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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苏体验与蒋光慈的精神建构

2021-12-02唐东堰

关键词:瞿秋白文学

程 胜,唐东堰

(东华理工大学 文法学院,江西 南昌 330013)

“留学生对二十世纪中国文化的发展起到了枢纽般的作用,二十世纪中国的文化几乎是在‘异域文化’的影响下引发的。”[1]无论是中国文学的理论构建,还是文学作品的创作都有或深或浅的“异域文化”烙痕。文化无非是人的文化,文学无非是人的思想,而个体具有强烈的主观能动性,“异域文化”对中国文化的影响无疑是通过创作主体来实现,这种影响并非只是“观念”“概念”的“移植”与“输入”。个体在体验外部世界时,会产生自己的情感与理智上的选择。“‘体验’更直接地影响着我们的生命存在方式,包括审美趣味、文学选择在内的人类文化现象的转变”[2],体验影响着个体心理,个体心理影响着个体思想精神,正如“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叶子”,个体的体验也不尽相同,因而任何个体的精神都存在其特殊性。在二十世纪第一批留学苏俄的中国留学生群体中,蒋光慈便是一个特殊的个体,他在经历苏俄“赤潮”的洗礼后,转而信仰共产主义。但与其他革命者有所不同,他很少参与实际的革命斗争,甚至为了专心进行创作,主动提交过退党申请书。他的精神成分复杂多样,往往呈现一定的矛盾色彩,他虽有“侠士”精神,想“削尽人间不平”,但又明白个人的奋斗渺小;虽受无政府主义的影响颇深,但知晓无政府主义不可担当救国之重任,在摒弃了无政府主义之后,却仍对托尔斯泰、克鲁泡特金等的人格魅力有敬佩之情;虽心系广大工农,为工农群众讴歌,但对俄罗斯贵族有同情之心;虽有坚定的共产主义信仰,但又受不了组织的种种铁律,过不惯集体式的生活,向往绝对的自由;虽有革命救国的鸿鹄大志,却与政治产生疏离,终其一生为文学。蒋光慈这种繁复交织、矛盾的精神特质的形成,既与其天生的个性有关,也与他留苏体验存在紧密的关系。留苏期间是其生命中最重要的时期,这表现在留苏体验对他的心灵、人格、精神上的影响至深,正是在这一时期,作家复杂、矛盾的精神风貌得以形成。故多角度、深层次地探索分析留苏体验对作家精神的建构,不仅有利于理解蒋光慈的作品及其相关文学活动,同时也有助于了解二十世纪“异域文化”对中国文学的影响过程。

留苏体验对蒋光慈的影响不只是停留在文学理论、政治思想等宏观层面,同时还深刻影响了他的情绪、情感、感性认知等非理智性因素,体验对他的影响是一个多方面、深层次的过程。在蒋光慈的苏俄体验中,既有广泛的社会体验,也有与学生团体内部交往的体验,还有更细微的个人交往的体验,这些都属于直接体验,即创作主体将自己置于现实的环境中所获得的实实在在的见闻感受。这些复杂交织的体验如同一首华美的交响曲,回旋在他的血与肉之间,激荡着他的灵与魂,成为其独特精神气质的形成因素。

1 赤色体验与蒋光慈革命信仰的建立

蒋光慈初到遥远的莫斯科,万物以全新的面孔刺激着他,对于一个初到异域社会的少年来说,对其冲击最大的,要属人类史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赤潮”,蒋光慈受“赤潮”的洗礼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对革命导师列宁及革命事业的景仰和崇拜。俄国十月革命之后,建立了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这给全世界被压迫的人民带来了黎明的曙光,俄国成了许多有志青年的朝圣之地。为满足殖民地革命的需要,莫斯科创办了东方劳动者共产主义大学。蒋光慈等人历时三个月,行程七千余里,几经辗转,终不负“相思意”,到达了梦寐以求的莫斯科,正如其诗歌《红笑》里所说,艰难的路程、白祸的恐慌都变成“红色的巧笑”了[3]。蒋光慈等人正好赶上共产国际第三次代表大会,作为东方民族的代表,拿了入场券,轮流列席代表大会,见到了无产阶级革命导师列宁,聆听了他的报告,身处豪华宏伟的克里姆林宫,与五十多个国家的代表共处一地,感受到列宁等人伟大的人格魅力,对于二十多岁的青年来说,这是多么的激动,多么的幸福,这是至高无上的荣光,虽说他此时的俄语不佳,听不懂会议内容,但能切身感受到来自全球各地的人聚首于此,共同致力于为全人类谋利益、谋幸福。同时,他见证了无产阶级革命的不可阻挡的浪潮,初来乍到,就见识到了如此宏大的场面,此时蒋光慈的心灵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蒋光慈还曾与列宁一起在红场劳作,这不由地使他联想到当时的中国。当时,中国的人力车夫、煤矿工人等贫苦工农群众为了生计受尽凌辱,任由资产阶级及外国势力作威作福。他在中学时代就发文反对坐人力车夫,看不惯中国的官僚主义,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鼻孔朝着天,脚底踩踏着穷苦人民的尊严,中国许许多多的工人正在受着资本主义与帝国主义的欺凌与压榨。而在赤色的莫斯科则完全不同,这里呈现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新景象,伟大的领袖同大家一起劳作,无高低贵贱之分,这正是蒋光慈梦寐以求的平等,他看到伟大的革命领袖是和人民站在一起的,这与他追求的自由、平等的思想产生了完美的契合,不禁令他萌发赞美之情,于是写下了许多赞美苏联、赞美列宁的诗歌。

在国民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召开后,会议确定实行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国共合作统一战线正式形成,中国革命将由此步入新高潮。可这时,列宁病了,《真理报》上每天公布列宁的病情,蒋光慈与同学、朋友每天谈论列宁的病情、事迹、功绩等,列宁去世以后,莫斯科顿时陷入了悲痛之中。莫斯科各机关悬挂黑边红旗,以示哀悼[4],蒋光慈也收到了一块黑边红心的布条。追悼会期间,哀声一片,此时正是莫斯科最冷的时节,冰雪积了几尺厚,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莫斯科的氛围显得格外凄凉。蒋光慈的《哭列宁》记下了他当时痛苦的心情[5],为伟大的革命领袖痛哭,为人类的解放运动痛哭,“你真的死了/好不叫我心灵痛苦/好不叫我泪满衣襟!……且收拾眼泪/挺起胸膛/继续列宁的未竟之志”[3]。瞻仰完列宁的遗容之后,他又写下了真挚感人的《临列宁墓》,列宁的逝世激活了蒋光慈的革命意识,他牢记列宁在最后一次共产国际代表大会上所说的“世界革命的前途不但是美好的,而且是非常之好的”话,表示要继列宁未竟之志,终其一身为革命。

第二,对苏联看待远东国家的态度的认可。1922年1月21日,蒋光慈作为工作人员,又到了克里姆林宫内的富丽堂皇的斯维尔德洛夫大厅,与代表们一同出席了远东各国共产党及民族革命团体第一次代表大会,蒋光慈帮助编印、分发会刊,在阅读会议材料后,对同行的萧劲光慨叹道:“还是社会主义苏联是我们的朋友。”蒋光慈为何要发出这等感叹呢?原来在1921年11月,美、英、日、意、法、荷、比等帝国主义国家,为争夺霸权,在华盛顿召开太平洋会议,公然要求中国“门户开放”,而共产国际为了维护远东被压迫人民的利益,召开了远东各国共产党和民族革命团体代表大会,蒋光慈感觉到苏联的社会主义是那么亲切、温暖,而帝国主义却那么可恨。此次事件对莫斯科东方大学的学生影响是巨大的,为此,莫斯科东方大学各班学生曾联合起来演出“华盛顿会议”的戏剧,戏剧内容极具震撼性。第一幕是英、美、日、法等帝国主义代表用绳子牵着德国代表出场并召开了太平洋会议,会议结果是群起而瓜分中国;第二幕是各帝国代表手拿本国国旗往中国地图上插,值此危机存亡之时,中国的赤色革命军起来了,每人手里紧握锋刀、肩荷长枪,将可恶的帝国侵略者赶跑;最后,全体同学沉浸在胜利的欢呼声中,庆祝工人世界的伟大胜利。这次事件对蒋光慈的触动很大,不仅让他在理智上认同苏联的社会主义道路,还在情绪上、情感上接受了苏联。

第三,对苏联制度的认可。蒋光慈留苏初期正值帝国主义对苏联实行经济封锁。俄国的物质条件极端落后,尽管留苏的中国学生受到了一定的优待,但是生活仍是苦不堪言。据蒋光慈的同学回忆:

“对东方大学的学生来说,那时的供应已经算是优厚的了。学生每天要听课、讨论,还要学习军事知识,操演队列和练习射击,活动量十分大,而二十四小时也仅仅是发给半磅面包,连一个人食量的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都不到……面包一到肚子里很快又饿得咕咕直叫。有人学习射击,饿得连举枪的力气都没有……中间配给一盘汤,所谓‘汤’亦不过就是开水加点盐而已,谁的运气好,才有幸从汤中捞上两三片土豆或胡萝卜……面包预先发给每个人,带在身上,然后自己到食堂喝汤。这样一来,到食堂路上往返消耗的体力远远超出了从一盘汤中摄取到的热量,因此许多人为了节省体力,往往忍痛割爱……专门啃冷面包过日子。”[6]

一些留学生经受不住考验,对革命信念产生了动摇,内心滋生不安的情绪,有的人甚至想打退堂鼓,然而蒋光慈觉得自己身上穿着军装,头戴红星红军帽,虽不果腹,但内心无比自豪,因为他发现苏俄是个平等、欣欣向荣的国家,食物及生活用品均等分配。所以,艰苦的生活不仅没有磨削他的斗志,反而越发坚定他对于社会主义优越性的认识。1922年初,东方大学让学员们填写的“团员调查表”,蒋光慈写道:

“资本主义已经不能统治全世界了,社会主义的社会组织必将由人类的努力开始实现。我们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应把无穷的希望,促进这段历史。”[4]

此时,他的革命信念已经比较坚定。在赤潮的洗礼之下,蒋光慈承担起了历史责任。“在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长河中,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任务,即社会责任。”[7]显然,蒋光慈此时已经清醒地意识到了他这一代人的责任。在他留苏期间所作的诗歌《莫斯科吟》中就有体现:

“莫斯科的雪花白/莫斯科的旗帜红/旗帜如鲜艳浓醉的朝霞/雪花把莫斯科装成为水晶宫/我卧在朝霞中/我漫游在水晶宫里/我要歌就高歌/我要梦就长梦/回忆过去所遗留的一点一点的迹痕/——哭泣呢/怨恨呢/欢笑呢/还是留恋呢/不,朋友们/那是过去的/那是不可挽回的/只合永远埋在被忘记的深窟里/无涯的历史的河——流啊/流啊/不断地流啊/人类的希望旋转在你涌进的浪头上/倘若你不流了/——停止了/不前进了/人类的希望就沉没了/将永沉没于黑暗之乡/朋友们/莫相信人类的历史永远是污秽的/它总有会变成雪花般漂亮而洁白的一日/我昨夜梦入水晶宫里,得到一个确实的消息/人类已探得了光明的路口/现在正向那无灰尘的国土进行呢/朋友们/莫回顾那生活之过去的灰色黑影/那灰色黑影真教我羞辱万分/我今晨立在朝霞云端/放眼一看/好了!好了/人类正初穿着鲜艳的红色衣襟/十月革命/如大炮一般/轰冬一声/吓倒了野狼恶虎/惊慌了牛鬼蛇神/十月革命/又如通天火柱一般/后面燃烧着过去的残物/前面照耀着将来的新途径/哎!十月革命/我将我的心灵贡献给你罢/人类因你出世而重生。”[3]

从这首诗歌中可知,莫斯科给蒋光慈的震撼是极其强烈的,旗帜如朝霞一样鲜红,他沉醉在其中,在满是赤色的国度里,无比自由,要歌便歌,要梦便梦。他认为经过革命巨变的莫斯科便是人类的希望,这股象征人类希望的赤色之河在历史中奔流、前进。而过去的一切都将被遗忘在“深窟里”,这显示出,他经过洗礼之后,决心与过去彻底决裂的心境,他的心已被莫斯科的赤色占据、征服。于是,要将自己的心灵贡献给莫斯科,贡献给能给人类带来希望的赤色革命。可见,苏俄体验不但对他的感官上造成了极大的冲击,并且给他的心灵上、思想上也带来了极大的震撼。

综合以上分析可知,蒋光慈的革命信仰在其留苏期间便得以建构,他不仅看清了无产阶级的伟大革命力量,在理智上也被“赤潮”所征服,而且对无产阶级革命也产生了情感上的认同,这为他进行革命文学的创作奠定了思想基础。

2 交往体验与蒋光慈文学信仰的坚定

蒋光慈的留苏生活也充满矛盾与冲突。据郑超麟等人的回忆录和日记显示,当时东方大学的中国留学生主要分为两派:一派是钻研学问、爱好文学的学生,即学院派;另一派则是旅莫支部,他们没有认识到文学的宣传价值,认为来莫斯科目的就是学习革命,成为职业的革命家,而不是钻研学问,做学院派。旅莫支部十分鄙视文学青年,并在私底下禁止支部成员与学院派来往,要求个人无条件服从组织,生活和意志要团体化、组织化,若有人热衷于学习俄文,钻研理论,就会被打为学院派,受到批判和孤立。而蒋光慈和秦抱朴是学院派的代表人物,有研究者指出:“对于像蒋光慈这样充满了理想主义的革命作家而言,作家内部的嘲笑与斗争给他心灵上造成了伤害。”[8]事实也的确如此,据蒋光慈的同学郑超麟回忆:

“我们刚到苏联时,大家都在冷落蒋光赤和抱朴,见面时也不过招呼一下,从不同他们往来。我们上课时,这两人也曾替我们当翻译。我们都住在大学本部的宿舍里,而这两人则住在学校附近的一个广场(似名普希金广场)东边女修道院楼上一个房间。支部领导人不放心,派一个华工王鸿勋跟他们一道住。我倒与他们来往,常常到他们的房间去,同他们聊天,有时同他们去逛马路。为此,我在小组会上屡次受了批评,但我并不改。”

“他们的领导地位是不可动摇的,他们造成的反文学的气氛是有约束力的。我们从法国去的人中,萧子障(后改名萧三)是文学青年,王若飞也是文学青年,他在法国每期必看《小说月报》;我在法国也看了不少法文小说,也译了一本《文学入门》。但到了莫斯科以后,我们都收起来了,绝口不谈文学。”[9]

郑超麟因与蒋光慈交往,多次受到旅莫支部的批评,因此被推迟了入党的时间。许多同志为此放弃了文学,如萧三、王若飞、郑超麟等。但是,蒋光慈仍坚持搞文学,“大家对于蒋光赤本人,对于他的诗和小说,对于一般新文学,怀有很深的成见,即使有空闲,也不愿去看他的书”[10]。旅莫支部的批判与孤立使蒋光慈郁闷不已。1923年,与蒋光慈一同喜欢文学的秦抱朴被党开除了,抱朴离开莫斯科后,蒋光慈更加孤立。因此,蒋光慈说:“我虽然对于群众运动表充分的同情,但是我个人的生活总是偏于孤独的方面。我不愿做一个政治家,或做一个出风头的时髦客,所以我的交际是很少的。我想做一个伟大的文学家。”[11]这种习惯的产生或许与其留苏体验有很大的关系。

另外,由于蒋光慈初到俄国,俄语水平低,只是在上海外国语社学了一点皮毛。语言不通,给他阅读造成很大的麻烦。幸运的是,他结识了瞿秋白。瞿秋白精通俄文,受邀到蒋光慈所在的东方大学担任翻译和助教,主要讲授俄文、唯物辩证法、政治经济学等。而蒋光慈在东方大学主修的课程便是政治经济学。两人共同潜心研究马克思主义、文学创作和俄语,除了学习上的事,两人也会拉拉家常,聊起各自的亲人等。于是,两人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对于身在异域的蒋光慈来说,瞿秋白不仅是自己的朋友、老师、知己,还是自己的亲人。蒋光慈几乎不与在苏的中国留学生谈文学,即使归国后亦是如此,但瞿秋白是个特例,自己的许多作品都会多次询问瞿秋白的意见,甚至写诗与瞿秋白“唱和”,如《西来意》的小序中说:“读维它所著《赤潮集》,见序文中有‘西来意’三字,不禁生感,做此诗,并呈维它。”[3]同时,瞿秋白也会细心地指点蒋光慈,在看了蒋光慈的《梦中的疑境》之后,瞿秋白说:“新文化运动的工作,既然纯粹在现实世界,现实世界中的工作者都在生活中,都是活的人。”瞿秋白在中国较早、较为系统地译介马克思主义经典文论,并用其基本原理、观点方法较为全面地阐发了文艺的人民性、文艺的阶级性以及文学创作的革命现实主义原则[12]。而蒋光慈对这些文艺观点是非常赞同的,也更加专注于现实的人生,对其文学创作的写实性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如《短裤党》的创作。

事实上,瞿秋白对蒋光慈的影响不只是交流文学、俄文等,更多的是对他鼓励、支持,这是相当难得的,当时中国班的许多中国留学生对他的文学天分持鄙视态度,旅莫支部更是把他的新诗创作看作是不务正业,据郑超麟回忆蒋光慈曾经用俄文写过诗,翻译成中文的意思就是:“‘我非富家儿,我非美男子,然而……’不仅中国学生鄙视,外国留学生也当作笑话来传诵。”[10]这对于一个热衷于文学事业的人来说,打击是相当巨大的,而蒋光慈也多次提及自己的文学天分确实不够,瞿秋白也曾说“这个人实在没什么文学天分”[10]。但瞿秋白不仅鼓励蒋光慈搞文学,还以实际行动支持他,和蒋光慈约定一起研究俄罗斯文学。瞿秋白的文学基础比较好,所以由瞿秋白研究十月革命之前的俄罗斯文学;蒋光慈的基础相对较差,由他研究十月革命之后的俄罗斯文学。经过两人艰苦研究后,蒋光慈著成了《十月革命与俄罗斯文学》,瞿秋白著成了《俄国文学史》。后来,经过蒋光慈的修改,合成了一部《俄罗斯文学》。瞿秋白的支持、鼓励、指点,使蒋光慈对文学的热情之火越烧越烈。同时,在与瞿秋白相处的过程中,蒋光慈获得了更大的从事文学事业的决心和勇气。

蒋光慈在面对留苏学生团体的孤立与嘲笑,并未像当时其他爱好文学的留学生一样向旅莫支部妥协,放弃文学,向留苏学生团体组织靠拢。相反,他继承了现代知识分子特立独行的气质[13],“愈挫愈勇”,坚定不移地迈向文学之路。值得注意的是,他虽受旅莫支部的批判,但始终保持坚定的革命信仰。

3 飘零体验与蒋光慈漂泊意识的形成

漂泊一词在《汉语大词典》里的解释是随水漂流或停泊,指的是一种行踪不定的状态[14]。但经过一系列的文化沉淀后,其含义远不止于此。对于作家而言,漂泊一词既可以指他们肉身的居无定所,也可以指他们灵魂上的无枝可依。无论是肉身层面的含义,还是精神层面的含义,漂泊都指一种不稳定的状态。

蒋光慈的《少年漂泊者》《纪念碑》《鸭绿江上》《丽莎的哀怨》等作品都流露出浓重的漂泊意识,如《少年漂泊者》中的汪中居无定所,四海为家;《鸭绿江上》中的李孟汉和《丽莎的哀怨》中的女主俄罗斯贵族丽莎都漂泊异城他国。另外,在蒋光慈的日记、诗歌里都渗透着漂泊意识。漂泊者心态在他文学作品中已然形成了一种审美特质,这种审美特质的产生,是他人生体验的自然流露。

蒋光慈的漂泊者心态可以追溯到他中学时代,那时他爱读“游侠”的事迹。中国传统文化中,游侠常把浪迹天涯、漂泊江湖、快意恩仇、行侠仗义当作最高典范的行为准则。因此,侠者常常四海为家,或者说他们本身就没有家,肉体无寄居之所,灵魂无安定之归宿,一生浪迹天涯,故带着浓重的浪漫情怀。蒋光慈留学苏俄之前,在中学时代自号“侠生”,后改为“侠僧”,欲“削尽人间不平”。不过此时的漂泊者心态只是他浪漫的想象。到了苏俄之后,身居异地,与亲人、家乡、祖国万里相隔,加上与同学的关系不是很融洽并被组织视为落后分子加以孤立和排斥,种种因素交织在一起,早年浪迹天涯的浪漫情怀演变为漂泊、孤零等彻骨的痛。例如在《接到第一封家信之后》中,蒋光慈曾这样写道:

“真教我客地的游子/不觉地泪下涔涔/……/四五年来我做客飘零/什么年呀,节呀/纵不被我忘却/我也没有心思过问/我已成为一天涯的飘零者/我已习惯于流浪的生活/流浪罢/我或者将流浪以终生!”[3]

在这首诗里,早年幻想浪迹天涯的侠客豪情与乐观已经看不到了,剩下的只是身在异国他乡游子的忧愁。飘零感是孤独、迷惘、无依无靠等情感体验的综合体。一般而言,具有坚定的共产主义信仰的人很少会有这种飘零感。因为,具有共产主义信仰的人常常将自己与人民融合在一起,他们拥抱了一个更大的团体,超越了个人,融入了集体,总会感到有一个巨大的人民群体在支撑他们。况且,具有共产主义信仰的人对人类社会前进的方向是十分明确的。飘零感所带有的那种迷惘、无路可走的情感体验在坚定的共产主义者那里是很少有的。胡风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在赴日之前是一位具有小资产阶级意识的知识分子,成天忧郁、迷惘、感伤,然而在日本接受马克思主义并转变为无产阶级战士以后,他的诗风也随之一变,由敏感、柔弱、黑暗、伤感变为刚健、昂扬,具有战斗性。这种坚定的心态甚至在他遭受党内错误批判入狱之后也未改变。

蒋光慈的飘零除了与他的个性气质有关,与他所处的东方大学的小环境也有着直接的关系。前面已经提到,苏俄留学生的派系斗争是十分激烈的。蒋光慈作为一名文学爱好者受到了旅莫支部的孤立与打压。“大家都在冷落蒋光赤和抱朴,见面时也不过招呼一下,从不同他们往来”,蒋光慈被赶出了大学本部的宿舍,住在校外的一间小屋里。支部仍然不放心,派了一个华工去盯着他,留苏学生谁要是同蒋光慈交往,就会遭到组织的批评。蒋光慈被旅莫支部排斥在集体之外,这对于一个身处异域的缺少朋友的青年来说是极大的伤害。

有学者认为蒋光慈在《丽莎的哀怨》中流露出对丽莎的同情,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现实中,蒋光慈本人就有和他笔下的主人公丽莎相差无几的痛苦的漂泊经历”[15,16]。“《丽莎的哀怨》这篇富有探索性的漂泊小说,就是‘伤感旅行’中的作者无所依傍的漂泊心态的自觉不自觉的流露,创作主体与主人公漂泊情感的共鸣。”[17]而在其小说《少年漂泊者》中,作家更是竭力塑造了主人公汪中这一“漂泊者形象”,汪中是一个皖西乡村少年,父亲被地主迫害致死,母亲用剪刀自杀,他自己则成了孤儿,四处漂泊,在流浪生涯中,当过学徒、奴仆、乞丐、茶房、工人、囚徒等,处处受社会的压迫、毒害、凌辱,最终醒悟,加入了黄埔军校,在革命的炮火中壮烈牺牲。这种漂泊情绪在蒋光慈的作品中并不少见,并且形成了一种漂泊的审美特质。

虽然苏俄给了他无产阶级信仰,让他精神充实、满足,然而现实中他又被组织孤立,找不到现实的归宿感。精神与现实巨大差异让蒋光慈的人生体验产生裂缝,形成了他精神上的漂泊特质。

4 结语

留苏时期是蒋光慈精神风貌形成、发展、稳定的关键时期。留苏期间,他完成了身份、思想和心态的转变,从一个青年知识分子转变为一个“以笔为枪”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从一个无政府主义者转变为一名坚定的马克思主义信仰者,这与他在苏俄的体验紧密相关。“体验”是个体内心与外界接触、交流、反应的过程,分析体验对他的影响,可以展示他的意识变迁,勾画出他繁复的精神蓝图,阐释他精神上的矛盾性及产生矛盾的原因。留苏体验影响着蒋光慈的精神构建,而文学创作正是其内在精神的表达。作家的精神风貌会影响他的创作,作家的精神也会在他的作品中有所体现,正确把握作家的精神风貌是理解他从事文学活动的“金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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