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危为机: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创新道路重访
2021-12-01宗益祥
宗益祥
2020 年,新冠肺炎大流行构成了二战以来最严重的全球危机之一,包括阿甘本、南希、齐泽克和哈维等人在内的当代西方左派理论家对此高度关注甚至激烈争论,他们都试图能从这场“危机”中发现左派复兴的历史“契机”,然而目前来看这场当代左派思想展演显得观点散乱而乏力。实际上,我们不应该忘记20 世纪50 年代末到60年代初同样为了回应战后普遍爆发的社会危机而诞生的英国新左派理论,特别是应该进一步考察其与当时人文社科总体危机的内在关联。今日观之,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创新道路呈现出一种将时代性、民族性、跨学科性和介入性紧密结合的独特理论样貌。在这场应对新冠肺炎大流行的危机面前,重新发掘上述理论遗产对于理解和推进我党建设以“人民”为中心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强国具有重要的启示价值。
一、历史危局:“第三道路”“无阶级感”与“文化革命”
战后经济持续恢复与发展和福利国家制度的实施使得英国迎来一个前所未有的“丰裕社会”[1],但是1956 年相继爆发的一系列冲突事件使得诸多社会问题在此历史节点暴露出来。回到20 世纪50 年代末期的英国特定社会转型情境中,我们主要可以从三大层面对其进行分析,即政治前途迷失、阶级状况迷乱、文化生态剧变。上述时代变局共同构成了英国新左派知识分子必须直面的现实挑战。
第一,新左派被迫在政治夹缝中找寻“第三道路”。1956 年2 月,苏联最高领导人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大”闭幕会议上作了《关于个人崇拜及其后果》的长篇秘密报告,他在报告中对斯大林采取了一种近乎彻底的负面评价。这份秘密报告很快在西方世界引发轩然大波,直接导致“冷战”时期共产主义集团陷入政治和伦理上的双重危机,而这在英国也刺激了一大批左派知识分子,当时有近三分之一的英共党员加入退党热潮。1956 年10 月,苏联出兵血腥镇压匈牙利人民反对“苏联模式”、支持纳吉“新政策”的大游行,史称 “匈牙利事件”。而这与随后相隔不到一周发生的英法以三国联军入侵西奈半岛的“苏伊士运河事件”戏剧性地彼此呼应。时任英国首相艾登还发表了有关“危机情境”的紧急电视讲话,“他陷于狂热的侵略性的帝国主义气氛的包围之中,因而同法国共同制定了这项应急计划”[2]——“这个世界转变了,而这就是新左派的形成时刻”[3],所谓“新左派”就是要在斯大林主义和帝国主义之间走出一条倾向于马克思主义的“第三道路”。新左派对传统左派政党的政治斗争思路持怀疑态度,形成“旨在反对英国共产党和英国工党这两个传统左派政党并努力开辟不同于前者的‘第三种政治空间’的社会运动、政治运动和思想运动”[4]。因此,新左派既不选择现存的僵化共产主义,也绝不屈从新型帝国主义,既不认同现存左派政党的议会政治斗争,也不放弃寻求激进的阶级斗争。然而,现实问题便是开辟“第三道路”是否可能以及何以可能?而这个问题本身构成了一个笼罩在战后英国左派政治前景上的巨大阴影。
第二,“丰裕社会”诱发一种虚假混乱的“无阶级感”。战后英国社会普遍流行一种“无阶级感”,这一现象的产生主要源自英国社会生活模式的极大转变:城市化带来物质生活环境的改善,高就业率拓展了工人阶级的消费潜能,技术创新改变了以往繁重的工业劳动本身的节奏和性质,联合股份公司或者法人团体的发展革新了私有财产的属性,资本积累和利润最大化的根本驱力以“人民资本主义”的全新形式呈现,消费主义成为连接工人阶级与雇佣阶级之间最重要的关系,当代资本主义通过架设“向上流动的阶梯”将工人阶级共同体瓦解为信奉“成功学”的个人主义者,由此资本主义发展的一些新因素正在强烈改变旧有的工人阶级意识。1956 年,英国工党理论家克罗斯兰出版《社会主义的未来》一书,提出战后经济繁荣使得传统马克思主义阶级理论丧失解释力的修正主义观点[5];随后霍加特在《识字的用途》一书中也提出了“我们正在成为文化上的无阶级”[6]的假设——当时人们开始怀疑用于解释19 世纪维多利亚阶级社会的传统马克思主义阶级理论已经陷入危机,而如今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正在步入一个崭新的“无阶级”社会!因此,要么对马克思主义阶级理论进行大修正,要么干脆就彻底抛弃它。这一问题激起了英国左派思想界的普遍争论。1958 年,青年霍尔发表《无阶级的观念》一文介入其中。“就重要性而言,斯图亚特·霍尔的《无阶级的观念》或许是《大学与左派评论》上最重要的一篇论文”[4],因为霍尔拒绝在“物质丰裕”与“没有阶级”之间进行简单因果连接,而是将阶级问题的核心锚定在“整体性的生活方式以及对待物和人的态度问题”,即认为这在根本上应是“阶级意识”问题[7]155。“在当代资本主义温和的脸庞背后技巧性地掩盖起来的真实阶级图景,全方位地讲述了米尔斯的《权力精英》所要描述的东西”[7]165,霍尔发现工人阶级生活正在转化为一系列支离破碎的生活模式,“那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无产阶级所传达出来的信息,是工人阶级内部的一个悲剧性矛盾,他只能从这种新的更加精细的奴役形式中把自己解放出来”[7]167。问题是如何寻求这种解放的道路,这成为摆在了新左派知识分子面前又一个无法回避的时代难题。
第三,新兴的大众文化与传统社会主流文化形成强烈冲突。战后英国城市化和工业化持续推进着一个大众社会的形成,与之伴随交织形成两场“文化革命”:其一,建立在印刷、唱片、摄影、广播、电影和电视技术快速发展基础上的“传播技术革命”;其二,建立在战后高休闲消费基础上的“青少年革命”,当时所谓的“愤怒的青年”表征了这一新生代的生活态度和独特风格。当时英国社会普遍弥散着一种看法:大众文化裹挟着一个充斥着性、毒品和摇滚乐的放纵年代,于是这迫使忧心忡忡的传统文化监护者们“将媒介产品当成了替罪羊”[8]23。1959 年,著名的《科罗塞报告》就曾对大众媒介对年轻人的不良影响进行了抨击;1960 年,作为对当时的教育大辩论的一种回应,全英教师协会在当年的特别年会“大众文化与个人责任”上通过了一项重要决议:督促媒介产商与教师们一道“抵制诸如粗制滥造的期刊、广播、电影和电视制品的泛滥成灾;暴力和黄色制品的蓄意推销;贪得无厌的一己私利”[8]23。围绕大众社会及其文化对传统主流社会秩序和文化价值的严重威胁构成困扰战后英国社会的又一个时代问题[8]13。面对大众文化之争,第一代新左派霍加特和威廉斯都反对退回到一种利维斯主义式的“有机社会”和“文化乡愁”中,同时也反对资本主义文化工业将人们剥夺为一种“文化无经验”[9]。总体来看,新左派对大众文化秉持一种谨慎的乐观主义态度。因此,这种态度就会面临既要摆脱主流社会对大众文化的拒斥和利用,还要能够从“大众”文化中找到有利于重新发掘工人阶级斗争意识的“艺术”成分,而这实际上构成了青年霍尔研究影视、广告等文化案例的《通俗艺术》一书旨在努力探索的文化政治学目标。
二、学科危机:主流人文社科“遭遇”新兴大众文化
英国新左派运动强烈吸引了一大批学者、教师、艺术家及其他各类知识分子的广泛参与,面对上文所述来自政治经济和社会文化层面的现实危机,新左派知识分子都试图依据各自学科背景寻求突围之策。霍加特、威廉斯都是文学批评出身,汤普森是历史学出身,青年霍尔也是从文学批评起步。他们在50 年代末到60 年代初都曾是大学附属的校外部教师,主要负责给工人阶级成人学生授课。“我们来自一个完全边缘于英国学术生活中心的传统,而且我们对于各种文化变革问题——如何理解、描述和概括这些变革以及它们必然产生的社会影响的涉猎,最初大概就是在这个遭人鄙视的外部世界中进行的。”[10]因此,一方面,与底层工人阶级紧密相连的新左派知识分子是站在一个相对“边缘”的立场来“理解、描述和概括”英国社会文化变革问题,而这无疑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其所接受的主流精英教育或者“学科规范”与实际遭遇的社会现实形成一道巨大的认知鸿沟;另一方面,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战后英国社会的多重危机反过来逼迫陈旧保守的既有学科知识体系必须做出适时调整,即包括传统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在内的知识体系本身也遭遇前所未有的学科危机!新左派知识分子必须在刺破旧体系的内在危机的前提下开创研究新范式。
第一,“文化与文明”的传统人文学科观念无力阐释大众社会及其文化。在历史上,源自柯勒律治批判工业文明的浪漫主义诗歌批评传统,在19 世纪中后期到20 世纪中期形成了一套阿诺德-利维斯主义英国人文学科经典阐释范式。这一范式将手握权力的少数精英分子的“文化”与大多数人的“文明”对立,即以阿诺德《文化与无政府状态》一书中的“文化与文明”传统作为阐释典范[11]。按照阿诺德的看法,“文化”本应是“世人所思、所表的最好之物”[12]21,而与之相对的新兴工人阶级是粗鲁野蛮的“乌合之众”,在其基础上成长起来的所谓“大众文化”沦为一种具有政治破坏性的“无政府状态”。利维斯延续了阿诺德的文化政治思想,并用以诊断其所面对的20 世纪30 年代的“文化危机”,“对马修·阿诺德来说,也许情况还不是太糟糕。而今天的我所面对的文化,早已惨不忍睹”[13]。与阿诺德一致,利维斯秉持一个基本的文化立场,“文化始终是少数人的专利”[14],少数人有能力也有义务必须与大众文化进行斗争,其重要的解决之道是“要在学校教育中加入抵制(群氓文化)的训练”[15],教育由此成为一种对野蛮人操作的“开化”过程。“文化与文明”传统面对新兴大众文化采取一种视若洪水猛兽的强烈抵制态度!按照斯道雷评价阿诺德的观点,“这个文化理论的奠基人其实根本没有对‘大众文化’这个概念展开讨论,他只是简单地将大众文化视为深刻的政治骚乱的同义词”[12]25。而这种面对大众文化的提问方式和解决方法难以摆脱精英主义的责难,这种旧思路也根本无法真正理解新现实,更谈不上解决“文化危机”的新问题。总之,英国经典人文学科知识体系在面对新社会问题时已经面临阐释无力的深层学科危机。
第二,囿于结构功能主义窠臼的主流社会学无法回应矛盾凸显的战后英国社会。20 世纪50年代的英国主流社会学严重依赖美国结构功能主义社会学,后者强调对社会系统的制度性结构进行功能分析,废除了对于社会现实存在的“矛盾”和“冲突”的分析,将后者一概置换为了“功能障碍”或者“危机管理”。面对战后英国社会凸显的一系列新问题,主流社会学还是按照旧思路试图进行社会功能的“修复”和社会危机的“管理”,而这种思路的前提预设是社会系统本身的永恒性和合理性。正如霍尔所言,“它获得了科学的称号,但是其前提和倾向都是高度意识形态化的……(但是)美国社会学坚决排斥意识形态概念”[16]179。类似英美经典人文学科的主流评价,美国主流社会学对大众文化的主导态度也是消极悲观的。因此,大众文化本身并未真正成为美国社会学的研究对象,它只是作为一个最终必须被吸纳进多元主义价值体系中的“功能紊乱”!因此,新兴的大众文化问题被简单置换为了陈旧的文化管理问题。在研究方法上,“美国社会学偏爱一种早已被淘汰的、极其经验化和量化的自然科学方法论,并将其视为社会科学的最佳方法”[16]180。实证量化方法模糊了“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质性差异,这种方法存在“假设”或者“预设”先行的问题,往往只能用“证实”研究取代“探索”或者“批判”研究。因此,主流社会学方法已经严重限制了学界对社会剧变本身的敏锐把握能力,也就无法正面回应新问题不断凸显的战后英国社会,从而在实质上也陷入了停滞不前与丧失效力的社会学危机。
第三,主流人文社科不能正确认识对大众文化开展的严肃研究。《识字的用途》一书已经尝试突破利维斯主义文学批评方法传统。“奖学金男孩”出身的霍加特能够平视活的工人阶级文化本身,他仿照利维斯将“大众文化”也视作“经典文本”进行严谨细读,并且还辅以一种带有自我民族志色彩的社会学研究方法对工人阶级日常生活进行一种“跨学科”考察。威廉斯的《文化与社会》一书实际上最早也是利用改造过的利维斯主义文学批评方法重读英国文学史,但是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越出了利维斯文学批评传统框架并走向了更为广阔的哲学和社会学领域[17]。“然而,它也招来了尤其是来自社会学的猛烈攻击,社会学感兴趣的并不是这些议题,而是这一领域的专属权。比如,两位社会科学家共同写了一封贺信庆祝本中心的成立,他们在信中提出了这样的警告:如果文化研究越过了它自身的界限,没有‘真正’科学的控制就涉足当代社会(不仅仅是社会文本)研究的话,那么其非法跨越学科边界的做法将会激起反击。”[16]180区别于主流社会学界对霍加特这种“非法”跨学科研究的“市侩式”不满,当时来自主流人文学科的进攻则体现了一种典型的反智主义:他们将新左派知识分子对大众文化的细致研究本身视作一种“现代病”,悲愤于传统文化的花果飘零,“尽管他们在这些方面赞同利维斯所谓的‘诊断’,但拒绝接纳他的道德严肃性和繁重的计划,因为这些会令他们焦头烂额”[16]181。正是在这种不堪回首的敌意夹击中,霍加特甚至因为无法得到伯明翰大学英文系的任何资助而被迫向校外苦苦寻求赞助,而当时新成立的当代文化研究中心也不得不在一个个临时棚屋中流亡蜗居。
“在文化研究诞生之时,各门人文学科就极端仇视它的出现,深深地怀疑它,并且渴望——简直可以这么说——把这只刚出现的杜鹃鸟扼死在它的巢穴当中”[10],但是新左派文化理论家别无退路——“我们避开社会学家所认为的社会学应该如何如何的说法,向社会学发动突袭。我们抵挡各门人文学科的捍卫者,向各门人文学科发动突袭。我们挪用了少许的人类学元素,但强调我们并不参与人文人类学研究项目以及诸如此类的计划。我们巡视各门学科。”[10]总之,战后英国社会危机直接反映在学科危机中,新左派知识分子在开展实践工作与构筑理论模型之中逐渐找到一条化危为机的文化理论创新道路。
三、化危为机: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创新及其历史遗产
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诞生于战后英国社会和人文社科的双重危机中,它奠基于反思继承英国历史文化传统与批判苏联教条马克思主义的独特过程中,开创了一种跨学科性、时代性与民族性并存的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新范式,这也是20 世纪70 年代以来影响最广泛、最深入、最成功的新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流派。具体来看,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创新道路主要具有三大特点。
第一,形成了独具英国时代性和民族性特色的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新左派所面对的战后英国社会与马克思批判的19 世纪资本主义社会显然不同。19 世纪处在自由资本主义的上升期,也是贫富悬殊与阶级冲突异常激烈的时代,为此,“马克思发动哲学革命,确立了科学地、批判地认识社会历史的方法指南,使生产方式这种‘难以察觉的实体’及其归根到底的决定作用清晰地呈现出来”[18]。新左派要解决的问题已经不是科学揭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运动规律及其历史命运,而是如何在一个战后“丰裕社会”和普遍弥散的“无阶级感”时代氛围中重新发掘工人阶级的抗争意识。与同样学习马克思哲学的法兰克福学派不同,新左派的早期核心成员大多出身于德国资产阶级主流哲学,并且主要针对德国纳粹上台后的“国家社会主义”以及流亡地美国的“文化工业”展开批判,形成了具有强烈地域特色的精英主义文化批判理论。霍加特、威廉斯、汤普森和青年霍尔基本上都是出身英国本土或者海外殖民地的工人阶级“奖学金男孩”,英国浓厚的经验主义学术传统和久远的工人运动历史成了具有英国民族性的文化理论创新的源头活水。因此,《识字的用途》《文化与社会》《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通俗艺术》等作品无一例外都是基于鲜活的日常生活经验展开文化批判。在对工人阶级的著名分析中,汤普森曾旗帜鲜明地指出:“对阶级的看法还有赖于对历史关系的看法。如其他关系一样,历史关系是一股流,若企图让它在任何一个特定的时刻静止下来并分析它的结构,那它就根本不可分析。”[19]1汤普森代表了英国新左派经验主义“人民”史学传统,这就不难理解在20 世纪60 年代末期以来随着以阿尔都塞为代表的欧陆结构主义思潮进入岛国,汤普森甚至写出《理论的贫困》激烈批判抽象理论认识,认为后者根本无法面对普通人民群众的日常生活经验[20]。显然这是新左派文化理论难以摆脱的“英国性”印记。
第二,锻造哲学和社会科学联盟的跨学科综合研究方法。“百科全书式学者”马克思较早开辟了“哲学与社会科学的联盟”,但是马克思绝非以一种明确的学科意识展开“跨学科”研究,而是在深入分析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要求下才不得不整合哲学、历史学、人类学和政治经济学等理论和方法资源进行科学研究。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较好地延续了马克思开展跨学科研究的创新精神,旨在解决战后英国出现的时代性和本土性问题,但是传统人文社会科学在理论和方法上已经陷入双重危机,积极寻求哲学与社会科学的联盟成为必由之路。那么,如何进一步理解这种“跨学科”?正如霍尔所言,跨学科不等于学科的“大杂烩”,“严谨的跨学科研究涉及到要冒学术风险去对专业的社会学家说,他们所界定的社会学并不是社会学本来的样子。我们必须传授我们想要的那种有助于将来研究文化的学者的社会学,传授某些我们在那些自命为社会学家的人那里得不到的知识。这完全不是哪个学科会有助于这一领域发展的问题,而是关于人们如何才能去中心或动摇一系列交叉学科领域的问题。我们必须尊重在每一个这样的领域中存在的知识的各种范式和传统以及实证的、具体的工作,并与它们进行接洽,以便建立我们所说的文化研究或文化理论”[10]。也就是说,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的跨学科特性体现为一种“去中心”的理论斗争,它绝非一种理论的外在拼贴,而是不同理论、不同学科之间交织碰撞的独特产物!
第三,开创了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化研究新范式。英国新左派知识分子已经明确意识到教条马克思主义理论严重阻碍了英国本土文化理论发展,“为了更好地前进,他们不约而同地把反思、批判、清算长期以来一直作为英共指导思想的苏联马克思主义(斯大林主义)作为自己的首要工作”[21],尤其是批判苏联“教科书体系”对经典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学说的教条主义理解。特别是汤普森竭力主张要按照马克思主义方法本身将“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模式重构为一种有助于理解层级存在的独特“隐喻”[22],但是“教科书体系”硬是将这种“隐喻”真理化为一种呆板机械的经济决定论。作为一种理论呼应,新左派早期著作都表达一种强调“文化”(“上层建筑”)与“非文化”(“经济基础”)之间交互关系的“文化马克思主义”立场[23]。霍加特反对苏联马克思主义对“文化”的经济还原论理解,主张它是在人们的日常生活实践中逐渐建构起来的。威廉斯创造性地将“文化”重新定义为“物质、知识与精神构成的整个生活方式”[17],强调具备“相对自律性”的“文化”与“非文化”之间的交融互动关系。“阶级是社会与文化的形成”[19]3,汤普森的工人阶级形成史研究最终也是将文化视作展现和发挥工人阶级主体能动性的重要方式。第一代新左派共同塑造了“文化马克思主义”范式的原初理论地形,而青年霍尔则敏锐地穿透了“无阶级感”的层层迷雾,进而将问题归结于阶级意识和大众文化问题,并由此开创了更加凝练和更具操作性的“文化研究”的问题意识和方法雏形。
除了上述文化理论创新的三大特点,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的形成史还为我们留下了正反两方面的“理论遗产”。
第一,文化理论创新必须建立在开放多元的思想交锋进程中。霍尔曾经使用过“理论噪音”“与天使角力”这类隐喻呈现这一进程,由此表明理论创新工作是“由众多不同的方法论和理论立场构成,所有这些方法论和立场都处在争论状态,期间伴随着大量的不和、争吵、情绪性的焦虑和愤怒的沉默”[24]。按照这种“令人不安”的理论创新思路,所谓创新绝非流畅地搬运一些新概念和新方法,而是要在与不同理论和方法资源的对话乃至碰撞中发现“断裂”,因为在理论流畅突发断裂之处才有理论创新的生长空间。
第二,文化理论创新要以有机知识分子姿态积极寻求政治介入性。新左派文化理论创新的必要前提是“文化政治学”,即理论化的最终目的还是直面特定历史情势中的政治斗争问题。文化政治学反对将文本等同于政治,反对将意识形态批判等同于政治斗争,尤其对理论的学科化、体制化和口技化倾向保持警惕,“它将会以同样的方式拘泥于形式,从而失去了权力、历史和政治的批判性质疑”[24]。因此,文化理论创新要求我们必须“回到葛兰西”,一方面对理论研究保持专注,另一方面对政治介入满怀热情,即始终以有机知识分子的积极姿态践行改造世界的政治初心。
第三,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创新道路存在“去政党斗争”和“文化还原论”的负面遗产。英国早期新左派思想家普遍开展一种“去政党化”斗争,这虽然释放了他们的自由创造热情,但这种缺乏稳固体制保障和群众基础的斗争形式终将难以为继。实际上,新左派运动在60 年代中期已经发生分裂,“退化为一个团结在《新左派评论》杂志周围的知识分子小团体,并在20世纪70 年代以后走向终结”[25]。基于文化马克思主义立场,作为总体工程的阶级斗争被简单还原成“话语斗争”——“这里存在一种令人不安的疑惑,文化研究自身话语这种铺天盖地的文本化,会以某种方式把权力和政治构造成仅仅与语言和文本性有关的事情。”[24]但是正如霍尔在最后一次访谈中坦言,“更严重的是,在尽力脱离经济还原论的时候,文化研究几乎忘掉了经济的存在”[26]。因此,与文化理论创新相伴随的“文化还原论”问题依然是值得我们深刻反思的负面理论遗产。
四、结语
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创新道路是一条将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与特定民族历史文化有效结合的典范。英国马克思主义理论工作者直面战后英国社会发展情势,化危为机,提出了具有历史深意的“英国问题”,采用了开放多元的跨学科方法,取得了举世瞩目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创新成果。党的十八大以来,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高度重视社会主义文化建设,习近平总书记围绕社会主义文化建设发表了一系列立意高远、内涵丰富、思想深刻的重要讲话。当代中国也处在挑战与机遇并存的大发展与大转型时代,尽管新冠肺炎疫情构成了新中国成立以来防控难度最大的一次公共卫生事件,但是党带领全国人民勠力同心,积极应对,目前疫情防控已取得重大阶段性胜利。“人心齐,泰山移”,强大的社会主义文化建设也成为这次抗“疫”制胜的重要“战略物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结合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创新道路的历史遗产,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工作者可以从中得到进一步推进文化建设的三大启示:
第一,坚持党的领导核心地位,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强国。英国新左派采取“去政党化”的文化抗争终将难以为继,因而无法找到通向英国社会主义未来的康庄大道。习近平总书记强调:“党的领导是社会主义文艺发展的根本保证”[27],中国共产党是中国工人阶级的先锋队,坚持党的领导核心地位是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强国的坚强保障。对于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工作者来说,坚持党的全面领导是我们的最大政治优势,这不仅要求我们进一步反思并摆脱教条主义思维的各种束缚,而且要勇于直面机遇与挑战并存的当代经济建设与文化发展所面临的复杂新问题。坚持党的领导核心地位就是要做到坚持以马克思主义作为指导,高度重视文化理论建设,坚定培育、提升全民族的思想水平和文化自信,将奋力推进社会主义经济建设伟业与牢牢掌握意识形态工作领导权充分结合起来,唯有如此才能真正实现工人阶级和人类解放的共产主义宣言。
第二,坚持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研究中国化,积极回应重大理论与现实问题。马克思主义理论是与时俱进、开放发展的理论体系,实践性是其显著特征。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实践特性要求我们把革命性与科学性、继承性与创造性高度统一起来,不断适应中国社会主义建设实践发展新形势,坚持理论创新,永葆生机活力。“我们要坚持用马克思主义观察时代、解读时代、引领时代,用鲜活丰富的当代中国实践来推动马克思主义发展,用宽广视野吸收人类创造的一切优秀文明成果,坚持在改革中守正创新、不断超越自己,在开放中博采众长、不断完善自己,不断深化对共产党执政规律、社会主义建设规律、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认识,不断开辟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21 世纪马克思主义新境界!”[28]这就要求让马克思主义理论说“中国话”,为此必须直面实践问题,贴近人民群众,“要在洋为中用、古为今用的基础上建构中国学术话语体系,确立自己的概念、范畴、逻辑和理论体系”[18]。这也是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工作者的历史责任与文化使命。
第三,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努力发扬社会主义文化正能量。英国新左派文化理论创新建设的一大成功亮点就是坚持一种“自下而上”的人民文化观,正确认识到人民才是历史的创造者,显然这也是历史唯物主义方法的内在要求。从本质上来看,社会主义文化就是人民的文化,社会主义文化建设必然依靠人民、为了人民、服务人民。习近平总书记透彻地指出:“党的根本宗旨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文艺的根本宗旨也是为人民创作。把握了这个立足点,党和文艺的关系就能得到正确处理,就能准确把握党性和人民性的关系、政治立场和创作自由的关系。”[27]因此,文化理论创新建设还是要坚持从人民中来与到人民中去的根本原则,深入生活,扎根人民,反映民声,反对躲进小楼成一统的自说自话与无病呻吟。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不断提升讲好“中国故事”的能力,这就要求我们正视人民的伟大创造精神,真实生动记录人民对美好生活的不懈追求,全面呈现人民求真向善、积极进取的社会主义文化主旋律与正能量,破除各种残存的教条主义、官僚主义和形式主义的文化创作思维桎梏,努力创作出无愧于伟大时代、无愧于中国人民的历史巨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