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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州集稿》所收王安石《吕璹墓志铭》考辨

2021-12-02徐通辉

关键词:墓志铭墓志王安石

徐通辉

(中国人民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089)

近来笔者着手编写《吕惠卿年谱长编》,对吕惠卿的相关材料多予搜集,而一篇名为《改革家吕惠卿世系》[1]的文章格外引人注意。这篇文章详细地介绍了吕惠卿的世系,主要依据的是《宋朝散大夫守光禄卿知怀州军兼管内河堤劝农使上骑都尉中都县开国子爵食邑六百户赐紫金鱼袋吕公璹墓志铭》(以下简称《吕璹墓志铭》)。

为方便讨论,现照录全文于此:

吕氏,其先河南汝宁府光州固始县人也。自君始祖讳占移居福建泉州晋江县七都曾埭吴坑。占为始祖也,曾祖霈无仕爵。晏有贤行,转运使辟荐泉州助教,官至工部侍郎,累赠尚书。母曾氏,封南郡太君夫人;杨氏,封清源郡太君夫人。

公杨氏生也,讳璹,字季玉。年十六岁时,侍郎晏使治农事,佃客久负债,多至数十万。君至,悉焚其券,诸佃皆喜曰:“仁人君子也。”侍郎晏闻而奇之,亦弗问也。

景佑元年举进士,除补筠州新昌县尉,以清源郡太君夫人故而丁忧去官。迨服满,调为邵武军主簿。典尤溪场,岁得铜四十万斤。以功迁漳州漳浦县令。其地多山林,初有雾瘴虎豹虫蛇之害,不得耕耨。君至县,始教民焚山林。虎豹逃匿,民得耕种,其地大治,民咸悦服。又有汀、虔民千余人,因贩盐纵掠,攻劫所至,莫敢当者。君度且至,乃集吏,募民有武艺者,设伏擒捉之,其盗遂息。职当改官,而君归,不肯自言其功。时以磨勘,改校书著作郎。后又迁漳州府衡山县,获强盗,废淫祠,大变其俗。

乃迁宜州通判。路经桂州,值侬智高反,转运使辟君进兵会,且权知邕州州郡。残破部内往往为盗,诸蛮皆有骄志。或劝君勿赴,君不许,仅得二千以行。蹑智高之后,获贼首以归,器械甚众。于是招复逃亡,怀辑溪涧,赖以无事。在宜州,蛮有欲叛者,君亦谕之。朝廷乃皆录其功。

磨勘一岁,迁潮州。后迁开封府司录参军事。有内都知史志聪有狱,多为志聪地者。君至,审鞫之尽,且上言,当以东汉为戒。志聪以谪去。故事,有疑必白郡,乃敢治。君至,先鞫之,后独具案上之。有非法当白,及朔望,未尝至公府,以故郡无留狱。终君职事,凡狱空者八次。后迁知潍、淮二州。在潍州时,教民耕田,开辟旷土甚多,民因致富。及至淮州,为政清明简易,又尽开河灌溉之利。

方将有为,而君以熙宁三年八月二十七日病起,遂告终于州宅,寝疾八日而终,时年六十四。君为人聪明敏达,至于为吏善于断决,所至无不称职,到官皆有治状。漳浦人建祠祀之。惜乎!其卒于淮州也,犹恬于进取不苟求知于人。薄于自奉,至于周给,无所吝也。其先,邕州有妇人,其夫先没,陷于寇,不能自归。君资而遣之,得归至家,及妇人之兄来谢,乃知其姓名。凡所周给多类此。

先娶郑氏,继娶杨氏,封仁寿太君夫人。有子二十九人。长子惠卿,官至参知政事;次子德卿,官至太子中允、集贤校书理、崇政殿说书;次子温卿,官至看详编修中书条例、同判司农寺;次子和卿,官至河中府知府;次子虞卿为知县;次子康卿,官至台州观察推官;次子谅卿,官至太庙斋郎;升卿方第,同丁忧;道卿、季卿未仕。余五子皆幼。其余皆前君死。登显仕八人。女子三:长适温陵张澈,次适婺州节度推官郭驸,次适温陵宋仲远。孙男十人:曰渊、汴、游、潍,惠卿子;法、洵,德卿子;鸿,虞卿子;浚,康卿子;液、洞,温卿子。孙女四。君职授光禄卿、朝散大夫、开国中都爵为子、食邑六百户。惠卿等以熙宁四年葬公,墓在南安县康安乡礼顺里之原。铭曰:

天作高山,下有吉宅。卜维贤孝,龟墨皆食。百世之后,乘者下之。曰维名卿,吕侯在兹。

朝散大夫兼谏议大夫参知政事太原郡开国侯爵食邑一千二百户护军赐金紫鱼袋王安石撰。

该文出自清末一部名为《丰州集稿》的地方文献,此书成书于光绪三十四年(1908),编者为陈国仕。1992年,南安县志编纂委员会曾整理并标点这部文献,然错讹颇多。2010年,厦门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稀见史料·第二辑——厦门大学图书馆藏稀见史料》(简称为《稀见史料》)则影印收录了《丰州集稿》,本文研究的依据就是这个影印本。

根据《稀见史料》为《丰州集稿》作的提要,陈国仕(1858—1924)为南安千金庙临漈(今属福建南安市金淘镇艺林村)人,号壁堂,有室(书房)名为天百阁。早年捐纳为监生,后设馆于马来西亚数年,入浙江嘉兴乍浦防暑幕,任丰州书院山长。据家谱,藏书富达二万余册。无意功名,潜心著述,致力于乡邦文献的搜集整理[2]。《丰州集稿》中的文章基本都是陈国仕搜集整理的南安地方文献。

查王水照整理、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年出版的《王安石全集》(以下简称《全集》),知《全集》并未收录这篇墓志铭。《全集》中同吕璹有关的信息有二:一是《临川集》卷五载有一首荆公赠与吕璹的《送潮州吕使君诗》;二是《临川集》卷九七,荆公为吕璹的岳父杨公适写作的墓志铭[3]。查《全集》之序跋、附录等内容,既不见有提及、亦未发现整理者的相关说明。而刘成国《王安石年谱长编》同样没有提到《吕璹墓志铭》。墓志铭原石已不可见,《丰州集稿》是相当早的来源,标题旁陈国仕印着的一个大大的“对”字仿佛在肯定这篇文章的真实性[4],可是陈国仕的结论可靠吗(1)虽说陈国仕“潜心著述,致力于乡邦文献整理”,但实际上陈氏水平堪忧,错误百出。如《丰州集稿》卷首《题名》竟称吕璹“号吉甫”(吉甫系惠卿字);称吕惠卿“元祐初谪知福州”(吕惠卿元祐元年六月贬为建宁军节度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称苏轼“嘉祐元年进士”(苏轼嘉祐二年章衡榜进士),等等。?或者说《吕璹墓志铭》究竟是不是王安石的文章,是不是一篇有待钩沉索隐的集外文?《改革家吕惠卿世系》所罗列的吕璹的各种信息,能否经得住推敲?答案是否定的。

首先,自相矛盾,题目曰“知怀州吕公璹”,而墓志正文分明写的是卒于“淮州”;其次,与宋代的制度相违,根据宋制所规,绝无“某郡太君夫人”的称呼,只称“某郡太君”;又次,漳州于明代设府,王安石、吕璹皆北宋时人,不可能有漳州府之称;再次,集贤院有编校集贤院书籍(集贤校书,准馆职)和集贤校理两种不同的职名,不存在墓志中 “集贤校书理”的称呼;最后,也是最关键的,吕惠卿根本没有一个叫吕德卿的弟弟。翻阅北宋史料,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官至太子中允、崇政殿说书的吕德卿。太子中允、崇政殿说书已经是一个能够接近皇帝的重要官职,但宋代史料却只字未提,不见时人同吕德卿有任何交集。只有民国时期编修的《南安县志》卷二十,有“北宋嘉祐二年章衡榜进士吕德卿”的记载(排在吕惠卿之前),但仅有名字,并无事迹,且注有“府志无”三字。 “德”有异体字“惪”,与“惠”相似,恐怕“吕德卿”是后人辗转传抄过程中衍生的讹误。事实上,太子中允、集贤校理、崇政殿说书正是熙宁二年吕惠卿的官职。《徽宗实录》中的《吕惠卿传》最后提到吕惠卿有四个儿子,吕渊、吕潍、吕洵和吕沆[5],而墓志宣称“法、洵,德卿子”,两相比较不难发现,“洵”是重合的,而“法”与“沆”二字在传抄过程中又容易产生错误。

仅凭上述几点足以判断,所谓的《吕璹墓志铭》系后人的伪造,不可能出自王安石的手笔。此外,还有两处与史籍矛盾的地方需要交代。第一处,关于吕璹去世的具体时间。据《续资治通鉴长编》“熙宁三年九月戊子朔条”的记载,“惠卿是日以父丧去位”,李焘注:

《实录》于八月十七日书光禄卿吕璹卒。《司马光日记》乃于九月一日记惠卿遭父丧。盖璹卒或在他处,惠卿九月一日始闻之也[6]。

因此,吕璹去世于熙宁三年八月十七日。而墓志铭说:“方将有为,而君以熙宁三年八月二十七日病起,遂告终于州宅,寝疾八日而终。”也就是说,吕璹在八月二十七日卧床不起,八日之后去世。照此说,其去世的时间是九月五日。可事实上,根据司马光的推断,吕惠卿在九月一日就得知了父亲去世的消息,准备服丧了。

第二处,墓志铭描述的内容超出了王安石结衔的时间范围。墓志铭以“朝散大夫兼谏议大夫、参知政事、太原郡开国侯爵、食邑一千二百户、护军、赐金紫鱼袋王安石”为结衔,王安石担任参知政事的时间是熙宁二年二月至熙宁三年十二月[7]。可是墓志铭却有“长子惠卿,官至参知政事”之语,实际上吕惠卿担任参知政事是数年之后的熙宁七年四月至熙宁八年十月(2)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五二,熙宁七年夏四月丙戌条:“翰林学士、右正言、兼侍讲吕惠卿为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同书卷二六九,熙宁八年冬十月庚寅条:“神宗手诏斥惠卿出知陈州。”《宋宰辅编年录校补》所记时间与《长编》同。。这就远远超出了符合王安石署名的时间区间。另,墓志又载“惠卿等以熙宁四年葬公”,亦是超出了理论上墓志应该完成的时间范围。

查《宋史·吕璹传》,《吕璹墓志铭》的许多内容是有根据的。吕璹的传记附于《宋史·吕惠卿传》前:

(惠卿)父璹习吏事,为漳浦令。县处山林蔽翳间,民病瘴雾蛇虎之害,璹教民焚燎而耕,害为衰止。通判宜州,侬智高入寇,转运使檄璹与兵会,或劝勿行,不听。将二千人蹑贼后以往,得首虏为多。为开封府司录,鞫中人史志聪役卫卒伐木事,吏多为之地,璹穷治之,志聪以谪去。终光禄卿[8]。

两相对照,墓志中浓墨重彩地表彰吕璹在漳浦令任上教民耕种、通判宜州时打击侬智高、开封府司录任上审鞫史志聪等具有代表性的事迹,均于《宋史》可考。只不过墓志叙述的情节更加具体,细节更加丰润罢了。

吕惠卿与王安石关系非同一般。在变法初期,吕惠卿是王安石的得力干将,他不仅为制定新法出谋划策,而且敢于在讲筵上同司马光针锋相对。史载 “惠卿最为安石所贤,初,至自江宁,即屡荐于上,事无大小,必与之谋,时人号安石为‘孔子’,惠卿为‘颜子’”[9]。二人虽然经历了分裂与对立,但最终重归于好。元丰五年(1082),王安石依旧念念不忘,他在给吕惠卿的书信中说:“同朝纷纷,公独助我。”[10]值得一提的是,王安石、吕惠卿还有远亲关系——吕璹娶杨公适之女,而杨公适为王安石祖叔王观之婿[11]。王安石《送潮州吕使君诗》即有“同朝叙朋友,异姓接婚姻”(《临川集》卷五)之语。熙宁变法失败已成悲剧[12],关于变法派人物的许多文献多不存于世,因此王安石或曾给吕璹作墓志也未尝可知。毕竟王安石的文集整理成册,已经是在他去世半个多世纪以后、经历了两宋战火的高宗绍兴时期,不少文稿散佚,漏收现象不在少数[13]。陈国仕《丰州集稿》中这篇《吕璹墓志铭》破绽重重,显系伪作,它的形成时间不早于明代,可能是吕氏后人杂合史传、家谱的创作(3)类似的例子如曹家齐:《萝岗钟氏族谱所收崔与之撰墓志铭并邮札考辨》,载曹家齐:《宋史研究杂陈》,北京:中华书局,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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