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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重朗豁事物存在与伦理实践的时间维度
——《孟子》“山径之蹊”章的断句、训诂与义理

2021-12-01杨海文

关键词:训诂义理断句

杨海文

现代人用新式标点符号给古文献断句,是为了让读者阅读原文减少障碍、理解原文更为准确。外行常以雕虫小技看断句,唯有内行甘苦自知。鲁迅(1881—1936)写于1934 年10 月2 日的杂文《点句的难》曾说:“一出手,可就有些糟了,有几句点不断,还有可原,但竟连极平常的句子也点了破句。”“标点古文,真是一种试金石,只消几点几圈,就把真颜色显出来了。”[1]经验告诉我们:有的古文献很难断句,需要经由繁复的训诂,并走出训诂的丛林,方能标点得恰到好处;否则,文句背后的义理有可能被遮蔽,甚至被误解。断句、训诂与义理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大而言之,正如戴震(1723—1777)的《与是仲明论学书(癸酉)》所说:“经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词也,所以成词者字也。由字以通其词,由词以通其道,必有渐。”[2]《孟子》同样不乏断句的公案。譬如《尽心下》的“山径之蹊”章(以下简称“《孟子》14·21”①此种序号注释,以杨伯峻译注《孟子译注》(中华书局2010年第3版)、《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年第2版)为据,下同。),流传广泛的断句“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经得起训诂的考量吗?如果让新的断句“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出场,其义理是否更加通畅呢?当代孟学史对《孟子》14·21 的专章研究尚属阙如②前期有关《孟子》14·21的专题研究极少,仅能检索到几篇短文(参见毛毓松:《〈孟子〉文中的一个句读问题》,《齐鲁学刊》1985年第2期,第52页;张静:《“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诸家句读评析》,《古籍研究》2001年第3期,第7—8页),但均非完整的专章研究。,本文拟全面探讨。

一、三种不同断句:兼论孔广森对赵岐的误读

如何给《孟子》14·21 的“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断句?依据涉案的中华书局标点本,存在三种断句。第一种断句是“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见诸朱熹(1130—1200)的《孟子集注》卷14《尽心章句下》,并云“介,音戛。〇径,小路也。蹊,人行处也。介然,倏然之顷也。用,由也。路,大路也。为间,少顷也”[3]368;又见诸焦循(1763—1820)的《孟子正义》卷28录赵岐(?—201)注,并云“山径,山之领。有微蹊,介然人遂用之不止,则蹊成为路。为间,有间也”[4]982。第二种断句是“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见诸杨伯峻(1909—1992)的《孟子译注》14·21,并云:“间介然——《荀子·修身篇》云:‘善在身,介然必以自好也。’此‘间介然’当与荀子之‘介然’同义,都是意志专一而不旁骛之貌。赵岐《注》似以‘介然’属上读,今不从。”[5]第三种断句是“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见诸孔广森(1752—1786)的《经学卮言》卷5《孟子》“介然”条,并云:“赵注以‘介然’属上句,朱注以‘介然’属下句。愚读《长笛赋》曰‘间介无蹊’,似古读有以‘介’字绝句者。‘间介’盖隔绝之意。径,路也。蹊,足迹也。言虽有足迹隔绝之处,然人苟由之,皆可以成路云尔。”[6]

在近世学术史上,俞樾(1821—1906)、刘师培(1884—1919)认可“山径之蹊间介,用之而成路”的断句,杨树达(1885—1956)认可“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的断句。先看以“间介”上属者。俞樾的《诸子平议》卷25《春秋繁露一》“然而介以一言曰:王者必改制”条指出:“《襄三十一年· 左传》‘介于大国’,杜《注》曰:‘介,犹间也。’故古语以‘间介’连文。《孟子·尽心篇》:‘山径之蹊间介。’《文选·长笛赋》‘间介无蹊’,即用《孟子》文是也。”[7]刘师培的《古书疑义举例补》五“双声之字后人误读之例”条指出:“《孟子·尽心篇》云:‘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赵注》以‘介然’为句。孙奭《音义》云:‘间,张如字。’案:‘间介’亦双声字,‘然’字当属下读。‘间介’者,即‘扞格’之转音,亦即‘格奸’之倒文也。‘间介’二字,形容山径障塞之形,故下文云:‘然用之而成路。’汉马融《长笛赋》云:‘间介无蹊。’李善《注》引《孟子》此文解之。此盖汉儒相传之旧读。自赵氏不达古训,妄以‘介然’为句,非也。朱子又以‘介然’属下句,而‘间介’之古训益泯。惟明于‘间介’之义,与‘扞格’同,则‘格奸’之义,同于‘扞格’,益可知矣。古籍双声之字并用,均系表象之词。后儒不知而误解之,其失古人之意者多矣。”[8]再看以“间介然”上属者。杨树达的《古书句读释例》甲《误读的类型》三《当属上读而误属下》“例六十”条指出:“《赵注》云:‘山径,山之岭。有微蹊介然,人遂用之不止,则蹊成为路。’是以‘介然’属上为句。朱子《集注》云:‘介然,倏然之顷也。’以‘间’字绝句,‘介然’连下读。树达按介然训倏然,古无此训。据文义,赵读是。《四书辨疑》云经文当以‘山径之蹊间介然’为句,是也。又按《汉书·卷六十杜钦传》云‘心不介然有间’,用《孟子》文,亦以‘介然’属上读。”[9]

与俞樾相对简略的论述相比,刘师培、杨树达的论述较为完整,有三点需要说明。其一,刘师培说“自赵氏不达古训,妄以‘介然’为句,非也”,杨树达说“据文义,赵读是”,两人对于所谓赵岐断句的态度截然不同。其二,刘师培说“朱子又以‘介然’属下句,而‘间介’之古训益泯”,杨树达说“介然训倏然,古无此训”,两人对于所谓朱熹断句的态度完全一致。其三,刘师培认可的断句实质是孔广森的断句,杨树达认可的断句实质是所谓赵岐的断句,两人对于《孟子》14·21断句的态度泾渭分明。尽管这两种断句倍受近世三位训诂学大家的关注,但均未进入现有的《孟子》标点本系统,同样令人深思。

目前各出版社的《孟子》标点本,大多使用第一种断句,较少使用第二种断句,未见使用第三种断句。被使用的两种断句,前者以《孟子集注》《孟子正义》为代表,后者以《孟子译注》为代表。哪一种比较合理呢?这需要对“蹊”“径”“路”与“间”“间介”“介然”“间介然”两组语词略作训诂。

二、两组语词之训诂:以杨伯峻的“间介然”为中心

第一组语词相对简单。“蹊”“径”“路”各自有何含义?相互有何区别?基于语用学,大致可作以下判定:以虚实言,蹊虚而径实;以大小言,径小而路大;以先后言,有蹊而后有径,有径而后有路。从训诂看,其一,何谓“蹊”?前引朱熹注:“蹊,人行处也。”《说文解字注》二篇下《彳部·徯》:“蹊,徯或从足。(《左传》:‘牵牛以蹊人之田。’《孟子》:‘山径之蹊。’《月令》:‘塞徯径。’凡始行之以待后行之径曰蹊,引伸之义也。)”[10]朱熹所谓“人行处”是对段玉裁(1735—1815)所谓“凡始行之以待后行之径曰蹊”更落地的说明。段氏所引《孟子》“山径之蹊”,亦有特殊意义(后文有所论述)。其二,何谓“径”?前引赵岐注:“山径,山之领。”前引朱熹注:“径,小路也。”朱注胜于赵注,盖因《说文解字》卷2下《彳部·径》尝言:“径,步道也。从彳,巠声。(徐锴曰:‘道不容车,故曰步道。’居正切。)”[11]其三,何谓“路”?前引朱熹注:“路,大路也。”在“蹊”“径”“路”同时出现的语境中,“路”唯有此解、别无他说。以上训诂有助于人们更好地理解《孟子》14·21“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暂不标点)的意义及其断句。

第二组语词较为复杂。要为《孟子》14·21的“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合理地断句,关键是要考察“间”“间介”“介然”“间介然”这组语词各自运用的情形。从文献学看,“介然”用得最多,其次是“间介”,而用得最少的是“间介然”,它还涉及“间”的用法问题。

首先看“介然”。例一,《老子》第53 章:“使我介然有知,行于大道,唯施是畏。”[12]141王弼(226—249)未对“介然”作注,《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卷3《益证》训诂为:“介,大也。”[13]例二,《荀子· 修身》:“善在身,介然必以自好也……”杨倞(生卒年不详)注:“介然,坚固貌。《易》曰:‘介如石焉。’自好,自乐其善也。”[14]例三,《列子·仲尼》:“其有介然之有,唯然之音,虽远在八荒之外,近在眉睫之内,来干我者,我必知之。”[15]杨伯峻是《列子集释》的作者,但未对“介然”作注。尽管“介然”在《老子》《荀子》《列子》中均仅一见,但它常见于各种古文献,属于多义词,有“大”“坚固貌”等义。

其次看“间介”。马融(79—166)的《长笛赋(并序)》云:“是以间介无蹊,人迹罕到。”李善(630—689)注:“《孟子》曰: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赵岐曰:介然人用之不止,则蹊成为路。杜预注《左氏传》曰:介,犹间也,间、介一也。蹊,径也。言山间隔绝,无有蹊径也。《汉书》曰:舟车所不至,人迹所不及。”[16]前引孔广森的《经学卮言》,就是依据《长笛赋》做出“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的断句。细读李善注,再次坐实“赵注以‘介然’属上句”是孔广森的误判。

最后看“间介然”以及与之相关的“间”。“间介然”是杨伯峻《孟子译注》与众不同的断句,杨逢彬的《孟子新注新译》通过考证指出:“要之,我们因未见‘间’用于句首表示‘不时’用作状语的用例,亦未见其他‘间介然’文例,故‘间介然用之而成路’的读法,所不敢从。”“先秦语法,双音节后常接‘之间’,如天地之间、君臣之间、父子之间、陈蔡之间、两阶之间、两楹之间等等;单音节后接‘间’,如人间、民间、草间、苇间、鼻间、乳间等等(参见13.25《考证》二)。因此,‘山径之蹊间’,应当是文从字顺的。”[17]以上质疑是否成立呢?这里以“间”为突破口,提出两点看法。

1998年至今,中国乳制品进口平均价格呈现一路走高趋势,平均价格从每吨762.69美元上升到2011年的每吨2 891.84美元,价格上涨了近3倍。[9]其中2006年和2009年中国乳制品的进口价格有所下降,但随后又开始了新的高价徘徊的周期。从乳制品各进口品种上看,干酪的进口价格波动较为明显,其次是奶粉的进口价格,相对而言,鲜奶的进口价格波动较为平缓。总体来看,各类中国乳制品的平均进口价格呈现逐年上升趋势。

第一点,“间”用于句首、意即时间、充当状语的用例,真的不存在吗?兹举一例,《汉书》卷100 上《叙传上》云:“帝间颜色瘦黑,班侍中本大将军所举,宜宠异之,益求其比,以辅圣德。”颜师古(581—645)注:“间读比日也。”[18]“间”指近来,表示时间之义。如果给《孟子》的“间介然用之而成路”加上主语,变成“(人)间介然用之而成路”,可知它与《汉书》的“帝间颜色瘦黑”属于同一句式。如果《汉书》此例省略主语“帝”,那么,“间颜色瘦黑”与“间介然用之而成路”的同构特征更是一目了然。“介然”是习以为常的固定搭配,所以“间”与“介然”组成“间介然”,借以表示某段时间专注于某事,并符合语汇构成的原则与方式。

第二点,“间介然”的组词尚有另一目的,即与下文说的“为间不用”互为照应。前引赵岐注:“为间,有间也。”前引朱熹注:“为间,少顷也。”两者均认为“间”是时间,但从具体理解看,赵注胜于朱注。一方面,“有间”是指有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既可以是连续的、也可以是断裂的;另一方面,“少顷”是指片刻,这个片刻只能是连续的、不能是断裂的。路总是人们坚持不懈地走出来的——这是认可时间的连续性,但没有人无时无刻走在某条路上——这是认可时间的断裂性。从训诂角度看,赵注兼顾了生活常识、哲学义理,朱注虽重视哲学义理、但轻视生活常识。至于赵岐、朱熹为何未对“间介然”的“间”作注,盖因他们觉得其意不言自明,它的含义通过“为间”以及整章的注文就可显示出来。

以上两点表明:“间介然”与“为间”的“间”均指一段时间,“间介然用之而成路”的断句旨在照应下文紧接的“为间不用”,以“间”下属“介然用之而成路”有利于通盘理解全章的语法与义理。据此,杨伯峻的“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是合理的断句①检索《孟子词典·十画》可见:“径(1次)小路:山径之蹊间介然(14·21)。”(杨伯峻译注:《孟子译注》,第387页;按,“径”的繁体“徑”为十画)一般而言,《孟子词典》是专业人士所为,而非杨伯峻亲撰。《孟子词典》误举的示例,并不影响《孟子译注》的断句。何以如此断句?背后有何思想含义?杨伯峻缺乏足够有说服力的论述,亦是毋庸置疑的。,而且并非空穴来风。一方面,前引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早已引作“山径之蹊”,而不是“山径之蹊间”。这是支持杨伯峻断句的显性证据。另一方面,细绎赵注、朱注,其实全无“蹊间”之意。如果不以“间”上属而成“蹊间”,赵岐的《孟子章句》、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就别无此词。经检索,“蹊间”一词不见于卷帙浩繁的《二程集》与《朱子语类》,足见程朱理学不将它作为语汇看待。这是支持杨伯峻断句的隐性证据。隐性证据的支持力量远远大于显性证据,惜乎人们习焉而不察。

古往今来的前贤以及绝大多数现有的《孟子》标点本以“间”上属,认为“山径之蹊间”的“间”表示空间。这一断句虽然不可视作前引鲁迅说的“破句”,甚至不会由此颠覆原文的旨意,但平心而论,因其与下文表示时间的“为间不用”之“间”相抵牾,所以明显有违于章内自洽原则,并将对《孟子》14·21 双重朗豁事物存在与伦理实践的时间维度有所遮蔽。何谓“有违于”?先举一个对比性的例子。《孟子》8·33 说:“卒之东郭墦间,之祭者,乞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或曰:“蹊间”与“墦间”同构。答曰:“墦间”的上下文无“间”字,无关章内自洽原则;“蹊间”的上下文有“间”字,关乎章内自洽原则。所以,两者不可同日而语。若非《孟子》14·21 这类语境,“蹊”“间”组词为“蹊间”,自无异议。至于“有所遮蔽”,下面联系整章的翻译给予说明。

行文至此,我们认为《孟子》14·21 合理的断句是:“孟子谓高子曰:‘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为间不用,则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译文可作:“孟子对高子说:‘山上小路的人行处,一段时间一直行走它就会成为大路;有一段时间不行走,茅草就堵塞它了。如今茅草堵塞了你的心灵。’”其中,“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采用杨伯峻的断句,“人行处”采用朱注对“蹊”的解释,“有一段时间”采用赵注对“为间”的解释,全章的译文借鉴各家而又断以己意。

从存在的时间维度优先于存在的空间维度出发,这里将“间介然”与“为间”的“间”都译作“一段时间”,既是为了遵循章内自洽原则,更是为了对事物存在与伦理实践的时间维度进行双重朗豁。以“走路”为例,所谓双重朗豁事物存在的时间维度是说:只有在一段时间内经常走,路才会慢慢形成,此乃第一重朗豁;如果有一段时间不走,路就会慢慢荒芜,此乃第二重朗豁。以“为善”为例,所谓双重朗豁伦理实践的时间维度是说:只有持之以恒,理想人格才会扩而充之,此乃第一重朗豁;如果朝三暮四,理想人格就会半途而废,此乃第二重朗豁。《孟子》14·21 以走路比喻为善,所以,双重朗豁事物存在的时间维度,目的在于双重朗豁伦理实践的时间维度。

刘殿爵(1921—2010)的中英对译本《孟子》沿袭了中文“山径之蹊间”的断句,但全章的英译为:“Mencius said to Kau Tzu,‘A trail through the mountains,if used,becomes a path in a short time,but,if unused,becomes blocked by grass in an equally short time.Now your heart is blocked by grass.’”[19]“in a short time”是指在很短的时间内,“in an equally short time”是指在同样很短的时间内;前者是对“间介然”的“间”的英译,后者是对“为间”的“间”的英译。这个例子表明:首先,只要是翻译《孟子》14·21,无论是白话文翻译还是英文翻译,两个“间”字的译文都不能违背章内自洽原则,否则就会双重朗豁从事物存在到伦理实践的时间维度;其次,译者即使沿袭“山径之蹊间”的断句,译文也需以“山径之蹊”为断句,否则就会让译文的义理有所遮蔽,甚至变得难以理喻。

三、为善不可倦:附论孟子如何被鲁迅复活

走路显示时间的连续,不走路显示时间的断裂;为善昭示时间的连续,不为善昭示时间的断裂。《孟子》14·21 对于前者着墨多,需要人们进行文字训诂;对于后者着墨少,需要人们进行义理阐释。但是,赵岐、朱熹对于此章的训诂与义理,各自着墨的分量有较大的差异。先看赵岐。《孟子正义》卷28 录赵岐注云:“高子,齐人也。尝学于孟子,乡道而未明,去而学于他术。孟子谓之曰:山径,山之领。有微蹊,介然人遂用之不止,则蹊成为路。为间,有间也。谓废而不用,则茅草生而塞之,不复为路。以喻高子学于仁义之道,当遂行之,而反中止,比若山路,故曰茅塞子之心也。”“《章指》言:圣人之道,学而时习。仁义在身,常常被服。舍而不修,犹茅是塞。明为善之不可倦也。”[4]982-983再看朱熹。《孟子集注》卷14《尽心章句下》注云:“介,音戛。〇径,小路也。蹊,人行处也。介然,倏然之顷也。用,由也。路,大路也。为间,少顷也。茅塞,茅草生而塞之也。言理义之心,不可少有间断也。”[3]368更有甚者,《朱子语类》卷61《孟子十一·尽心下》对于此章不置一词[20]。

两相比较,朱熹侧重训诂,仅以“理义之心,不可少有间断也”明其义理;赵岐则是训诂、义理兼顾,既刻画了高子的心路历程,又提炼了此章的思想要旨,《章指》所谓“为善之不可倦”是明其义理的点睛之笔。唐文治(1865—1954)的《孟子大义》,全文引用了“高子,齐人也……故曰茅塞子之心也”的赵注[21]527。汉儒、汉学未尝不重义理,并以自身的方式敞开义理,于此可见一斑。毋庸置疑,无论赵注的“为善之不可倦”,还是朱注的“理义之心,不可少有间断也”,均是建基于双重朗豁“走路”的时间维度,并落实为双重朗豁“为善”的时间维度。《论语》4·5“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礼记· 礼器》“礼,时为大”[22]以及《孟子》11·9“专心致志”而非“一日暴之,十日寒之”的儒家文化基本精神,同样在这一孟子解释史中得到鲜明体现。

走路作为事物存在样式,它立足于道路空间,但更侧重“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9·17)的时间维度;为善作为伦理实践方式,它依托于社会空间,但更强调“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孟子》3·6)的时间维度。《孟子》14·21的主题是为善,旨在双重朗豁伦理实践的时间维度,但其论证策略是以具体言抽象、以走路喻为善,在道路、社会作为人们生存与生活的固定空间背景之下,力图从双重朗豁“走路”的时间维度过渡到双重朗豁“为善”的时间维度。张岱(1597—1685?)的《四书遇·孟子·尽心下·山径章》就说:“总见心学不可少有间断。孟子拔茅,与孟母断机,是一般教法。”[23]所以,与训诂相比,义理是《孟子》14·21 在孟学史上被人们讨论得最多的方面。

譬如,张栻(1133—1180)的《孟子说》卷7《尽心下》指出:“此章言学者初闻善道,其心不无欣慕而开明,犹山径之有蹊间介然也;由是而体认扩充,朝夕于斯,则德进而业广矣,犹用之而成路也。苟惟若有若无,而不用其力,则内为气习所蔽,外为物欲所诱。向之开明者,几何不至复窒塞邪?是不用而茅塞之,故曰‘今茅塞子之心矣’。然山径之蹊间,在夫用与不用;士之于学,亦系思与不思而己。思则通,不思则窒矣。”[24]唐文治的《孟子大义》卷14《尽心下·第二十一章》指出:“上章戒人心之昏蒙,此章艾人心之荆棘。所以训高子者至矣。山径之蹊间,至窄境也。介然用之,良知偶露之顷也。成路,居然可由之径也。为间,不用,则茅塞之。本无存养之功,故不移时而莠念蔓滋也。茅塞子之心,今日学者大都如斯也。然则当奈何?曰:斩其茅,养其苗,随地随时,省察深思,以葆我良知。”[21]527前者从道心到学思,后者从人心到良知,既下学上达,又通体达用,是对孟子实践伦理学及其道德修养工夫论的合理诠释。《孟子大义》常引《孟子说》。唐文治这里未引张栻,但两者的文字表述相得益彰、义理诠释一脉相承。

鲁迅有两段话,足以展现《孟子》14·21 在文化传承与创新过程中具有鲜活的生命力。第一段是1912 年2 月发表的《辛亥游录》其一写道:“遂同循山腰横径以降,凡山之纵径,升易而降难,则其腰必生横径,人不期而用之,介然成路,不荒秽焉。”[25]第二段是1921 年1 月写作的《故乡》指出:“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26]

前一段话与孟子有着明显的关联:它既有《老子》第53 章“使我介然有知,行于大道,唯施是畏。大道甚夷,而民好径”[12]141的影子,更是对《孟子》14·21“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为间不用,则茅塞之矣”的改写。后一段话与孟子有着隐秘的关联:“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说的意思何尝不是“间介然用之而成路”?《辛亥游录》鲜为人知,《故乡》脍炙人口,又因这两段话没有提及孟子,以致很少有人对此进行孟学史的解读。一旦唤醒孟学史的精神世界,人们读《辛亥游录》,就会觉得它与孟子的关联可谓“似曾相识燕归来”;读《故乡》,就会觉得它与孟子的关联可谓“柳暗花明又一村”。

先是而立之年的明显关联,后是不惑之年的隐秘关联,表明鲁迅对于孟子不再乐于纸上的文字模仿,而是直指地上的人生思考,已从改头换面的传承步入脱胎换骨的创新。文字的《孟子》渐行渐远,孟子的精神春风化雨,这是鲁迅在更切己、更真实地复活着孟子。从《故乡》看,“希望”是理想自信,“路”是道路自信;路导引希望,道路自信实现理想自信。山径会被茅草堵塞,人心会被邪欲堵塞。道阻且长,行则将至。人们走的每一步都不是白走的,都是算数的。走之时间决定了路之空间的存在样式,路之空间凝聚了走之时间的业绩规模。孟子被鲁迅复活之后的真谛即是:希望在路上,理想自信根源于道路自信。鲁迅以反传统著称于世,但这种复活孟子的方式,因为生命之树常青,又因无人能够逃离传统的掌心,所以在孟学史上具有普遍性价值。

综上所述,断句旨在提出问题,训诂旨在分析问题,义理旨在解决问题;断句能否文从字顺,既得益于训诂的字斟句酌,更取决于义理的言近旨远。从《孟子》14·21 既有的解释史看,训诂仅与断句相关,却与义理脱节;受此影响,“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有着多种断句,其义理或多或少地有所遮蔽。作为对《孟子》14·21 首次从断句、训诂、义理等三方面进行的综合性专章研究,本文试图达成的结论是:从不同的断句看,“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是合理的新式标点;从繁复的训诂看,“间介然”的“间”与“为间不用”的“间”表示时间,符合章内自洽原则;从真切的义理看,“走路”双重朗豁了事物存在的时间维度,“为善”双重朗豁了伦理实践的时间维度。这些结论同时表明:人们唯有以义理为统帅,方能超越训诂的纷争、抵达训诂的本质,认定杨伯峻《孟子译注》的新式标点属于合理的断句,促使“走路”与“为善”的时间维度得以双重朗豁。由此亦见,小题大做的《孟子》专章研究,不仅是当代孟学史综合性研究的有机构成,而且是孟子思想现代性弘扬的有效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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