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个体想象到集体记忆
——文学表征中的“记忆的微光”与1918年大流感
2021-12-03王蜜
王 蜜
(南京信息工程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44)
“历史从来不会重复,但它会押韵。”(1)Charles Clay Doyle, Wolfgang Mieder& Fred R. Shapiro, The Dictionary of Modern Proverbs,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2, p.121.居安思危往往只是一种美好的期盼和理想,当类似的灾难又一次发生时,人们才会想起已然尘封在历史中的另一场灾难。自2000年伊始,SARS、MERS等疫病的先后流行以及当下已经蔓延全球的新冠肺炎,无一例外让人们一次次回忆起发生在百年之前的另一场疫难——1918年大流感。然而在这次历史性的“出场”之前,大流感在西方学界一直被称为“被遗忘的瘟疫”(2)Alfred Crosby, America’s Forgotten Pandemic The Influenza of 1918,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315.。事实上,作为西方在20世纪经历的最严重的疫伤,大流感虽然在集体层面上被遗忘,却始终借助文学表征以个体想象的方式存在着,当下正是这束“记忆的微光”透过历史的黑洞引领我们回望这段创伤历史,让大流感从集体遗忘开始一步步走入集体的记忆。新冠疫情是正在发生的历史,我们每个人都是见证者,梳理1918年大流感从个体想象向集体记忆的转变,对于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应该如何以集体之名记忆新冠具有现实的启示意义。
一、1918年大流感:被集体“遗忘”的瘟疫
大流感暴发于一战后期,从1918年3月有病例记载的美国军营开始,在前后不到两年时间里,这场瘟疫蔓延到了世界各个国家,全球约有三分之一的人口感染,5000万到1亿人口死亡(3)由于当时战时统计的不完备和各国媒体新闻报道的管制,对于这场大流感确切的死亡人数有各种推测和估算,但至今没有一个权威定论。5000万到1亿是目前在大流感研究中引用较多的一个数据,这一数据出自:Frank Macfarlane Burnet, “Portraits of Viruses: Influenza Virus A”, Intervirology, 1979,11(4), pp. 201-214。,这让大流感成为西方自现代社会以来所经历的最具毁灭性的灾难之一。然而在其发生后的百年里,西方社会对这场灾难的认知和记忆与灾难本身极不相称。“对于1918年以后出生的普通大学毕业生来说,比起大流感,他们更熟悉14世纪的黑死病,尽管存在这样一个毫无疑问的事实,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亲人或者年龄大些的朋友都曾亲历,而且能够详细叙述那段经历。”(4)Alfred Crosby, America′s Forgotten Pandemic The Influenza of 1918,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319.这意味着有关这场瘟疫的创伤记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并未从私人领域真正进入到公共领域,未从亲历者的个人记忆演化为后人共享的集体记忆。
大流感被“集体遗忘”的一个重要表征即是在时代主流的文学作品中大流感叙事的匮乏。璀璨的20世纪西方文学诞生了像海明威、艾略特、帕索斯、菲茨杰拉德、斯泰因、福克纳、劳伦斯等众多的文学大家。尽管这些作家几乎都亲身经历了大流感,但是我们很难在他们的作品中找到有关大流感的书写,即便“当大流感真正出现在主流的美国文学作品中时,却呈现出一种奇怪的缄默式的写作手法”(5)Laurel Bollinger, “Trauma, Influenza, and Revelation in Katherine Anne Porter’s ‘Pale Horse, Pale Rider’”, Papers on Language & Literature, 2013, 49(4), pp. 364-389.。这种缄默式的写作手法可以称之为“痕迹书写”,即大流感并不是创作的主题,而是被裹挟其中,甚至有时成为不易发现的“痕迹”默默隐于背景之中。如斯泰因在大流感期间旅居巴黎,并且还充当志愿者开车运送罹患流感的伤兵,但在她的代表作《艾丽斯自传》中也仅用几句笔墨提及了大流感。弗吉尼亚·沃尔夫(Virginia Woolf)的《达洛维夫人》通常被解读为战后的创伤文学,事实上女主角和沃尔夫本人一样因为流感而导致心脏机能受损,但这条线索也只是作为战争创伤的一个脚注。托马斯·沃尔夫(Thomas Wolfe)的《天使望故乡》算是对大流感着墨较多的一部作品,但是作为一部成长小说,男主尤金的哥哥死于流感也仅仅是其经历的众多挫折与不幸中的一个。
在任何一个时代,集体的回忆总是片面的。“从某一当下出发,过去的某一片段被以某种方式照亮,……聚焦的、集中的回忆之中必然包含着遗忘,用培根的一个意象来说,就像人们把一根蜡烛拿到一个角落里,就会使房间里的其他地方变得黑暗一样。”(6)[德]阿莱达·阿斯曼:《回忆空间:文化记忆的形式和变迁》,潘璐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年,第408页。20世纪是充满灾难和浩劫的一个世纪,也是现代社会飞速发展的一个世纪。在时代的集体记忆里,战争的创伤和发展的荣光无疑是被聚焦、被“蜡烛”的强光所照亮的那个“角落”,而大流感则是遁入黑暗中的。
二、“记忆的微光”:大流感的个体创伤与文学想象
刘亚秋在《记忆的微光的社会学分析——兼评阿莱达·阿斯曼的文化记忆理论》中提出,所谓“记忆的微光”,从概念层面上讲是对记忆存在状态的一个隐喻(7)参见刘亚秋《记忆的微光的社会学分析——兼评阿莱达·阿斯曼的文化记忆理论》,《社会发展研究》2017年第4期。。这样的存在状态指的是过去的某一部分既没有进入到集体记忆的框架内,又没有被完全遗忘,而是徘徊在记忆与遗忘之间。对1918年大流感的创伤记忆即是这样的一种“微光”状态。大流感是被“集体”遗忘的,是被20世纪主流的叙事框架排除在外的,却是被“个体”记忆的,并且以个体想象的方式在边缘化的文学书写中始终存在。
对大流感的创伤书写除了隐匿在主流作品中的“痕迹书写”,还有为数不多的以大流感作为直接叙事对象的“主题书写”。约翰·奥哈拉(John O′ Hara)的《医生的儿子》(8)John O′ Hara, The Doctor′s Son, and other stories,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 Company, 1935.,威廉·麦克斯韦尔(William Maxwell)的《他们像燕子一样飞来》(9)William Maxwell, They Came Like Swallows, New York: Harper & Brothers, 1937. 中文版:[美]威廉·麦克斯韦尔:《妈妈走的那一年》,程应铸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6年。和凯·安·波特(Katherine Anne Porter)的《灰色马,灰色的骑手》(10)Katherine Anne Porter, Pale Horse, Pale Rider,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 Co Publication, 1939.中文版:[美]凯·安·波特:《灰色马,灰色的骑手》,鹿金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三部中短篇小说就是典型的对大流感的“主题书写”。作为大流感的文学叙事,三部作品透过不同的视角在自传体式的创作中,将个体在大流感中的创伤体验借助典型的创伤叙事形成了独特的创伤表征,不仅将战争之外的个体创伤记忆深深刻写在了西方文学的卷轴中,也让它们在日后作为大流感最有力的创伤表征,成为大流感从个体记忆向集体记忆转变的最重要“媒介”和“载体”。
首先,小说作者作为大流感的亲历者在自传体式的创作中最大限度地保留了个体痛苦的创伤体验。斯皮瓦克曾说:“自传是一个伤口,在这里,历史的血迹永不干涸。”(11)Gayatri Chakravorty Spivak, “Acting Bits/Identity Talk”, Critical Inquiry, 1992, 18(4), pp.770-803.约翰·奥哈拉、威廉·麦克斯韦尔和凯·安·波特都是大流感的亲历者,和这场瘟疫有过最直接的接触,这让个体的想象和作者本人真实的经历在作品中杂糅在一起,通过一种有温度的文学叙事传递出受创者的创伤体验和心理感受。奥哈拉的父亲就是一位极具声望的医生,《医生的儿子》中奥哈拉借助同样作为医生儿子的少年吉姆斯·马洛伊(James Malloy)的视角,书写了自己作为一个13岁的小镇少年所经历的大流感。《他们像燕子一样飞来》讲述了一个中西部家庭成员先后感染大流感的经历,作者麦克斯伟尔的母亲死于大流感的痛苦记忆,也被他放入了小说中,成为叙事的核心。波特和《灰色马,灰色的骑手》中的女主角米兰达(Miranda)一样在1918年工作期间感染了大流感,并且也和女主角一样濒临死亡。虽然故事设定的场域不同,《医生的儿子》是一个社区,《他们像燕子一样飞来》是一个家庭,《灰色马,灰色的骑手》是个体,但是它们都聚焦于作为拯救者(《医生的儿子》同时也是受难者)所观察到的,或者作为受难者(《他们像燕子一样飞来》和《灰色马,灰色的骑手》)所体验到的个体的、微观的创伤体验。比如《灰色马,灰色的骑手》就采取了一种独特的“病人视角”,以一种介于清醒与昏迷、梦魇与现实的口吻,通过大量的感官细节描写将个体的疾病体验刻化到了极致。“每经历一次新的恐怖,心就跳得衰弱一点儿;每跨过一步,骨头都不听使唤”(12)[美]凯·安·波特:《灰色马,灰色的骑手》,鹿金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第177页。,随着病情的加重,走向死亡的道路成为“布满痛苦的漫长路程”(13)[美]凯·安·波特:《灰色马,灰色的骑手》,第177页。,在昏迷中病人感到无边的孤寂和无助,“只剩下一颗微小而光线强烈的生命的火星,它只知道自己,只依靠自己”(14)[美]凯·安·波特:《灰色马,灰色的骑手》,第180页。。真切细致的创伤体验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这不仅使读者产生很强的代入感,而且开始从病理学之外思考疾病之于人性、人的精神的影响,这也是“为什么波特的疾病书写在今天依然能够引起我们的共鸣,因为她捕捉到了受难的本质,从而在过去和当下架构起一座桥梁,这对于个体的体验终究会被遗忘这个说法是一种嘲讽”(15)Mark Honigsbaum, “The patient’s view: John Donne and Katharine Anne Porter”, The Art of Medicine, 2009, 374(9685), pp. 194-195.。
其次,“不可言说”的叙事特点与“碎片化”的叙事风格将大流感的个体创伤体验展演为一种典型的创伤叙事。凯瑟琳·贝林(Catherine Belling)在谈到文学界对大流感的缄默时提出,这并不是一种正常的记忆筛选的结果,而是因为“大流感可能不像战争,它已经超出了人类语言所能叙事的范围”(16)Catherine Belling, “Overwhelming the Medium: Fiction and the Trauma of Pandemic Influenza in 1918”, Literature and Medicine, 2009, 28(1), pp. 55-81.。19世纪作为一个“科学的世纪”使得“人定胜天”的理念在20世纪初深入人心,然而大流感的肆虐却昭示出一个“不可控”的世界,疫病导致的巨大伤亡在讴歌现代性的时代显得异常突兀和不和谐,对这场瘟疫的集体缄默成为信念动摇后的失语。同理于奥斯维辛之后再无诗歌,大流感作为西方自现代社会以来所经历的最严重的疫伤,无法再沿用以往的瘟疫叙事模式,注定在大写的战争叙事和现代性进步叙事中无法被言说,即使是在以大流感为主题的文学创作中也因为这种“不可言说”,作品中对大流感创伤的揭露普遍呈现出一种迂回、克制、间接的叙事特点。例如在《他们像燕子一样飞来》中,作为家庭主心骨的母亲因感染流感去世,但小说并没有直接叙述小儿子邦尼是如何面对最亲爱的母亲的离去,反而用大量的篇幅将邦尼和母亲两个人亲密无间的温情日常娓娓道来。看似平铺直叙,没有波澜,实则将邦尼与母亲天人永隔的锥心之痛隐匿其中。正如小说作者麦克斯韦尔所言,“关于我母亲的死,我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永远”(17)[美]威廉·麦克斯韦尔:《妈妈走的那一年》,程应铸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6年,本处引用出自中文版封面。。同样在《灰色马,灰色的骑手》中,心爱之人毫无征兆的死亡也以近乎突兀的方式被避而不谈。女主米兰达染病后,半睡半醒间听到爱人亚当说出去买东西,五分钟后就会回来,可是却永远没有回来。米兰达病中不停地跟周围人说起亚当,打听他的下落,但康复后得知早在一个多月前亚当就因为感染流感而去世。这个唯一让她可以依靠的、无限眷恋的爱人可能就是因为照顾自己而染上流感,米兰达并没有告知任何人亚当的死亡,更是从此再也没有在人前提起过亚当这个名字。然而每当自己独处的时候就会出现幻觉,亚当“一下子待在她身旁了,看不见,但是分明在场,一个幽灵”(18)[美]凯·安·波特:《灰色马,灰色的骑手》,第188页。,而幽灵正是创伤作为“不可言说”之物的惯常隐喻。
与“不可言说”的叙事特点相对应的必然是“碎片化”的叙事风格。卡鲁斯(Cathy Caruth)将创伤定义为“在突然的或灾难性的事件面前,[个体原有的] 经验被覆盖,对这些事件表现出通常是延迟的、以幻觉和其他侵入 [意识] 的现象重复出现的无法控制的反应”(19)Catherine Belling, “Overwhelming the Medium: Fiction and the Trauma of Pandemic Influenza in 1918”,Literature and Medicine, 2009, 28(1), pp. 55-81.。《灰色马,灰色的骑手》从“病人视角”展开的叙事正是回忆、幻觉与梦境交织在一起,奄奄一息的米兰达总是处于现实与梦魇、生存与死亡之间。“创伤携带着一种使它抵抗叙事结构和线性时间的精确力量”(20)[英]安妮·怀特海德:《创伤小说》,李敏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5页。,不连贯的故事情节和混乱的语言表达打破了传统叙事的线性时间结构,各种闪回、噩梦、意象一起拼凑出米兰达病中的体验。碎片化的叙事风格在《他们像燕子一样飞来》中体现为叙事视角的多重转换。小说分为三章,分别从弟弟邦尼、哥哥罗伯特和父亲詹姆斯的视角展开叙事,整个作品并不聚焦于情节和主题的推进,而是分别从三个家庭成员的视角反复描述同一件事即母亲的死亡。通过展演创伤事件在受创伤主体生活中重复出现的场景,不同的记忆碎片共同尝试着“言说”大流感带给一个家庭的创痛。
最后,不同于以往将瘟疫表征为自然神力,三篇小说都尝试在现代性的反思语境中将大流感表征成人为的、社会的而非纯粹自然的现代性创伤。“创伤叙事向来关注的是人为的创伤,因为这是对社会、经济及政治机构能够制造并无限延续创伤的隐性批判。”(21)Laurie Vickroy, Trauma and Survival in Contemporary Fiction, Charlottesville: University of Virginia Press, 2002, p.4.长期以来,瘟疫被习惯性地理解为“天灾”而非“人祸”,这使得很多时候瘟疫被排除在文学的创伤叙事之外。“人们书写着战争,描绘着大屠杀,记述着人与人之间的冲突。但显然,他们忘记了自然强加给人类的恐惧,在这些恐惧面前人类是多么地微不足道。大流感正以此相和。”(22)[美]约翰·巴里:《大流感:最致命瘟疫的史诗》,钟扬、赵佳媛、刘念译,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449页。和以往瘟疫叙事对瘟疫的解释与自然神力联系在一起不同,三篇小说在描述大流感的传播过程和致病原因时都没有涉及所谓的神秘力量,而是以现代性的身体为切入口,用相对客观、冷静的笔触透露出人才是疫病的源头,正是现代社会人口的大规模聚集加快了大流感的传播速度,扩大了其传播范围。正是这种对疫病流行的因果关联做出的初步理性思考,将瘟疫指向了“人为”的灾祸而非“天灾”,指向了现代性发展的悖论。在《医生的儿子》中,主人公以居住的社区为单位观察大流感传播和致死的过程,传达出瘟疫的严重程度就取决于人口的密集程度和交通的便捷程度,是城市化与人口聚集传播了瘟疫。然而,传统的家庭医生和私人诊疗方式又被现代社会所淘汰,人们又不得不蜂拥至病人聚集的医院集中看病,进一步造成了相互感染,不可避免地加剧了瘟疫。《他们像燕子一样飞来》和《灰色马,灰色的骑手》中正是家庭成员之间、爱人之间身体的亲密接触直接传播了瘟疫,诱发了所爱之人的死亡,因此在小说中时刻传递出一种“幸存者的愧疚”(前者是小儿子邦尼,后者是女主米兰达)。在现代社会,瘟疫并没有伴随着医疗科技的进步而远离人类,相反,在经历了“科学的世纪”(19世纪)后,大流感却比以往任何一次瘟疫波及的范围更广,造成的伤亡人数更多。在小说中,正是人口(身体)的聚集加快了疫病传播,而爱人、家人之间身体的亲密接触直接诱发了死亡。身体成为疫病和死亡的源头,要想阻止疫病的传播,身体就只能被隔绝、被远离,被剥夺其原有的社会性(渴望聚集和交往)和自然性(需要亲密和抚触)。在现代社会,身体不再是社会性和自然性的有机统一,不再是一个能够允许我们自由支配的自然有机体,身体已经极端异化,染病的身体更是陌生化的,是与灵魂分割开的,生命只能以一种孤寂和疏离的状态存在,一如碎片化的、陌生化的现代社会。在现代性的语境中,“大流感通过不同方式被表征为现代生活非人化、去自然性的隐喻”(23)Caroline Hovanec, The 1918 Influenza Pandemic in Literature and Memory, Master Degree thesis, Vanderbilt University, 2009, p. 27.,大流感成为现代性危机的前兆。
创伤的言说需要时空距离,创伤越大,需要的时空距离越大。三部作品先后出版于1935到1939年,作为“不可言说”却又“不得不说”的疫伤,在瘟疫结束近二十年后,大流感才从个体的创伤体验通过创伤书写进入到文学想象中。但在浩瀚的西方战后文学中,它们也只是“痕迹”般的存在。正如克罗斯比(Alfred Crosby)的评价,“《灰色马,灰色的骑手》完全没有吸引历史学家的关注,或者仅仅被当作是美国战后复苏文学中一位重要作家的有特点的一部作品而已”(24)Alfred Crosby, America′s Forgotten Pandemic The Influenza of 1918,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319.。1918年大流感是被时代的宏大叙事所遮蔽的创痛,是“无法被纳入主流的话语和残留物”(25)刘亚秋:《记忆的微光的社会学分析——兼评阿莱达·阿斯曼的文化记忆理论》,《社会发展研究》2017年第4期,第3页。,只能借助文学的创伤书写蛰伏在个体想象、个体记忆里,成为一种“潜伏”的记忆、“被囚禁的记忆”(26)[以色列]阿维夏伊·玛格利特:《记忆的伦理》,贺海仁译,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5年,导论第3页。,在黑暗中发出一缕莹莹的“微光”。
三、从个体想象到集体记忆:现代生存困境下的救赎之路
从创伤经历到创伤书写是个体记忆向叙事记忆的转变,是个体记忆的外化,只有当这些文学书写被大众广泛阅读,被学界深入研究,个体想象才有可能向集体记忆转变,个体创伤才有可能从个体经验的认知层面向社会媒介层面转变,集体的创伤才能不仅被经历相同创伤体验的群体所共享,而且也被没有亲历但是通过阅读进阶为创伤见证的后人所共享,成为一种文化创伤。蛰伏的创伤记忆需要特定的“社会时机”才能被“召回”,被“解禁”。“在一些特定的时空里,人们往往更需要获得有关历史性知识,去触发、强化我们的记忆,即所谓记忆的社会时机。”(27)万恩德:《个体记忆向集体记忆的转化机制——以档案为分析对象》,《档案管理》2018年第2期,第10页。1957年的H2N2流感、1968年的H3N2型流感、2002年的非典、2009年的H1N1猪流感、2012年的MERS和当下正在发生的新冠肺炎……类似瘟疫的频繁爆发无疑是大流感从个体的创伤记忆中被“召回”进而走入集体视野的“社会时机”。
大流感暴发前的19世纪是现代科技飞速发展的一个世纪,医学领域取得的一系列突破性成就似乎让人们相信“人定胜天”,瘟疫已经远离现代社会,然而大流感的爆发给秉持乐观主义的现代人当头一棒。站在现代社会向未来疾速奔驰的列车上,人们更愿意相信这场瘟疫只是发展中一段不和谐的“插曲”、一个突兀的“偶发事件”。但类似的瘟疫却频繁爆发,间隔时间也越来越短,这样的现实打破了大流感是“偶发事件”的假象,越来越昭示出一种现代性的发展悖论。“在这些病毒出现之前,1918年大流感已经基本从文化记忆中消失了”(28)David A. Davis, “The Forgotten Apocalypse: Katherine Anne Porter’s ”Pale Horse, Pale Rider,“Traumatic Memory, and theInfluenzaPandemic of 1918”, The Southern Literary Journal, 2011, 43(2), pp. 55-74.,当人类社会一次次以近乎同样的方式被类似的瘟疫挫伤时,人们开始不约而同地转向过去,回忆起这场人类历史上最致命的流感瘟疫。曾经,“对这场瘟疫的集体缄默是对现代性反思的回避与信念动摇后的失语”(29)王蜜:《在记忆与遗忘之间:作为一种集体记忆的瘟疫——以1918年大流感为例》,《广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第108页。,而当下重又转向过去是人们在生存与发展的现代性悖论中,将大流感视为“现代性危机与风险的预警”(30)王蜜:《在记忆与遗忘之间:作为一种集体记忆的瘟疫——以1918年大流感为例》,《广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第109页。,试图通过直面和反思历史突破现代性的生存困境。
作为非亲历者的后人,回忆不能凭空进行,“在文学、流行文化甚至历史书中都很少提及大流感,这让波特的小说成为这场瘟疫的重要记录”(31)David A. Davis, “The Forgotten Apocalypse: Katherine Anne Porter’s ‘Pale Horse, Pale Rider’, Traumatic Memory, and the InfluenzaPandemic of 1918”, The Southern Literary Journal, 2011, 43(2), pp. 55-74.。作为被集体遗忘的历史,有关大流感的“历史性知识”无疑是匮乏的,相较于档案馆中残缺不全的文字记录和冰冷的数字统计,蛰伏在文学想象中的个体记忆作为大流感最重要的创伤见证,逆袭成为社会集体回忆的来源和支撑,随着这些作品被不断再版、重印,大流感开始走出个体的想象。总结起来,大流感从个体想象向集体记忆转变的过程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首先是对大流感的文学创作研究的出现。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从文学创伤叙事的角度,研究有关大流感的创伤经历和创伤记忆如何在文学中被言说、被建构。研究或是聚焦于以上述三部作品为代表的大流感主题书写,如Caroline Hovanec(2009)、Catherine Belling(2009)、David Davis(2011)、Jane Elizabeth Fisher(2012)、Laurel Bollinger(2013),或是从“痕迹书写”的角度重读主流的经典作品,如Elizabeth Outka(2020)等。其次是以文学创作研究为起点对大流感进行的社会学、文化学角度的研究。这类研究多是从大流感表征的空白入手尝试从社会文化角度解析大流感的影响力和被遗忘的深层逻辑,比如克罗斯比(Alfred Crosby)的《被美国遗忘的瘟疫:1918年大流感》(2003)、约翰·巴里(John Barry)的《大流感:最致命瘟疫的史诗》(2004)、凯瑟琳·阿尔诺的(Catharine Arnold)的《1918年大流感》(2018)等。第三是对大流感本身的历史学角度的研究。这类研究把大流感视为已经发生的历史事件,试图对事实来源、发生的环境、基础数据等进行历史学的考证和梳理,比如《1918—1919年大流感》(Paul Kupperberg,2008)、《1918年大流感的故事及其对病毒来源的追溯》(Gina Kolata,2011)、《苍白骑士:1918年西班牙流感以及它对世界的改变》(Laura Spinney,2017)等。如果说前两类研究基于人本位,重在表征研究,注重对大流感的反思和理解,那么第三类研究则是基于史本位,是一种事实研究,关注大流感的细节和史料。第四是文学创伤书写从自传体式的小说创作延伸为虚构型历史小说,作者也从创伤的亲历者扩大到亲历者的后代以及非后代的、单纯的创伤遗产的继承者。《维克特的救赎》(Mylar Goldberg,2006)讲述虚构的一对年轻夫妻在大流感期间的命运抉择。《地球上的最后一个小镇》(Thomas Mullen,2007)是作者读到大流感期间一个小镇曾自我封闭隔离这样一条史料,受到激发而完成了创作。此外还有《罗曼诺夫十字》(Robert Masello,2013)、《死亡之年》(MakiiaLucier,2016)、《死亡时刻》(Reina James,2016)、《月亮石:从来不是他》(Sjón,2016)《美丽的毒药》(Lydia Kang,2017)等等。比起屈指可数的亲历型文学创作,诸如此类的虚构型文学作品可谓数量庞大,并且在近年来呈现出持续激增的态势。
大流感的创伤历史在当下已经走出了个体想象,进入到了公众和学界视野。在这个过程中,所谓的“社会时机”事实上只是先决条件,最终让其真正走向集体记忆的是大流感的个体创伤记忆所承载的社会价值。“尽管集体记忆是在一个由人们构成的聚合体中存续着,并且从其基础中汲取力量,但也只是作为群体成员的个体才进行记忆。”(32)[法]莫里斯·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毕然、郭金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2年,第39-40页。集体记忆的主体依然是群体中的个体,个体所具有的差异性、能动性赋予了个体记忆修补乃至重构集体记忆的可能性。但并不是所有的个体记忆都具备这种价值属性,集体记忆作为记忆的“社会框架”,个体记忆总是受到集体记忆的规约。只有那些少数在集体记忆之外的,“不依存权力而展现的姿态,在权力范式下成为‘不可见的’部分”(33)刘亚秋:《从集体记忆到个体记忆——对社会记忆研究的一个反思》,《社会》2010年第5期,第222页。,即成为“记忆的微光”的那部分个体记忆,才可能修补乃至重构时代的集体记忆。大流感的创伤书写所承载的个体创伤记忆就是这样的“记忆的微光”。
对于大流感的创伤历史而言,没有业已形成的集体记忆。除去被尘封的残缺档案,以《灰色马,灰色的骑手》等三部作品为代表的文学书写几乎是这段创伤历史的唯一线索,与其说它们是对集体记忆的补充和修正,不如说在当下正以它们为蓝本重新形成大流感的集体记忆,亦如“灰色的骑手”已经逐渐成为1918年大流感的代名词。在任何创伤事件的言说中,创伤亲历者尤其是幸存者是最应该被赋予话语权的一方。20世纪30年代出现的这三部作品作为亲历者创作的见证文学,保留了彼此不同的却是最真实的个体生命体验,虽然被放逐在宏大的、主流的历史叙事之外,却始终顽强地存在着,也正是它们的个体性和具体性让它们在当下依然能够在读者中产生一种共鸣、共情,由此对抗着大写历史的抽象与遗忘。这些个体想象是被遗忘的大流感与个体生命曾发生真切联系的证明,这些文学作品的出现、重又获得关注、再版,被大众阅读被学界研究的过程,实际上就是集体记忆的建构过程,它关涉的不仅是历史事件,更是当下的现实问题,是对被隐匿的过往创伤的疗愈,更是在被疫情笼罩的现代性生存困境中,当代人以期通过回忆过去、反思历史实现自我的救赎。
四、对如何记忆瘟疫的反思
直面创伤、记忆瘟疫是我们得出的历史教训,也是当下迫切需要我们正视并完成的时代功课。然而一场几乎波及了全球各个角落、造成了五千多万人死亡的惨烈瘟疫都曾被集体性地遗忘,我们又有多少自信能够保证在不久的将来我们不会遗忘新冠肺炎?大流感并不是唯一被集体遗忘的瘟疫,翻阅人类的创伤历史,比起战争、大屠杀等纯粹人为的灾祸,人类似乎更容易忘记曾经真切发生过的、让人谈之色变的一次次疫难。在当下要直面创伤、记忆瘟疫,首先是要对历史的这种习惯性遗忘时刻保持一种警醒,而能够保持警醒的前提是我们需要重新认识和定义瘟疫。
《灰色马,灰色的骑手》等作品从受创者的视角以个体想象的方式将大流感表征为现代性发展的创伤而非宗教鬼神,实际上已经初步完成了对瘟疫的重新定义。“瘟疫是‘天灾’,更是‘人祸’,后者才是其内核和本质,决定了我们记忆瘟疫的伦理向度。”(34)王蜜:《在记忆与遗忘之间:作为一种集体记忆的瘟疫——以1918年大流感为例》,《广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第111页。大流感从被集体遗忘到重又被集体回忆的历程告诉我们,作为一种集体记忆的瘟疫,其“人祸”的创伤内核决定了我们不能遗忘,更不会遗忘。也正因此,在沉寂了近百年以后,凭着这样一束“记忆的微光”,大流感就能够从黑暗中被召回。
和一个世纪以前相比,今天的科技无论是通信技术还是医疗技术都已经是大流感的时代所无法比肩的。各个政府卫生部门时时统计各种感染死亡数据,媒体不间断地追踪报道最新疫情以及医学研究的进展,在一个媒介记忆的时代,似乎不可能再发生像大流感那样对基本史实都认定不清,乃至根本就没有集体记忆可言的状况。但这并不意味着当下的瘟疫会自然而然地形成一种可以在代际之间传递、供后人汲取经验教训的集体记忆。在新的时代语境下,我们更要警惕瘟疫作为创伤记忆的本真特质被遮蔽,成为一种隐喻性的、同质化的记忆神话服务于现代的政治认同,“记忆”成为另外一种形式的“遗忘”,疫难又演变为一场新的灾难。这样的“记忆”建构往往指向一种个体意识的隐匿,具体表现为个体回忆、个体想象、个体叙事的缺乏。在相应的瘟疫叙事中,叙事的主角多是集体而非个体,一般情况往往取代了具体案例,客观统计往往取代了主观感受。在宏大的叙事背景下,作为真正受难者的个体,其家庭因为疫病所经历的悲欢离合,个人所承受的难以想象的身体上的病痛和精神上的孤寂都被遮蔽。在真实存在的个体记忆被淹没后,瘟疫作为创伤记忆的本真特质也随之被抹消。
要想打破这种宏大叙事的垄断,就要关注个体化的私人叙事,关注历史时空下的个人境遇。以集体之名记忆瘟疫,要采取自下而上的方式而非自上而下的方式,责任者、当权者、普通的亲历者……都是创伤的回忆者、见证者,但集体记忆的主导者应该是普通的亲历者,瘟疫记忆不应该由责任者、当权者主导形成而后上升为集体记忆,而是应该从普通的亲历者开始自下而上地形成。当瘟疫横行之时,人们的生活体验个体化差异很大,虽然病毒感染不分阶级、种族和国籍,但经济条件、地域差别等因素让个体的受创体验不同,因此宏大叙事永远无法取代和消解人们在实际生活中的感受。在瘟疫中经历了濒死的或者见证了他人死亡的创伤体验后,从个体所透出的对时代的理解才会更加真切,而受创者作为普通个体的身份,让创伤体验更容易被他人理解和接受,创伤记忆更也容易在代际之间传递。
记忆瘟疫要多采取受创者视角、被拯救者视角,而非纯粹的英雄视角、拯救者视角,要有英雄主义叙事、胜利叙事、成长叙事,但本质上更应该是一种创伤叙事,因为“面对重大灾难事件及其造成的创伤记忆,只有站在受害者的立场上,才能做出合乎道德的文化建构”(35)陈全黎:《文化创伤与记忆伦理》,《文化研究》2013年第17辑,第208页。。单一的宏大叙事无法完整还原瘟疫史的全貌,无法触及其创伤和人祸的内核,也因此不会在亲历者及后代中产生共鸣。相比之下,千差万别的个体情感记忆保留了创伤的真相,才能充当对集体记忆的一种修补和反叛的角色,才能避免固化的、同质化的瘟疫记忆成为没有温度的历史档案被搁置而后被遗忘。以集体之名记忆瘟疫,要有宏大叙事,更要有那些有血有肉的个体书写,自下而上的、从个体想象到集体记忆的转化才是对瘟疫习惯性遗忘的救赎之道,才能真正实现记忆过去以照亮未来的理想。
五、结语
阿维夏伊·玛格利特曾在《记忆的伦理》一书中讨论记忆的共同体问题,他指出道德关乎全人类,而记忆只关乎具有浓厚关系的群体,“人类不是一个记忆共同体,或许未来是,但今天不会是”(36)[以色列]阿维夏伊·玛格利特:《记忆的伦理》,贺海仁译,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5年,导论第9页。。难道真的不存在全人类都应该记住的事情吗?笔者认为,21世纪以来全球性瘟疫的间歇性暴发让这个问题的答案至少是存疑的。现代瘟疫不仅不分国籍、种族和性别,而且借助现代化的交通甚至可以在几天之内从一个地区迅速蔓延到全球,在不久的将来它很可能超过战争、贫穷等成为我们共同的敌人,给全人类带来灭顶之灾。现代文明的历史航向最终应该指向对生命个体的关爱,当下记忆瘟疫的事业不应该再完全留给一个区域或者一个民族和国家,应该有更大的伦理共同体来支撑,而作为这个伦理共同体中的每个个体,只有始终保持对他人痛苦的感受力,才能间接地经验这种痛苦,才能传递和延续这种记忆。“别去打听钟声为谁鸣响,它为你鸣响。”(37)[英]约翰·多恩:《丧钟为谁而鸣:生死边缘的沉思录》,林和生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9年,第14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