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蕾舞剧《我的名字叫丁香》创作手记
2021-12-02王亚彬
王亚彬
2020年7月,受到苏州芭蕾舞团的邀请,我为该团创作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献礼作品《我的名字叫丁香》(以下简称《丁香》)。这是我创作的第一部90分钟长度的芭蕾舞剧。女性题材、芭蕾舞者、当代风格、江南气质是这次创作的关键词,也是创作的核心。为了呈现这些核心诉求,我早早就开始了前期的准备工作,8个月筹备,近3个月落地排练,该剧计划于2021年6月在苏州文化艺术中心大剧场举行世界首演。这是我个人创作经历中关于女性题材的第五部作品,此前的作品依次是《青衣》(2015)、《她说-Mdao》(2016,英国国家芭蕾舞团全球女性编舞计划委约创作)、《精彩女性—看不见的缠绕》(2018,美国舞蹈节85周年女性艺术家委约作品专场)、《海上夫人》(2019,挪威希尔登歌剧院委约作品)。
2021年全新创作的芭蕾舞剧《丁香》是女性题材作品的再一次尝试,在此我想通过文字的方式来梳理这部舞剧的创作。
一、关于女性题材
我相信女性创作者会与其塑造的女性角色有着天然的联系,每一位女性角色只有先打动女性创作者,才激发起创作者对于角色的表达欲望。女性题材主要是以女性角色为线索和主题的表达。在描绘女性角色时,角色有着共性与个性差异,无论主人公有着怎样的性别区分,最终的作品都需要体现人性,并在此基础之上叠加女性的特质与光芒。
此次舞剧创作九易其稿,讲述革命烈士“丁香”的故事:丁香生长于苏州,结识进步青年阿乐,投身于革命工作。在为中国共产党工作的过程中与阿乐(乐于泓)结为革命伉俪,1932年12月3日子夜,由于叛徒出卖,丁香被捕,被押至南京雨花台。只有22岁、怀有身孕的丁香,被国民党反动派无情枪杀,她为理想、信仰牺牲。
我深受感动的是丁香怀有身孕亦为理想、信仰捐躯。作为一个年轻的母亲,她放弃个体哺育新生命的机会,为的是未来美好愿景下千千万万的新生命。她从小被父母遗弃,后经怀特女士与吴妈的收养,长大成人,在她的身上凝结了“寻找”这样一个永恒的命题。她一定寻找过她的亲生父母,一定寻找过她受教育但未能改变现实的原因,一定寻找过为众生的未来的道路。丁香,在遇见她所遇见的时刻里,从未放弃过寻找。我想这是这个角色的生命动力,为个体,也是为集体。
当然,作为女性,我总会被残酷的爱情所打动。在那样的白色恐怖之下,丁香和阿乐以及千万革命志士行走在生死的边缘。丁香与阿乐的故事,非常“红色浪漫”,爱情在他们的生命里是温暖但又非常短暂的幸福时刻。两人在革命工作期间,以钢琴、二胡为交换情报的暗号,这为他们的故事加上了一层柔光,削去了些恐怖与不安,也使舞剧奠定了诗性的基础。
丁香,慢慢在我的感知世界里行走起来,她逐渐从纪念馆的版画中走到了我的心里,蔓延在我创作的每一个角落。我渴求,作为女性,为女性颂歌。我也希望,通过我细腻、敏感、具有超强共情力及丰沛情感的创作将丁香这个人物立在舞台上。
关于信仰和幸福的舞剧主题非常适配于丁香与阿乐的故事。先辈的故事终归是会过去的,如何与当下的观众进行连接是在舞剧构建时非常重要的一点。信仰,人们通过传承一直延续至今;幸福,人们通过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追求,最终实现。丁香与阿乐的故事并未终止,丁香牺牲于雨花台,阿乐在其牺牲之后的数十年紧闭他的内心世界。时钟曼,一个与丁香神似的女人,走进阿乐的生命,填补了阿乐对丁香不忘的情感缺失。为了纪念丁香,他们为第一个女儿起名叫乐丁香。故事到此,延伸到当代,幸福的触角伸进人们心里。这样的真实的历史也延长了舞剧叙事的长度,增加了角色的多样性。
在我看来,时钟曼这个女性角色非常伟大,她维系着自我,同时又义无反顾地接替起填补阿乐心中裂痕的使命。这是超越人性本身,超越“私我”的。如果剧中涉及“伟大”,丁香怀有身孕的离世,时钟曼的“超我”一定当属其中。她们向观众展露了女性的伟大、不屈与大我,也使我在创作这样一部女性题材作品时,有了更加真切的体验。
二、关于舞剧构建
在这个世界上之所以有如此多的舞蹈家和舞蹈作品,是因为舞剧的出现是人类精神活动中最为重要的一部分。艺术史上有很多哲学家讨论过艺术的有用与无用,无论什么观点,艺术作品都已经产生了对人类的重要影响。舞蹈是最具抽象、最能共情并打动人内心世界的艺术形态,它不仅可以传递情感、塑造人物,同时可以表达作品背后的思想,使观者产生共鸣之余生发思考。所以,面对创作,我总是心怀敬畏,全面而仔细地斟酌全剧布局、美学诉求、戏剧建构、人物设立、情感传递、个体风格等各个方面。我喜欢全情地“沁入”每一个新的故事中,和每一个角色谋面,陈述他们的人生。
当本部舞剧前期筹备启动时,一如既往的是去江南采风,感受革命烈士带来的内心震颤。我相信我被打动的那个瞬间,与未来观众被触动的瞬间相仿。我先以“普通人”的视角去搜集信息,跳出主创的身份去看待这样一个人物、一段故事;再以艺术创作者的视角拾集整合,秉持非虚构创作的观念,将素材调整为适合舞剧戏剧性的表达。
在丁香的心里,她的江南一定是美好多姿的,那里有成长的快乐,情愫的萌芽、生长,以及将生命投入炙热的革命的时光。整部作品在构建之初,希望以别致的舞风、回香的清雅、婉约的细腻将江南气质渗透在舞剧中。其审美应如一杯早春的清茶,齿唇留香,回味无穷,悠然深长。丁香的革命历程虽不致轰轰烈烈,但却代表了千千万万在革命浪潮中奋勇牺牲的“平凡人”。
在编剧确认终稿后,我会一如既往地和设计师们深度交流,一起实现上述江南气质的美学诉求:色彩清淡、简约、具有流动的变幻可能性。在我心目中,这部舞剧打破线性叙事,在倒叙与闪回中滚动切近至当下,舞段应当在时空的流畅切换中展现,既将人物铺陈托出,又要将叙事合理呈现。当所有设计图出炉,我在脑海中先行勾勒出整部剧的轮廓,接下来需要的就是下地排练。
文学剧本对于一部舞剧至关重要,它为创作者提供前行的基石:将叙事合理化,将主题延续推进,将人物线索编织完整,将情感配重得当。我会在文学剧本的基础上进而书写出更为详尽与细致的舞段描述,包括舞者的调度、置景的切换、投影的设想、灯光的氛围,形成舞台台本。使用这个舞台台本,结合肢体描述,几乎可以很快地完成整体排练。因为在我脑海中,全剧在某种程度上已经上演了一遍,只是舞者如何从这里调度到那里需要具体的动作实践、揣摩。
对于一个来自北方的创作者,江南有着无限的吸引力。当我看到蜿蜒的屋脊,灰白的丁香巷,浸润耳鼓的昆曲、评弹,湿润的叶片,清幽淡雅的丁香树,我更能感受到丁香牺牲那一刻的刚烈热血。我想这就是人性本身,观众需要看到的是活生生的人及她的信仰、她的情感与她的生命燃烧。
这样一来,文学剧本后的舞台台本便有了更丰富的肢体延展性:“丁香”花开的饱满与凋落的沉痛,花开花落虽是一刻,但它的美却是永恒。当人们目睹它的盛开,嗅到它的芬芳,再见它的凋零与陨落,它的美将永远留在人们心中。
在此次创作中,还有一个非常有趣的尝试,就是将丁香树拟人化。在开篇有场集体种树的编排,我既不希望有常见的实物:铲子、桶、泥土、假的可移动的树苗或是什么具体的道具出现,但又可以将种树这个行为体现出来。丁香这个人物,一定程度上通过丁香树成为联结人们记忆的标识。与服装、舞美设计一起,我们装点了一个具有共情能力的拟人树。她可以在舞台上自由地移动,可以与不同段落的舞者共情,比如流民、弃婴、时钟曼的回忆。在她的身上,我们叠加了丁香的人生历程,如同目睹时光流逝的永恒标志,她的出现跨越了线性的描述,成了延存至当下关于丁香的故事载体。拟人的丁香树总是出现在故事段落转场的区域,预示着故事的发生、推进与深入。肢体的层面,为其编排了延展和颗粒质感的不同变化,以便配合不同场次的人物铺陈,仿佛雨花台丁香墓前的丁香树,在她的绽放里让人们嗅到丁香的芬芳。
三、关于肢体风格
在肢体语言方面的探索,也是这部剧的重点。我出身于中国古典舞,后与朋友们融合现代舞、当代舞,开发肢体到极致,跟随主题到极致。我对古典芭蕾无限热爱,总是期盼着来生再来跳芭蕾,目前只能将对芭蕾的热爱倾注在排练创作的过程里。第一次与古典芭蕾舞者合作,是在2016年英国国家芭蕾舞团的委约创作中,我竟然让美狄亚的扮演者一只脚光着、一只着足尖鞋。我想在她被驱逐出境的那一刻开始故事的讲述。一只足尖鞋代表着她坚毅复仇的那一刻,而另一只光脚则代表了她内心柔弱的一面。虽然在《丁香》的舞剧创作中没有这样的尝试,但整部剧舞者们都穿有足尖鞋,因为在我看来,着软鞋起舞的现代芭蕾也可被称为现代舞,与现代舞本身无差异。古典芭蕾与现代芭蕾、当代芭蕾之所以不同,是因舞者在“足尖”上的肢体使用方式大为不同而决定的,并不是拿掉足尖鞋。
当我脑海中打好了舞剧的腹稿,排练也如期到来。我渴望在这部芭蕾舞剧中建构新的、符合人物特性的“芭蕾表达”,而足尖是我不愿舍弃的重要元素。即使同是舞蹈专业,但舞种如同文化的藩篱,一定程度上割裂了舞者的可塑性。然而在我看来舞者应当是最佳素材,应是没有舞种划分的全能选手,如果一定要划分,应是穿足尖鞋的舞者们与不穿足尖鞋的舞者们。这种方式显得非常决绝,但唯一的差别即是如此。我虽是一个芭蕾爱好者和倾慕者,但未被古典芭蕾规训过,也未曾被古典芭蕾的规范束缚。我看到的是富有生命感、穿着足尖鞋的肢体,延长的身体线条必将在空中留下瞬间的美好雕塑。
我试图将足尖的可能性发挥到极致,我的身体运行中没有古典芭蕾的身影,我拥有的是对肢体的尝试,对足尖可用性的尝试:失重、滑翔、旋捻、摇曳、超速,我希望在足尖上编织出最迷人、符合角色和剧情的身心形态,哪怕瞬间也好。我渴望带给熟悉古典芭蕾的观众全新体验,也希望为不熟悉古典芭蕾的观众展示足尖的魅力。在丁香牺牲的那场戏中,我与演员一起尝试了倾倒重心,快速移动并配以细碎的脚下步伐,看上去身心俱疲,无以依靠,那么小小的一棵“丁香”却承载了革命的使命。她的勇敢无畏令人刮目相看,铭记心中。芭蕾舞者总是惯常地在直立中保持重心的稳定及快速转换,但打破常规地编创,会让芭蕾舞者的身体有更为流动的曲线、快速的变化以及绵延的传导,在丁香牺牲的场景及最后一场中尤为突出。当然,芭蕾是长线条的、是延展的。在充分考虑芭蕾舞蹈风格和动作质感的同时,我也将江南风格始终贯穿,延展的同时有曲线和弧线的加入,在手势借鉴了中国古典舞的元素,这一方面是女性的柔婉之态,另一方面寓意着丁香花的形态。
四、关于舞剧表演
舞剧表演是我的最爱。我想:导演和编舞,有必要和意义在编排动作的同时,告诉舞者为什么要这样跳,这一段表达的是怎样的故事以及情感。在《丁香》这部舞剧中,无论是担当舞者还是导演、编舞,我都会从角色出发,通过前期的调研来完善每一个人物小传,以当代的视角设身处地去想象人物本身的遇见和经历,从而挖掘人物更深层次的表演动机。动机,这是一个非常重要、诱导舞者走向成功人物塑造的起点。一部舞剧,在90分钟的表演里会向观众展示成千的动作,若动作本身与人物、情感表达无关或者割裂,那么任何表演都是形式化的、纯肢体的、没有任何意义的。《丁香》的动机在于:主人公为坚守的信仰献出年轻的生命。这种对生命价值的认识,触发演员以同样年轻的生命感受不同的、厚重的体验。演员需要穿越时空,体会同样的生命长度中承载的不同重量。当然,这里谈到的是舞剧表演,不同类型舞种的表演当然有所差别。现代舞,尤其是抽象的现代舞作品,表演也是被需要的,但那种表演状态会更私有化,个人状态与主题相关联,会比较自然。但舞剧不同,舞剧之所以成为舞剧,存在必要出场的人物、剧情、戏剧冲突以及戏剧冲突下产生的情感抒发。古典芭蕾有着包含哑剧表演的基础,但也容易形成古典芭蕾表演的定式。这里谈到的定式包括肢体的形态,在我看来表演的概念不是只有面部,还包含肢体,肢体和面部应该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舞剧《丁香》的表演中,首先要注重角色的年龄感—年轻是他们的特点。表演要有年轻人的活泼和朝气,但也要有江南的灵动。如丁香和阿乐的相遇、相爱,以及最后一次在北平的相见。在细节上要求哪怕是回头或抬头看对方的角度与速度都应该体现出年龄与地域特质。其次,表演要有超越年龄的厚重。如丁香牺牲一幕的舞段,是超越年龄的,作为导演,我设置了简单的动作:慢慢站起—环绕牢房的空间—披上红纱—慨然赴死。这些表演要求舞者有极强的情绪和肢体控制力,呈现出深刻的情感张力与厚重的动作质感。坐在前排的观众,应该能看到舞者面部表情的细微变化,而在后排距离比较远的观众,应该从肢体层面感受到在人物角色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肢体与面部的完美融合牵动了人物角色的就位。大多数有着常年表演习惯的舞者都很美,很热血,很激昂,但不要忘记《丁香》表演的一切发生是基于人物角色的,盲目的表演没有任何意义,反而显得造作。
苏州芭蕾舞团的舞者们非常用心,她们私下购买了关于丁香的书籍,慢慢地了解剧本的人物是如何形成的,都经历了什么。这是一位舞者能完成好的人物角色表演的第一步。舞剧表演,在场次章节中是连贯的,即便有时空转换,但在那一段起舞的过程里是持续发生的。好的舞者,从发丝到足尖,每一刻都是戏,牢牢地吸引观众的目光,不曾有一丝松懈。
从现在来看,革命历程距离“90后”似乎有些遥远,但我希望每一个舞者可以通过间接经验去体验和感悟,比如看书、看电影,看适配于该剧情感表达的一切。有一种表演的方式是位移,它将日常经历中相似的体验融在人物塑造里,精准地表现出来。这需要具备外化的能力,比如如何控制面部表情、塑造肢体形态,细微到目光的游移和肢体的微妙节奏变化。当对手戏出现时,表演又如同打乒乓球,来来回回,每一次相互间传递的体验是对手表演发生的回应,每一次都应该是未知的、新鲜的、精准的。
这里举个例子:丁香的牺牲瞬间。丁香牺牲,在我看来是全剧众多高潮中的一刻,她怀有身孕,虽然年轻,但却非常坦然地面对死亡。她摸着腹中的胎儿,受着敌人的严刑逼供,被抓捕的时刻有着她的回忆:与吴妈一起快乐的童年,与阿乐一起幸福的相伴。我想:作为一个年仅22岁的花季女孩,她一定也有着内心的纠结、恐惧与无望。但在被行刑前,她已然挣脱了记忆的束缚,她知道她的牺牲在未来的新世界可以换取无数新生儿的幸福。当她面对敌人的枪声,她没有套路般的刚毅,而是慢慢地绽放出笑容。那种笑容如同丁香花在太阳下的盛开。她看到了未来,看到新世界里的幸福,她的内心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最终倒在血泊里,为阿乐留下了一块红丝巾,如同革命的火把,向着未来传递下去。
基于以上对于人物牺牲瞬间的解读,我没有安排任何动作,在奔狂地挣扎后,饰演丁香的舞者,矗立在舞台前区靠近台沿处,随着枪击声,她面容平静,继而平静—微笑—微笑凝固—倒下。对于舞者而言,没有动作的表演是最困难的,她能借助的就是强大的心里动机来支撑自己完成这种没有任何行为的表演。在处理表演层面,我的认识是表演也需要干湿浓淡层次分明,精准与节制。我相信很多人有着和我一样的观看体验,舞者在台上夸张地表演,作为观众却没有任何被打动的地方,那种纯粹的煽情式表演应该被永远地尘封在历史中。优秀的表演都是恰当的表演,既不多也不少,出现的时刻和程度刚刚好。这需要舞者的控制,如同控制肌肉一样控制情绪、情感的释放。这当中还有一点就是舞者必须信任剧中的所有发生之事,信任感无论在何时都能够迅速地将舞者带入角色,将观众带入情景,其实表演的根本不就是要让所有人相信舞台上的发生吗?!
舞者在完成该剧时,表演是随着排练的深入而递进的,二度表演也是需要的,但导演需要及时对舞者的表演做出判断及反馈,告诉他们什么是精准的,什么是多余的。不要在舞台上进行无谓的演出,那样既耗费舞者的体力,也消耗舞者的情感。我希望在观看演出时,我可以作为完全的局外人——一个普通观众被舞者的演出深深打动,我想他们做到了。
写在最后
我与丁香这位女性,这位平凡而伟大的革命烈士共处的时光里,感受到了她人性的光辉,这似乎对我也产生着深刻影响。我非常感谢苏州芭蕾舞团,感谢丁香,将我带到了一个全新的创作境地。我希望继续秉承我创作的宗旨:敬畏心、民族性、当代性以及独特的美学诉求。回望整个创作历程,我不曾后悔,因为我彻底地投入,爱角色,爱舞者,更爱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