞞上
苦境憎佳节,浮生住几时。
无人知此恨,有女系予思。
井臼甘贫贱,诗书足唱随。
承欢翻胜我,长得侍慈帏。
这些诗或是偶有感,或是寄子侄,都能于潜移默化中起到教育的作用。桐城母教不仅在桐城文化历史上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就是在今天的社会中,它仍然有着积极的借鉴与指导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