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味是乡愁
2021-12-02许国华
许国华
沉淀在岁月深处的味蕾记忆,藏在食物中的亲情味道,温暖着儿时贫瘠肠胃,陪伴走过悄然岁月。那些幽幽的醇香融入永恒的记忆,是我的魂萦梦牵的乡愁。
桂花甜酒酿
我家晒场的一隅栽了两株金桂,花开时节,枝丫间一片金黄,空气中弥漫了甜甜的桂花香,一直飘袅到村口。母亲在桂树下铺上了被单,微风起处,花落无声,被单上便是金黄色的一片。几天下来,就能收获一大堆的桂花。洗净蒸透,放在太阳下晒成金灿灿的干桂花。
西风起时,新糯谷上场,母亲便忙着做甜酒酿尝新了。新脱谷的糯米,粒粒饱满,洗净浸泡一夜后,在蒸屉里垫上纱布,放入铁锅上隔火蒸,不多久,雾气腾腾的柴灶间溢满了糯米的清香。此时,母亲守候在灶间,一刻也不敢离开,火候到了,立即揭开锅盖,将蒸熟的糯米饭倒入竹匾筛中冷却。差不多半温半凉时,撒上一把晒干的金桂花,拌入捣成粉末的酒曲,再一捧一捧地装入瓷陶缸中,四周轻轻用手撸平,中间挖上一个凹槽,略略浇上一点温水,盖上蒲草盖,用棉被严实地包裹起来,小心翼翼地藏在阴凉处密存。
要不了几天,一股诱人的甜香丝丝缕缕地钻了出来,一直钻进我鼻中。我寻香而去,偷偷地掀开蒲草盖,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原本蒸熟的糯米颗粒,此时变得润滑剔透,乳白色的酒酿凹槽中间,映着浅浅的一汪幽光。
甜酒酿!我等不及甜酒酿完全发酵透,便用一个小匙,沿着酒酿中间挖出的凹槽,舀一匙入口,糯糯的、酸甜中带有一股清新的甜酒香,让人口齿流津。
“过几天,妈妈做桂花甜酒酿团圆。”不知何时,母亲站到我身后,轻声地说。在母亲的吴侬软语中,“桂花———甜——酒酿——团圆——”那悠长的拖腔,把“甜”与“圆”字的尾音拉得很长,就像戏曲中抑扬顿挫的唱腔,很有韵味。
尽管母亲没有责备,我知道做错事了,顿时涨红了脸。在民间酿酒,凭的是家传的技艺,靠的是多年的经验,故而讲究也多,忌讳也多,任何一个酿造环节都很关键,如果中间不小心出了一点点小问题,往往前功尽弃,因此在未开缸前,母亲不允许我私自掀开盖在上面的蒲草盖。
又过了几天,酒香越来越浓,酒液越渗越多,一团团缠结成饼状的甜酒酿漂浮在酒液之中。我知道,大功终于告成了。母亲轻轻掀开蒲草盖,小心翼翼地舀起十几勺甜酒酿,连同甜酒糟一起盛入小汤锅,一股沁人肺腑的甜酒酿特有的香味,弥漫了整个屋子。
母亲将糯米粉加温水和成面团,搓成细长条,然后切成一粒粒糯米小团圆。待柴灶上汤锅内的水烧沸,放入糯米团圆和甜酒酿同煮,片刻汤水即沸,再撒上一把干桂花,一锅酒香四溢的桂花甜酒酿团圆就做好了。
看着桌上满满的一碗桂花甜酒酿团圆,晶莹润泽的酒酿,珠圆玉润的团圆,其间点缀着星星点点的桂花,金黄色的桂花在酿汁中或起或落,如同一个个可爱的小精灵在翩翩起舞。
我迫不及待地啜了一口。浓浓的桂花香伴着清清的甜酒味,直钻味蕾,随之一股暖意流遍全身。酒酿香、团圆香、桂花香,交织在一起,包蕴在酒酿汤水中,每啜一口都盈满了芬芳,如同闻到了新绽放的缕缕桂花香。那诱人的醇香,久违的味道,啜一口唇齿留香,令人回味无穷。
香在味蕾,甜在舌尖,暖在心窝。一碗酒酿团圆连汤带水下肚,浑身热乎,酒香直冲鼻尖,桂香沁人肺腑,有谁能抵挡得住桂花与甜酒酿天作之合的味蕾诱惑呢?一碗不够,再来一碗,我忍不住连吃两碗,直喝得酒气上涌,脸颊泛红,把碗中剩下的汤水一股脑儿地喝干净,舔净碗中最后一粒甜酒糯米,然后意犹未尽地抹抹嘴巴。
一碗桂花甜酒酿团圆,拴住了多少人的乡愁。时至今日,我依旧怀念那些桂花酒酿飘香的岁月,梦中仍会响起母亲唱腔般韵味悠长的拖腔。只是如今母亲年事已高,桂花季中风起风落,无力再去收拾那些飘落的桂花,一如我无法捡拾远去的童年。
豆腐花
小区门口的地摊一下子火了,久违的人间烟火味又回来了。“石磨豆腐花,石磨豆腐花啦……”一声悠长的叫卖声,唤醒了藏在岁月深处的味蕾记忆,那香美嫩滑的味道又鲜活起来,划过舌尖,涌上心头。
我对豆腐花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情感。只因小姨夫会做豆腐花,小时候我们常去街上的姨夫家玩。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一碗鲜香温热的豆腐花,温暖着我们贫瘠的肠胃。
别看一碗水嫩的豆腐花,非勤劳之人是做不出来的。小姨夫是个勤快的人,前一天晚上先浸泡黄豆,次日凌晨早早起来磨豆浆。洗刷过石磨,小姨夫一手握着手柄均匀地推动石磨,一手拿着小木瓢不时往磨孔中添放黄豆和清水,雪白的豆浆如一泓溪水,在石磨缓慢而又均匀的转动中流进了锅中。
磨出了豆浆,接下来便是熬制。熬豆浆讲究的是火候,火力大了,豆浆的渣会粘在锅底熬成糊状,产生一股焦糊味;火力小了,豆浆熬不熟,豆腐花也出得少。豆浆熬开后会沸出锅面,小姨夫倒上点清油在豆浆中搅和,好让豆浆在煮沸之前就把泡沫散了。尽管这是一个细节,倘若疏忽了,豆浆一开锅,就会汹涌地漫过锅灶,造成不小的麻烦。做豆腐花的道道工序都有讲究,非聪慧之人是做不出鲜美之味的。
豆浆熬熟了,需用布袋滤去豆渣。先熬后滤的豆浆,点出来的豆腐花才好吃。俗话说:“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豆腐花做得好不好,就要看点豆腐花的手艺了。小姨夫点豆腐花,不用盐卤,而用石膏。用卤水制成的豆腐花较硬,而用石膏制成的豆腐花则又白又嫩。
小姨夫用舀子一点一点地将石膏水倒入豆浆中搅拌,此时豆浆开始凝固,慢慢地结成带有花边的白色块状,如棉絮,如云团,如雪花。随后,再用木框轻轻挤压,淡黄色的豆腐花水慢慢浸出,随之一股幽香的豆腐花味就弥漫开来。
小姨夫轻轻地用扁平勺一层一层地舀,盛在青边斗碗中。豆腐花的看相非常诱人,雪白水嫩,如晶莹剔透的白玉石。滴上几滴香喷喷的芝麻油,抓上一些小虾米、榨菜丝、香菜末,虾米的白,香菜的绿,榨菜的黄,在作料的衬托下,水嫩的豆腐花更加秀色可餐。
我捧起青边斗碗,用汤匙轻舀,慢慢送入嘴中,水嫩的豆腐花入口即化,一股豆花清香便在嘴中徐徐溢开,唇齿留香,腹胃舒暖,真是人间的至味啊!尤其寒冷的冬天,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花,感觉就像冬日里晒上温煦的阳光一样舒坦。
小姨夫做的豆腐花鲜嫩味美,亲朋好友无不交口称赞,加之小姨夫家地段好,毗邻幼儿园,都说若是开爿小吃店,肯定生意红火。小姨夫从机械厂退休后,真的开了小吃店,一天能卖掉好几桶豆腐花。
“世上只有三样苦,行船、打铁、做豆腐。”做豆腐花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小姨夫很少能睡个安稳觉,能打虎的身体也熬不过辛苦劳作。看着小姨夫渐渐苍老的容颜,我们就劝说他不要这么劳累去挣这点辛苦钱,但小姨夫是个闲不住的人,始终放不下那些爱吃他做的豆腐花的顾客。
如今,用豆浆机快速制作豆腐花的早餐店,满大街都是,却没有小姨夫手工石磨豆腐花的口感和香味。那一碗醇香嫩滑的豆腐花,已经成了我永恒的回忆,仿如一张定格在记忆深处的黑白照片,留下了一个辛苦劳作的背景,也留下了一段岁月沉香的剪影。
水潽蛋
深夜赶稿,正当饥肠辘辘时,妻子端上了一碗香喷鲜嫩的水潽蛋。只见素雅的青边瓷碗中,清清的汤水里卧着两个圆扁扁的鸡蛋,白白的蛋清包裹着黄黄的蛋黄,底下还放了一层细细的粉丝,青绿的葱花点缀其间,青白黄绿,煞是好看。
我会心一笑,潜意识中忽然想起了妻子说过的:“若不是那碗水潽蛋,恐怕我们就无缘走到一起。”
那时,她和家人第一次来我家“看人家”(相亲)。我家按照江南的传统风俗,立即烧水潽蛋来招待客人。
尽管我们那一代谈恋爱,已有新潮的自由恋爱,但传统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恋爱婚姻仍占主流。那时,我是“竹竿”型清瘦男孩,性格内向木讷,又不修边幅,不受女孩子喜欢。好成人之美的小阿姨四处奔波,经撮合,选个了吉日,女方的至亲好友来我家实地考察,即为俗称的“看人家”。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一则看看男方人长相如何,二则看看男方家庭条件如何,这个考察是必不可少的。
女方家眷稍微看了一下我家,她便悄悄地走出了我家大门。此时,一碗碗水潽蛋刚端上八仙桌,母亲和小阿姨忙招呼女方坐下吃水潽蛋。吃水潽蛋,既是一种江南的待客之道,也是“看人家”环节的一种仪式试探。若是女方肯留下来吃水潽蛋,则表明愿意继续交往发展。如果对男方不满意,不想继续交往,女方断然不肯坐下来吃水潽蛋的。
可是无论小阿姨怎样殷勤邀请女方落座,她却始终不肯坐下来。女方家眷见她不肯落座,也都不便落座,气氛顿时有些尴尬。此时,她姐姐的女儿晶晶,当时才五岁,看到了八仙桌上的水潽蛋,便嚷嚷:“咯咯蛋,咯咯蛋,我要吃咯咯蛋……”
小阿姨乘机说道:“俗话说‘成不成,吃三顿’,这门亲事成与不成,看缘分,看造化,既然水潽蛋已烧好,大家就不要客气了。”小孩子嚷着要吃水潽蛋,于是女方人员就坐下来吃了,她也只好坐下来吃。
吃过水潽蛋,我就和她名正言顺地交往了,看过几场电影,我就到女方家“跑动”。所谓“跑动”,就是男方作为女方的准男友,第一次上女方家里做客。
我进门落座,准丈母娘就端上了一碗水潽蛋。这也是我们江南的风俗。
按江南方言,“潽”,就是液体沸腾溢出的意思,比如煮粥或炖汤时锅开了,有汤溢出,即为“潽”。水潽蛋,其实就是待锅里水煮沸后,将鸡蛋完整地打入沸水中,蛋清在沸水中迅速凝固变白,包裹住里面的蛋黄,稍一滚,便可出锅。舀起在碗里,鸡蛋则是完整的,白里隐隐透着蛋黄,鲜嫩水灵,赏心悦目。
一个青边瓷碗中,盛上两个软白温润的水潽蛋,寓意“好事成双”。水潽蛋潽得很水嫩,蛋黄呈半凝固半流淌状态。我先用筷子小心翼翼地戳了下蛋白,顿时有一股细细的蛋黄溢出,夹起,放在嘴边一吸,“嘘溜溜”地吸入嘴中,入口细腻,别有一番风味。
按照风俗,我第一次上门“跑动”,只能动动筷子,象征性地吃掉其中一个水潽蛋,必须剩余一个,以示“富贵有余”。若是全部吃掉,会被认为没礼貌没教养,恐怕吃完就“滚蛋”了。
或许我天生有缘于水潽蛋,“看人家”时小女孩晶晶嚷着要吃水潽蛋,无意间促成了一桩美好姻缘。从此,我爱上吃水潽蛋,无数个饥寒深夜,妻子烧了一碗水潽蛋端上,热汤热水,暖胃暖心,那温润的蛋清的白,那温馨的蛋黄的黄,是寒冷冬天最温暖的颜色,那个一碗水潽蛋促成一桩姻缘的趣事又在心头荡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