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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子氽鼎与先秦蒙山祭祀新探

2021-12-02顾向明

临沂大学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蒙山徐国祖先

顾向明

(临沂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山东 临沂276005)

余子氽(音tǔn)鼎,20世纪60年代中期出土于蒙山南麓、山东费县城北约30里处的上冶公社(今东蒙镇)台子沟村,为村民修建水库取土时偶然发现,同时出土了两件铜鼎;80年代初费县文物工作者清查登记文物时,发现其中一件鼎铸刻有铭文“余子氽之鼎百岁用之”[1]188。该鼎定名为“余子氽鼎”[2]3598或“子氽鼎”[3]1213(现收藏于山东费县博物馆)。研究者多认为是春秋初期(一说春秋中期[3]1213)徐国国君之器,笔者倾向于春秋初期。

徐国是东夷古国。①截至21世纪初,出土加传世的徐国青铜器不过百件,尤其是有铭青铜器更少,而山东出土的有铭徐器仅此一件。[4]27620世纪末21世纪初,随着江西、安徽、江苏等地一批徐器陆续出土,学术界围绕各地出土的徐器、徐族起源与迁徙、徐国史等有关问题,展开了比较热烈的讨论。期间有关余子氽鼎的研究也有几篇专文发表,学者们在余子氽鼎的鼎铭释文、国别族属、年代方面达成比较一致的认识,但在其他方面存有较大分歧。②由于出土遗址未经考古发掘,加之文献记载语焉不详,研究者对相关文献的解读也是见仁见智,故而为后来学人留下了较大研究空间:一些已有的观点有待商榷,一些未解问题有待深入探究,研究领域也有待进一步拓展。具体如:如何认识徐国青铜器出现在蒙山脚下?余子氽鼎是祭器还是随葬明器?如何解读余子氽鼎的铭文和纹饰?先秦时期的蒙山是否就是东岳泰山?先秦蒙山祭祀有什么特点?徐王氽祭祀蒙山的目的何在?徐王氽祭蒙礼与周代祭山礼制有何内在联系?徐王氽祭蒙处是否在徐国的疆域内?针对上述问题,笔者查阅了大量资料,偶有心得,不揣浅陋撰写本文,不当之处祈请专家同仁斧正。

一、余子氽鼎与徐国兴亡概述

余子氽鼎“通高21.5、口内径22、腹深10厘米。平沿外折,沿宽1.35厘米。两耳四股绳索纹,立于平沿之上。浅腹圆底,马蹄形三足,胸部饰变形蝉纹一周,重3.2公斤。纹饰下有铭文‘余子氽之鼎百岁用之’阴文九字”[1]188。金文中“余”“”,国名,即“徐”;“徐”字乃后来(一说战国)写法。“子”,一说周分封诸侯实行五等爵制:公、侯、伯、子、男,③徐国国君为子爵;一说“子”是中原政权对周边少数民族首领的称呼;④一说“国君不称王、称公,而自称‘子’”[5]252。笔者倾向于第一种说法,周封徐国为诸侯国,子爵。

徐国是夏商周时期的古国。关于徐氏祖先和徐国兴亡,《新唐书》卷七十五下·宰相世系五下“徐氏”条有一简要的记述:“徐氏出自嬴姓。皋陶生伯益,伯益生若木,夏后氏封之于徐,其地下邳僮县是也。至偃王三十二世为周所灭,复封其子宗为徐子。宗十一世孙章禹,为吴所灭,子孙以国为氏。”[6]3420伯益,嬴姓始祖,《史记·秦本纪》称大费、柏翳,“……女华生大费,与禹平水土。……帝舜……乃妻之姚姓之玉女。大费拜受,佐舜调驯鸟兽,鸟兽多驯服,是为柏翳。舜赐姓嬴氏”[7]173。伯益因佐舜驯服了鸟兽,舜赐姓嬴。顾颉刚先生认为,“从《世本》的残文看来,皋陶为偃姓之祖,……‘嬴’乃是‘偃’的同声通假字”;《史记·夏本纪》《正义》“《帝王纪》云:皋陶生于曲阜,曲阜,偃地,故帝因之而以赐姓曰‘偃’”。[8]155-156,161皋陶生于曲阜,禹赐姓“偃”,“嬴”即“偃”,今山东曲阜及附近地区是偃、嬴族的发源地。徐氏出自嬴姓,伯益次子若木被夏后氏封于徐(今江苏泗洪一带),建立徐国,子孙以国为氏,若木即徐氏的得姓始祖。

周初分封,把征服的殷商遗民分而治之,分授给几个重要的姬姓诸侯国管理,如,分给卫康叔“殷民七族”、鲁公伯禽“殷民六族”。《左传》卷五四·定公四年:“……分鲁公以……,殷民六族:条氏、徐氏、萧氏、索氏、长勺氏、尾勺氏。……因商奄之民,命以《伯禽》,而封于少皞之虚。”[9]2134周公旦长子伯禽封于奄(少皞之墟,亦是商王盘庚迁殷前的商都。今山东曲阜)建立了鲁国,“因商奄之民”,并授以征服的“殷民六族”,其中就包括与商奄关系密切的徐族的一支。可见周初徐族在周的军事打击下发生了分化,一部分归附了周;另有仍活跃在鲁国东部的徐族被称为“徐戎”,在伯禽封于曲阜后不久,徐戎与淮夷并兴,鲁国受到严重威胁,为此关闭了东郊之门,伯禽誓师讨伐。徐和周长期为敌,“周成、穆、昭、厉、宣诸王时期,周徐之间都发生过较大的战争,徐兵多次攻入周土,周王室也不止一次兴兵伐徐”。[10]40另据今本《竹书纪年》记载,周穆王时期,双方关系一度修好,“穆王六年春,徐子诞来朝,锡命为伯”[11]16,此条记载真伪存疑。徐偃王时期(其人与在位时间无考,一说与周穆王同时期,一说与春秋初期楚文王同时期,笔者倾向于后说),徐国势力大盛,“徐偃王处汉东,地方五百里,行仁义,割地而朝者三十有六国。荆文王恐其害己也,举兵伐徐,遂灭之”[12]133(笔者认为:徐偃王在汉东地区的发展威胁到了楚国的利益,当为楚文王联合周所灭,为周穆王所灭一说不可信)。周天子又封徐偃王子为徐子,子爵,时间应不早于周穆王时期,最晚应不晚于春秋初期的楚文王或楚成王;此时五等爵制尚未变化为三等爵制。

文献记载直到春秋初期鲁僖公时期(公元前659年—公元前627年在位),鲁国东部仍然有徐族聚居,鲁僖公派军队占领“徐宅”,徐人势力从此退出鲁东。《诗经·鲁颂·閟宫》:“泰山岩岩,鲁邦所詹。奄有龟蒙,遂荒大东。至于海邦,淮夷来同。莫不率从,鲁侯之功。保有凫绎,遂荒徐宅。至于海邦,淮夷蛮貊。……。”[13]617春秋末期,鲁昭公三十年(公元前512年)冬十二月,徐国被吴国攻灭,徐子章禹(羽)奔楚,楚国为其筑城,但后仍为楚所灭。

二、蒙山先秦时期祭祀遗址

考古发现和文献记载,蒙山自西周始就是一座祭祀名山,有筑坛祭山、埋藏祭器的传统。有学者实地调查了余子氽鼎出土遗址状况与周边环境,认为:“这两件徐国铜器,既非出于墓葬也非出于窖藏,而是出土于蒙山东段诸山之一峰——玉皇顶南坡脚下一夯土台基之中。台基长、宽各数米,厚约三、四米,纯黄土夯筑,内无陶片杂质,正北对玉皇顶主峰,群众叫它炮台或点将台。”[14]88在蒙山南麓发现多处周代的夯土台基遗迹并伴有器物出土,时代与余子氽鼎大致同时期。“目前调查,除出土余子鼎的台基遗迹外,在蒙山南麓,另有三处台基遗迹。其中两处,台基遗迹内也曾出土过周代的青铜礼器。……上述遗迹,与费县上冶台子沟台基遗迹的形式近似,均为纯净黄土夯筑而成,或正北或西北与蒙山主峰相对,出土遗物的时代大体一致。”[14]89“1965年,蒙山之阳费县群众建水库动土,在今田庄乡黄崖村和南张庄乡台子沟村的土台中皆挖出青铜器。黄崖村有黄土台地,因黄土台被水冲成土崖故村名为‘黄崖’。黄崖村出土青铜器有鼎、盘、匜,……经其除锈后,发现有铭文,此鼎为曾国之器。考曾国为春秋故国,地望在今苍山县境内。……台子沟村同样以有土台而得名,台子沟村出土铜鼎两件。”[15]27

在先秦文献典籍中,筑坛祭祀是周代祭天并以祖先神配享的礼制仪式,周人“在单独向祖先神祈祷时,也要筑坛为之”,周武王身患重病,周公旦设坛向祖先神祈求保佑,并表示甘愿以己身代替武王赴死,“为坛于南方,北面,周公立焉。植璧秉珏,乃告太王、王季、文王”[16]212。无论东夷还是华夏,都有本部族祖先神生于山岳或死后归山、山神与祖先神融合为一的远古神话传说,山神崇拜即是祖先崇拜,对山神的祭祀蕴含着对祖先的追思致敬。“《山海经》中表现山岳崇拜的山神形象,……其中山神形象与图腾崇拜相结合,表现了山神与血缘关系和祖先崇拜的融汇,从而为山神与人格神的契合奠定了基础。”[17]8据《史记》记载,同为嬴姓的赵与秦两国共祖,“赵之先世,与秦共祖”[7]1779,赵的先祖可追溯到蜚廉,蜚廉的儿子恶来又是秦人的祖先,父子同为商纣王的宠臣,周武王诛杀了商纣王与恶来,蜚廉当时从北方返回,“无所报,为坛霍太山而报”,蜚廉在祖先神居处的霍太山筑坛报祭纣王(据《史记》记载:嬴秦始祖母女修吞玄鸟卵生大业,大业子大费,大费即嬴姓始祖伯益。嬴姓始祖父大业为玄鸟卵生的说法与殷商始祖契为母简狄吞吃玄鸟卵所生的传说高度一致,故而商纣王很可能与蜚廉族源相近),同时也祭奠自己的儿子,恶来与蜚廉死后都归于霍太山,说明“霍太山是秦、赵的先人祭祀自己祖先的地方,霍太山山神同时又是祖先神”[18]159。筑坛祭山,也是为了礼敬、迎接祖先神降临。中国古代以位北、南向为尊,祖先神位于北方,故而拜祭祖先神和山神要筑坛于南方、立于坛上面向北方祈祷。蒙山南麓山脚下的多处先秦祭山台基遗迹,“或正北或西北与蒙山主峰相对”,正是周代拜祭山神(祖先神)礼仪的反映。

在有关蒙山先秦祭祀的文献记载与考古遗迹中,最典型的莫过于蒙山主祭国颛臾及其祭蒙遗址。太皞后裔颛臾在周初受封主祭蒙山,今蒙山南“蒙阳河东岸古祭坛遗址,即周时颛臾国君祀蒙山处。土坛遗址在‘学大寨’年月中大部已平毁,现仅有一段遗迹两三米,兀然峭立。坛为积土夯成,原有‘蒙祠’。郦道元在《水经注》中仍记有‘蒙祠’”[19]312-313。颛臾国早在夏商时期就受中央王朝册封,职掌祭祀先祖太昊伏羲与古济水(古代四渎之一)。《左传·僖公二十一年》载:“任、宿、须句、颛臾,风姓也,实司大皞与有济之祀,以服事诸夏。”杜注:“司,主也。大皞,伏羲。四国,伏羲之后,故主其祀。……颛臾在泰山南武阳县东北,……四国封近于济,故世祀之。”[9]1811大皞,即太皞、太昊,风姓。南武阳,西汉始置县,自汉至魏晋皆属泰山郡;东汉改为南武阳侯国,后复改为县。南武阳故城位于今山东平邑县仲村镇南。《汉书·地理志上》泰山郡:“蒙阴,《禹贡》蒙山在西南,有祠。颛臾国在蒙山下。”《后汉书·郡国三》泰山郡:“南武阳,侯国,有颛臾城。”[20]63

周初重新分封颛臾国,命其主祭鲁国境内的大岳蒙山,为鲁国的附庸国,与费相邻。费,春秋晚期为鲁国卿大夫季氏的采邑(在今山东费县境内)。《论语》卷十六·季氏:“季氏将伐颛臾。……孔子曰:‘……夫颛臾,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为?’……冉有曰:‘今夫颛臾,固而近于费,今不取,后世必为子孙忧。’”[21]259-260东蒙,即蒙山。顾颉刚先生考证曰:“《楚辞·天问》‘桀伐蒙山,何所得焉?’这蒙山就是《论语》里说的颛臾‘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的蒙。……(清)刘宝楠《论语正义》‘蒙山高峰数处,俗以在东者为东蒙,中央者为云蒙,在西北为龟蒙,其实一山’,可见蒙山是济水流域的大山。”[8]176周初封太皞后裔颛臾主祭蒙山,说明古济水至蒙山一带是太皞族的发源地和活动中心。颛臾国世代主祭太皞、古济水和蒙山,显然蒙山祭祀与祭祀祖先有直接的关联。颛臾国故城遗址系春秋时期所筑,位于今费县西北、平邑县柏林镇固城村北,蒙山之阳,东临制麦河。遗址平面近方形,南北长600米,东西宽550米,面积330000平方米。城墙由黄土夯筑而成,墙基宽12米,西、北两面残高4米,西北、东北和东南城角残高9米。城内文化堆积厚约2米,采集有春秋、战国、汉时期的遗物。[22]751-752

三、徐子祭蒙与周代祭山礼

根据余子氽鼎的出土遗迹判断,余子氽鼎应不是墓葬中的随葬器,而是徐国国君祭祀蒙山的遗留物,我们应充分结合时代背景解读其历史文化内涵。

首先,文献记载周代祭山礼名“庪(庋)县”,即摆放享神礼品向神灵祈福、然后将祭品埋入地下的一套仪式。徐王氽祭祀蒙山遵行了庪县礼,将鼎盛放牲肉一起埋入土坛中,余子氽鼎的出土情况印证了文献的这一记载。

三代时期生产力低下,先民相信天命和灵魂不灭,认为天地山川祖先皆有意志,主宰人间吉凶祸福,人们敬畏天神、地示、人鬼(祖先),祈望通过向神灵献礼致敬获得神灵的赐福庇佑,故尤为重视祭祀,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是三代国家政治生活和社会生产生活中的大事。周代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祭祀礼制,其中包括祭祀山岳的制度。“祭祀活动从本质上说,就是古人把人与人之间的求索酬报关系,推广到人与神之间而产生的活动。所以祭祀的具体表现就是用礼物向神灵祈祷(求福曰祈,除灾叫祷)或致敬。祈祷是目的,献礼是代价,致敬是手段。”[23]172三代用于祭祀的肉食动物叫“牺牲”,因其珍贵成为敬献给神灵和祖先的主要礼品,祭祀时常用鼎作为烹煮和盛放牲肉的主要器皿。如何将祭品送达神灵享用?对于不同的祭祀对象,周代有不同的礼制规定,祭祀山神要用“庪县”礼。《周礼·大宗伯》:“以狸沈祭山林川泽。”郑玄注:“祭山林曰埋,川泽曰沈。”[24]758《尔雅·释天》云:“祭天曰燔柴,祭地曰瘗埋(郭璞注:“既祭,埋藏之”),祭山曰庪县(郭璞注:“或庪或县,置之於山。《山海经》曰‘县以吉玉’是也。”),祭川曰浮沉。”邢昺疏:“‘祭山曰庪县’者,庪县,祭山之名也。庪谓埋藏之。《大宗伯》云‘以貍沈祭山林川泽,郑注云祭山林曰埋’是也。县谓县其牲币於山林中,因名祭山曰庪县。”[25]2609可见,周代祭祀山岳要先摆放牲肉玉器等祭品,然后将其埋藏于地下。余子氽鼎出土于土坛中,印证了文献有关周代祭山庪县礼的记载。我们可以推测徐子氽祭祀蒙山时的仪式:徐王氽在蒙山南麓东段一处山脚下用黄土筑坛,以自己所用的两件铜鼎盛放牲肉,恭敬地摆放好敬献给山神(祖先神),徐王氽立于坛上,面向北方的蒙山高峰玉皇顶,虔诚的祈求神灵降临赐福,礼毕将鼎与祭品一起埋于黄土坛中。

第二,从鼎铭文看,笔者认为:余子氽鼎是为徐王氽制作的饮食之器即养器(也可能是专为徐王氽寿诞所作),而非专为祭祀制作的祭器;徐王氽祭祀蒙山是临时性祭祀而非徐国常祀。

余子氽鼎铭文“余子氽之鼎,百岁用之”,亦有学者释为“余子氽作鼎,百岁用之”,如果释为后者,则当为徐王氽寿诞所作;如果释为前者,“百岁用之”可解读为祈望徐王氽长寿、能长久宝用此鼎。有学者将“百岁”解读为百年之后即死后,认为徐子鼎是为徐王氽身后所作的随葬明器,余认为不妥,古文中“百岁”作“死后”解时其句式表达一般为“百岁后”或“百岁之后”,且结合余子氽鼎出土遗迹看,徐子鼎不可能是徐王氽死后的随葬明器。

余子氽鼎作为徐王祭祀蒙山所用之器,但是其铭文却没有周代金文祝嘏辞中常见的孝享用祀用祈之文体,这又该如何理解呢?根据徐中舒先生名作《金文嘏辞释例》中的论述,从金文祝嘏辞看,有铭器物按用途可区分为祭器与养器,“古代祭器与养器有别。《曲礼下》云:‘凡家造祭器为先,牺赋为次,养器为后。无田禄者不设祭器’。……此说证以金文如此”。有金文祝嘏辞的器物“大半均为祭器。故铭文多述为父祖作器,而继以祈匃之辞;……”器铭内容多是为祖先作器孝享祖先、向祖先祈福;还有一些自作器或为同时人作,此类为生人作器“大概皆为养器(或用器)”,这种“祭养并用者,在金文中亦不少”,其铭文“不称祖考之名,而但云追孝亯祀”,其用祈之对方“范围宜较宽广,即祖先之外,有时或假定为天”。[26]502-506余子氽鼎铭文显示其并非为父祖所作的祭器,而是为生人作器,是徐王氽宴飨(或寿诞)时使用的饮食之器,祭祀蒙山时用来盛放牲肉,属“祭养并用”者。如此,其铭文中没有用享、用祈之类嘏辞也就可以理解了。

从周代金文中的祭祀铭文看,各级贵族的常祀,其祝嘏辞大多有明确的祈求对象(多为用享以孝上天和祖先),还有明确的为自己和子孙祈福的目的(多为向上天和祖先祈寿求福纳祥),如“徐王义楚觯”金文:“唯正月吉日丁酉,徐王义楚择余吉金,自作祭觯,用享于皇天,及我文考,永保台身,子孙宝。”[3]3862有一套比较固定的祈求用语,其文体一般为用祈或用匃之类,如,“用旂(即祈,下同)眉寿繁釐(同禧)”“用旂眉寿黄耈(同耇)吉康”“用匃眉寿”“旂年眉寿”“用旂万寿”“用旂眉寿鲁休”“用旂眉寿屯鲁”“用旂眉寿永命多福,永宝用”“用旂眉寿,霝命难老”“用旂眉寿,万年无疆,子孙之宝”等。余子氽鼎铭文“百岁”,形容长时间,长久的;金文中无“万岁”之辞,“百岁”应该就是当时人对寿命的最大期望值了!从其铭文内容和文体看,明显不是常祀蒙山之文,但也不难看出其中蕴含着持器者希望众神保佑自己长寿、能长久宝用此鼎的寓意。正如徐中舒先生所指出的:“凡此为生人作器而因以祈福,其祈求之对方,已非其祖先,乃为广泛之天神。”[26]507“广泛之天神”可以理解为包含天地山川等在内的自然界众神。另外,我们也不应忽视在余子氽鼎的腹部显著位置的蝉纹图案,一组变形蝉纹首尾相接呈带状绕鼎腹一周,且蝉纹位于鼎铭之上,说明其重要性甚至可能超过了鼎铭。蝉纹图案应不单单起装饰的作用,有许多商周时期的青铜器包括饮食器、酒器和水器上铸刻有蝉纹图案,大概是古人从蝉出泥土而不染、饮而不食的自然习性中取其饮食清洁之喻意,表达一种卫生与健康的生活观念与态度,而蝉纹的这一喻意正与鼎铭的内容相契合,共同传达出持鼎者的美好希冀:饮食卫生、健康长寿。

综合上述分析,可以肯定余子氽鼎不是徐王专为祭祀制作的祭器,徐子氽祭祀蒙山不是国家常祀,很有可能由于外交或军事的原因经此路过(其活动很可能与周王室无关,故而其人其事在奉中原王朝为正统的史乘中没有留下记载),临时决定到蒙山脚下举行祭祀。这也反证了徐国当时的统治中心并不在蒙山附近。

第三,蒙山脚下台子沟村同时出土包括余子氽鼎在内的两件铜鼎,笔者认为:徐王氽祭蒙应遵照周士祭礼,使用了特一鼎祭礼中的二鼎组合,余子氽鼎当为升鼎或正鼎,另一无铭相对较小的鼎当为羞鼎或陪鼎。

与余子氽鼎一同出土的还有一件鼎,因为没有铭文而未引起人们的注意,“台子沟村出土铜鼎两件。其一直耳,耳外侧饰虎纹,盆形腹上饰变形夔纹,腹深11厘米,蹄足,通高22厘米,无铭文。其二,绳索形双直耳,盆形腹上饰变形蝉纹一周,口径24.3厘米,通高22.2厘米,重3200克。铭文:‘余子氽之鼎百岁用之’”[15]27。徐子祭蒙使用两鼎是随意而为还是循行典制?徐国是周分封的诸侯国,其施行的各项制度应遵循周制,包括祭祀礼制。祭祀要用牲肉,大概三代时期鼎是最重要的盛牲之器,故成为青铜重器,周代形成了严格的用鼎制度,用鼎规格成为各级贵族身份的一个重要标志,体现了周代等级森严的社会特征,至春秋中晚期,用鼎制度逐渐被破坏。周人将鼎按其用途不同分为三大类:镬鼎、升鼎和羞鼎。镬鼎为烹煮牲之器;升鼎盛放煮熟的牲肉,按照贵族身份等级又有太牢、少牢、特牲之分,故曰正鼎;羞鼎盛放次等的牲肉,又称陪鼎。俞伟超、高明对周代用鼎制度及其演变进行了系统研究,指出,周代形成了以升鼎为中心的用鼎制度,《仪礼》等经典中所见东周用鼎制度:诸侯用太牢九鼎,卿、上大夫用太牢七鼎,下大夫用少牢五鼎,士用牲三鼎或特一鼎。俞文强调:周人的用鼎制度“受到周王室和五等爵的两套等级关系的约束”;五等爵的用鼎制度虽无明文规定,但是《孟子·万章下》记载的周王属下受地制度“天子之卿,受地视侯;大夫受地视伯;元士受地视子、男”,“里面应当包含着五等爵和天子属下的卿、大夫、士之间等级比较关系的一般意义。从这种比较关系出发,可推知五等爵的用鼎制度当是:公、侯同于天子之卿;伯同于天子之大夫;子、男同于天子之士”。这种推测已被考古发掘证实。[27]85-89

受俞文启发,笔者认为,如前所论,徐国受封子爵,时间在周穆王至春秋初期楚文王、楚成王之间,而考古材料表明“最迟到昭、穆时期,少牢五鼎、牲三鼎、特一鼎的升鼎制度,以及……,都已具备”[27]87,徐子用鼎礼制与周天子的士同,“子、男同于天子之士”,“士用牲三鼎或特一鼎”。士祭礼用牲三鼎还是特一鼎,体现了用礼隆重与简约的区别,徐子氽祭蒙使用了特一鼎祭礼中二鼎的用鼎组合⑤,反映出临时祭蒙用礼从简的特点。徐子氽祭蒙使用的二鼎组合由不同铭文、不同纹饰及大小不一的两件鼎组成,其有铭的一鼎即余子氽鼎当为升鼎或正鼎,另一无铭的相对较小的鼎当为羞鼎或陪鼎。

第四,根据余子氽鼎出土情况结合文献有关“望”祀礼制的记载,徐王氽祭蒙之处应在徐国境内,今山东费县城北蒙山南麓在春秋初期直到鲁僖公占领“徐宅”之前仍是徐国的北疆。

周代礼制严格,在祭祀权上天子与诸侯、卿大夫、士有制度上的森严区别,祭祀对象及礼仪的不同体现了君臣之分及贵族间的尊卑等级。周礼,诸侯祭祀本国山川为“望”,《史记》卷四十·楚世家·楚昭王二十七年“《集解》:服虔曰:‘谓所受王命,祀其国中山川为望。’”《礼记·曲礼下》:“天子祭天地,祭四方,祭山川,祭五祀(即门、灶、行、户、中霤五种神),岁遍。诸侯方祀,祭山川,祭五祀,岁遍。大夫祭五祀,岁遍。士祭其先。凡祭,有其废之,莫敢举也;有其举之,莫敢废也。非其所祭而祭之,名曰淫祀,淫祀无福。”[28]1268诸侯只能祭其国中山川和五祀,不能祭祀天地、四方和境外山川,如果违背了祭礼而祭祀,则为“淫祀”,是不会得到福报的。《礼记·祭法》云:“有天下者祭百神。诸侯在其地则祭之,亡其地则不祭。”孔颖达疏云:“‘诸侯在其地则祭之’者,诸侯不得祭天地。若山林川泽在其封内而益民者,则得祭之。如鲁之泰山、晋之河、楚之江汉是也。‘亡其地则不祭’者,亡,无也。谓其境内地无此山川之等,则不得祭也。”[28]1588故而,诸侯祭祀境内山川不单是宣示对受封国土的合法拥有权,也体现出周天子对诸侯强有力的控制权。自春秋中期始,“祭不越望”制度被个别诸侯王破坏;春秋末期甚至出现了鲁国卿大夫季氏祭祀泰山的越礼事件。

春秋初期,礼制尚未破坏,徐国作为周天子分封的诸侯国要遵守望祀礼制,只能祭祀本国境内名山大川。余子氽鼎在费县城北蒙山南麓的出土,证实春秋初期直到鲁僖公时期,这一带仍然属于徐国的领土范围,是徐国的北疆。

四、结语

如前文所述,概要言之,考古资料与文献记载均将余子氽鼎的年代与徐子祭蒙的时间指向了春秋初期,余子氽鼎的出土证实直到鲁僖公时期,徐国的北疆仍达于鲁国东部蒙山南麓,徐王氽祭祀蒙山无疑是对徐国疆域主权的一种政治宣示。鲁国都城曲阜是“少皞之墟”,少皞是东夷族首领;曲阜也是皋陶出生地,皋陶,偃姓,与嬴姓始祖伯益有渊源关系;徐族长期在曲阜周边尤其是其东部一带活动,故而山东南部很可能是徐族发源地。如此,蒙山不仅是颛臾国始祖太皞的居处,很可能也是徐国祖先的神山,徐王氽祭蒙也有告飨先祖为己祈寿求福的目的。

前文已分析,余子氽鼎铭文和蝉纹图案包含有祈望徐王氽健康长寿之寓意,此外,当这件饮食之鼎用作祭祀蒙山之器时,鼎之蝉纹还具有一种特殊的宗教功能,正如张光直先生所说:“商周青铜器上的动物纹样扮演了沟通人神世界的使者的角色。”[29]48古人相信青铜祭器上的动物纹样具有巫术般的神奇能力,能将生人对祖先神的致敬与祈求报于祖先并向生人传达神意,徐王氽精心选此宝鼎祭蒙亦有祭祀先祖、向祖先祈寿的生命涵义。

注释:

①徐国是东夷古国,嬴姓,嬴姓祖先伯翳(伯益)是东夷族首领少皞的后裔。《国语》卷十六·郑语:“嬴,伯翳之后也。……伯翳能议百物以佐舜者也。”韦注:“伯翳,舜虞官,少皞之后伯益也。……百物,草木鸟兽,议使各得其宜。”(四部备要:第44册·国语[M].北京:中华书局,1989:102.)又,《左传》卷十二·僖公四年:齐桓公率八国之师打败了楚的盟国蔡,欲班师返北,陈国大夫辕涛涂对郑申侯说:“师出于陈、郑之间,国必甚病。若出于东方,观兵于东夷,循海而归,其可也!”杜注:“‘东夷’,郯、莒、徐、夷也。‘观兵’,示威。”(十三经注疏(全二册):春秋左传正义[M].[清]阮元,校刻.北京:中华书局,1980:1793.)

②研究余子氽鼎的专文有:心健,家骥.山东费县发现东周铜器[J].考古,1983,(2):188;健毅.徐子鼎[J].东岳论丛,1984,(6):27;王树明.泰山缘起[J].东岳论丛,1985,(3):86-90;王恩田.东岳泰山考辨[J].济南教育学院学报,2002,(3):1-7;李玉亭.蒙山蒿文集:蒙山为先秦帝王所封禅的泰山[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3:27-35.作者皆为山东省内学者,在余子氽鼎的鼎铭、国别族属、年代方面达成较一致的认识;分歧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余子氽鼎是徐子祭祀蒙山之器还是其随葬器,二是先秦蒙山是否就是东岳泰山,学者们对此各有所持。另外,在鼎器断代方面,亦有个别持春秋中期说、西周初期说。

③周分封诸侯实行五等爵制:公、侯、伯、子、男,见《史记》卷十七·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第五:“太史公曰:……周封五等:公,侯,伯,子,男。”春秋时期五等爵制演变为公、侯、伯三等,同书卷六十·三王世家第三十:“周爵五等,春秋三等,皆因时而序尊卑。”“《集解》郑玄曰:‘春秋变周之文,从殷之质,合伯、子、男以为一,则殷爵三等者,公、侯、伯也。’”([汉]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75:801,2109)笔者认为,春秋初期五等爵制尚未发生变化。

④见《礼记·曲礼下》:“其在东夷、北狄、西戎、南蛮,虽大曰子。”(十三经注疏(全二册):礼记正义[M].(清)阮元,校刻.北京:中华书局,1980:1265.)

⑤“特一鼎”祭礼有“一鼎、一鼎一簋、一鼎二簋、二鼎、二鼎一簋、二鼎二簋六种组合形式”,见俞伟超,高明.周代用鼎制度研究(中)[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78,(2):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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