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从《钱锺书选唐诗》看钱锺书的唐诗观

2021-12-01

关键词:诗家选本钱锺书

叶 蕾

(汕头大学文学院,广东 汕头 515063)

由钱锺书遴选、杨绛抄录的唐诗手稿《钱锺书选唐诗》(下文简称“钱选本”),是一部以《全唐诗》为底本的诗歌白文选录[1]1162。原手抄本有杨绛、钱锺书题字“《全唐诗》录 杨绛日课”“父选母抄,圆圆留念”,意指父亲钱锺书从《全唐诗》中选诗,母亲杨绛以日课抄录诗作,留给女儿钱瑗作为留念的稿本。比起钱锺书《宋诗选注》和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唐诗选》这两种由中国社科院组织编选的诗歌选本,钱选本无疑是体现选者私人之选诗标准、唐诗学观念和诗歌批评观的唐诗选本。

钱选本是以《全唐诗》为底本的诗歌选本,据底本原有著录体例、诗歌文本来选录诗歌,凡选入308 位诗家(无名氏1 位),共1997 首唐诗。相较于《全唐诗》“御定”性质的官方选旨、《宋诗选注》面向大众的编选意旨,钱选本不啻为钱、杨二人诗书生活的记录,因而极大地保存钱锺书私人化的选诗倾向与诗学观念,研究其选本内容、编选特色和诗学观念是具有一定研究意义与学术价值的。实则《钱锺书选唐诗》手抄本(原题为《全唐诗录》)于20 世纪90 年代已完稿,然久未面世,在2020年11 月才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付梓。因此,目前学界对于《钱锺书选唐诗》的研究成果尚显零星。据笔者在中国知网统计,时至2020 年年初,仅周绚隆发表在《读书》上的《钱锺书选唐诗》是就该选本作专门性探讨的文章,其文介绍钱锺书选唐诗的编选背景和选录内容大要。

自唐至清以来唐诗选本俯拾皆是,诸如唐代殷藩《河岳英灵集》、芮挺章《国秀集》、令狐楚《御览诗》、顾陶《唐诗类选》;宋代王安石《唐百家诗选》[2]、洪迈《万首唐人绝句诗》、赵师秀《众妙集》、周弼《三体唐诗》;元代方回《瀛奎律髓》、杨士宏《唐音》;明代高棅《唐诗品汇》、钟惺《唐诗归》;清代王夫之《唐诗评选》、康熙《御选唐诗》、王士祯《唐贤三昧集》、沈德潜《唐诗别裁集》等选本。这些唐诗选本之间编选体例、去取标准各异,表现选者特定的历史眼光与文学品味的差异,或以盛唐为不二法门,或宗祧晚唐风味,抑或尊崇格调雅正,不一而足,各有所本。钱锺书虽身处现当代社会,仍以旧学之识探入唐诗,以唐诗选本为载体,注入独特的诗学思索与认识。

鲁迅说:“凡选本,往往能比所选各家的全集或选家自己的文集更流行,更有作用。”[3]136一部合格的唐诗选本既能反映唐诗的发展概况,又能体现选者的诗歌史认识与审美意识。从时间跨度上看,钱锺书着眼于唐诗史的宏观发展脉络,呈现有唐一代诗歌风貌之变。与《宋诗选注》相比,“钱选本”的编选标准呈现个性化的特点。钱锺书的唐诗学观也在选目上有意与无意间流露。本文结合唐诗创作实际、诗学观念流变的脉络,运用定量分析与定性分析相结合的研究方法,探讨“钱选本”的收录篇目、诗歌文本、诗家序列之中所反映的选家诗学观念,笔者则大致从三个方面浅议《钱锺书选唐诗》反映的钱锺书的唐诗观。

一、唐启宋调的诗史观

自南宋至20 世纪,围绕唐宋诗的争论已长达八百年之久。论诗之正法,有南宋严羽《沧浪诗话》标榜汉魏与盛唐诗之论;有宋初文人效仿“白体”“西昆体”“晚唐体”的学诗路径;还有明代复古派“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与“宋无诗”的口号。钱锺书《谈艺录》评唐宋诗之别:“非仅朝代之别,乃体格性分之殊。”而他的唐诗选本正是从唐宋诗的承续来品评、选录诗歌的,从选目、选人上挖掘与唐诗与宋诗的前后关系,呈现“唐何以入宋”的细微面貌。另外,钱锺书论诗看重“就诗论诗”,对“诗史”实则有所保留,笔者下文所说“诗史观”意指诗歌发展之历史,并非诗中考据之事。

该选本收诗1997 首,据笔者大致统计,选入初唐诗歌36 首,选入盛唐诗歌375 首,选入中唐诗歌852 首,选入晚唐诗歌734 首。凭数目观之,可见选本偏重选录中唐、晚唐诗作,一则与以《全唐诗》作为底本相联系,二则更与钱锺书个人的诗学观念有关,其经历《宋诗选注》之编,自然对唐诗与宋诗千丝万缕的关系心领神会,如宋初三体之“白体”“晚唐体”“西昆体”莫不以中晚唐为法;北宋诗坛之学杜、南宋诗人宗法晚唐;等等。南宋严羽《沧浪诗话·诗法》力主诗歌去俗,宗法魏晋盛唐诗而诟病宋诗之俗,直斥宋人“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自出其意,严羽或不知唐诗之中已有开宋诗面目之诗。结合选目的具体情况,选家认为唐诗与宋诗是需要相互关照的意图是显而易见的。钱锺书在《谈艺录》《宋诗选注》已对唐宋诗发表过许多意见,他的唐诗选本也有意露出唐诗开宋诗“雅俗之辨”的痕迹,展现出唐诗与宋诗俗化倾向之间的沟通、牵连。

其一,选目表现出唐诗开宋调的俗化表达。盛唐诗坛的名录中,钱选本收录盛唐白话诗僧寒山诗40 首,即《诗三百三首》其中的40 首诗,这数量超过了收录的李白、王维、孟浩然诗作。收录的寒山诗中,从诗体上都为五言古诗、五言律诗;从题材上,有“东家一老婆,富来三五年。昔日贫于我,今笑我无钱。渠笑我在后,我笑渠在前。相笑傥不止,东边复西边”(《诗三百三首》其三十六)这样富有生活化甚至俚俗化的日常书写;从语言上,有“猪吃死人肉,人吃死猪肠。猪不嫌人臭,人反道猪香。猪死抛水内,人死掘土藏。彼此莫相啖,莲花生沸汤”(《诗三百三首》其七十)之句。这些以俚语表达世俗人情,与盛唐诗雄浑自然、清真流丽的审美特征已然相去甚远,而以俗言俚语和世俗意象传达诗家对于世态人情、生活百态的思索。

至于中唐元和诗坛,“诗至三谢,乃有唐调;香山九老,乃有宋调”[4]1137。钱选本收入白居易诗184 首,与宋诗互参,可见这些唐诗在题材内容、审美品格给予宋诗的启迪。从题材内容上看,有《种荔枝》《眼病》《见小侄龟儿咏灯诗并腊娘制衣因寄行简》《睡觉》《秋凉闲卧》《览镜喜老》《自问》《洗竹》《戒药》等这些记录诗家日常生活、与亲近交往、自咏遣怀的作品。在白诗里似乎无事不可入诗,诗家的形象也亦如寻常人家,嗔痴喜怒皆为诗情;从审美趣味上,如《二年三月五日斋毕开素当食偶吟赠妻弘农郡君》记录晨起、用饭的经过,以“鲂鳞白如雪,蒸炙加桂姜。稻饭红似花,调沃新酪浆”绘声绘色地描写饭蔬,具体而微地呈现诗家日常生活的样态,启发宋人沿着唐人世俗化的道路继续探索,使宋诗愈发深入世俗生活体验与官能感知的体悟,在雅与俗的诗歌表达上更游刃有余。

其二,宋代时期,“尊体”与“破体”形成复杂态势。北宋陈师道《后山诗话》:“诗文各有体,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故不工耳。”①见曾枣庄《中国古代文体学》上卷《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 年版,第420 页。是为尊体之论。而南宋刘辰翁在《赵仲仁诗序》则持诗与文有相同之处的通融之论。然宋诗所谓“以文为诗”“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并非宋人专利,往前追溯到中唐,如杜甫、顾况、白居易等诗家身上,其诗歌作品就已呈现出诗歌“尊体”与“破体”的端倪。钱选本在选目上,表现了唐一代诗歌已露出宋诗之“破体”的面目。比如有意地突出卢仝“以文为诗”的特点。钱选本收卢仝诗17 首(社科院《唐诗选》②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唐诗选》共选诗家130 余家,作品630 多首。未录卢仝),录诗《月蚀诗》《示添丁》《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与马异结交诗》,皆可视作“以文为诗”的代表。从诗体上,有意破开律绝诗体的规模,以作文的笔法入诗,体现为散文化的句式样态,如《月蚀诗》“又孔子师老子云,五色令人目盲。吾恐天似人,好色即丧明”。从语言风格上,运字出奇险怪,脱尽盛唐“风云月露”的神韵兴象,故意用佶屈聱牙的字眼,如《月蚀诗》“红鳞焰鸟烧口快,翎鬣倒侧声盏邹。撑肠拄肚礧傀如山丘,自可饱死更不偷”。从篇章结构上,以散文化笔法直书其事,打破诗歌“圆转流美如弹丸”的审美意趣,如《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钱锺书慷慨地收录卢仝诗17 首,欲发明以卢仝诗为典型的唐代“以文为诗”传统之于宋诗的启蒙。后人多以唐诗“丰神情韵”而扬唐抑宋,而钱锺书则以选本来表明:唐诗实已含“以文为诗”之端倪,唐宋诗非以仅仅时代为界而是体格性分之别。

其三,诗歌议论化的倾向在中唐诗坛被愈加发扬,钱锺书也留意这样的诗学现象。钱选本收录白居易讽喻诗约22 首,议论化的言说方式在这些讽喻诗中表露无遗。自诗学思想观之,白居易树立“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5]35的诗学旗帜,发出“救济人病,裨补时阕”的议论时政,反映民瘼之声。这些在钱选本的白诗中也有所体现:比如“寄语家与国,人凶非宅凶”(《凶宅》)和“主人慎勿语,中尉正承恩”(《宿紫阁山北村》),“以议论为诗”的言说方式在白居易的讽喻诗中有所体现,如钱选本收录的讽喻诗里,有“寄言邦与家,所慎在其初”(《紫藤》)以及“不独人间夫与妻,近代君臣亦如此”(《太行路》)这些为事而发的议论,注入诗者自我言说的口吻,早在中唐白居易诗作中屡见不鲜。北宋复古运动继承中唐新乐府运动之精神,继续变化成为欧阳修诗所云“开口揽时事,论议争煌煌”[6]14的诗风。白诗之后,再读苏轼《戏子由》“平生所惭今不耻,坐对疲氓更鞭箠。道逢阳虎呼与言,心知其非口诺唯”[7]324,可见宋诗“以议论为诗”实非无本之木,从唐诗中“以文为诗”和“以议论为诗”等散文化的、夹叙夹议的诗歌语言艺术,可见唐诗实已肇宋诗之端。

二、情艺并重的诗艺观

唐诗选本之遴选,选者在呈现一代诗歌面貌的流变过程之外,更有意在选目上表达选者心中理想的诗歌风貌。“在对一定范围内作家作品的鉴别去取中蕴含着选家的文学观念及其对文学序列的建构,往往比一些随意、泛泛而谈的诗话、文话之类更为严谨。”[8]1钱锺书论诗主情,以为“吟体百变,而吟情一贯”。又《谈艺录》语:“然而情非文也。性情可以为诗,而非诗也。诗者、艺也。艺有规则禁忌,故曰‘持’也。‘持其情志’,可以为诗;而未必成诗也。艺之成败,係乎才也。”[9]108“抑文章要旨,不在题材为抒作者之情,而在效用能感读者之情。”③钱锺书:《中国文学小史序论》,见《人生边上的边上》,北京:三联书店,2019 年版,第102 页。钱以为情于诗体万变之不变,情之性又以真情实感、能传情感人为要务,反对“言不由衷”“为赋新诗强作愁”之辞。但他认为性情一味无拘无束地吐露并非诗歌,好诗应规模诗法,讲究“安排具美、配合协同”,讲究诗歌的谋篇布局、造境存意。在其较早的选本《宋诗选注》中,钱锺书便时常考察诗歌思想感情与诗歌艺术(包括语言艺术),反映钱追求诗之情思与艺术浑然一体,进达“至善尽美”之诗境。

选本重诗之情与艺兼备。钱锺书认为“文字有义,诗得之以侔色揣称者,为象为藻,以写心宣志者,为意为情”[9]111。放眼选本,其收杜诗如《房兵曹胡马诗》《画鹰》《月夜忆舍弟》《江村》《漫成二首》《春夜喜雨》等,这些诗之品貌诚合于元稹评杜甫语:“词气豪迈,而风调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与其他唐诗选本不多注意王初不同,钱锺书颇为慷慨地收王初诗8 首(《全唐诗》存诗19 首),列为《青帝》《银河》《书秋》《自和书秋》《立春后作》《春日咏梅花》《雪霁》《舟次汴堤》,皆为风格流丽浓艳、对仗精工的七绝、七律。如七律《青帝》:“青帝邀春隔岁还,月娥孀独夜漫漫。韩凭舞羽身犹在,素女商弦调未残。终古兰岩栖偶鹤,从来玉谷有离鸾。几时幽恨飘然断,共待天池一水干”,运字雅驯工稳,意境精丽浑成,诗情蕴藉风流,实为唐诗佳作。又有七绝《春日咏梅花》(二首录一):“靓妆才罢粉痕新,递晓风回散玉尘。若遣有情应怅望,已兼残雪又兼春”,这首诗平仄合律,融情入景,言尽旨远,可谓“至善尽美”的唐诗。《全唐诗》存王初诗19 首,而选本不吝收之半数,可见钱锺书对于王初诗青睐有加,如此特别的选诗之举,直接反映钱锺书心中理想的唐诗风貌,应是集诗艺与诗情于吟体,“至善尽美”的丰神情韵之诗。

而这样的诗艺观又见于选本中的婚恋诗和宫词,收王建诗33 首之中录其16 首宫词;收张籍19 首中6 首即为诉男女情思之诗、5 首为咏怀思别之诗;收王涯诗16 首,其中9 首宫词、1 首闺怨诗;收元稹45 首诗,其中21 首为艳诗和悼亡诗、2 首为宫词;收长于宫词的张祜31 首诗,录《墙头花》《宫词》《昭君怨》《苏小小歌》。唐人精神多开放坦荡,于感情生活不做过分掩饰,或借妇人之口抒身世之叹,或直抒其事、坦陈遭遇。尽管钱锺书是以《全唐诗》作为底本,但其选诗倾向并不以《全唐诗》之“温柔敦厚”的收诗意旨为转移,而贯之以文学艺术为本位的诗学观,选录的诗歌既包含“诗言志”之吐露用世怀抱,更有“诗缘情”之表达细腻入微,这些动人心魄的婚恋诗与爱情诗,更能探视到钱锺书所崇尚的情艺兼备的唐诗风貌。

自诗体一项考察,也能为选本重诗情与诗艺的诗学观念提供佐证。钱锺书的唐诗选本收录最多的诗体是七言绝句,达600 多首。明许学夷《诗源辩体》云:“七言绝自王、卢、骆再进而为杜、沈、宋三公,律始就纯,语皆雄丽,为七言绝正宗。转进至太白、少伯、高、岑、王七言绝。”[10]149可见其唐代七绝有着精工合律、语句雄丽的诗歌风貌,在唐代发展成熟,以其精巧简约、诗思凝练高妙,不啻为集诗情与诗艺之诗体。钱锺书在选本中收录七言绝句最多,流露出钱锺书的唐诗审美意趣。如选本收入《唐诗选》未收的裴士淹《白牡丹》:“长安年少惜春残,争认慈恩紫牡丹。别有玉盘乘露冷,无人起就月中看。”收“七绝圣手”王昌龄7 首诗,《从军行》(七首选二)、《出塞》、《采莲曲》(二首选一)、《长信秋词》(五首选一)、《浣纱女》、《闺怨》,皆为历代歌咏的七言绝句,其诗语言洗练且诗境浑厚,钱锺书认为在王昌龄诗作里,七言绝句是最能体现王昌龄诗歌风貌的诗体,也与盛唐诗风貌相契合。而录李白诗23 首中有4 首七绝,在所录近体诗中为最多的诗体,有《山中问答》《客中行》《早发白帝城》《秋下荆门》。又录杜牧诗55 首中37 首为七言绝句,诗风流利俊爽,音节朗炼。以理性史思入诗,又出以典雅规范的诗体,杜牧的七言绝句正是诗歌情感与艺术手法高明结合的典范,也是钱锺书所讲“诗者,艺也”之情与艺相融的诗篇。

三、以诗存史的史料观

“诗纪事一体,专采一代有本事之诗,殆古人所谓诗史也。可亡,史不可亡,即诗不可亡。有事之诗,尤不可亡。”[11]1131诗史互见、以诗存史是为人所常见的中国古代文学主张。相对于诗作所反映的社会现实、历史史料,钱锺书更重视的是文学内部研究,即诗歌语言艺术、诗歌沿革之历史等。这样的理念早在钱锺书《宋诗选注》中已然凸显,钱锺书在评论宋诗时,不厌其烦地将二者互为参照,有意于厘清唐诗与宋诗的诗歌发展脉络。虽然钱选本评注极少甚至可以忽略不计,是为一部白文选录,但仍能自选目的序列、内容等方面推敲,发掘钱锺书“以诗存史”的史料观,其用意便在于展现唐诗发展脉络、唐代诗家“以诗存史”的面貌。

其一,从选本表现初唐诗歌面貌看,选录初唐诗家18 位,初唐四杰、陈子昂、沈佺期、宋之问是初唐诗坛的重要人物。然而在初唐四杰之中,选本仅录王勃3 首、骆宾王1 首,却不取卢照邻、杨炯。观文学史,初唐四杰被普遍视作振起初唐文学革新之先声,而杨炯和卢照邻是诗名颇高的唐代诗家。略观历代唐诗选本与诗歌总集,如唐《搜玉小集》收杨炯诗《紫骝》、卢照邻诗《王昭君》;明《唐诗品汇》五言古诗之目列杨炯、卢照邻为正始;底本《全唐诗》卷五十录杨炯诗33 首、卷十七等录卢照邻诗109 首。钱选本未录卢、杨,关键在于卢、杨二人诗作未脱陈、隋旧习,其诗未符合选者的选诗标准。正如清代刘熙载《艺概》云:“唐初四子沿陈、隋之旧,故虽才力迥绝,不免致人异议。”[12]此外,考察钱选本选录王勃、骆宾王的诗歌,收王勃《咏风》《滕王阁》《杜少府之任蜀州》和骆宾王《在狱咏蝉》,从审美意象上,已然脱离宫阙馆阁而亲近山川江河;从诗思品格上,其诗也暗含盛唐气象、胸襟稍大;从体式格调上,为五律、七律而追求音节朗炼的效果。另外,收录沈佺期与宋之问11 首诗作中,仅2 首为古体,其他近乎都是对仗工稳、音韵妥帖的律体。钱选本收录初唐四杰和“沈宋”时,钱锺书有意削弱初唐诗坛承袭南朝陈、隋诗风的遗迹,而侧重表现律诗体式定型、音韵成熟、诗格走高的诗歌风貌。

另外,选本中初唐诗家陈子昂之《感遇诗三十八首》效仿阮籍《咏怀》组诗,较之《唐诗选》收陈子昂10 首诗,钱选本仅收5 首,减去了《感遇诗三十八首》(其十九)、《感遇诗三十八首》(其二十九)、《燕昭王》《度荆门望楚》《送魏大从军》。细读两个选本所选诗篇,这些作品表现为散文化兼议论化艺术手法,不屑雕琢而有意运字生涩的语言风格以及追模汉魏风骨的格调。李攀龙《选唐诗序》:“唐无五言古诗而有其古诗,陈子昂以其古诗为古诗,弗取也。”[13]李攀龙意指唐代的古诗自成一种,而不同于汉魏古诗之风。又李攀龙不满陈子昂直效汉魏古诗之诗,因而废选。参考李攀龙唐五古的看法及其对陈子昂五古诗的处理,可与钱锺书之于陈子昂诗的选目互相阐发。除了这样去取陈子昂的《感遇诗》,选本未收张九龄效法阮籍的诗作《感遇十二首》,也未收李白继承阮籍《咏怀》比兴传统的《古风》,以上三种迹象似乎可以推敲出钱锺书的用意:钱选本着意廓清初唐诗歌演进的面目,有心剥落受前代诗风作用的作品,比如不收那些陈子昂“以其古诗为古诗”、张九龄和李白的学阮籍咏怀诗的作品,剔除那些模拟汉魏五古之作,进而呈现有唐一代诗歌独特面貌,属于关注唐体自身演变的诗学批评在诗学实践上的反映。

其二,钱选本选录杜甫、李白、王维、孟浩然、王昌龄、岑参、高适等诗家作为盛唐诗代表。在选本呈现的盛唐诗坛风貌来看,有两点最引人注目:一是选入杜甫诗歌多达174 首,可见钱锺书极为重视诗家杜甫在盛唐诗领域的独尊地位,以选本的形式表现“尊杜”倾向;二是突出“山水田园诗派”与“边塞诗派”这两种诗派的盛唐气象,既有静美远大的开阔意境,又有豪壮积极的伟大胸襟,为盛唐气象做出注脚。其中,选本对山水田园诗作的关注多于边塞诗作。一方面从诗家和作品数量来看,录王维32 首诗、王昌龄7 首诗、孟浩然17 首诗、韦应物31 首诗,反观边塞诗家之代表岑参、高适,分别收录3 首诗和11 首诗,相较之下,后者声势显得较弱。另一方面,从选录前者之山水田园诗数量上看,选者有意偏重山水田园诗人表现山水田园、野外风光的诗歌,如王维诗32首中约20 首山水田园诗;孟浩然17 首中约11 首山水田园诗;韦应物31 首诗富于山水自然意象、闲淡高古之诗约14 首;李白23 首诗中有15 首是面对自然山水做出个性化的表达。由此可见钱锺书对于盛唐诗歌的审美倾向,他偏向那些以自然物象为审美意象融入自我怀抱,物我合一、情景交融,从而走向“言有尽而意无穷”境界的诗歌,与“唐诗多以丰神情韵为美”相印证。不过,有一位盛唐山水诗家储光羲在该选本中缺席,按储光羲约在开元二十年前后隐居淇上,期间创作过许多山水田园意象与咏怀体相结合的田园诗歌,储光羲无疑是盛唐山水田园诗派之代表诗家,但选本未收其人,这样的选录情况是值得注意的。

其三,选本所表现的中唐诗坛风貌,集中于一点,即为新变之貌。首先,钱锺书甚为关注新乐府运动的诗家诗作。选者似乎并不关心初唐、盛唐对汉魏乐府之复兴,转向着重复现中唐诗坛新乐府运动的声势,选本收录新乐府运动代表诗家(顾况、王建、张籍、刘禹锡、元稹、白居易、张祜)诗作共369 首,占收录中唐诗歌总量的一半。钱锺书收录不少“风雅至于乐流,莫非讽兴当时”①元稹:《乐府古题序》,《全唐诗》卷四一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年版,第4604 页。的讽喻诗,呈现补察时政、泄导人情的现实主义风格。这些诗作反映了中唐诗之“变风变雅”,挑战自汉至唐反复申说的雅颂之声,倡导雅正和讴歌廊庙的诗学观念,在文学批评史上确立了“风雅”以讽喻比兴为主的示范意义②葛晓音:《从诗骚辨体看“风雅”和“风骚”的示范意义》,见《先秦汉魏六朝诗体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51 页。。由此可见,钱锺书以选本确认新乐府运动在中唐诗坛之关键地位。

选本还留意元和诗坛之怪荡与新变。“元和已后,为文笔则学奇诡于韩愈,学苦涩于樊宗师。歌行则学流荡于张籍。诗章则学矫激于孟郊,学浅切于白居易,学淫靡于元稹,俱名为‘元和体’。大抵天宝之风尚党,大历之风尚浮,贞元之风尚荡,元和之风尚怪也”③李肇:《叙时文所尚》,《唐国史补》卷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年版,第57 页。,钱锺书以为“元和体”之怪为唐体之新变,着眼于此,收韩愈《忽忽》《送无本师归范阳》《石鼓歌》《调张籍》《嘲酣睡》等诗表现韩诗之逞奇怪荡;收张籍《行路难》《征妇怨》《野老歌》《古钗叹》《北氓行》等古风诗;收白居易诗之多而位列诸家之首,其所录白诗既有“又自武德讫元和,因事立题,题为新乐府者”的讽喻诗,也多有“又或退公独处,或移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一百首”的闲适诗。二者语言皆平白浅切,又多能玩味,合于钱锺书对于元和诗坛风貌的偏好、取向。

其四,选本的晚唐诗坛景象,呈现出诗家星罗云布的形态。选本录晚唐诗家多达145位,约占四唐诗家总量之一半。钱锺书似不愿让“小家”吃亏,不厌其烦地展现上百位晚唐诗家在衰世之中零星分布的失落意绪,选入诗家又多为穷士寂寥,以诗家之茕茕独立的排列形态表现晚唐诗坛之寥落颓败,已不复盛唐、中唐诗坛之声势浩大。有唐以来,唐人、宋人、元人、明人、清人皆选唐诗风尚。良多珠玉在前,钱锺书面对诸多优秀选本,对于唐诗史也有独特的理解与认知,其唐诗选本也成为唐诗史、唐诗学的重要部分。自诗家群体观之,钱选本收录群体广泛,凡308 位诗人,其中有唐代帝后、五代十国君主、当朝官员、在野诗家,还包括诗僧、道人、隐士、女诗人等。钱选本并没有体现“大家”独大的情况,相反,保有许多名不见经传的“小家”。比如录入大量晚唐中存诗甚少、生平不详的末代诗家,由此可见钱选本力图展现较为广阔的唐代诗人图谱,又将自己诗学观念贯注于选本之中。

另外,钱锺书更意识到存在着诗家之诗歌史地位被忽略的情况,于是在唐诗选本中重新拈起,比如肯定中晚唐诗人王初的诗歌史地位。收王初诗8 首(反观社科院《唐诗选》未收),又该选本在王初《青帝》诗有一条罕见的旁批:“大似义山,已开玉溪而无人拈出。八日。锺书识。”[1]681钱锺书在这里的旁批很值得注意,它是以选目和旁批的方式明确文学史对于王初的认识,钱锺书一语表明王初之诗已然漏出李商隐诗风,直到20 世纪80 年代,似仍未有人指出王初诗实开义山诗之先声,更多的还是相类于“王荆公晚年亦喜称义山诗,以为知学老杜而得其藩篱,惟义山一人而已”[14],李义山直得杜工部之“真传”“心法”的说辞。与前人习见不同,选本此处的旁批认为自唐代以来,与李商隐时代更接近的王初《青帝》《银河》《书秋》等作品,早已在艺术手法、诗风格调方面开李商隐“沉博密丽”之诗风。王初开义山之先,这便是钱锺书对于王初诗对唐诗史意义之新见,以及对李义山诗师承关系这一命题的反刍,值得后来学者注意。

唐诗是唐代诗家个体生命历程之文学载体,一部唐诗选本能见微知著地显露唐代文人诗家之心灵历程。选目中既有印证王朝迭代、世事兴衰之痕,也有记录诗家行藏用舍、悲欢离合之迹。如钱锺书选入杜诗174 首,从《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到《小寒食舟中作》的百来首诗,展现杜甫长期潦倒困顿的生活窘境和“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儒者信仰;又选本收白诗184 首,其中既有白居易任左拾遗时期,“补察时政”和“泄导人情”的新乐府诗,又有被贬江州司马的失意之作和晚年隐居洛阳的闲适之诗。选本力图完整地呈现白居易生命历程。钱锺书有意慷慨地遴选这些中唐、晚唐诗家的诗作,因其人或在开天盛世中跌落,或历经中兴而未成,以其诗记录着一代代诗人的内心纠结与精神变化,流露出文人穷士之困窘、低迷的心态,这些表露中晚唐衰败迹象的心灵史料,纵使与正史记载未必全然吻合,莫不痛切地诉说中晚唐诗家之内心真实。历经人生波折的钱锺书与这些诗家更能取得一种人生际遇“何其相似乃尔”的默契。可见,钱选本选录诗家在宏大历史叙事口吻之外,还留心诗家个体生命的诗性表达,不可不谓以史料的眼光,对唐代诗家与诗歌做出取舍。

余 论

钱选本对于钱锺书唐诗观的发掘有不容忽视的意义。于此,笔者认为有两点仍值得注意:一是选本对诗家在中国文学史地位的评价;二是对未收诗家与诗作的情况考察。首先,关于诗家在文学史的评价,钱选本以选目多寡来表现对诗家重视程度之高低,如前文所及的李益、李端、王初、施肩吾等。如李益与李端,数令狐楚《御览诗》收李益诗为最多。自中国文学史观之,李益的诗名也稍高于李端。然而钱锺书以收李益11 首、李端14首,显示钱锺书本人对于二者诗作的意见。再如寒山、卢仝和施肩吾,钱选本录寒山诗有40 首之多,录卢仝诗17 首,录施肩吾诗31 首,选本所选三人的诗作总体呈现明白浅切的诗歌风貌,说明选者在彰显唐诗丰神情韵之美之余,仍热切地关注寒山、卢仝、施肩吾这些诗家对于唐代白话诗和宋代诗歌发展史之意义。秉持诗分唐宋的理念,使其不仅关注唐代诗歌之唐诗的一面,也留心唐代诗歌之宋诗的一面。如上文所及,作为反映私人化倾向的唐诗选本,钱选本选人选诗多有独特之处:初唐四杰之中不收杨炯、卢照邻,又不收盛唐山水田园诗人储光羲诗;再如收唐彦谦诗23 首仅比李白诗少1 首、比韩愈诗少2 首。这些未收或者多收的情况都与钱锺书本人的唐诗观念互为表里。

质言之,《钱锺书选唐诗》是继《宋诗选注》之后面世的第二部钱锺书诗歌选本,体现钱锺书本人的诗学思想与文学观念,其中可见出钱锺书的唐启宋调诗史观、情艺并重诗艺观和以诗存史之史料观。《钱锺书选唐诗》这部面世不久的唐诗选本对唐诗学研究、唐诗史研究有着重要参考价值。当然,《钱锺书选唐诗》应再与钱锺书本人著述、历来唐诗选本相互参看、互为阐发,以期更深入地探讨钱锺书的唐诗观。

猜你喜欢

诗家选本钱锺书
钱锺书的幽默
桂花
最短的情书
最短的情书
最短的情书
关于推荐《当代诗坛百家文库》入选诗家的启事
古代朝鲜编纂的中国诗歌选本考述(下)
寄慰徐持庆诗家
唐诗选本经典性及相关问题的几点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