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倒的艺术:文学方法论视野中的逆向思维
——兼谈逆向推演在经典作品主题阐释中的运用
2021-12-02崔正升
崔正升
(西北民族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部,甘肃 兰州730030)
方法论不仅是一个哲学问题,也是文学研究中绕不开的话题。作为一种意识形态,文学不是对社会生活的简单反映,“它永远是一种复杂的现象,其中可能掺杂着冲突的、甚至矛盾的世界观”[1]。文学的复杂性还体现在作品自身的特殊性上,它不仅“由几个层面构成的体系,每一个层面隐含了它自己所属的组合”[2],艺术家还会设法使形式“变得复杂、困难”,以“增加感受的难度和时延”[3]。这必然给文学研究带来难度。但越是纷繁复杂的问题,我们越需要方法论的指导。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学领域中的各种主义、思潮、流派其实都是一种方法论的宣示和演绎。虽然这些主义、流派所体现出的方法论未必都是普遍真理,但若没有它们的引领和支撑,文学研究只能徘徊在作品“迷宫”外“望文兴叹”,文学创作也会萎缩甚至驶入迷途。基于这样的认识,本文试探讨作为方法论意义上的逆向思维在文学创作与文本阐释中的运用。
一、反其道而思之:作为方法论意义上的逆向思维
人不仅会思维,而且这种思维活动具有方向性。马克思告诉我们:“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建造,而人却懂得按任何一个种的尺度进行生产。”[4]93也就是说,人类能够根据不同的实践目的调整不同的思维方向。所谓“逆向思维”,也称“反向思维”或“反常思维”,指打破惯常、定势的思维,朝相反的方向思考问题的一种思维方式。我们一般习惯于沿着事物发展的正面方向去思考问题,但对于某些问题,尤其是一些疑难问题,若从结论往回推演,倒过来思考,反过去想,往往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如高考作文题“战斗机防护”①,按照常规思维,飞机身上弹痕较多的部位应该加强防护,但是统计学专家沃德却认为需要加强防护的是机身上弹痕少的部位,因为弹痕多的地方并不妨碍飞机返航,而弹痕少的部位如果遭受袭击将会导致战机重创。事实表明,沃德的判断是正确的,而作出这样一个大胆判断靠的就是逆向思维。
逆向思维实际上反映了客观事物一般属性和特殊属性的两面性。比如我们常见的笑,它本来是欢乐愉快的表现,但是也有“落第举子笑是哭”的反常情形;再如哭,它本来是痛苦酸楚的表现,但是也有“出嫁闺女哭是笑”的特别情况。受经验的影响和思维惯性,人们极易看到熟悉、常规的一面,而对陌生、特殊的一面却视而不见,这导致我们的思维方式和过程越来越雷同。而逆向思维恰好能克服这种单一、固化的思维弊端,能给人以出人意料、耳目一新的感觉。两千年前的老子哲学中就有“反者道之动”的著名论断,揭示了事物向相反、对立方向转化的规律。老子所谓的难易、福祸、善恶等转化以及“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5]的论述,正是这种逆向思维的生动演绎。马克思在论述生产过程中的主客体转换时也运用了逆向思维:“生产不仅为主体生产对象,而且也为对象生产主体。”[4]163意思是说,生产过程中主体生产产品,这是常规、正向的思维;而生产反过来又为产品生产消费、接受的主体,则是从反向论述了主体和产品的关系。
逆向思维具有普遍性、批判性和独创性的特点。就其普遍性而言,逆向思维是客观世界对立统一律在人类思维方式上的具体体现,在各种领域、活动中都有适用性,因而具有方法论价值。我们熟知的司马光砸缸救人的故事,还有万有引力等诸多发明创造事例都不同程度地运用了逆向思维。就其批判性而言,由于这种思维方式是对常识的背反,是对常规的挑战,所以能够打破由经验、习惯形成的僵化认知模式,因而具有锐利的批判锋芒和反思、反省意识。比如寓言“杞人忧天”,我们历来持否定态度,但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逐步认识到:“忧天”也有一定的道理,人类对地球应该有一定的忧患、危机意识。就其独创性而言,由于逆向思维的思考角度、方式与众不同,经常不按常理出牌,往往把问题倒过来思考,所以能够独辟蹊径、别树一帜,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面对“燃萁煮豆”这一生活现象,我们都习惯了曹植《七步诗》中手足相残的立意,而郭沫若却这样写:“煮豆燃豆萁,豆熟萁已灰。熟者席上珍,灰作田中肥。本是同根生,缘何甘自毁?”②这里的“豆萁”不再是我们抱怨指责的对象,反而成为一种牺牲自我、无私奉献的光辉形象。
当然,运用逆向思维的目的在于产生新见解,获得新发现,但前提要遵循客观规律,如果刻意为之,就成了“乱弹”琵琶,画虎不成反类犬,不仅贻笑大方,而且还会使自己钻进思维的牛角尖。比如“班门弄斧”,我们完全可以说“下棋找高手、弄斧到班门”;但对于“螳臂挡车”等,若想改变传统观念似乎很难。因此,逆向绝不是简单的表面逆向,更不是别人说东我偏说西,而是基于对事物本质的深刻认识而作出的独到、科学的超出正向效果的判断。
二、反弹琵琶亦成曲:文学创作中的反常立意
逆向思维在文学创作领域得到了广泛应用。如《诗经·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前两句以春天的美好反衬征人离家时心地凄凉,后两句则以雨雪中赶路之苦反衬其归乡时的愉悦心情,前后都是用性质相反或相异的事物作陪衬,被王夫之誉为“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6]的典范。再如杜甫的《兵车行》:“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重男轻女是中国古代社会的普遍心理现象,杜甫却逆向立意,认为生男不如生女,深刻揭露了战乱带给人民的深重灾难。
苏轼在《书柳子厚〈渔翁〉诗》中讲过:“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7]刘熙载也有类似的看法:“正面不写写反面,本面不写写对面、旁面,须如睹影知竿乃妙。”[8]苏轼、刘熙载所说的“反常”“反面”及“对面”“旁面”,均指文学创作中的逆向思维,或叫“反常式立意”[9],作者在一反常态的描写中增强了艺术情趣和感染力。杜甫写过一首《述怀》诗,当时正值安史之乱,他从长安逃到凤翔,后听说家乡的百姓遭遇残忍杀戮,诗人担忧家人的安全心急如焚,于是修书一封盼有回音。可诗中却这样写:“自寄一封书,今已十月后。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诗人明明在盼回音,却又怕得到回音,这种反常立意的方式把饱经战乱的人们害怕听到不幸消息的心情写得非常真切。
文学创作中采用反常立意可以使作品新颖独特,其最常见的方式主要有四种。
第一是正反倒转,指作者从与本意相反的角度表达本意,类似于修辞中的反语、反讽。鲁迅在《推背图》中将这种思维称为“推背法”,即“从反面来推测未来的情形”③。在鲁迅看来,现象与本质常处于对立中,如果从现象的反面出发,或站到现象的对立面去描写更能接近事物的本真。所以对于司空见惯的事物,鲁迅经常保持高度警觉,甚至颠覆一些世俗庸常的观念:“自称盗贼的无须防,得其反倒是好人;自称正人君子的必须防,得其反则是盗贼。”[10]意思是自称盗贼的人往往坦荡真实,而正人君子貌似平达公正,实则借名声行一己之利,本质上与盗贼无异。如《记念刘和珍君》:“当三个女子从容地转辗于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的攒射中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中国军人的屠戮妇婴的伟绩,八国联军的惩创学生的武功,不幸全被这几缕血痕抹杀了。”(选自《华盖集续编》)这里就是采用反语,深度揭露了反动派的野蛮暴行竟然使历史上“中国军人屠戮妇婴”和“八国联军的惩创学生”的事件都相形见绌。还有《狂人日记》中“常人/吃人”与“狂人/真人”等二元对立叙事模式,其实也是这种悖逆思维的转化。
第二是空间错位,就是有意把作品中的人物等关键因素置放到本来不该置放的地方,形成人物角色与空间环境的颠倒错位。不同于叙事学中的时间倒错,空间错位主要是突破人物与环境的对称关系,通过错置、颠倒的方式形成人物与环境的张力结构。如果总是把工人安放在工厂,把农民安放在农村,把学生安放在学校,就会让生活的常态吞噬艺术的灵性。高晓声的《陈奂生上城》反常规地把一个每天只赚几毛钱、与土地打交道的农民错位放置到高级招待所去,产生了令人惊异的叙事效果。陈世娟的《小镇上的将军》,则把一个叱咤风云的将军放到一个偏僻荒远的小镇上,有意打破将军对应于战场或军营的这种对称结构,从而造成新奇独特的叙事风格。
第三是期待受挫,指作者往往先给读者以假象,将读者的判断引向相反的方向,等到时机成熟再揭出真相,使读者心头一震、恍然醒悟,欲扬先抑和欲抑先扬的手法便属此类。由于作者事先对读者的阅读期待了如指掌,所以才有意让这种期待落空,从而打破了读者的认知平衡,使其获得寻幽探胜的心理美感,加上抑扬本身所产生的逆转、波折、悬念,极容易产生惊心动魄的传达效果。不妨看李商隐的《贾生》:“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诗中前两句从正面入手,看似在褒扬文帝虚怀若谷、求贤若渴的圣君形象,也好像对贾生给予了高度重视与赞扬;但后两句却笔走偏锋,辛辣揭露出文帝的真正目的是探求“鬼神”,而非寻求真正的治国之道,其贬斥、讽刺效果令人拍案叫绝。
第四是反向推演,指作者逆向设想出相反的做法或看法,并对其将会引起的结果进行推断。如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
“这无论怎么说都是一场大悲剧。李自成自然是一位悲剧的主人,而从李岩方面来看,悲剧的意义尤其深刻。假使初进北京时,自成听了李岩的话,使士卒不要懈怠而败了军纪,对于吴三桂等及早采取了牢笼政策,清人断不至于那样快的便入了关。又假使李岩收复河南之议得到实现,以李岩的深得人心,必能独当一面,把农民解放的战斗转化而为种族之间的战争。假使形成了那样的局势,清兵在第二年决不敢轻易冒险去攻潼关,而在潼关失守之后也决不敢那样劳师穷追,使自成陷于绝地。假使免掉了这些错误,在种族方面岂不也就可以免掉了二百六十年间为清朝所宰治的命运了吗?就这样,个人的悲剧扩大而成为了种族的悲剧,这意义不能说是不够深刻的。”(选自《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三卷)
这里李岩曾劝李自成“以不杀收人心”,结果反遭牛金陷害致死。本来文章写到这是“一场大悲剧”就行了,可作者偏不罢休,极尽逆向推演之能事,在较大的思维空间中对历史事实作反向推演,从而深刻揭示出历史的某些发展规律。
以上例举了反常立意最常见的几种方式,其实我们在文学创作中的很多手法、技巧中均能找到逆向思维的影子,这也印证了逆向思维作为一种方法论的普遍性和适用性。总之,文学创作中采用逆向思维,会使我们走出萧规曹随的老路,赋枯木以生机,化腐朽为神奇,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成效。
三、倒过来看世界:逆向推演在文本阐释中的运用
逆向思维不仅广泛存在于文艺创作中,也经常用在文学批评中。纵观文学批评史,但凡有成就的批评家,无不运用逆向思维的眼光分析、评判作品。比如杜勃罗留波夫在一片贬低声中发现了冈察洛夫笔下“多余人”的形象;高尔泰却在一片褒扬声中指出张贤亮《绿化树》的缺陷和不足。当然,文学批评中运用逆向思维的具体方式也很多,限于篇幅,这里以鲁迅《孔乙己》《祝福》两篇小说的主题阐释为例,探讨反向推演在经典作品主题阐释中的运用策略,以期为叙事类文学作品的主题阐释提供一种有效的解读思路。
鲁迅的作品历来以意蕴深邃、传达隐晦而著称于世,不仅体现在说不透、道不尽的鲁迅研究上,也直接体现在其作品解读的困难性、阻隔性上。据说中学生有三怕:一怕文言文,二怕写作文,三怕周树人。我们无法考证这句话的确凿性,但从近些年语文教材中“去鲁迅化”现象看,鲁迅作品确实在中小学遭到了“冷遇”。以人教版中学语文教材编选鲁迅作品数量为例,新中国成立70年来,人民教育出版社共出版了11套语文教材,其中第七套(1987年)、第八套(1988年)选用鲁迅作品最多,分别为21、22篇;第九套(1997年)开始出现明显下降,仅为15篇;第十套(2001年)、第十一套(2016年)则达到最低点,分别为10、11篇。[11]而最新的教育部统编中学语文教材收录鲁迅作品情况尚不明了,但从媒体消息看,似乎看不出明显增加的迹象。鲁迅作品在语文教材中几次被“下架”的事实,似乎也在告诉我们:鲁迅成了“走不近的鲁迅”。鲁迅作品的教学关乎鲁迅思想、精神和文学资源的传播及进一步发掘,理应引起我们足够的重视。
造成鲁迅作品解读困难的原因固然很多,除了鲁迅思想复杂、时代隔膜、作品本身方面的因素外,方法论意识的淡薄尤其是微观解读策略的缺失恐怕也是一个重要原因。比如《呐喊》《彷徨》,通常认为作品“揭露了封建宗法制度和思想体系的极端野蛮残酷”[12]。对于这个论断,我们大概不会去怀疑,但问题在于怎么样把这个主题理解、阐释得更透彻、深刻一些。如果按惯常思维,不要说中学生,就是成年人甚至专业人士恐怕也不容易。这时我们不妨尝试逆向思维,不仅能将复杂问题简单化,还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作为一种解读策略,文本解读中运用逆向思维,主要是针对作品主旨等一些“主问题”反其道而思之,为解读文本开辟一条新的思考路径。
(一 )科举文化殉葬者的尸首:《孔乙己》主题阐释
根据孙伏园的回忆,《孔乙己》是鲁迅本人所珍视、自得的一篇小说。[13]24的确,在不到三千字的篇幅中,小说以简洁凝练的线条,刻画出了如此丰满的艺术形象,容纳进了如此丰富广阔的人生,成为现代文学宝库中的珍品。对于这篇小说,如果按照“由人物到主题”的因果式常规解读思路有困难的话,不妨倒过来思考,从结果入手分析原因,或许理解起来相对要容易。我们可以按照反向的思路推演:孔乙己悲惨的一生让人心痛、令人深思。我们能否设想出几种情形,可以改变孔乙己的可悲命运呢?认真思考,不外乎有两种情形:一是放下“读书人”的身架,克服迂腐麻木、清高自负、好逸恶劳的缺点,并且能面对现实,自食其力;二是以丁举人为首的“长衫帮”不去摧残他的肉体,周围群众等“短衣帮”不是麻木不仁地冷嘲热讽,而是拉他一把、帮他一下。两种情形中,第一种是内因,第二种是外因,但在原文语境中都不可能存在。那我们继续反思:这两种可以改变孔乙己命运的假设情形为什么不可能出现?造成其悲哀命运的深层根源又是什么呢?
关于内因,如果仅把孔乙己的悲剧下场归因于迂腐麻木似乎难以自圆其说,因为现实生活中迂腐麻木、清高自负的人很多,但未必都以悲剧收场。可偏偏孔乙己却以悲剧告终,这就有问题了。这个“问题”源于孔乙己自身的矛盾性: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这句话包蕴的信息非常丰富:“站着喝酒”,说明他和短衣帮一样都是穷困的劳动者,经济地位低下;“穿长衫”说明他是一个自恃清高的读书人、文化人。而问题恰恰出在这个“唯一”上:当时社会上像孔乙己这样科场失意、穷困潦倒的“读书人”很多,而他却无法面对现实,放不下“君子”的身架,身材高大竟然“不会营生”,而且染上了好吃懒做的“贵族病”,只能在自己虚设的梦幻世界中走向堕落。按常理说,孔乙己考科举追求功名利禄这是人之常情,无可非议,可问题出在哪?我们不得不将目光转向清末选拔人才的主渠道——科举考试制度。客观上讲,科举制度在历史上有其进步意义,但在明清却彻底“异化”了,“它先用‘之乎者也’之类无用而琐屑的知识去耗费人的智力和生命,使人变得迟钝蠢痴,然后再用科举考试将读书人引到科场上竞逐倾轧”[14]。于是“君子不言利”“君子固穷”等箴言像精神鸦片一样使孔乙己麻木迂腐,一方面“入戏”太深,始终放不下读书人的身架,在虚幻的世界中寻求精神慰藉;另一方面好吃懒做、不会营生,安于贫困现状,最终被逼走上为“君子”所不齿的偷盗之路。从这个意义上说,孔乙己命运就是对腐烂的科举文化的一个彻底暴露。
关于第二种,我们可以从两方面反向追问:同是读书人的丁举人,为什么对孔乙己如此残忍?同处社会底层的短衣帮,为什么如此麻木不仁还要挖苦讽刺孔乙己?从丁举人的角度讲,他和孔乙己曾经是同路人,当孔乙己因生计困难拿了点小东西后,他不仅没有同情、怜悯,反而小题大做,逼着写“认罪状”,还“吊着打”,直至打折腿才罢休。丁举人如此变本加厉“施暴”,根源还在于他内心深处积淀下的封建尊卑等级制度。为维护特权阶层利益,这种秩序森严的制度文化决不允许以下犯上。孔乙己屡试不中,混迹于社会等级秩序的最底层,本就遭到丁举人的鄙视,而他竟然干起偷窃的勾当,玷污了文化人的名声,而且偷到权势阶层家了,这种“犯上行为”怎可饶恕?所以丁举人对这个“同道人”肆意蹂躏,直至拿起封建特权的皮鞭将孔乙己打残致死。这就是封建制度文化本身的残忍与荒唐。同理,如果说短衣帮此前取笑、挖苦孔乙己,更多是因为孔乙己身上的酸腐之气以及自恃清高的架势,那么遭受丁举人的毒打后他们仍旧取笑,则是潜藏在内心深处的等级尊卑文化:同是读书人,他们鄙弃、戏弄没能考中的孔乙己,而对丁举人则是一味虔诚尊崇。“他家的东西,偷得的吗?”言外之意,尊卑等级制度神圣不可侵犯。难怪鲁迅说写此小说的用意在“描写一般社会对于苦人的凉薄”[13]27。就是说,封建等级观念在人们心中根深蒂固,社会等级秩序不可改变,身受这种制度毒害的人们普遍缺失美好的人性。
综上所述,科举制度、封建等级制度像两把锋利的匕首,同时插向了孔乙己的胸膛,其悲惨命运也在必然中。换句话说,小说以极为精粹的笔墨展示了一具封建文化尤其科举制度的殉葬者的尸首,从而对腐朽的封建制度文化展开了全面深刻的揭露和控诉。
(二 )多重枷锁的精神桎梏:《祝福》主题阐释
《祝福》的主题比较复杂,其中之一是对封建礼教吃人本质的暴露。如果沿着“背景——人物——主旨”的惯常模式理解,其实很难得出“封建礼教吃人”的结论。因为祥林嫂的死,更直接的原因是亲人的死给她的致命打击。至于丈夫、儿子的死,其实很难与封建礼教扯上关系。我们不妨采用逆向推演法,围绕“如何挽救祥林嫂”假设几种“祥林嫂不会死”的情形:祥林嫂的婆婆不逼她改嫁,“贺大伯”不没收屋子,不狠心赶走她;鲁四老爷不用恶毒语言攻击祥林嫂,也不赶她出门让其“失业”;柳妈不给她讲那些恐怖的“大道理”,鲁镇的居民也不对她恶言相讥;“我”用好言开导,而不是冷漠麻木;她的丈夫不会病死,阿毛也没有被狼吃掉,祥林嫂没有深深的负罪感。显然,上述任何一条“假设”如果出现,祥林嫂都有活下来的可能。而正是这些假设情形的不可能存在,造成了祥林嫂的死亡和悲剧。不论是鲁四老爷,还是祥林嫂的婆家,以及柳妈等鲁镇的人们,这些都是造成祥林嫂悲剧的外在因素,尤其是鲁四老爷和她婆婆将祥林嫂赶出家门,使她失去了维系最低生活的物质基础。而祥林嫂的悲剧还有一个重要的内因,那就是她内心强烈的源于丈夫病死和孩子被狼吃掉的负罪感。所以不能将祥林嫂的悲剧简单归结到以鲁四老爷为代表的封建礼教的残酷迫害上,这是不全面的,也是不客观的。她两个丈夫的病死以及阿毛被狼吃掉,都属于“天灾”,与祥林嫂,与封建礼教其实没有必然联系。但问题也恰恰出在这儿。
鲁四老爷、柳妈等鲁镇的人,包括她婆家人,都将祥林嫂亲人的死归咎于她本人,难道是故意为之?其实不然,而是当时盛行的迷信观念在他们思想意识上的投影。他们无法解释祥林嫂亲人接连去世的原因,将之归咎于祥林嫂本人,视她为“命硬克夫”的“不祥之物”,这种愚昧迷信的思想自然根植于封建礼教的深厚土壤。而祥林嫂却对摧残她的愚昧观念缺乏认识,缺乏自觉的反抗,这是她悲剧的深层原因。封建社会对妇女非常苛刻,尤其对她们的贞操更是制定了不可跨越的戒律: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什么“从一而终”,“好女不可二嫁”等,这些礼教纲常如一道道绳索长期桎梏着妇女的思想。在这种思想的浸泡熏染下,她们视那种扼杀人性的腐朽的贞节观念甚于生命,因而以恪守妇道为最大的义务和荣耀。于是当婆婆为了金钱逼她再嫁时,她的出逃和反抗都是为了维护她内心的礼教贞操观念。而她最终屈从再嫁后,为了摆脱周围人对她的鄙薄,不惜花血汗钱到土地庙捐门槛,为的竟然是赎罪,免得死去后再受苦。由此我们仿佛看到祥林嫂的生存环境中,从卫家山、贺家坳到鲁镇,四处都扯起一条条看不见的绳索,它们代表着封建社会的政权、夫权、族权、神权的严密体系而精密图织,编成一张网罟,严丝合缝地罩着,逼使耗尽心力的人疲惫、瘫倒,最终被吞噬灵魂。祥林嫂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几乎成为这四大绳索经纬的网罟上的一环,尽管他们有的自觉有的不自觉。就是说,不论是祥林嫂精神上的愚昧,还是鲁镇人思想上的麻木,都深受封建礼教的麻醉和毒害,这也是小说的主旨所在。
需要指出的是,运用逆向推演解读作品要符合原文语境,切不可抛开文体、时代等因素刻意求新猎奇。比如《愚公移山》,如果我们无视其高于生活的虚构性,而用现实标准去质疑移山行为,这就本末倒置了。这好比读《农夫和蛇》,我们完全没必要去推究这个农夫的神经是否正常;读《精卫填海》,更没必要去研究大海能不能被填平。逆向推演不是好看的花招,更不是万能的法宝,那种剑走偏锋、执意逆向的解读思维是没有价值可言的。
注释:
①详见2018年高考全国卷Ⅱ作文题:关于“战斗机防护”。所给材料为:二战期间战斗机防护,多数人认为,应该在机身中弹多的地方加强防护。但有一位专家认为,应该注意防护弹痕少的地方。如果这部分有重创,后果会非常严重。而往往这部分数据会被忽略。事实证明,专家是正确的。
②这首诗写于1943年7月7日,当时郭沫若居重庆,抗日战争正处相持阶段。“大后方”的文坛上有一股“厚古薄今,尊崇先人”的风气,郭沫若敢于迎流而上,一气呵成地写作了长达万言的史论宏文《论曹植》,《反七步诗》即附在文尾。对于曹植,作者一面充分肯定他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另一方面则指出他的多项不足,诸如骄纵任性,恃才傲物。至于《七步诗》,郭沫若认为“过细考察起来,恐怕附会的成分要占多数”。在他看来,站在豆的一方面说,固然可以感觉到萁的煎迫未免过火;如果站在萁的一方面说,不又是富于牺牲精神的吗?详见郭沫若的《论曹植》,《中原》1943年第1期,第35-44页。
③《推背图》原是一种荒诞迷信的图册。《宋史·艺文志》列为五行家的著作,不题撰人,南宋岳珂《侨史》以为唐代李淳风撰。现存传本一卷共六十图,前五十九图预测以后历代兴亡变乱,第六十图画的是唐代袁天纲要李淳风停止继续预测而推李的背脊的动作,故后来又被认作李袁二人同撰。鲁迅用它作为文题,不过是借用“推背”这个词语。文章联系当时陈子展的杂文《正面文章反看法》以及中药药物学史上认识砒霜毒性的史实,说明“从反面来推测未来”作为一种观察现实、认识事物的方法,得来不易。全文批判了国民党反动派代为掩盖其投降卖国的罪行所作的欺骗性宣传,号召人民不要受骗上当。详见鲁迅的《推背图》,《申报》1933年4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