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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滋病“日常接触传播”论引发的舆论争议考察*

2021-12-02张大庆

医学与哲学 2021年7期
关键词:福奇争议艾滋病

步 凯 张大庆

科学技术愈发内嵌于日常的社会生活之中,凸显了科学共同体与公众互动的重要性。然而,这样的互动不仅传播着科学知识,也可能成为制造争议的温床。科学争议可能涉及或产生于“理论、事实、实验、认知价值、哲学或本体论假设、思维方式等方面”[1],“争议是科学知识生产的组成部分,关于概念、方法、解释和应用的分歧是科学发展中最重要的创造因素之一”[2]。随着科学技术的影响力增加,科学争议的范围从科学共同体内部转向社会公共空间,涉及与科学有关的政治问题、伦理问题、公共安全问题等[3],扩展出传统科学知识社会学对科学争议的研究、科技争论的社会政治研究等几种路径[4]。这些讨论“有助于人们更好地理解科学的作用,以及科学之外的因素对所谓的纯粹科学事业的影响”[5]。

在社会公众、科学知识、科学共同体三方组成的公共空间中,争议的对象并不仅仅限于某个科学问题或其社会影响,而是延伸至科学共同体这一生产科学知识的专业化群体,表现为由某一观点引发的舆论对相关科学家的质疑或批判。围绕科学家的争议丰富着科学争议的内涵,也成为一种认识科学与公众互动关系的新视角。

艾滋病流行早期,现任美国国家过敏与传染病研究所所长、传染病研究专家安东尼·福奇(Anthony S.Fauci)提出艾滋病可能通过日常接触传播。这一观点引发了与艾滋病流行并行的“恐慌流行病”(epidemic of fear)[6-8]及群体歧视,福奇亦因此饱受舆论争议。艾滋病是近几十年来影响人类社会发展的重大致死性传染病,梳理并反思相关事件的发生过程与诱因,为探讨疾病流行早期围绕科学家的舆论争议提供了重要的科学史案例,既有助于人们“对过去的经验做出反思,丰富自我认知”[9],也能够对思考当代问题有所启示。

1 还原争议:源起与演进

1.1 艾滋病的早期认知与日常接触传播的新观点

1981年6月5日,美国疾控中心出版的《发病率与死亡率周报》中,研究人员报告了5例洛杉矶年轻男性同性恋感染肺囊虫肺炎的病例[10],之后,美国洛杉矶、纽约、旧金山等地又陆续报告男性同性恋群体中出现了人类极为罕见的卡波西肉瘤病例,这些病例暗示病人身体的免疫系统已经崩溃[11]。公众认为这是由同性恋的性行为方式引发的疾病,称之为“同性恋相关免疫缺陷”(gay related immune deficiency,GRID)[12]。1982年,美国疾控中心将这一疾病命名为“艾滋病(acquired immune deficiency syndrome,AIDS)”[13],并陆续接到吸毒人群、性工作者、血友病人、婴幼儿的病例报告[14]。至1983年初,研究者仍在积攒病例,试图了解这一疾病的病因、病理和传播途径,摸清艾滋病的传播范围和流行趋势。

1983年5月,《美国医学会杂志》发表了奥勒斯克(James M.Oleske)等[15]的论文《儿童中的免疫抑制病例》,研究分析了8个出现免疫抑制症状的婴幼儿病例,发现这些患儿在日常生活中都能密切接触到一位或多位被认为属于感染艾滋病危险人群的家庭近亲。研究人员特别注意到一对双胞胎的情况,其中一人在7周大时出现了免疫抑制症状,而另一人的免疫功能正常。奥勒斯克等认为,艾滋病可能并非遗传而来,与患病亲属的日常接触可能是导致孩子患病的原因。艾滋病的传播途径可能并不仅仅限于注射毒品、性行为和使用血制品。

在同一期杂志上,福奇[16]以《艾滋病:不断扩大的临床病例范围》为题发表了针对婴幼儿感染艾滋病情况的评论,提出艾滋病可能通过日常接触传播:“越来越多的研究者相信艾滋病是由一种可以传染的因子导致的,而婴幼儿感染的病例更清楚地表明艾滋病不是某种局限在特定群体内的由不当生活方式导致的疾病,这些案例说明艾滋病可能存在垂直传播,也说明艾滋病可能通过日常生活中的密切接触传播。如果日常接触传播确实存在的话,艾滋病可能已经存在于更广泛的人群,波及范围极大。”

1.2 争议的爆发

福奇的评论迅速引发了媒体关注。1983年5月6日,美国医学会发布了题为《有证据表明家人间接触可能传播艾滋病》的新闻通稿,美联社于5月5日和6日连续两天发出了相关报道,分别题为《免疫疾病问题“可能相当严重”》《艾滋病可能危及普通民众》[17-18],5月6日报道中还特别指出“儿童也许会被其家人传染致命的免疫缺陷疾病,这意味着普通人患病的风险可能较之前认为的更大”。随之,众多媒体转载了美联社的报道,艾滋病相关新闻报道的数量快速增加[19-20],一些报纸直接以《艾滋病可以通过日常接触传播》[21]作为标题,福奇的观点广为人知。

随后,美国社会出现了艾滋病恐慌,掀起了对艾滋病患者和特殊群体的歧视。“作为一个同性恋疾病,艾滋病几乎没人关注,福奇提出艾滋病可能通过日常接触传播给全部人群,这意味着每个人都有感染风险”[22]。社会保障工作人员、急救员、出租车司机等公共服务行业的从业者开始担心接触到艾滋病感染者[23-24];最早出现疫情的旧金山市开始向警察发放手套和口罩[25];电视节目制作人拒绝与被怀疑的艾滋病患者同处一个摄影棚[26];公众开始关注食品行业的从业者中是否存在同性恋等感染艾滋病的高危人群[27]。美国疾控中心随即在《发病率与死亡率周报》刊文,向公众说明尚没有确证病例证明艾滋病能够通过日常接触传播[28]。但这也意味着福奇发表了误导公众的“错误”评论。

供职于国家研究机构的工作身份也成为对福奇的争议点。作为最早开始研究艾滋病、参与病人治疗的专家之一[29],福奇被视为艾滋病领域的权威。部分公众认为,福奇作为国立机构的研究人员,却发表没有充分证据的错误言论,造成负面影响,极为失当。1983年8月1日~2日,在美国众议院下设的政府工作委员会举行的政府机构应对艾滋病情况听证会上,一些社会团体的负责人公开指控作为“联邦官员”的福奇:“早期一些联邦官员的表态,如安东尼·福奇所撰写的暗示艾滋病可能通过日常传播的评论文章,造成了公众对艾滋病的歇斯底里,一场公共卫生危机演变成攻击边缘群体的又一个机会。”[30]至此,在公众话语中,福奇成为了一个具有官方身份的、“错误”观点的提出者,制造恐慌和歧视的罪魁祸首。

1.3 福奇的辩护

面对发表错误观点、引发恐慌、制造歧视等种种争议,1983年下半年,福奇一直努力消除评论文章引发的社会影响。

首先,福奇强调自己只是用科学话语猜测一种可能性,陈述一种科学假设,并非表明这种传播途径确实存在,而普通公众并不理解科学话语,媒体还对评论断章取义[31]。福奇认为,美国医学会的工作人员故意制造舆论热点。当期《美国医学会杂志》上,鲁宾斯坦(Arye Rubinstein)等[32]也报告了婴幼儿感染艾滋病的病例,并认为患儿是在母亲子宫内感染的,而非奥勒斯克认为的日常接触传播。福奇的评论文章安排在两篇论文之后,还被插入了可参见两篇文章的提示,暗示福奇的评论是综合两篇文章的研究结果而撰写的。然而福奇表示,编辑在约稿时并没有把鲁宾斯坦认为子宫内传播的文章发给自己,自己仅是针对奥勒斯克文章做出的评论。福奇认为,编辑之所以没有提供全部文章,是希望影响评论的观点,放大艾滋病日常接触传播的可能性,博人关注,与《新英格兰医学杂志》竞争影响力[31]。

福奇还在回答众议院质询时回应了引发歧视的争议:“任何在国家卫生研究院从事艾滋病研究或临床治疗工作的人员,都真心实意并身体力行地关心受到病毒折磨的病人,绝对没有针对任何病人、边缘群体的歧视,不仅没有歧视的行为,而且根本没有歧视的想法。”[30]

此外,尽管关于艾滋病传播途径的研究并没有新的突破性结论,福奇也一直坚持认为自己原先的表述并无不妥,但他还是逐渐调整了自己的表述方式。1983年6月底,福奇接受采访时指出,“认为艾滋病会通过同处一室、同乘公交车等日常生活接触传播,这种理解并不准确”[33]。不久后,福奇等[34]在《内科学年鉴》发表文章,采用了一种更为稳妥的表述话语:“尚无明确证据表明艾滋病可以通过日常家庭或生活接触传播。”舆论对福奇的争议开始逐渐缓和。

2 剖析争议:引发争议的明线与暗线

2016年7月,在为第21届世界艾滋病大会所策划的专题中,《美国医学会杂志》重新刊载了福奇[35]于1983年5月发表的这一引起轩然大波的评论文章。彰显出福奇的评论以及随之产生的社会影响在艾滋病疾病史中的重要性。

通过事件的梳理不难勾勒出争议发生的明线:作为美国国家过敏与传染病研究所艾滋病研究专家的福奇,在《美国医学会杂志》发表评论,表达了艾滋病可能通过日常接触传播的观点,引发了恐慌、歧视等严重的社会影响,并被认为缺乏证据,争议随即出现。然而,剖析事件的演进过程,亦可发现一些艾滋病流行早期推动争议出现的更为复杂的潜在因素。

2.1 医学问题的社会化

从1981年出现第一例病例到1983年初,艾滋病病例不断增多,影响人群逐步扩大,已经呈现出传染病的特征,由纯粹的医学问题转向医学和社会的共同问题。争议正是在这一时期爆发的。

对公众来说,致死性疾病扩散的疑云一直挥之不去,一场影响全社会的公共卫生危机已经初见端倪。1982年下半年,因输血导致公众感染艾滋病的病例开始出现;一些直接接触病人的医务人员担心艾滋病是否与乙型肝炎有着相似的传播方式[36];1983年4月,就在福奇的评论发表前一个月,美国疾控中心、美国食品与药品监督管理局、美国国家卫生研究院联合发出了第一份《艾滋病预防建议》,其中提到:“自从1981年6月疾病出现以来,美国疾控中心已经收到了1 200余例艾滋病病例报告。确诊1年以上的病例病死率超过60%。病例报告数量从1981年下半年的每天1例,增长到1982年末的每天3例~4例。”[37]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尚不确定导致艾滋病传播的因素,但该建议明确提出“应避免与有可能感染艾滋病的人发生性行为”。可见,艾滋病开始渗透于社会生活,成为“日常生活医学化”[38]的一部分。

进而,公众参与艾滋病问题讨论具有了更多的合法性。艾滋病问题开始“被社会、行为、政治的力量所形塑”[39],非医学人员持续影响科学知识生产成为艾滋病早期研究的重要标志[40]。围绕艾滋病所带来的“一系列社会、道德、法律上的难题”[41],不同社会团体形成了各自的利益诉求:公众需要预防疾病的可行建议;血友病病人团体开始调查因使用凝血因子导致病毒感染的病例,要求保障血液制品安全[42];同性恋群体担心艾滋病引发群体歧视[43];媒体通过报道艾滋病问题获取关注量,即使医学领域的专业刊物也开始借助艾滋病这一新发传染病提升影响力。

可见,在医学问题向医学社会问题转向的过程中,与日俱增的社会影响使得艾滋病演化为公众或社会团体间不同观点或诉求的角力场,构建了争议爆发的重要铺垫。

2.2 科学的不确定性

科学信息传播的实践中,公众理解与科学家的话语一直存在鸿沟。“语言是抽象的、静态的、有限的,语言编码本身就是一项艰难的任务,时常充满着危险的陷阱,理解和选择性理解也一直影响着传播活动编码、解码过程”[44]。艾滋病流行早期,科学话语与公众理解之间的裂痕更加难以弥合,这来自于“科学的不确定性的客观存在而导致的‘确定性真空’”[45]。彼时,科学家对艾滋病的了解和认知如同“盲人摸象”[46],而“用有限的、过去的材料归纳出的结论,其不确定性几乎是与生俱来的”[47]。从1982年美国疾控中心对艾滋病的定义中可见一斑:“美国疾控中心将艾滋病定义为一类疾病,由于未知原因,病人表现出细胞免疫缺陷的征兆。这类疾病包括卡波西肉瘤、肺囊虫肺炎和严重器官衰竭。目前的定义可能并未涵盖艾滋病的所有症状,疾病的表征还可能包括无症状、非特异性症状(如发热、体重减轻、持久性的淋巴结肿大)、特异的但又不足以确诊为艾滋病病例报告的症状(如结核病、口腔念珠菌、带状疱疹)以及恶性肿瘤。恶性肿瘤既可能是引起免疫缺陷的原因,也可能是免疫缺陷导致的结果。此外,有些表现出细胞免疫缺陷、被认为患有艾滋病的病例可能并没有患病。鉴于尚缺乏一种可靠、经济、广泛可用的艾滋病检测方法,这种初步的病例定义可能是当前监测发病率的最佳方法。”[13]不难发现,这是一个非常笼统、缺乏判定性证据、带有各种“可能”的定义,凸显出“科学学说对它所描述的现实而言的概率意义”[48]。

一旦这些不确定性暴露于传染病流行的社会公共空间,受到信息传播、专业化知识壁垒等因素的局限,往往导致更严重的误会、曲解,乃至为满足特定诉求而产生的断章取义。“在知识的专业化程度越来越高的现实情况下,对每一个具体的科学论断而言,不管是对所提供的证据的可靠性,还是对资料分析所做的理论推理的严密性,除极少数人外,人们都无法作出个人的理性判断”[49]。而不确定的艾滋病认知却因为“与政治辩论和社会决策密切相关,可能受到更严重的误用和扭曲”[50]。换言之,“新的科学,那种正在建制的科学,更可能引起公众的争议,公众所看到的并不是可靠的知识,而是处于建制化过程之中的知识。在科学想法演变为可靠的科学知识的过程中,不确定性和矛盾争执必然不可避免”[51]。福奇笔下的“有可能”,产生了异化于科学话语的意义,彰显出“在对复杂自然系统的理解中,当科学家不能说明高水平的确定性时,普通公众中具有不耐烦和不满的潜在倾向”[52]。

2.3 “专家统治”想象的破灭

艾滋病流行早期,福奇已经不仅仅是一位科学家,而是由于供职于政府资助的研究机构,在一定程度上被赋予了官方角色。媒体将福奇的假设性陈述奉为圭臬正是基于这一角色,社会团体对于福奇作为“联邦官员”引发恐慌和歧视的指控也受此影响。福奇以研究者身份撰写评论,但进入艾滋病公共话语的福奇,受到关注的还有其官方身份。科学家同时身负着学术意义和公共治理的社会意义,这种研究角色和官方角色的双重建构,形成了公众与科学家之间对科学家角色的认知错位,也就不可避免地面临着引发舆论争议的风险。

一定意义上,这种认知错位脱胎于面对突发事件时社会公众形成的“专家统治”的想象。“由于专业知识的壁垒,政治领导者在公共事件中变得无知了,也就失去了权力,对公共事务的控制权掌握在专家手中”[53]142。向公众提供科学信息和技术数据成为科学家的政治责任,“影响具有国家和全球意义的复杂问题的决定”[54]。

然而,这种“专家统治”的想象往往导致了公众对科学家的过高期待。“科学观察的语言是情境式的,是场合的和索引式的”[55],“专家们受到不同形式的专业训练,每一位专家都是一个有着独特背景和独特个人附属关系及义务的个体,社会中的具体问题,往往呈现的总是对立的观点和对立的专门知识”[53]146-148。公众期待福奇给出明确的疾病特征描述和应对方案,领导社会抗击传染病,而福奇却只能依据自己所了解的信息提出推测性的观点,甚至还有表述不当之嫌,并引发了社会恐慌和歧视。面对新疾病的流行,迫切想要了解疾病特征的公众,既希望科学家能够迅速地表达观点、做出解释,也要求得到的信息准确无误,彰明较著。而科学家则只能根据自己的背景和所了解的有限信息做出判断,这些判断可能模棱两可,无法达到虑周藻密,但又必须在信息的时效、科学的严谨、舆论的反应以及社会的影响之间做出平衡,可能根本无法满足公众的需求,更无法兼顾不同群体的利益诉求。在这一互动过程之中,“专家统治”的想象逐渐崩塌,对科学家的争议随之而来。

综合来看,福奇确实表达了艾滋病可能通过日常接触传播的观点,虽然从科学假设的角度上看,这一表述可能并无不妥,但它终究在缺乏充分证据支持的不确定情况下进入了舆论场,夸大了艾滋病的传播风险,成为了争议的导火索,福奇在争议发生之后为自己的辩护,既是消除影响的尝试,也恰恰说明自己早期的表述有所不足。但与此同时,围绕福奇的舆论争议之所以出现,还与艾滋病流行早期特殊的“情境化的”[56]因素相关。在这一时期,疾病的医学问题与社会问题发生互构,科学信息迅速成为公共话语和社会议题,公众及受疾病影响的相关社会团体可以更合法地对科学家的观点加以阐释或批判;正在建制化的、不确定的关于新发疾病的知识扩大了知识传播的裂痕,导致更多的猜测和误解;模糊,甚至相互矛盾的科学观点无法为公众提供指导,与传染病流行时公众的迫切需求形成巨大反差,消解了公众对科学家的角色期待。

艾滋病流行早期,这些情境性因素既建构了公众对自身感染疾病的实际性风险认知,也建构了公众对科学知识真空和社会权威缺乏的“象征性风险”[57]认知,为酝酿群体情绪、爆发争议提供了可能,是推动争议发生的暗线。

3 弥合争议:维护科学信息传播的公共空间

艾滋病流行之初,很多学者曾回望历史上的传染病,以求“从历史的视角思考艾滋病的问题,研究应对之策”[58]。在传染病流行的时下,争议、指责、攻击甚嚣尘上,已经功成名就的福奇依然受到争议,科学家仍可能因为个人观点或判断而陷入舆论漩涡。考察艾滋病暴发初期围绕福奇日常接触传播论的舆论争议并剖析其动因,可对思考当代语境中的相关问题有所启示。

第一,全面、理性地看待围绕科学家的争议。对科学观点的适度争论有助于科学的发展和人类知识的进步,但争议的扩大化甚至对科学家的攻击则可能适得其反,压制科学信息[59]。如果当年的争议最终导致了舆论对福奇的千夫所指、口诛笔伐,不仅可能会对福奇的艾滋病研究有所影响,更可能妨害围绕艾滋病传播途径的科学分析与讨论。科学不仅仅意味着成就和突破,也不乏各种最终被证明不完美甚至谬之千里的猜测和假设,科学认知的进展内嵌于探索、质疑、纠错的过程,传染病流行初期更是如此。对科学家的争议或批判,既可能源于科学家的不当表述与错误判断,也可能源于公众对传染病侵入日常生活的不安,对不确定的科学新知的误解,对缺乏万全之策的不满等社会情境、传播情境的多重影响,不能简单归结为科学家是非功过的价值判断,舆论应该有所包容。

第二,科学家和公众应理解自身在突发公共卫生事件情境的科学信息互动中的新角色和新定位。科学的发展为应对传染病危机提供了丰富的手段,然而,从科学与公众互动的视角看,“社会生活中的科学是以舆论为基础的,科学作用于舆论的必备力量恰恰是在舆论中获得的,就在科学似乎正欲确立自己法则的时候,科学还得继续依赖舆论”[60]。无论是从科学传播的缺失模型向公众参与模型的转向[61],还是从中心广播模型向民主模型的转向[62],都反映出由科学家对社会的单向传播转变为科学家与公众对话的理想诉求。然而,“任何科学传播努力都需要建立在对受众现有价值、知识和态度、人际和社会环境等系统的经验主义理解的基础上”[63],传染病流行时,公众究竟应该如何参与特定情境下的科学对话进程,规避公众话语形成的舆论压力仍然值得深思。科学家同样需要认识到特殊时期所承担的角色期待及其多元性,这些期待往往超出了日常情境下对科学家角色的阐释。

根本来看,社会舆论需要接纳“科学内在的不确定性”[64],管控情境性因素导致的争议扩大化,维护“科学与社会、政治相互融合的科学与公众交互的公共空间”[65],避免把表达建设性意见的空间,变为暴虐滋生的温床和一部分人发泄的通道[66]。科学信息互动至少可以超越武断的意见以及无端的臆测,在众声喧哗之下,“公正而宽厚的彼此相待”[67]。越是面对新问题的时刻,这种科学信息互动的公共空间越显得弥足珍贵。

4 结语

科学史上的每一次争议事件都是“具有着丰富内涵的科学的历史实在”[68],对争议事件的分析往往可以具有不同面向。本文无意在普遍意义上讨论科学争议的类型、诱发原因与解决机制等问题,而是聚焦于1983年美国艾滋病流行初期福奇艾滋病日常接触传播论引发的舆论争议,考察事件的发展演进与争议的源起诱因,并有所反思。

通过对这一艾滋病疾病史上重要事件的梳理与分析,本文构建了对争议的争议,为思考传染病流行早期的社会舆论现象提供了一个有益视角。这一事件折射出艾滋病流行早期医学社会化、知识的不确定性、科学家角色变化等渗透于科学议题争论中的复杂因素。这些缠绕在争议周围的情境性因素依然可能在面对新发传染病挑战的当代语境中占有一席之地,为争议的发生和扩大化推波助澜,并可能由于疾病威胁程度的增加、信息传播技术的发展引发更大的舆论影响与压力,背离科学应对传染病危机的社会共识。在需要科学界与公众加强对话的时刻,社会舆论更应包容不同的观点判断,避免误判与主观曲解,理性看待争议,维护科学信息传播的公共空间,这是科学发展的必然要求,也是依赖科学进步应对新生挑战的必然要求。

20世纪80年代,美国最大的艾滋病社会团体“艾滋病运动联盟”的组织者拉里·克莱默(Larry Kramer)[69]曾经以《你就是个杀人犯,致才不配位的白痴——安东尼·福奇博士——的公开信》为题发表文章,表达对福奇以及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应对艾滋病问题的不满。2016年10月,曾经与拉里·克莱默共事的艾滋病活动家马克·哈林顿(Mark Harrington)[70]在冷泉港实验室召开的艾滋病医学史会议上表示:“如果我们当年过于激进了,我要为之道歉……我要代表所有感染艾滋病的个体向每一位艾滋病领域的研究者表达诚挚的感谢,不仅包括目前在世的3 700万艾滋病病毒感染者,也包括那些已经因艾滋病离世的人,因为你们的工作,他们延续了生命,或至少感受过希望。”

早期从事艾滋病工作的研究者、活动家大都已经步入晚年,在为保护人类免受疾病威胁所作的努力、取得的成就面前,他们曾经经历的矛盾、冲突、异见,受到的争议、批判,都已经成为陈迹,黯然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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