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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珍珠对中国乡土习俗中“礼物精神”的发现与认知

2021-12-02

大连大学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王龙赛珍珠人情

张 莹

(哈尔滨师范大学 西语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25)

自1859年进化论问世以来,西方社会就逐步构建出人类社会与文化也应遵循由野蛮到文明这一线性的进化过程。文化人类学鼻祖泰勒在其著名的“文化进化论”中就提出将不同的民族和文化依据“进化”的关联方法置于同一条单一的时间序列中进行考察,由此,先进的西方文化就位于这一时间序列中较晚、较高级的一端,而古老的中国等非西方国家就被动地被置于进化序列中落后、蒙昧的一端,成为了凸显西方先进文明的文化“他者”。于是,传统的中国风俗在这样一种西方中心主义的话语中被异化和野蛮化,成为了“他者”的风俗。然而,在依靠人情①金耀基曾指出:“人情这个词指的是人际关系,即同他人共处的方式。”翟学伟则认为,人情是指“包含血缘关系和伦理思想而延伸的人际交换行为”。阎云翔则将其更加深化了:“人情是一个伦理体系,当一个人与他关系网中的他人相处时,它指导和规范他的行为。”本文所讨论的乡土社会交换体系中的人情首先意味着人的本能情感,是以情感相依而非理性计算为基础的,同时它也是一种礼节(礼物交换)、一种资源(关系)、一套社会规范和道德义务,因此,它既是一种社会交换,也是一种情理沟通。伦理来维持的中国乡土社会中,诸如包办婚姻、民间礼物交换、民间宗教信仰等看似落后的传统习俗是历经千百年,在中国乡土社会的不断锤炼中所形成的,对于中国乡土社会而言具有重要的实际功能。乡土社会的礼物交换是一种互惠互利的民间礼物馈赠,是“生活在特定文化习俗下的个体建构社会关系网络的物质载体”[1]37,在整个人情伦理体系中处于核心位置。礼物交换不仅是乡土社会人与人进行社会交往的重要媒介,更是在“维持、再生产及改造人际关系方面”[2]14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使乡土社会得以有序的运转与维持。在《大地三部曲》和《母亲》这两部代表作品中,赛珍珠凭借其对中国乡土文化的热爱与理解,以一种置身其中的内部取向的眼光,以全新的功能性视角刻画了乡土习俗中的礼物交换,发现了基于人情伦理道德与情感联系的礼物交换对于乡土社会的重要意义,重新挖掘了“礼物的精神”②马歇尔·莫斯(Marcel Mauss)在其名著《礼物》(The Gift,1967)中指出在礼物中存在着一种迫使受礼者必须作出回报的神秘力量,即“礼物的精神”(the spirit of the gift),由此礼物的双方得以将彼此的关系持续发展下去。虽然他的这种略嫌简单化的说法引起了学者们的广泛争议,但是这种“礼物的精神”却引发了人们对于礼物交换所承载的文化和社会意义进行更加深入的思考和讨论。本文采用莫斯的“礼物的精神”这一说法,结合阎云翔对于礼物的流动与交换理论来具体分析赛珍珠对于乡土习俗中“礼物的精神”的深刻认知。,从而超越了西方中心主义话语对于中国传统风俗的他者化建构。

一、基于人情伦理道德的礼物交换

赛珍珠在《大地三部曲》《母亲》等作品中描绘了大量乡土社会礼物交换的情景。她发现很多礼物交换实际上反映了“礼尚往来”和“克己复礼”的道德准则,因此,是“礼治”的乡土社会中一种基于人情伦理道德的礼物交换。

《大地三部曲》的主人公王龙出身贫寒,他的老父亲拿不出彩礼钱给儿子娶媳妇,于是去城里的大户黄家打听有没有不需要彩礼就可以娶回去的丫头。黄家老太太因为“在庙里许了愿,年纪大了,要积些功德,多放生”[3]12,于是,把厨房的丑丫头阿兰许配给王龙,并嘱咐阿兰“听他的话,给他生儿子,……把头生儿子抱来给我看看”[3]12。二人成婚后,辛勤劳作,又赶上了好收成,生活明显得到改善;阿兰克尽孝道,勤俭持家,还给王龙生了一个大胖儿子——这对于王家这样一个穷困潦倒的农民家庭而言,是莫大的喜悦与荣光。黄老太太积功德的“善举”使穷小子王龙不花一分钱就娶上了媳妇,有了儿子,生活也有了起色,因此,王龙就欠了黄老太太一份“人情”。同样,黄老太太把阿兰许给王龙,让她这个曾经饱受欺凌的丑丫头拥有了待她还不坏的男人,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虽贫穷却温暖的小家,这些都是黄老太太施与她的恩惠。乡土社会讲究“礼尚往来”,王龙夫妇自然要极力偿还亏欠黄老太太的这笔“人情债”。因此,夫妇二人决定在大年初二这天带着礼物去黄家拜年,感谢黄老太太的善举。这个上有老,下有小的穷家小户竭尽所能拿出来的礼物是“用最好的面粉、糖和猪油做的糕团”[3]29,而他们自己是根本吃不起白糖和猪油的。可见,这个家庭倾尽所有,拿出了最为贵重的礼物来偿还欠黄老太太的“人情债”。费孝通认为中国乡土社会是一个“差序格局”的社会,是“一根根私人联系所构成的网络”,“社会联系是逐渐从一个一个人推出去的,是私人联系的增加”[4]40,而“道德要素”[4]45正是维系这一根根私人联系的重要手段。王龙夫妇此举不仅仅偿还了欠下的“人情债”,更是尽到了对于他们所欠人情的道德义务,从而努力维持了这个穷家小户在差序格局中的社会关系网络。这种人情关系网络的建立和维系也帮助发迹后的王龙能够以平等的身份去购买黄家的土地。

赛珍珠在《母亲》中也细致地刻画了这种广泛存在于乡土社会中的,为了尽到道德义务并偿还“人情债”所进行的礼物交换。“母亲”请可靠正直的堂兄替她在镇上把“丈夫寄给自己的钞票”换成大洋,堂兄欣然应允,把洋钱交给“母亲”的时候,还敲给她听,证明每块都是真的。“母亲”欠了堂兄这份人情,基于道德义务,自然应该努力偿还,赛珍珠对此进行了精彩的描写:

母亲很感激他,虽然心里舍不得,但也不愿意人家说她小气,还是勉强自己向堂兄说出这句话来:“拿一块去,留着在有急事的时候用吧!每次收割庄稼的时候,都靠你帮了不少忙,我知道你需要钱用,嫂子的肚皮又很大了,快要生孩子了吧?”

堂兄眼看着洋钱,故作不在意的样子,虽然心里馋着想要,又避过眼睛去故意不看,但他还是宁可不要。他赶快在他的欲望还没有加深的时候向母亲说:“我不要,弟妹,你现在是一个女人当家,我还能做工呢。”因为他确实是个诚实可靠的人。

“好吧,那你需要的时候,来向我借吧!”母亲说着就赶快把洋钱都收起来,让他不再看见。[5]67

每块洋钱都是靠自己的辛勤劳作换回的,“母亲”自然不舍,但堂兄帮了自己这个大忙,欠下的这笔“人情债”总是要还的,不然会被“人家说她小气”,这就体现了“母亲”对于私人关系网络中的道德要素的理解。于是,“母亲”豪气地拿出了一块洋钱作为对堂兄的感谢,从而尽到了道德义务。其实,这种道德义务也体现着礼物交换双方努力维系的一种“道德脸面”。金耀基认为,“道德脸面在规范人的行为时并不诉诸外部环境或观众,相反,道德脸面基于一个人的羞耻感——接近英文中的负罪感(guilt)概念——从而充当着一种内在的道德约束。”[2]133正是由于这种“道德约束”,“母亲”才会努力想办法回馈堂兄对自己的帮助,而堂兄没有接受“母亲”的回报也是因为“母亲”独自支撑家庭,生活艰辛,他不愿因为自己的贪婪而加重“母亲”的负担,从而赢得了自己的“道德脸面”,也进一步强化了自己的人际关系网络。然而“母亲”很清楚她所欠堂兄的“人情债”并不会因此而抵消,于是她提出“那你需要的时候,来向我借吧”这样一种滞后的方式继续努力回报自己所拖欠的“人情债”,而且,在日后的往来走动中,她和堂兄之间“欠”和“报”的相互关系依旧延续着,并且继续巩固和加深双方的私人关系网络,同时也延续并不断强化私人关系网络中的人情伦理机制。赛珍珠不仅发现了这一重要的人情伦理机制,还生动地刻画了礼物交换双方细微的心理活动。“母亲”和堂兄之间的客套和互相推让就是维系双方“道德脸面”的重要手段,这一手段在礼物馈赠中被广为运用,也成为了乡土社会礼物交换的重要特点之一。赛珍珠在“母亲”感谢长舌寡妇给盲女做媒的场景中,对此也进行了极为传神的描写:

母亲从怀里掏出一块钱,她已经为这事准备好了的,塞给了寡妇。寡妇将母亲的手推过去,赌咒着不肯要,她说两个这么好的姐妹是不需这样客气的,还又说了一些别的客套话,但是最后她还是收下了。[5]157

长舌寡妇卖力张罗,为“母亲”的瞎眼女儿找到了婆家,“母亲”由此欠下长舌寡妇一个人情。作为感谢,“母亲”自然要对长舌寡妇给予回报。一块洋钱的报酬既体现了“母亲”为了维系姐妹之间私人关系所尽到的道德义务,又维护了“母亲”自己的道德脸面。作为礼物交换的另一方,长舌寡妇同样希望赢得自己的道德脸面,因此,她必须要推掉这一块钱,还要说上一些客套话,这样才符合乡土社会的伦理规范,才符合道德水准。就在这种你来我往的“推”“让”过程中,双方的私人关系得以巩固,彼此的道德脸面也得以有效维护。

马林诺夫斯基认为礼物交换反映了一种互惠原则(the principle of reciprocity),“一个人给予是因为他期待报偿,而一个人回报是由于其伙伴可能中止给予的危险”,因此,一切权利和义务都“被置入互惠性服务的均衡链中”[2]6。杨联升又将互惠原则置于中国乡土社会的人情关系网中,指出:“中国人相信人与人之间的——而事实上是人与超自然存在之间的——行为的回应(喜爱与憎恨,奖赏与惩罚)应当像因果关系一样确定,因此当一个中国人行动时他会自然地预期某种回应或回报”[2]18,这种“报”所体现的就是互惠原则。在赛珍珠的笔下,中国乡土社会的礼物交换正是依靠这种“给予”与“回报”的“互惠服务的均衡链”才得以成为亲密社团中的人们不断巩固与加强互助性人际关系网络的重要手段,而维系这一均衡链的就是给予和回报双方的道德义务和道德脸面,因而,礼物交换就具有了道德的精神。

二、基于情感联系的礼物交换

乡土社会的礼物交换是亲密社团的个体维持私人关系网络的重要手段之一,因此,在尽到道德义务的同时,情感联系往往也是人们进行礼物交换的重要原因。阎云翔就认为“渗透在礼物当中的精神,同时含有道德意味和情感意味。”[2]141在具体实施中,这两方面因素经常交织在一起,共同支配着礼物交换。如果在这个过程中,道德因素居于主导地位,那么礼物交换所体现的就是道德的精神,比如上面分析过的例子。但是中国人向来是喜欢讲感情的,因为感情可以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情感关系也往往是支配人情往来的重要因素,欠了某人的人情不仅仅是在理上亏欠,更体现了一种情感上的拖欠。礼物交换的双方之间情感联系越密切,他们之间的礼物交换所体现的情感因素就越显著。而且,因为双方关系密切,他们所进行礼物交换的方式也往往涵盖了各种各样的社会活动,比如“亲戚间的互访、邻里间的食物与劳动的交换以及朋友间的礼物赠送”[2]20等等。于是,亲密社团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在一种情感上的不断拖欠、回报、再拖欠、再回报的过程中得到了延续和强化。赛珍珠笔下的“母亲”和堂嫂二人就是在这样一种情感的不断互相亏欠中,在双方的互助性交往中,建立起了相当牢固而且稳定的亲密关系。

堂兄一家就住在“母亲”家的对街,每次“母亲”要生孩子的时候,堂嫂都在她身边照顾,而“堂嫂也有需要她帮助的时候,她也会同样地帮她的忙”[5]19,两家人就这样总是互相照应,因此关系密切。“母亲”要生产了,堂嫂就过来陪“母亲”聊天,来减轻阵痛中“母亲”的痛苦;堂嫂会手脚麻利地帮忙接生;堂嫂会给刚刚出生的婴儿洗澡并细心地包裹好孩子;堂嫂还会给“母亲”熬上一锅热乎乎的汤,为产后虚弱的“母亲”增添营养,补养身子。因此,“母亲”对堂嫂异常感激:

母亲很感激地喝着汤,呻吟着对堂嫂说:“姐姐,你真是好心肠!”

堂嫂也说:“我生孩子的时候,你不也是同样地照应我吗?”[5]22

的确,“母亲”在堂嫂需要帮助的时候,也自是义不容辞,“所以这两个女人,因为生孩子互相需要和照应,又因为她俩经常会生孩子,所以成了好姐妹,好邻居。”[5]22“母亲”和堂嫂二人在长期的邻里生活中互相扶持、互相依赖,她们经常串门聊天,给双方感情上的温暖与慰藉;她们经常交换礼物,传递彼此的心意;她们经常生孩子并为对方接生,在彼此最脆弱的时候照顾对方——在这样长期互助的人情往来中,二人建立起了牢固的情感依赖与信任,双方也都在礼物交换与人情往来的过程中受益匪浅,充分体现了马林诺夫斯基所提出的礼物交换的“互惠原则”。不仅如此,这种在“互惠”交往中所形成的私人关系网络还能够帮助个体分担或者转移政治、经济和社会风险。“母亲”在丈夫离家出走后,独自一人辛苦支撑家庭,这时,她得到了堂嫂一家的热情帮助:堂兄会经常帮“母亲”干地里的重活儿;堂嫂“会常常分点肉给母亲,给孩子们一把水果,或是把她做的纸花给女孩儿戴在头发上”[5]81;堂嫂会热心张罗给“母亲”的儿子娶媳妇;“母亲”生病了,堂嫂第一时间赶去探望,还在“母亲”没抵挡住收租管事的勾引而意外怀孕之后协助“母亲”打掉这个孽种。对于堂嫂一家的帮助,“母亲”感激涕零:“我的嫂子,我的姐姐,只要我活在世,我会记得你一辈子的”[5]114。正是有了与堂兄一家的互惠性情感往来,遭遇了种种不幸的“母亲”才有可能虽挣扎却坚强地活着。费孝通对此总结到:

亲密社群的团结性就依赖于各分子间都相互的拖欠着未了的人情。……来来往往,维持着人和人之间的互助合作。亲密社群中既无法不互欠人情,也最怕“算账”。“算账”、“清算”等于绝交之谓,因为如果相互不欠人情,也就无需往来了。[4]106

“母亲”与堂嫂之间的种种互助性礼物往来与走动赋予了礼物交换以情感的精神,它不仅发展了双方的私人感情,使原本密切的亲情更加巩固,同时也维系了双方的私人关系网络,加强了亲密社群中个体之间的团结与合作。

三、基于恩情的礼物交换

前文提到过,在乡土社会的人情关系网络中,道德义务与情感联系往往交织在一起,共同作用于并支配着个体进行礼物交换的行为。在人情伦理体系中,同时体现道德与情感的双重精神并在二者的双重驱动下进行礼物交换的最好例证恐怕就是报恩这一人情往来的最高级形式了。报恩即回馈并报答他人对于自己所施以的恩情,“恩”侧重的是道德义务,“情”则代表着报恩的过程中双方产生的情感联系,因此,在报恩的过程中,情谊往往是通过道德责任得以表达的。不仅如此,基于恩情产生的人情往来不是“一次(或若干次)性地完结,或结束一次重新开始一次,而是发生了一次就能连续性地循环下去”[6]52。因此,报恩不仅限于一次性的回报,而是只要施恩者有需要,受恩者都会义不容辞去尽力回馈或者帮助自己的恩人,这才既能尽到道德义务,又能不断维持和巩固双方的情谊,从而使这种基于恩情的人情往来得以延续。在《大地三部曲》中,赛珍珠对王龙和邻居老秦之间基于恩情的人情往来做出了精彩的诠释。

在家家吃不上饭的饥荒年代,饿疯了的乡邻受人蛊惑以为王龙家还存着大量粮食,就闯进了王龙家把仅存的一点粮食一抢而空,老实的邻居老秦也加入了抢粮的人群。事后,老秦一直对此耿耿于怀,后悔不已。后来,王龙家断了粮,即将临盆的阿兰因为太久没吃过东西而很难挺过阵痛的痉挛,走投无路的王龙只好去找邻居老秦:“如果你还有什么吃的东西,发发善心给我一点,救救我孩子他娘的命。我不会记恨你来我家抢东西的事了。[3]48”尽管自身难保,一直对王龙一家心怀歉疚的老秦还是慷慨解囊:

老秦惭愧地看看他,谦恭地答道:

“发生那起事情之后,我一想到你就觉得不安。是你叔叔那条狗哄了我,他说你藏了很多粮食。我当着这个无情的苍天对你发誓,我只有几把赤豆埋在门口的石板下。这是我和我老婆藏的,预备我们和孩子到最后一刻才吃,好让我们死的时候肚里有点东西。不过我愿意给你一些。你们能走的话,明天就到南方去。我留在这里,我和我家里的都留下。我比你年纪大,也没有儿子,死活都没有什么关系。”[3]48

最终,这把豆子帮助阿兰活了下来,老秦也成为了阿兰的救命恩人,王龙一家就此欠了老秦一份大大的“人情债”。在传统的乡土伦理观念中,这份恩情并非一朝一夕,也并非一件昂贵的礼物就可以还清的,而是在日后,只要恩人有困难或者有需要,报恩者都会义无反顾地给予帮助,不断通过拖欠——回报——再拖欠——再回报这样的循环往复使双方的恩情关系得以延续。于是,王龙一家在日后总是以各种方式报答老秦对自己的恩情。王龙一家在南方得了一笔意外之财,终于结束了逃荒回到家乡,可这时,老秦已经丧妻卖女,只剩下孤家寡人,生活穷困潦倒。面对救命恩人凄惨的境况,王龙自是毫不犹豫,施以援手:

“到这儿来!”王龙粗声粗气地叫道,然后抓住他(老秦——笔者注)的手拉进家里。他让那人撩起破旧的外衣,把他从南方带回来的种子往里面倒了一些。他给了他一点麦种、稻种和菜种,对他说:

“明天我就来,用我的好牛给你耕地。”

姓秦的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王龙也擦了擦自己的眼睛,仿佛生气似地喊道:“你以为我忘了吗?你给过我几把豆子。”[3]84

王龙不会忘记老秦对自家的恩情,更不会见死不救,这才是乡土社会伦理道德中“受人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的道理。因此,只要老秦有了困难,王龙都会责无旁贷、尽力帮助。后来,看到孤苦伶仃的老秦独自种地,非常吃力,王龙就把老秦的地买了下来,让老秦住到自己家,当上了他的雇工领班,二人也在“交换了几把豆子和粮种以后,似乎结成了兄弟”[3]96。在报恩的过程中,王龙逐渐将老秦曾经对他的“恩”升华成了“情”,使得二人之间以报恩为目的的礼物交换又同时具有了浓厚的情感意味。

莫斯认为,“礼物的精神”通过赋予物以流动的活力,来促成“人与人之间横向关系的维持和再生”[7]72。王龙和老秦二人是因为最初几把豆子和粮种的礼物交换而成为了日后关系密切的兄弟,在这一过程中,充当礼物的“豆子”和“粮种”就被赋予了流动的活力,成为二人进行人情往来的媒介,进而又帮助二人构建稳固的私人关系网络,促成了二人由邻居变成兄弟和亲密的伙伴,实现了双方密切关系的维持和再生。即使在老秦死后,这种亲密的恩情关系依旧持续着——“他买了一口上好的棺材”,出殡时,“自己穿了孝服走在灵柩后面”,还让儿子们也披麻戴孝,把老秦葬在自己家坟墙门口,并吩咐儿子们“在他死了以后,要把他埋在离老秦最近的地方”[3]179-180。无论在老秦生前还是死后,王龙都待他如自家亲人一般,这是延续对于老秦恩情的回报,因此,在二人一生的交往中,礼物的不断交换、恩情的不断回报既帮助二人尽到了道德义务,又使他们建立了长久的、亲密的情感联系,礼物也因此具有了道德和情感的双重精神。

四、结 语

赛珍珠用细腻的笔触描绘了中国乡土社会中的礼物交换,发现了在这种差序格局的礼治社会中,礼物交换所反映的是社会的伦理道德与私人的情感联系,礼物交换不仅能充当个体建构私人关系网络的重要基石,更为乡土社会的个体们建立起伦理道德和私人情感的共同体系,从而实现乡土社会规范、有序且高效地运转与维持,因此,“礼物的精神”就兼具了道德义务和情感联系两个重要的维度。

然而,现代社会中“礼物的精神”并非如此。首先,传统乡土社会是一个熟人社会,人与人之间的交往通常依靠血缘与伦理关系来维系,而现代社会是一个陌生人社会,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和建构社会信用需要通过外在的强制力量来实现。其次,乡土社会喜欢讲人情,喜欢用人情与礼义充当交换的媒介来进行社会交往,而现代社会重视个人利益的最大化,强调把“契约”当作个体之间交往并保持信任的手段。翟学伟就曾指出:“人情的运作期待不是直接利益最大化,而是互惠的最优化,即里面有许多非(直接)利益因素的考虑。直接利益最大化是以‘理性人’和‘经济人’为假设的社会所追求的目标,不是以‘性情中人’和‘社会人’为假设的社会所追求的目标。”[6]51因此,现代社会中人与人的交往不会掺杂任何感情的成分,现代社会中的个体也变成了“理性人”或“契约人”,社会关系就是在一种严格的“订立契约——履行契约——再订立契约——再履行契约”[8]71的过程中得以建构并延续。阎云翔曾指出:“人情伦理体系有三个结构性维度:理性计算、道德义务和情感联系。”[2]142实际应用中,这三个维度可能偏重于某一个或某两个,也可能彼此共存。乡土社会的礼物交换主要是由道德义务和情感联系来支配,其背后的主导机制是礼治的乡土人情伦理;现代社会中的礼物交换则往往通过理性计算得以实现,是在陌生人之间由契约交换机制操控的,需要依据法规约束的精确交换。哈路弥•贝夫(Harumi Befu)通过研究近代日本社会的礼物交换指出:“礼物馈赠的特征在于它巩固以前建立的社会关系的功能;随着日本社会迅速的现代化,送礼活动已经变得越来越个人化和工具化了。”[2]9在中国现代化的进程中,礼物交换也往往失去了其之于传统乡土社会所原本具有的社会价值和文化意义,转而沦为谋求政治与经济利益的一种手段,日趋工具化和功利化了。

翟学伟认为:“中国人在情理社会中,通过人情和面子的运作,放弃的是规则、理性和制度,得到的却是不可估量的社会资源、非制度性的社会支持和庇护”[6]57。在赛珍珠笔下的中国乡土社会中,礼物交换与人情往来在伦理道德与个人情感的双重支配下,虽然看似缺少了现代理性社会的规则和制度,却在乡土社会中的个体维持、再生产以及改造人际关系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而且对于规范与原则并未高度制度化的中国传统乡土社会而言具有巨大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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