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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柳宗元诗文美学

2021-12-02郭新庆

大连大学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柳宗元

郭新庆

(中国柳宗元研究会,湖南 永州 425199)

柳宗元是我国唐代著名的思想家和文学家。他思想深邃,为文韵味别样,常让人叹为观止。由于一生遭贬,他诗文里凝结的美,带有苦涩的情感,是一种更深幽的美。细品柳宗元诗文,其间透出的思想和对美的追求,是那么的强烈、耀眼和感人。

一、把山水当知己

柳宗元《永州马退山茅亭记》有一句名言:“美不自美,因人而彰。”[1]454这是说美好的事物自己不会显现,是人发现了它的美才使它得以彰显的。晋人王羲之《兰亭集序》是描述兰亭美景的。柳宗元说,兰亭美景假使没有王羲之赏识,那些清澈湍激的泉水,茂盛的长竹,只能被荒芜掩埋在空山之中。而他为邕州马退山茅亭作记,也是为了不“使盛迹郁堙(掩蔽不为人知)”。在永州,柳宗元住在法华寺庙里,由寺庙西亭望西山,始有西山宴游;寻山往西,游钴鉧潭;又由潭西游鱼梁上的小丘;继而又向西至小石潭,随有四记。由近至远,三年后,柳宗元由西山乘船去袁家渴游览;自渴西南不到百步,得石渠;继而游石涧;最后是小石城山;转年又去更远的黄溪。柳宗元在永州有九篇游记,《永州八记》是最为世人称道的,其内容相系,自成体系,是刻意用心之作。与以往游记不同,柳宗元的游记“不是客观为了欣赏山水而写山水,而是把自己的生活遭遇和悲愤感情,寄托到山水里面去,使山水人格化感情化”[2]。柳宗元把山水作为知己,借景写人,借物写心,景物里充满了感情色彩,字里行间或隐或显着作者的影子。柳宗元笔下的山水与他的性情和遭遇相融相谐,形成了一种与众不同的高洁、幽深、凄清的美。《小石城山记》写山石,借石之瑰伟,以吐胸中之气。柳宗元感慨道:夷地奇伟之石,“千年不得一售其伎”,造物者为何“其气之灵不为伟人,而独为是物”啊!这难道这是为慰藉象我这样有才能而遭贬的人吗?[1]下卷476-477郁闷之情,借景抒而无遗。

在山水的描写上,柳宗元观察细微,体验深切,不但用笔精炼,语言清丽,还巧妙地运用多种文学手段。他笔下的山水、景物都写活了。一草一木,一泉一石,颜色、声音、动静、远近,声情并茂,处处都充溢着诗情画意,令人神往。柳宗元的游记篇篇称绝,其用语之精妙,巧夺天功。《鈷鉧潭西小丘记》写山石的奇形怪状,“若牛马之饮于溪,若熊罴之登于山”。《至小丘西小石潭记》写游鱼,“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动,俶尓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鱼、影、人互动,静动相间,虚实相衬,以少胜多,以鱼拟人,鱼知人意,“与游者相乐”,凸显出高超的美学意境,让人读后心旷神怡。说鱼“若空游无所依”,象在透明的空气中游弋,是极写潭水的清澈,又让人有飘若如仙的感觉。写树,“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遂”[1]下卷472-473。《始得西山宴游记》写山,不直写山之高峻,而是用周围山水景色来烘托它。坐在山上眺望四州,“凡四州之土壤,皆在衽席(坐席)之下”。山之高大,不言自显。而山下景色“寸尺千里”,是以小喻远。眼睛看到的景色在千里之外,可又仿佛在咫尺之间。说“山之特立(出众),不与培塿(小土堆)为类”,这是作者自况也。顿时,浩气冲天,“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心凝形释,与万物冥合”[1]下卷471。赏美景到了忘我的境地,“悠悠乎”,“洋洋乎”,不知不觉把自己与万物融化为一体。柳文写泉水更是一绝。《石渠记》说:“有泉幽幽然,其鸣乍大乍细(这是用声音写形)。……其流抵大石,伏出其下。逾石而往,有石泓(深潭)、昌蒲(水草)被之,有青鲜环周。……清深多鲦鱼。……其侧皆诡石、怪木、奇卉、美箭(竹子),可列坐而庥(休息)焉。风摇其巅,韵动崖谷。视之既静,其听始远。”[1]下卷475山泉景色灵动,人被如诗如画般的景色陶醉了。风吹草木,韵声在崖谷中振荡。被吹动的草木静下来了,可它发出的声音还在远处回响。人化境中,情感不由自主地随之在时空中飘荡着。

柳文记山水奇崛。元和八年(813)的《游黄溪记》,最称奇文。文中说的黄溪发源于湖南宁远县北面的阳明山,向西流经零陵县东北,折北后又向东北流入祈阳县与白江汇合入湘。黄溪在永州州治东七十里处。“北之晋,西适豳(古地名,今陕西彬县),东极吴,南至楚越之交,其间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数,永最善。环水之治百里,北至于浯溪,西至于湘之源,南至于泷泉,东至于黄溪东屯,其间名山水而村者以百数,黄溪最善。”[1]469此文以小喻大的文势,突显了永州山水的美。清人说这是创新,说到点子上。正是这些创新使柳宗元的游记有了新意。林纾说:“《黄溪》一记,为柳州集中第一得意之笔。”[3]下册607“柳州穷极山水之状,无不备肖。”[1]下卷572

游记乃赏游之作,为的是陶冶情操,寄托心志。游记的主角是人,没有人,景物就失去了灵魂,也不会有灵气。而赏景有雅俗之分,不同心气的人,看景物是不一样的,为文也就有了高低。高洁、深幽、凄清是柳宗元游记的主调,这与他为人和心境相关。柳宗元游记里渗蕴流动着骚体辞赋的东西,似诗似画,如丝竹,如墨玉,有声有色,出神入化,所记的景色与作者的心灵相融,此乃神来之笔也。这是柳宗元游记美学的一个重要特征。正如他自己在《愚溪诗序》里所说:“清莹秀澈,锵鸣金石。”[1]上卷408这是后世没人能企及的。

二、怨愤凝华的寓言小品

和山水游记一样,中国寓言也是柳宗元创立的。人生的事情很奇特,有时价值取向和思维往往是反着的,致使人生的命运也被扭曲了。故而许多名垂青史的人都是在逆境中成就的。左丘失明,遂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司马迁遭腐刑,写有《史记》;屈原被放逐,才有了《楚辞》。柳宗元一生遭贬,这在历史上是少见的。可恶境生美,痛苦里铸就了他的人生辉煌。他在永州写的寓言小品是他在困境里铸就的华章。

所谓寓言最早是借用他人之言向人说理的,与后来讽喻时弊的文学不尽相同。春秋战国时,用寓言说事盛行。那时诸子百家的著作中有不少寓言流传下来,《庄子》最具代表性。但《庄子》寓言大多是只言片语,少有篇章之作。我国寓言作为一种文学样式,应自柳宗元始。柳宗元写的寓言,是有感而发,又都是有实事指向的。其用语之精美,语言之犀利,似匕首,似刺枪。与之为文简约一样,其寓言也短小精悍,惜字如金。短短一二百字,假物为说,寓意深邃。用冷讽热嘲、戏笑讽喻和劝诫等手段,把想要说的道理和训诫寄寓其中,说理入木三分。柳宗元的寓言似小品,绵里藏针,柔中透刚,针砭时事,柔婉尖锐,让人有如芒在背,如坐针毡之感。所塑造的形象惟妙惟肖,有麋(鹿)、驴、鼠、虫、犬、虎、熊、人等,形象生动,故事感人。文中说的那些警世语,让人震惊,沉思。他用小品的文学手段,把质若白水的生活场景写得令人涕泪皆飞,忍俊不禁。读后静下来,又会有一种巨石坠水的震撼,这是更高层次的警世之作。柳宗元把人世间的虚伪扒光了给人看,令伪者无地之容;也让人在笑声中受到启迪和教育。

《三戒》是柳宗元寓言的代表作,由三篇短文组成。柳宗元借糜、驴、鼠三种动物的悲剧,讽刺那些色厉内荏、仗势逞威的人。《临江之糜》写“糜不知彼(指犬)”,依仗主人之势混迹其间,后被外犬杀食。“糜至死不悟”。《黔之驴》写驴貌似“庞然大物”,无异能,对老虎怒而蹄之,技止(黔驴技穷),被老虎吃掉了。《永某氏之鼠》写仓廪(粮仓)之鼠,持宠骄横恣肆,以为终世饱食无忧。后来主人换了,尽遭捕杀。柳宗元在《三戒》序里说:“吾恒恶世之人,不知推己之本,而乘物以逞;或依势以于非其类,出技以怒强,窃时以肆暴,然卒迨于祸。”[1]上卷342柳宗元厌恶不学无术的门阀子弟,《三戒》就是讽刺这些人的。

《罴说》与《黔之驴》相近,写“能吹竹为百兽之音”的猎人,他利用“鹿畏貙,貙畏虎,虎畏罴(熊)”,吹不同声音驱兽。最后罴至时,因无音可吹,被罴撕碎吃掉了。柳宗元嘲讽说:“今夫不善内而持外者,未有不为罴之食也。”[1]上卷302以此训诫那些没有真本领,靠投机取巧混日子的人。

《蝜蝂传》,写一种叫蝜蝂的小虫。文曰:“蝜蝂者,善负小虫也。行遇物,辄持取,卬其首负之。背愈重,虽困剧不止也。”由于负重过多,被压倒爬不起来。“人或怜之,为去其负,苟能行,又持取如故。又好上高,极其力不已,至坠地死。”[1]上卷312-313柳宗元借蝜蝂说时事。据史料和柳文考之,这是暗中对当政者王涯有所指摘。王涯是柳宗元早年好友,永贞革新时与宦官一起谋立太子,政治上与柳宗元相左,其性情文字也迥异。王涯贪权嗜禄,柳宗元尤为不喜,后来不见两人有交往。王涯任宰相时,聚货财,敛书画,当时无人不知。《唐书》记栽说:王涯居永宁里,家藏有财宝“巨万”。“涯宅书数万卷”,与当时掌管国家图书典籍的秘书省的藏书一样多。王涯敛书画到了疯狂的地步,凡前代书法名画,他都想尽办法弄到手。他在家里砌厚墙,凿洞把财宝书画藏进双层夹壁墙里。柳宗元死后十六年,文宗大和九年(835)王涯因甘露之变被杀。抄家时,珠宝字画昼夜取之不尽。当时哄抢的人群,砸破藏书画的墙壁,剔取装书画匣套上的金宝和书画的玉轴后,把书法名画都弃之毁坏了。当时王涯兼江南榷茶使,百姓恨之入骨,临腰斩时,争投瓦砾如雨。贪得无厌极尽私利的人,到死之日,一切荡尽。王涯这些人的下场柳宗元早就预料到。他在《蝜蝂传》借小虫蝜蝂警示那些贪婪敛财的脏官,告诫他们,如果“遇货不避,以厚其室”,早晚会象蝜蝂小虫一样跌地不起的。如还不知悔悟,“日思高其位,大其禄”,贪取更甚,这就离坠地死亡不远了。蝜蝂小虫善负是一种天性,可人是有智商的,如果象蝜蝂小虫一样,“不知戒,虽其形魁然大者也,,其名人也,而智则小虫也”。[1]上卷313其实人一旦贪婪成性,其智商和蝜蝂小虫没什么两样。柳宗元为他们感到悲哀。

《哀溺文》与《蝜蝂传》类似,说一善游者,中流“船破”时,因不舍弃缠在腰间的千钱,溺水而亡。柳宗元“哀之”作此文,以此来警诫那些“有大货之溺大氓者”。这里说的“大氓者”,当指朝中有钱有势的人。他们“前既没(淹死)而后不知惩(警诫)”,为贪图钱财,“以死自绕(环绕)”,说这些人为图财一直这么冒死环绕重复着。柳宗元这篇富有寓意的讽刺小赋,骚声古韵,肃穆里透着辛辣的讥讽,以小喻大,以时事寓朝政。表面巧无声色,内里如浅流暗涌,象针铓一样刺向时弊和“大氓者”[1]上卷327-328。

《鞭贾》是篇杂说,近似寓言,又象小品文一样,细读起来很耐人寻味。鞭贾是在市场上卖鞭子的商人。这是一个极有心计的奸商。当有人问价时,本来五十钱的鞭子,必定要说五万。有人还价五十,他假装笑弯了腰;出价五百,又显得有点愤怒;出价五千,他就十分愤怒;一定要出价五万才答应。有一富家子弟,花五万买了鞭子,拿来向作者夸耀。仔细看去,鞭梢蜷曲不舒展;鞭柄歪斜不正;鞭缨甩起来也不随合;看鞭节,腐朽斑斑没纹理,用指甲一掐就深深地陷了进去;举在手上,轻的象没拿东西一样。富家子弟说他喜欢鞭商说的发黄而有光泽的鞭竿,可让人用热水浇在上面,一下就变的干枯,现出苍白的样子。原来黄色是栀子染的,光泽是用蜡打出来的。三年后,富家子弟在郊外和人赛马,用力抽甩鞭子时,一下断了五六节,自己也坠地受伤。再看那折断的鞭子,里面空空的,质地就象粪土一样朽烂不堪,简直一无所取。历史有时会惊人的相似;其实人类自身弱点所展示出的这些愚昧和可悲,总会不断地在历史中重复地上演着,只不过当事人浑然不觉罢了。柳宗元说鞭贾这件事,其实是为了讽喻时政。他说:“今之栀其貌,蜡其言,以求贾技于朝。”[1]361这明显是在说那些伪装外表,粉饰言词,靠投机伎俩,获取高官厚禄的人;也直接触及了最高统治者皇帝。

柳宗元以别样的美学视角看人生,他的寓言讽喻时弊,让被讽刺的人如刺在喉,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虽被人恶心了,却又不能直接说出来。寓言设喻是虚构的,文章里的动物和人都是泛指的,一切恶的、丑的都可以在这里对号入座,但又不能直说其人。可文章里所说的事是现实存在的,又是可以具象的,这让被讽喻的人感到不安。柳文寓言借物说事、设喻说理,与中国写意的山水画一样,把要表达的意思深藏在景物的后面。藏之越深,意味越浓,设喻越妙,说理越辟。柳宗元是疾恶如仇的人,他对恶人、恶势力痛恨入骨,对恶俗、陋习厌恶至极。可他是一个贬吏,许多事情是不能直说的,因而他创造了寓言小品这一崭新的文学样式,把他想表达的情感发泄出来。柳宗元是语言高手,他把寓言的讽喻技法发挥到了极致。柳宗元又是写赋的高手,他在寓言里融进了辞赋的元素,使文章增添了声响和色彩,使讽刺文学的光彩更加耀人。

三、用传记明理扬善

传记这种文学体裁一般有二层含意,一是想把所记人物的声名和事迹传留下来,让后人仰慕和仿效;一是记人喻理,让人从中悟出作人的道理。前者重之在人,后者重之在理。其传之本意,是宣扬与流布,这与美学追求的真善美相契合。《柳集》里真正称传的记文不多,卷十七有传七篇,外集二篇,类似散在碑、行状、说里的还有几篇。与古时媚俗为人作传的文字不同,柳宗元的传记散文都是写现实存在的真人真事。柳宗元这类文章的主基调是惩恶扬善,颂扬不畏强暴爱民的士大夫和底层的劳动者。《段太尉逸事状》是写士大夫的代表作。段太尉本名段秀实,太尉是他死后受封的官爵。德宗时,朱泚叛唐,召段秀实、源休等人议称帝事。段秀实勃然起,以笏击泚,怒骂“狂贼”被杀。柳宗元推崇段太尉为人,曾寻边塞老卒访其事。韩愈为史官时,他特意写信推荐段太尉。柳宗元说,尚自始不作逸事状,一区区小吏,“会在下,名未达,以故不闻”,后人又何知段太尉其人。柳宗元列举段太尉种种抗上,不畏暴戾的事迹,证明段太尉壮举不是武夫一时之勇。柳宗元《太尉逸事如右》赞曰:“段太尉为人姁姁(温和貌),常低首拱手行步,言气卑弱,未尝以色待物,人视之儒者也。”[1]上卷113宋代欧阳修、宋祁作《新唐书•段秀实传》时,全文引用了柳宗元《段太尉逸事状》。

《柳集》七篇传记,末篇《曹文洽韦道安传》有目无文,实为一大憾事。曹文洽篇目有注说:“曹文洽者,义成军牙将也。贞元十六年,监军薛盈珍(宦官)遣小吏程务盈诬奏节度使姚南仲罪,文洽亦奏事长安,知之,追及务盈于长乐驿,中夜杀之,沉盈珍表于厕中,自作表雪南仲之冤,且首专杀之罪,亦作状白南仲,遂自杀。明旦,门不启,驿吏排之入,

得表状于文洽尸旁。上闻而异之。”[1]上卷313韦道安本一儒士,《柳集•韦道安诗》记其事甚详。诗曰:“颇擅弓剑名,二十游太行。”路遇失职回京刺史一家遭匪害,仗义“矢毙酋首”,救人危难。不受恩报,辞婚奋衣去。“义重利固轻”,侠义之士。韦道安与曹文洽死于同年,均为守义自杀。柳诗赞之曰:“烈士不忘死,所死在忠贞。”[1]下卷719-720传记里充满了忠勇、侠义和浩气。其人物都写活了,一个个迎面扑来,历历在目。这些仁人志士都是美好人物的化身,他们的为人和行为是柳宗元所崇敬的。真诚的情感写真实的人,字字生辉,句句出彩,篇篇都透着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和风彩。

而更值得称道的是《柳集》里写底层劳动者的文章,这在古代士大夫里是非常少见的,它是柳宗元传记文学的一大亮色。作于长安时期的《梓人传》和《种树郭橐驼传》,为文气度如一,均为喻理之作。《梓人传》里的梓人,不是普通的木匠,而是率百工造宫室的指挥者。规、矩、准绳是传统木匠的三大看家法宝。巧匠为宫室,为圆必以规,为方必以矩,为平直必以准绳。而梓人远胜于此,“吾善度材,视栋宇之制,高深、圆方、短长之宜,吾指使而群工役焉。捨我,众莫能就一宇。故食于官府,吾受禄三倍;作于私家,吾收其直太半焉。”[1]上卷308柳宗元以梓人喻政,“谓梓人之道类于相”,分明是一篇大臣论。正如清初林云铭所说:“其言颇得不亲小劳、不侵众官之意,实千古相臣龟鉴。”[3]下册332《梓人传》篇末有一段很精彩的话,说以梓人喻为政之道,不合则去,“卷其术,默其智,悠尔而去,不屈吾道,是诚良梓人耳。”[1]上卷310清张伯行说:在王天下的皇权社会,说出“以道事君不可则止意,是古今绝大议论”[3]下册337。《种树郭橐驼传》旨为喻居官。其种树者郭橐驼“病偻,隆然伏行”;而“视驼所种树,或移徙,无不活;且硕茂早实以蕃”。二者形成强烈的反差,一入眼,就把读者抓住了。郭橐驼种树之道,移之官理,当以顺民性以为官戒。“养人之术通于养树”,为官者当与民休息,而不可生事以扰民。世之官吏,往往本无爱民之心,正如柳宗元所说:“长人者(指官吏),好烦其令”,总是故意弄些烦扰百姓之举,以粉饰其事。“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1]上卷305-306一针见血,戳穿其虚伪的本质。

与上述二篇意旨相近的,还有《捕蛇者说》,这是读柳文最耳熟能详的篇目。蒋氏三代以为朝廷捕毒蛇活命,虽死于此,“比吾乡邻之死则已后矣,又安敢毒耶?”读之令人黯然。永州本非朝廷财赋之地,然其困如此,其他地方就更难想象了。宪宗时,宰相李吉甫曾撰《国计簿》说天宝以来的赋敛之害。除藩镇诸道外,税户减少四分之三,养兵之赋却增加了三分之一,大约二户养一兵,民苦不堪言。遇水旱天灾,十室九空,“非死则徙”,渐归于尽。柳宗元“闻而愈悲”,发狮子吼:“苛政猛于虎也!”[1]上卷295

柳宗元在柳州作《童区记传》说:“越人少恩,生男女,必货视之。”买卖人口,“当道相贼杀以为俗。汉官因以为己利,苟得僮,恣所为不问。以是越中户口滋耗。”[1]上卷307这种地方习俗,其实是渊之弊政。清人陈景云说:“唐时岭表大吏,多供南口(向朝廷进贡南方少数民族奴隶),或以充赂遗(贿赂的财物),所谓因以为利者此也。”[4]区寄一孩童杀二豪贼看似不合常理,这是极端情形下的奇迹。求生本能,生大智大勇,让区寄,背刃绝缚,即垆(炉子)疮(伤)手,都不觉痛。《童区记传》“事奇,人奇,文奇”,传流千载还清新如故。韩愈《柳州罗池庙碑》说:“柳侯为州,不鄙夷其民,动以礼法。”[5]这是韩愈在柳宗元死后说的一句最见肺腑的公道话,是对柳宗元一生追求为民理念的认可。二百年后,宋人苏轼也认同韩愈此说。在那个时代,士大夫能有如此的为政理念,并一生躬行于此,真有些划时代的意味。

《宋清传》以贾人说官人。宋清是一药商,他取利有道,为善贾,有远虑。宋清在长安西市卖药,每以优价进善药。不但“长安医工得清药辅其方”,有病的人,“亦皆乐就请求药”。他对朝官不管升迁谪贬,都笑卖迎送。贫士请药,也常多赊折。人有急难,倾财救之。“清之取远利,远故大。”柳宗元说:“清居市不为市之道,然而居朝廷、居官府、居庠塾(学堂)乡党(乡里)以士大夫自名者,反争为之不已,悲夫!”他进而慨叹道:“吾观今之交乎人者,炎而附,寒而弃,鲜有能类清之为者。”[1]上卷304-305把官场当市场经营古已有之,用做买卖的手段结交朋友更是习以为常。旧时官场,得势,车水马龙;失势,门可罗雀。这是那个社会的常态。柳文以传喻理论事,所记都是当时真实发生的事情。《梓人传》是柳宗元据其姐夫裴墐身边事所写的,《捕蛇者说》是柳宗元自己在永州亲历的事。

柳宗元碑铭传记写了一些失意人,不少都是底层的小人物,其哀怨感人,寄托了作者深深的同情和不平。《覃季子墓铭》记述了一个穷困一生的读书人。覃季子特别喜欢读书,虽家境贫穷,但为人耿介特立,气节不俗,从不接受别人的施舍。覃季子精通经史,“笃于文,不以仕为事”。后来不幸死于永州。将死时,叹曰:“宁有闻而穷乎,将无闻而丰乎?宁介而踬乎,将溷而遂乎?”意思是说,是希望出名但一生穷困呢,还是不求闻名而只求富有呢?是持正耿介而一生不顺利,还是糊里糊涂、趋炎附势呢?柳宗宗元赞赏覃季子为人,为他写墓志铭记之。其铭曰:“困其独,丰其辱。”这是说,覃季子为名望就得甘守穷困孤独,而想富有就得忍受耻辱啊!可见自古做人处世之艰难。这其实表达的是柳宗元自己的人生价值取向和不俯仰时俗的心态。

《筝郭师墓志》是柳宗元记一位弹筝的郭姓乐师的。不知是其出家的原因,还是艺人低贱,他无名无字。筝郭师身世悲苦,自断奶就“不近荤肉”,因之亲近佛教。父母死后,他离弃兄弟,到清凉山去做和尚。后来被“嗜其音”的复州刺史吴王宙和道州刺史薛伯高等人强招,其间冒死“变服遁逃”,最后来到柳州见柳宗元时,已得骨髓病,每日仍笃筝鼓音至死。柳宗元同情筝郭师,为其作墓志,“人亡而器存”,知音相惜是很自然的事。

我们之所以这样详述柳宗元传记散文的内容,是要突显他在美学上的现实主义精神和意义。上面说的这些篇章,揭露暴政,指斥统治者对人民的压迫和剥削,抒发了柳宗元的为官理念和政治理想。文章处处透着他对贫弱百姓的同情,对腐败乱象的忧心如焚,以及对不合理社会的愤恨和不满。柳宗元在文中所透出的怨恨与一般士大夫的不遇心境不同,他是为道之不行,也就是他一生所奉行的大中之道得不到施展而苦闷。柳文用语古朴,简练谨严,典型化地描写人物,生动自然,情境相彰,入目上口,有声有色。柳宗元把自己所主张和反对的东西,巧妙地襂透到传记的描写里。小文章写大主题,小场景喻大社会,爱憎情恨都在不言中。柳宗元诗文里柳宗元的传记散文是司马迁《史记》传记人物之后的一个发展。

南霁云是读柳文都熟悉的人物,他是唐代抗藩名将。柳宗元用骈体为南霁云作传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绝。骈文讲究对仗和声律,为文声韵并茂,很适宜渲染煽情,对读书人有吸引力。可文学的美是形式和内容的统一,偏向一端,美就失色了。骈文到唐代走进了死胡同,成了徒有形式的空壳。柳宗元《乞巧文》说:“骈四俪六,锦心绣口。”说它“夸谈雷吼”,“使甘老丑”,是被时人讥笑的靡靡之音[1]上卷316。柳宗元反对骈体文,可并非一概否之不用,而是化腐朽为神奇。柳宗元借骈文和用典为烈士作《南霁云睢阳庙碑》。一篇千字碑文,按世采堂本标出的用典注解就有四十余处。读过,让人有些目不暇接的感觉。可细品起来,韵味无穷,又读之上口。每一用典,都不是硬塞进去的,而是恰到好处的融在语境里,加之音韵唱和,使文字更鲜活,形象更亮丽,文章更风采。有些东西,看怎样使用,放在什么场合,不存在千篇一律的模式。柳宗元用骈丽写传成了中国古文化大花园里的一朵奇葩。

四、把情感凝化到诗里去了

诗从诞生起就是言志达情之物。能畅达情志者为能,能言达天下者为佳。诗是语言艺术的最高形式,它是用有韵短句组成的。诗起于四言,后来五言,七言,以至创造出长短句的词。随着诗歌样式和体类的多样化,诗所表达的内容和意境越来越丰富、精彩[3]上册42。柳宗元以文传世,名盖古今。可因“柳州文掩其诗”,又处贬境,柳宗元的诗与其书法一样,在唐代没能引起世人的重视。直到宋代,苏轼誉柳诗“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让世人眼前一亮。苏轼把柳诗与陶渊明相比论,《东坡题跋评韩柳》说:“柳子厚在陶渊明下,韦苏州上,退之豪放奇险则过之,而温丽清深不及也。所贵乎枯淡者,谓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渊明、子厚是也。”[3]上册47此说比较中肯,让柳诗藏在“枯淡”后面的“实美”被突显了出来。后来宋人俨羽把柳诗称为“柳子厚体”,又谓“韦柳体”。实际柳诗与他的古文一样,都是有别于他人的独立一体。而所谓“韦柳体”,以及把柳诗与陶渊明、谢灵运、孟浩然、王维等相比附的,都是就山水诗而说的。而柳宗元不是单纯的山水派诗人,他独特的生活和人生经历铸就了不一样的人生和性情,在其诗里,包括山水诗,透显着他与世人不一样的风貌。我们常说,诗情画意,这是指一种美好的意境。为文作诗讲究声情并茂,它是语言美的最高境界。从心理学角度看,意境是人感悟诗文美的媒介,它让人把无声的文字联想成有声、有色、有情的知觉,好像人能直接听到、看到、体味到一样。这种联想的美,它更丰富,更广阔,更幽深,也更能感动人。意境是诗的灵魂,也是诗歌美之所在。柳宗元的诗不是单纯山水景物的描写和一般意义上的抒情达意,他是把自己融进了诗歌里,已身入化境了。柳宗元诗歌的这一美学特征,是中国美学史上一个很独特的文学现象。

诗歌从传承和发展来看,后来人模仿学习前人是很自然的事情。可对诗人来说,内在精神的东西才是诗风诗貌形成的根本原因。荆轲、项羽、刘邦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诗人,他们都有一首诗传世于今。他们的诗是用近似白话口语加语助词“兮”字随情脱口吟就的,可其诗里透出的气势和精神几千年的时空也没能罩住他们,把为义就死的侠客、四面楚歌的楚王、衣锦还乡志满意得的帝王活脱脱地凸现在世人面前。诗里的用语只有作者本人才能吟出那样的话,真可谓诗如其人也。柳宗元山水诗有模仿继承前人的痕迹,但精神层面的东西不一样,其表现方式和突显的诗风诗貌也不一样。谢灵运是开创山水派诗的第一人,他是晋车骑将军谢玄的孙子,靠祖阴,十八岁就“袭封康乐公,食邑二千户”,并按例任过一些官职。《谢灵运列传》载:宋少帝时,他因得罪权臣,“出为永嘉(今温州)太守。郡有名山水,灵运素所爱好,出守既不得志,遂肆游遨,遍历诸县,动逾旬朔(十天半月),民间听讼,不复关怀。所至辄为诗咏,以致其意焉。在郡一周(一年),称疾去职”。回家后,谢灵运大建别墅,凿山浚湖,常领僮仆门生数百人到处探奇访胜。谢灵运诗多反映门阀世族的享乐生活,他描绘的山水景色,少见内心精神情感的东西,缺少思想内容,还充斥玄言佛理,虽有不少“名章迥句”,但整体读来还是让人感到很单调平庸。韦应物与柳宗元生存年代很近,韦应物死时,柳宗元已十九岁。韦应物出身名门望族,十五岁靠门阴在宫里担任玄宗皇帝的侍卫三卫郎,这是他步入仕途的进身门阶。韦应物后来做过滁州、江州、苏州刺史,其间一次次被罢官归隐,使他对尘世厌倦,向往山林与佛门。李肇《国史补》卷下记载说:“韦应物立性高洁,鲜食寡欲,所居焚香扫地而坐。”他沉隐山林,明显是为了逃避现实。韦应物诗的代表作《滁州西涧》:“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诗淡然无意。涧边幽草自生,深树黄鹂自鸣,春潮春雨自来,野渡小舟自横。一切都非人为而自生自荣,天籁之音,自然之美。除此自外,很难体味到有内在精神东西在里面。陶渊明是田园诗的鼻祖,也称“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他“不为五斗米折腰”,绝辞官场,归隐山林,他写的诗恬静自然。陶渊明《桃花源诗》并记,是描写他追求的那个时代根本没法实现的桃花源式的理想社会。搜寻古今,其实所谓的隐者,不过是士人仕途困厄时一种无耐的说辞而已。柳宗元与他们都不同,他信奉“大中”之道,不诲永贞之举,他游走山水只是为了缓解贬境中的苦闷,他直到死也没放弃仕进用世的念头。柳诗峻洁,情致深沉委宛,诗里总是隐约透着一种孤傲的情趣。他的代表作《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1]下卷725茫茫的江雪,群山中的鸟都飞走了,山间路径也不见人的踪迹。空寂寥寥,整幅画面突现一个寒江独钓的老翁。表面看是写江雪、孤舟、老翁,可冷峻、幽寂、深邃里透出的却是孤独和高傲的幽情。柳宗元这是“托此自高”。短短二十字的五言诗,绝妙地展示出诗人的人格风貌,成了传咏千古的绝唱。柳宗元追慕屈原,他的诗文里随处可见屈原的影子。元和十年(815)正月,遭贬十年的柳宗元在奉诏回京临行前作诗《离觞不醉至驿却寄相送诸公》:“无限居人送独醒,可怜寂寞到长亭。荆州不遇高阳侣,一夜春寒满下厅。”[1]下卷694“醒”是用典,《楚辞•渔夫》:“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被放逐)。’”柳宗元以屈原自喻,在诗里抒发不与世俗同流的孤独。柳宗元在《衡州刺史东平吕君诔》说:“君之志与能不施于生人(百姓),知之者又不过十人。”[1]上卷137其道不行,孤痛可见。与《江雪》意境同趣的还有名篇《渔翁》诗:“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1]下卷740这首表面描写渔人的诗,其实是借写景抒发自己的情志。“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其用语构思之奇巧让人回味无穷。清晨雾散日出,打鱼人的影子不见了,只听见渔歌在绿水青山间回荡。舟行湘江中流,回望水天相连处,只见山岩上有悠然的白云在相互追逐着。诗人是借此表达对自由生活的向往。委宛言志,曲径幽情。深沉中透着大气,峻洁里透着不屈。

柳宗元存世诗有一百六十四首,大都是遭贬后所作。翻检《柳集》,确知贬前的诗只有三首。柳诗多哀怨,为此,古人有称柳诗为贬诗的。其实读柳诗,冷眼望去,有时隐隐闪闪,有点草柯中见荧火虫的感觉。可深入去品味,得其心,其回味大有绕粱三日不绝之感。冷峻中透着深邃,不但耐人咀嚼,更让人沉思难忘。其实这都是对那个社会的控诉,也是不屈的抗争。试想一生遭贬十四载,至死志不得展,孰会不怨,不愤。柳宗元大儒气象,为人内敛。他的发愤诗多曲回隐喻,或托言禽鸟;或借用神话来自况身世遭遇,讽刺现实;或用典喻今。《跂乌词》《笼鹰词》《放鹧鸪词》《行路难》都是这类借题发声放情之诗。“但愿清商复为假,拔去万累云间翔。”“况我万里为孤囚,破笼展翅当远行。”身为“孤囚”的柳宗元放歌要冲破牢笼,要摆脱各种束缚去远行,借风助云间翔。柳宗元一生遭贬不说软话,这是他为人性情使然。正如清代吴闿生所说:“非强颜作高语,其所自负故如此也。”[3]下册721在放逐柳州时,柳宗元曾登城作七律诗《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曰:“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1]下卷700柳宗元思念与他同时遭贬的韩泰、韩晔、陈谏和刘禹锡。十几年遭贬的怨愤,一时间,接大荒,连海天,飐惊风,侵密雨,其愁、其愤、其悲、其闷,其思,茫茫不尽。岭树重重遮住望友的千里目,愁思象九回曲折的柳江水。柳宗元与四位战友同处蛮荒贬地,连寄托思念的音书都难以通达。诗中博大气势透出的是深沉和不屈。此诗非子厚大手笔不能为。

柳宗元为人中规中矩,作诗为文也如此。柳诗精刻工巧,“字字如珠玉”,其思乡诗写的精妙绝伦。《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诗唱道:“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1]下卷692诗中用“尖山”、“剑铓”割愁肠比喻思乡之苦,用“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说思乡之切,之深。这样新颖、奇特的构思,让人读了也会随之飞扬。其幽深的意境和情感远不是语言所能表达的。《柳州寄京中亲故》是柳宗元在柳州接到京中故旧来信有感而作,诗曰:“林邑山联瘴海秋,牂牁水向郡前流。劳君远问龙城地,正北三千到锦州。”[1]下卷709唐时锦州属江南西道,在今湖南麻阳县西,踞京师三千五百里,而柳州“正北三千到锦州”,则长安之远可知矣。身居荒蛮,山障水阻,诗人用具象数字把思念亲友和内心的哀怨倾泄无余。《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诗:“破额山前碧玉流,骚人遥驻木兰舟。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1]下卷709诗中姓曹的侍御史不知为何人,应是柳宗元熟悉的朋友。沈德潜称此篇为柳诗七绝“压卷”之作。象县是柳州的属县,离柳宗元的州衙龙城应不算太远,大概有一百几十里路。朋友路过,在船上写信给柳宗元。可柳宗元却回赠诗说“遙”不能见,说他自己想采一朵白蘋花送给朋友表达心意,都因不自由而做不到。正话反说,本来近在咫尺,却反说遙不可及。一个“遙”字隔绝了近在眼前的好友,柳宗元把遭贬没有自由和怀念友人不得相见的痛苦绝妙地收在了一个“遙”字里,这反而更加倍增其哀痛。柳宗元《田家三首》是写农民生活的,他同情农民疾苦,不满官吏的凶残,这在其他山水诗里是少见的。《掩役夫张进骸》叙说柳宗元掩埋马夫张进尸骨的事,表现了他对底层劳动人民的深切同情。其诗曰:“为役孰贱辱,为贵非神奇。一朝纩息定,枯朽无妍媸。”[1]下卷744他说,为役夫有什么低贱耻辱,作贵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人一旦死了,尸骨腐烂了,还有什么美和丑的区别。这是柳宗元进步的哲学思想的体现,在等级森严的那个时代,只有柳宗元敢如此大胆地做这样的挑战。

诗是言志抒情的载体,触景生情,随情生发。从灵魂深处涌出的诗,它带着诗人的体温、情趣和灵性流动着。诗又是诗人的影子,它走入历史的镜子里,又从那里走出来给人看。今人读柳诗,随着耳畔峻洁的诗风,好象曼声吟哦的柳宗元又蹒跚地向我们走来,还是那么亲切,还是那么鲜活。柳诗幽深的意境太让人陶醉了。柳诗和如诗如画的柳文一样,都是柳宗元留给我们的瑰宝,它引领人们走向中华民族的文学殿堂。

诗文如人,这在柳宗元身上体现的非常明显。《柳集》里无论是诗歌还是各种文体,都充溢着柳宗元的影子。其诗文风格和特色是他独到的人生经历和情感心路所决定的。与一般山水诗和游记散文不一样,柳诗和游记不是纯山水风景的描写,也不只是单纯哀怨情感的释放。柳诗的美,“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澹泊”[3]苏轼语42,山光水色里总有一个不屈的追寻者的影子在里面。柳宗元善赋,他的骚体文赋,写的声情并茂,色彩飞扬。柳宗宋元的寓言小品,针砭时事,柔婉而又尖锐。警世之语,让人震惊,沉思。宋人严羽《沧浪诗话•诗评》说:“唐人惟柳子厚深得骚学,退之(韩愈),李观,皆所不及。若皮日休《九讽》,不足为骚。”[3]149柳宗元是唐代唯一能用骚赋为文的大家。这不单是写作技巧和功力的问题,也是独特的人生经历使然。柳宗元主张“大中之道”,《柳集》里十四五篇具有文学性的传记散文,大多都是写底层小人物的,这与他的为生人思想相关。柳宗元在中国文学史上有很重要的历史地位。他不仅是个大文学家,也是个大学问家。唐人莫休符称柳宗元是“大儒”。说到三代以下文章家典籍,他仅各用一字就将其精髓道破,其知文章利病之深远非常人可及。清代徐经《西汉文类序后》说,古人数百卷不能说清楚的事,柳宗元仅几句话就说明白了。柳宗元为文讲究言简意赅,一语中的。细察《柳集》,柳文名篇大都仅数百字,其字字珠玉,有如神来之笔,不像那些虚为文者,为文云里雾罩的,尽用些华辞丽句堆出一大堆垃圾,洋洋洒洒,不知说了些什么。柳文“简古”,这为历代文人所推崇。朱熹说:“文之最难晓者,无如柳子厚。”[3]123唐以后许多人学柳为文,如宋代的欧阳修、苏轼,明代的徐宏祖,清代的姚鼐。苏东坡非常喜欢柳文,他在岭南时,唯一把“陶渊明一集、柳子厚诗文数册,常置左右,目为二友”[3]43。还谆谆告诫儿孙辈要熟读柳文。柳宗元一生穷困,到死连送走自己的钱都没有。可困境铸就了他文学上的辉煌。柳宗元的诗文同屈原的《楚辞》和司马迁的《史记》一样,会一直让后人记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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