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柯和张天植的房产纠纷
2021-12-02方慧勤
方慧勤
徐柯是明代遗民,张天植曾是清朝侍郎。两人在苏州有过一桩房产纠纷,故事的始末,被徐柯洋洋洒洒写成《上张侍郎书》,收录在《一老庵文钞》。冤有头,债有主,这个张侍郎名天植,字次仙,号蘧林,嘉兴人。
徐柯信中所说的房产在何处呢?其实正是位于吴趋坊周五郎巷的二株园,他父亲徐汧遗留的老宅。
明朝覆亡后,徐汧投虎丘新塘桥下殉节,徐枋在父亲殁后隐居天平山上沙村,卖画营生。徐枋和徐柯虽为兄弟,但性情迥异,据尤侗回忆:“昭法(徐枋)天资木强,硁硁古道人也。贯时(徐柯)则风流佻达,有翩翩之概。”故而徐柯并未和兄长一样退隐山林,而是随俗浮沉,继续居住在二株园中。
晚明之时,徐柯“丰姿姣好,宛若璧人,坐则琴樽,出则裘马”,他沉酣于清嘉水木,跌宕于酒旗歌扇,曾招携宾客绘制《二株园春玩图》,将园中姬侍、音乐、狗马、禽鱼、花木、亭榭、水石一一勾勒,其豪侈可见一斑。随着明清易代,徐柯无经济来源,他父亲的门生孙廷铨、高尔俨多次劝他为官,他都笑而不应,仍然固守园中,只与杨炤、丁观旂等二三人交游,其余人都闭户不见。顺治十六年(1659),徐柯在二株园里作《白眼居士传》。这篇自传色彩浓厚的传记即是徐柯清高孤傲的自画像:
白眼居士者,不详其姓字,眼多白,故以自号焉。慕谢康乐之为人,又自号曰江海人,或曰澹荡人。家吴郡之西偏,有园亭,水木甚美,凡诗酒琴棋搏簺之事,好之而多不精。筑精庐,读书其中,题其楹曰“蕴真”以见意。性峭直轩豁,绝去雕饰,意所否者,即公卿贵人、当世高名之士,蔑如也。
徐柯自号东海一老,二株园的位置又和“吴郡之西偏”相吻合,这篇传记的落款,也正是识于二株园的蕴真馆,和白眼居士读书处一致,说明徐柯即白眼居士。他在传记中说:“阮嗣宗比当世于裈裆之群虱,而刘伯伦亦视二豪如螟蛉。吾亦饮吾酒,读吾书,白吾眼,而何惜彼营营。”阮籍对热衷名利者白眼以待,对志趣相投者青眼相加,而刘伶则纵酒避世,蔑视权贵,只与阮籍、嵇康相交甚笃,这两人可谓徐柯的异代知己。白眼居士的形象也不难让人想到和徐柯同时代的遗民画家八大山人,他笔下的鸟兽鱼都是白眼向人,呈现出一种蔑视的神态,流露出和徐柯相同的孤傲情绪。
尤侗曾评价徐柯僻居二株园:“虽避世墙东,而胸中块垒,少可多怪。”这与遗民张岱较为相似。明亡后,张岱赁居快园,试图重塑明亡前的美好世界,抑或是一种精神世界。他的祖父曾以“琅嬛福地”形容自己造的快园,而琅嬛福地与桃花源相似,都隔绝了兵燹和易代之沧桑。张岱曾在快园和三五好友谈天说地,依然如昔,这里是他心灵的寄隐。徐柯既是遗民,和二三友人在二株园狂歌醉舞,也未尝不可看作遗民心绪的体现,毕竟在封闭的园中,可以尽诉前尘往事,假装繁华未央。然而,随着年岁渐久,徐柯又不善持家,遭遇了姬侍窃金等变故,日子困窘,不得不售出二株园来维持生计。
再说张天植,他是顺治六年(1649)进士,顺治九年(1652)任兵部右侍郎,顺治十五年(1658)年,北闱科场案案发,其他人都招供被斩刑,张天植坚决为自己辩护,又因受皇帝器重,改流徙尚阳堡,经年赦归,来到苏州。
就在这一年春天,张天植物色新居,看中了徐柯的二株园。初见面,徐柯对张天植还是比较敬仰,云其“渊岳渟峙,鸾鹄羽仪”,表示自己“倾风慕仪,积有岁年”,并感叹:“生平未尝见大人,若阁下者,其殆是乎?”当然,徐柯曾自述生平有三罪:生无媚骨,性复好辩,离众特立。因此,对张大人的夸赞只是客套话,毕竟接下来此人与徐柯要展开一场搏斗,细嚼这称呼,让人反而感到一股嘲讽之气。
二株园定价为“六百之银”,张大人觉得不错,要“以廿金立数百金契”。用二十两来立六百两的契约,说给周围人听,都觉得不大对劲。徐柯认为,那可是大人,磊磊落落,有什么好怀疑的!话虽这么说,他心里还是有点没底,当时张天植没有贸贸然收契约,徐柯也没有贸贸然收那二十两。两人找了一位中间人——申菽老(姓名不详),将二十两存放在了申菽老处。徐柯心想,张天植未执契,我也没收定金,我们依据的,就是当日各自拿着的议单了。议单上写明:“过五月张处不交房价,听从徐处解议”。这意味着五月张天植如不交付二株园的全款六百两银子,协议自动解除,二株园听从房主徐柯安排。
值得注意的是,徐柯提及交易初期两人所执凭证用的是“议单”一词,议单相当于正式交易的前奏,处在协商阶段,在议单上会议定正契交易的房屋、时间、金额等事项,并不是正式合同文件。而张天植一开始就是要求“以廿金立数百金契”。契,即大契或正契,是正式的契约了。两人各执凭据上的“五月”,其实应该是正契交易时间,那徐柯自然将凭据定义为议单而非正契。
从徐柯叙述的内容看,两人签订的也确实是议单而非正契。更何况,张天植只付了二十两,理所当然只能看作议单商定的定金。徐柯认为,“四月之约,阁下自爽之,五月之期,阁下自逾之,六百之银,未见分文也”,那么这张议单实际上已经作废了。但是卖者无意,买者有心,到了五月,徐柯没有等来张天植的全额付款,却等来了申菽老的口信:
“徐柯欺诳,必罚契面加一方已。”
既云“契面”,可见申菽老和张天植都视当日所立议单为正契,反咬徐柯一口。既云“欺诳”,就意味着是徐柯没有信守承诺,违背了契约精神,需将二株园房产赔付给张大人。徐柯怎么没有信守承诺?“产非争执,交无重叠,价未入手,所欺何事?所诳何物?”徐柯一声哀叹。这“欺诳”,莫非表现在都五月了徐柯还没有搬离此屋,把约好卖掉的二株园拱手让人?估计徐柯半天才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好一个空手套白狼!将议单当作正契,总价二十两骗走了我的百年老宅!
徐柯心中纳闷,但转念一想,为张大人的致富奇路拍案叫绝:
“吴中故家弃产者众矣,阁下尽将一二十金诱之立契,或千金,或数千金,而阁下飘然远行,许以过期解议而尽罚之。阁下此役,可以致富矣!”
清初因易代、战乱,许多望族破产,家业萧条,失去收入来源。那么多人靠变卖祖业维持生计,您张大人每次以十两、二十两诱骗别人立契,然后出去逍遥到所议期限之后回来,再以“必罚契面加一方已”来找人赔付房子,岂不是能发家致富,成为房产大亨?
徐柯还在想着的时候,申菽老传话了:“你到底搬不搬?你再不搬,张大人要出动抚宪、道宪赶你了啊!”申菽老不是开玩笑的,话音刚落,官府的朱票已经塞到了徐柯手中。朱票刚到手,押逐的朱签也飘然而至。朱签、朱票相当于法院传票,说明张天植未和徐柯商量,已经告官并获批,是真正的有恃无恐,好一场精心策划的攘夺房产阴谋!
握着朱票、朱签,徐柯彻底清醒了,清朝新贵一到,自己的百年祖业必须腾笼换鸟,官府对徐柯一家下了驱逐令,徐柯赌气表示“愿身率妻子,露处道周”。
他必须空出大宅子恭候张大人大驾光临,并倔强地说:“即有价银,有死不敢领矣。”您张大人就算给我六百两银子,我徐柯也万万不敢要。话虽如此,徐柯还是耐着性子给张大人说了个苏轼买房的故事:苏轼在阳羡五百两买了座宅子。有一天月下散步,听到有人恸哭。过去一问,老人哭哭啼啼说:“我家祖传的老宅,被我儿子卖了,转徙来此,悲从中来呵!”苏轼打听下来,这老宅竟然是被自己买了,立刻回家取券当着老人面烧了,又让老人儿子扶着她回家了。也许是想要唤回张大人的良知,说罢这个故事,徐柯恭敬地称张大人“今日之苏文忠”,好意劝张大人去申菽老处领回二十两,议单作废,这事就此了之。如若不然,徐柯声称自己“室真悬磬,命等鸿毛”,实在不行,“干冒威严,得死为幸!”然而,“今日之苏文忠”不比真正的苏文忠,徐柯的故事应该不会奏效。
这场因二株园而起的房产纠纷是否平息了呢?徐柯没有再提及,根据尤侗《东海一老传》和徐柯《田孺人小传》记载,他离开二株园之后,去了湖州,后来潦倒落魄,又回到苏州,辗转流落于紫琅、采莲泾、阴阳里,又侨于双井里,最后寓居临顿里女儿家。康熙二十九年(1690),徐柯作《同潜夫、蕙农仲元宅看牡丹,酒间次潜夫韵》,小序中对二株园仍念念不忘:“余有牡丹癖,二株园数本,乱后重植,自甲午、乙未至乙卯、丙辰,花时宾客,升沈存殁,星离雨散。今又十四年,亲朋丧亡略尽,而闻园花尚无恙。”此时的徐柯已六十五岁,二株园早已落入他人之手,昔日眼前的数本花中之王牡丹,如今虽然无恙,却已经不能看,只能听闻了。
九年后的中秋,尤侗在虎丘船上偶遇徐柯,这一次相遇,令尤侗感慨万分,徐柯幅巾布袍,手扶藜杖,鸡皮鹤发,皤然已成老翁,再无初识时的翩翩之概,两人追话畴昔,慷慨伤怀。此次见面竟成诀别,次年二月初七,遗民徐柯在齐门的某一处寂寂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