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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西不列颠人”到“出发西行”
——论乔伊斯《死者》中“良知”爱尔兰的民族认同建构

2021-11-30张珊珊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加布里埃尔爱尔兰人不列颠

张珊珊

引 言

《死者》(TheDead)是乔伊斯1914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Dubliners)中的最后一篇小说,题目出自18世纪末19世纪上半叶爱尔兰著名诗人托马斯·穆尔(Thomas Moore)(1779-1852)所作的《爱尔兰诗集》(IrishMelodies)(1807-1834)里的一首诗《噢,死亡》(“Oh, ye dead”)。这首诗源自爱尔兰民间传说,反映了客死异乡的幽灵在外游荡、找不到家园回归的心情。这首诗被配以乐曲,成为当时的流行曲。在乔伊斯生活的年代,它成为脍炙人口的爱尔兰民歌。乔伊斯客居瑞士苏黎世的时候就经常哼唱,并把它的主题写进小说,冠名《死者》。小说描写了20世纪初在文化民族主义盛行的爱尔兰,男主人公加布里埃尔家园归宿的异位。

穆尔和乔伊斯生活的年代相隔100多年,但他们的作品都表现出对故乡爱尔兰的复杂心情。18世纪末19世纪上半叶是爱尔兰现代民族独立运动的源头,对19世纪晚期20世纪早期的爱尔兰民族自治运动产生了深远影响(张海军,2014:2-3)。这两个时期的爱尔兰民族主义运动在文化上都有一个共同的诉求,就是通过复兴被英国殖民者压迫的爱尔兰历史和文化重塑爱尔兰民族身份。但是,穆尔和乔伊斯对此都不赞成①,因而被一些文学评论家认为对爱尔兰民族独立运动缺乏同情心(Nolan,2009:68)。在最近出版的一本文学批评专著中,作者也认为,乔伊斯在他的作品中没有把敌意对准英格兰殖民压迫者,而是对准了被压迫的爱尔兰人民(Murphy,2018:119-120)。的确,与同时期另一位伟大的爱尔兰作家叶芝不同,乔伊斯对以复兴古老爱尔兰文化为基础的爱尔兰民族身份认同始终持保持距离(陶家俊,2004:50-51)。吴庆军(2018:108)认为,乔伊斯的爱尔兰民族认同建构远离了本质主义民族认同的核心要素(凯尔特文化、英爱政治冲突和乡村田园),转而从文化和话语层面多维度诠释爱尔兰民族认同,呈现了非本质主义民族认同建构的特征。陶家俊(2004:53-54)认为,乔伊斯对“怎样确定对爱尔兰民族身份认同没有给出明确、肯定的答案”,乔伊斯式的爱尔兰性只是“否定之否定意义上的身份认同”,“更多地体现出文化批判意识”。文森特·程(Vincent Cheng)指出,乔伊斯否定爱尔兰民族文化复兴运动所建构的爱尔兰民族性,是他意识到它复制了英国殖民主义者在种族问题上所持有的“我们/他们”的二元对立论,鼓吹爱尔兰民族的纯洁性和优越性,但实际上在精神上依然受制于英国殖民主义思想。因此,要在精神上解放爱尔兰,爱尔兰民族认同建构应另寻他径(Cheng, 1995: 41-51)。本文将以小说《死者》为例,对乔伊斯式爱尔兰民族认同进行探讨。

“西不列颠人”:文化民族主义共同体的他者

爱尔兰与英国长期处于一种不可调和的矛盾之中。由于两国的主体民族不 同,英格兰属于撒克逊人,爱尔兰属于凯尔特人,再加之爱尔兰的天主教和英国 的国教势如水火,爱尔兰一直在争取自治,希望摆脱英国的统治,成为独立自主的民族(刘茂生、罗可蔓,2019: 34)。《都柏林人》发表时期正是爱尔兰文化民族主义运动的兴盛时期。19世纪末,爱尔兰独立运动领袖帕内尔领导的自治运动失败后,爱尔兰民族独立运动从政治民族主义转向文化民族主义(王广坤,2015:44)。文化民族主义者有强烈的民族意识,他们通过翻译和创作爱尔兰语文学作品来复兴爱尔兰语、复活爱尔兰古代英雄人物和神话故事,塑造有别于英国殖民者的爱尔兰文化和民族特性(陈丽,2013:100),奠定了以语言民族主义为基础的“想象的共同体”(Anderson,2006:6)。在《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ImaginedCommunities:ReflectionsontheOriginandSpreadofNationalism)一书中,作者本尼迪克·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2006:195)认为,19世纪欧洲民族国家的形成得益于方言报纸和小说的出版流通,唤醒了处于同时空间但互不相识的读者对祖先荣耀的记忆,共同的想象形成了拥有主权的政治共同体。然而在爱尔兰,作为同胞的“西不列颠人”却成为爱尔兰文化民族主义共同体的他者。

在小说《死者》中,“西不列颠人”是爱佛丝小姐给男主人公加里布埃尔贴的标签,讥讽他为亲英的《每日快报》写专栏,与英国殖民者同一阵线。西不列颠人,顾名思义就是不列颠西部的人。在《牛津词典》(OxfordEnglishDictionary)给出的两个释义中,其中一个是“指代被认为是不列颠西部领土爱尔兰的土著或者居民,后用于贬义,指代赞成爱尔兰与英国建立密切政治联系或者文化联系的人”②。可以看出,“西不列颠人”既是爱尔兰被英国吞并之后对爱尔兰人的专称,也是爱尔兰人对亲英同胞的蔑称。1801年《英爱同盟条约》签订后,爱尔兰被正式并入英国,同时成立了“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位于新成立的联合王国西部的爱尔兰也成为“西不列颠”。在“西不列颠”,爱尔兰语言和文化受到压制,爱尔兰语被废除,学校被禁止教授爱尔兰语,爱尔兰语的书籍与刊物也被禁止出版(吴晓群,2006:29)。

在小说里,加布里埃尔在与爱佛丝小姐共舞过程中两次被她称为“西不列颠人”。爱佛丝小姐是一位主张复兴爱尔兰语言文化的民族主义者,她“领前别着一个大大的胸针,上面有某个爱尔兰的纹章和格言”(乔伊斯,2010:217)③。她和加布里埃尔在加布里埃尔姨妈家举办的圣诞晚会相遇,并和他共跳爱尔兰民间四对舞。第一次,她明知故问加布里埃尔G.C.是谁,当她发现他想回避问题的时候,急忙说出了自己的立场:“我发现你给《每日快报》撰稿……我倒替你害羞呢。你竟然会为那样一家报纸写稿。我以前没想到你竟是个西不列颠人”(217-218)。第二次,她邀请加布里埃尔到爱尔兰西部度假却遭到拒绝,因为对方要去欧洲大陆游历并且回应她:“爱尔兰并不是我的语言,我讨厌自己的国家”(220)。在舞间休息之际,爱佛丝小姐“踮着脚对着他(加布里埃尔)的耳朵低声说“西不列颠人”(221)。

虽然加布里埃尔被爱佛丝小姐认作是“西不列颠人”,他却并不认同。对于为《每日快报》写文学评论专栏,他觉得“收到的那些让他写评论的书,远比那张微不足道的支票让他动心”(218),“他想说文学是超越政治的”(218)。对不去爱尔兰西部度假,他觉得“或许他不该那样回答她。然而即使是个玩笑,她也无权当众称他是西不列颠人”(221)。在一定程度上,加布里埃尔和爱佛丝小姐之间“不愉快的插曲”揭示了爱尔兰民族主义共同体对加布里埃尔的排斥(221)。

加布里埃尔和爱佛丝小姐是认识多年的朋友,也是同事。他们经历相似,都上了大学,也在大学教书。加布里埃尔在圣诞晚会上得知爱佛丝小姐“那一套主张”之前(223),“他们谁对谁也不曾有过不好的感觉”(223)。但被爱佛丝小姐当作是“西不列颠人”之后,加布里埃尔对自己的言行也敏感起来。因为害怕爱佛丝小姐“挑剔讥讽的目光”(223),他对原先准备好的演讲稿感到不安,临时加上了赞扬爱尔兰人“热情好客、幽默、仁慈”等“美德”的字眼(223)。爱佛丝小姐提前离开圣诞晚会,谢绝了他送她回家的提议,加布里埃尔变得心神不定,担心是不是“因为他的缘故她才突然离去”( 228)。虽然姨妈家圣诞晚会的客人不少,大家“三五成群地静静交谈”(223),他却很想“独自一人出去散散步……比在晚餐桌上愉快多了”(223)。加里布埃尔在圣诞晚会上的不自在显示了他游离在爱尔兰文化民族主义共同体之外,并与之疏离,是一个“他者”状态。这种疏离感在他们各自对艾伦群岛(Aran Islands)的态度上得到进一步体现。

“西部”:文化民族主义共同体的镜像

艾伦群岛位于爱尔兰西部的高尔韦湾(Galway Bay), 四面被大西洋环绕,是爱佛丝小姐邀请加布里埃尔到爱尔兰西部度假的目的地。爱尔兰西部也是加布里埃尔妻子格丽塔的家乡。由于岛上保留了较多爱尔兰早期文明的历史遗迹和文化传统,在20世纪初爱尔兰民族文化复兴运动中,艾伦群岛被爱尔兰文化民族主义者塑造为爱尔兰性的精髓,岛上居民的特性被诠释为爱尔兰的国民性(何恬,2013:105)。

然而,在都柏林人加布里埃尔的眼中,艾伦群岛只不过是乡下的代称,那里没有让他喜欢的文学艺术;他宁愿去欧洲大陆国家游历,“与这些国家的语言保持接触”(219),也不愿意满足妻子一起回乡的心愿。对居住在城市的都柏林人而言,加布里埃尔对艾伦群岛的看法并不是孤例。当年他和格丽塔成婚时,他母亲就反对婚事,认为格丽塔像“乡下人那样矫揉造作”(216)。乡村和城市、古代文明和现代文明、爱尔兰人和西不列颠人,这些二元对立恰好体现了加布里埃尔和爱尔兰文化民族主义共同体彼此间的疏离感。

爱尔兰文化民族主义共同体是“乡村、传统的爱尔兰”(陶家俊,2004:51),与一直生活在都柏林市的加布里埃尔几乎没有共性。加布里埃尔出身都柏林天主教中产阶级家庭,从小接受英语教育,长大获得皇家大学的学位,喜欢现代生活方式,比如雨天穿套鞋、睡觉戴绿眼罩、喝燕麦粥、练哑铃等(208)。作为“他者”,他是另一群爱尔兰人的缩影。爱尔兰著名政治家和教育家康纳·克鲁斯·奥布赖恩(Conor Cruise O’Brien,1917-2008)曾经把爱尔兰人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信奉天主教、祖先讲爱尔兰语的后裔,即本土爱尔兰人;另一类是信奉新教、祖先从英国移居爱尔兰的后裔,即英裔爱尔兰人(O’Brian,1972:51)。然而,受到长达800年英国殖民统治以及1845年至1850年爱尔兰大饥荒的影响④,到19世纪末爱尔兰文化民族主义兴起的时候,这两类爱尔兰人除了宗教信仰仍有区分外,英语已经成为他们共同的语言,只说爱尔兰语的爱尔兰人只存留在像艾伦群岛这样的西部偏僻地区,英国文化实际上已经渗透到爱尔兰社会的方方面面。在小说《死者》里,加布里埃尔的姨妈凯特小姐和朱莉亚小姐是“两个没有学识的老太太”(224),尽管如此,家里却挂着罗密欧与朱丽叶阳台密会的壁画。在圣诞晚会的演讲中,加布里埃尔把她们俩和她们的侄女玛丽·简,与爱尔兰古代传说中守护爱尔兰的三女神相提并论,称颂她们是都柏林音乐界的三女神,但从小就在天主教唱诗班唱女高音的朱莉娅姨妈却不明就里:

这一比喻使全场爆发出一阵掌声和笑声。朱莉亚姨妈茫然地请她的左右邻座告诉她加布里埃尔讲了些什么。

“他说我们是‘三女神’,朱莉亚姨妈,”玛丽·简说。

朱莉亚姨妈仍不明白,但她面带微笑地望着加布里埃尔;他继续兴致勃勃地演讲……(238)

来晚会的客人大多没有接受高等教育,却能够赏识莎士比亚的歌剧,在饭桌上饶有兴趣地谈论英国和欧洲大陆的歌剧演员。可以说,加布里埃尔在一定程度上是这两类爱尔兰人的融合体:宗教信仰上属于本土爱尔兰人(天主教),语言文化上属于英裔爱尔兰人(英国文化),再加上居住地方属于城市,他的身份表征——英语、天主教、城市——与爱尔兰文化民族主义共同体构建的爱尔兰性不一致。他们的爱尔兰性表征由“爱尔兰语、天主教、西部农村”构成(刘常轩,2018:58),目的是去盎格鲁化,清除英语和英国文化的影响,回到爱尔兰文化的处女状态(何树,2012:90)。显然,加布里埃尔在爱尔兰文化民族主义共同体中是一个“他者”。

对此,加布里埃尔在圣诞演讲里表达了对爱尔兰文化民族主义者推行狭隘“新观念”和“新原则”的不满:“尽管这新的一代受过教育或者高等教育,但他们将缺少昔日那些仁爱、好客和善良的幽默等优良品质……我觉得我们生活在一个比较狭隘的年代。毫不夸张地说,过去的那些日子可以称为广博的时代”(237)。加布里埃尔怀念的“广博的时代”,正是错综复杂的爱尔兰历史造就的在现实层面上“国际爱尔兰”的隐喻:从公元前8000年欧洲大陆各地的游牧民族经不列颠岛跨越爱尔兰海移居到爱尔兰形成爱尔兰凯尔特人起,历史上爱尔兰人的构成就是一个开放和杂糅的过程:罗马人、维京人、诺曼人、英格兰人、苏格兰人先后移居爱尔兰并在此留下文化印记(Hegarty,2012:16-26)。1907年乔伊斯在意大利的一次演讲中,谈及爱尔兰民族性时就呈现了相似的观点:“我们难道不曾见识爱尔兰的丹麦人、费尔伯格人、从西班牙来的爱尔兰人、诺曼入侵者和盎格鲁-撒克逊定居者早已在地方神的影响下结成一个新的整体吗?”(Joyce,1959:166) 那么,这个“新的整体”是什么呢?

“出发西部”:“良知”爱尔兰的民族认同

与爱尔兰文化民族主义者建构的爱尔兰性(爱尔兰语、天主教、西部农村)相比,加布里埃尔的身份表征(英语、天主教、城市)呈现了一定的“杂糅性”,渲染了爱尔兰现代化、工业化、城市化的一面,避免了文化民族主义者在建构民族文化时常常陷入的泥沼。

后殖民主义理论先驱法侬(Frantz Fanon)在《全世界受苦的人》(TheWretchedoftheEarth)一书中阐释了民族文化在反抗殖民统治的积极作用后,也指出它容易走向僵化的一面。他认为,民族知识分子在民族独立运动中以复活本土文化的手段创建民族文学,所借用的本土文化是静止不动且停滞不前的,就像库存中精心摆放的只展示民族独特性的物件;他们只看到本土文化的外衣却未能捕捉到外衣之下鲜活的、不断翻新的东西;他们忘记了思想的形式和来源与信息、语言和服装的现代方式已经辩证地重组了人们的心智,导致在殖民时期担负守护作用的恒定原则发生了剧烈变化。因此,他们复兴被抛弃的文化传统不仅违背了历史发展的潮流,也站在了人们的对立面(Fanon,1963:222-255)。置身小说《死者》里的爱尔兰,爱尔兰文化民族主义者通过复兴爱尔兰语言和文化建构了区别英国的爱尔兰性,唤醒了爱尔兰人民的民族意识;但在另一方面,他们简化了在历史进程中爱尔兰民族文化来源的多元性,也忽视了爱尔兰在现代化、工业化、城市化进程中所发生的变化,导致爱尔兰人内部分化,爱尔兰文化民族主义共同体成为爱尔兰部分人“想象的共同体”(Anderson,2006:6)。

作为爱尔兰文化民族主义共同体的他者,尽管加布里埃尔所呈现的身份表征(英语、天主教、城市)呈现了一定的“杂糅性”,并不单一化,然而他在圣诞晚会的疏离感也显示了他的身份表征也只是部分爱尔兰人所共有,不具备普遍性。他和妻子格丽塔的关系说明了问题所在。

加布里埃尔的妻子格丽塔来自爱尔兰西部的康纳诺特,毗邻艾伦群岛,但加布里埃尔从未踏足,认为那里原始愚昧。因此,他按照他认为非常文明的欧洲大陆生活方式在言行举止上对妻子进行改造,例如,在下雨天的时候要和他一样穿套鞋;在离开姨妈家的时候,他们听到了一首爱尔兰民歌,格丽塔一动不动地聆听,“神态显得优雅而神秘,仿佛是某个东西的象征”(245),加布里埃尔“竖起耳朵细听”,“只依稀听见钢琴上弹出的一些音和一个男生唱歌的片段”(245)。回到旅店房间后,格丽塔向他透露了自己在家乡的初恋故事。在姨妈家听到的那首爱尔兰民歌,是她的初恋情人迈克尔·福瑞经常唱的爱尔兰民歌《奥芙里姆的少女》。福瑞是煤气厂的一位工人,自幼喜欢音乐,但不幸患上肺炎。在格丽塔离开家乡到都柏林上学的前一个晚上,福瑞不顾身体虚弱,冒着大雨见了格丽塔最后一面,一周后他便离开了人世。加布里埃尔和格丽塔对爱尔兰民歌《奥弗里姆的少女》的不同反应展现了加布里埃尔对爱尔兰西部的一无所知。格丽塔的初恋故事使他意识到自己对爱尔兰西部的偏见滑稽可笑:他一直以为,这几年他和妻子的沉闷生活是因为妻子缺乏文明教养,现在他才发现是自己对西部的刻板印象造成了他和妻子之间的心理隔膜,“他这个丈夫在她生活里扮演了多么可怜的角色”(260)。要消除隔膜,他就要了解格丽塔的家乡——爱尔兰西部,“出发西行”:

几声轻轻拍打玻璃的声音使他转过身面向窗户。又开始下雪了。他睡意朦胧地望着雪花,银白和灰暗的雪花在灯光的衬托下斜斜地飘落。时间已到他出发西行的时候。是的,报纸是对的: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雪落在阴晦的中部平原的每一片土地上,落在没有树木的山丘上,轻轻落在艾伦沼地上,再往西,轻轻地落进山农河面汹涌澎湃的黑浪中。它也落在山丘上孤零零的教堂墓地的每一个角落,迈克尔福瑞就埋葬在那里。它飘落下来,厚厚地堆积在歪斜的十字架和墓碑上,堆积在小门一根根栅栏的尖顶上,堆积在光秃秃的荆棘丛中。他听着雪花隐隐落落地飘落,慢慢地睡着了,雪花穿过宇宙轻轻地落下,就像他们的结局似的,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262)

妻子的初恋故事触发了加布里埃尔对爱尔兰民族认同的“精神顿悟”:它以飘落到爱尔兰全境、覆盖爱尔兰大地的雪为象征,表达了不分背景来源把所有爱尔兰人凝聚在一起,把爱尔兰的过去(死者/历史)和现在(生者/现代)连在一起,形成一个“新的整体”的愿景。其实,此意义上的爱尔兰民族共同体在爱尔兰历史上也曾短暂存在过。

19世纪80年代,爱尔兰民族自治运动领袖帕内尔成功地实现了爱尔兰内部宗教和政治各派势力的大联合,爱尔兰自治联盟在英国议会斗争中成为第三大力量,迫使英国政府不得不应对爱尔兰自治的诉求(王广坤,2015:39)。后来,帕内尔的感情生活被人利用并在报纸上大肆渲染⑤。此事成为公众新闻后,尽管爱尔兰政坛内部对此早已知晓,爱尔兰天主教会却发表声明谴责他违背天主教信义,爱尔兰自治党废黜了他的领导人地位。不到一年,帕内尔带着遗憾离世,爱尔兰自治联盟也分崩离析(Hegarty,2012:617-622)。

乔伊斯认为,帕内尔失败坠落的原因是爱尔兰人丧失良知,出卖自己的英雄,“把他撕得粉碎”(Joyce,1959: 228)。他在自传体小说《青年艺术家的画像》里借主人公斯蒂芬之口表达对爱尔兰文化民族主义的看法:“一个人的灵魂降生在这个国家,就有各种罗网扑上来,束缚它,不让它飞翔。你跟我讲什么民族、语言、宗教。我一定要飞出这些罗网”(乔伊斯,2014: 216)。斯蒂芬后来意识到,要飞出这些罗网,就要建构新的民族特性,在灵魂的冶炼炉里锻造出民族不曾有过的“良知”,才能避免偏狭的政治欲望给爱尔兰造成的伤害(何树,2012:92)。

众所周知,乔伊斯创作小说集《都柏林人》的初衷是为爱尔兰的道德历史书写一个篇章,揭露都柏林人在英国殖民统治下精神上处于瘫痪的状态。《死者》作为《都柏林人》的最后一篇小说,乔伊斯试图在精神上解放爱尔兰,唤醒爱尔兰人的民族灵魂:在小说的结局,伴随着加布里埃尔的“精神顿悟”——“出发西行”,“他眼里噙满了饱含慷慨的泪水”(Joyce,2020:256)⑥,他眼中的西部不再是原始愚昧的蛮荒之地,而是充满人物和故事的文明世界;他向西部释放了善意,表达了想了解西部和融入西部的愿望:

他眼里积聚了更多的泪水,在半昏半睡中,他想象自己看见了一个年轻人的身影,正站在一棵雨水滴答的树下。附近是其他一些身影。他的灵魂已经接近了那个居住着大量死者的领域。他意识到他们扑朔迷离,忽隐忽现的存在,但却不能理解。他自己本身也在逐渐消失到一个灰色的无形世界:这个实在的世界本身,这些死者曾一度在这里养育生息的世界,正在渐渐消解和缩小。(261-262)

此时的加布里埃尔已经转变为具有“良知”和爱尔兰“整体”民族意识的新爱尔兰人,他的个人身份和爱尔兰文化民族主义者的民族认同从对立变成了融合,另寻他径的爱尔兰民族认同得到实现(王振平、郭娟,2017: 76)。这个转变归因于他在圣诞演讲里哀叹的已经“消失”的爱尔兰传统——“仁爱、好客、善良”等美德品质在他身上的复活(237)。在《尤利西斯》,乔伊斯进一步探讨了“良知”在爱尔兰民族认同中的作用。他通过犹太裔爱尔兰人布鲁姆的人物形象,突出在日常生活中“心怀一点点善意”,“人与人之间更加友好地交往”,展现了在爱尔兰民族认同构建中,可以用超越民族和种族界限的慷慨之心达到民族和解(张楠,2018:14-19)。正如法侬(Fanon,1963:247)在《全世界受苦的人》一书中所言,“如果建立的民族国家彰显了所有人民的意愿,那么在建立的过程中一定会发现和发扬人类的普世价值”。

结 语

小说《死者》被认为是乔伊斯思想中爱尔兰意识的转折点,从逃离爱尔兰转向回归爱尔兰(Nolan,1995: 35-36)。他通过塑造男主人公加布里埃尔从“西不列颠人”到“出发西行”的形象转变,批判受殖民主义影响的爱尔兰文化民族主义的狭隘性和排他性,唤醒了爱尔兰人的民族灵魂,提出了“良知”爱尔兰的民族认同:超越民族性的美德良知是爱尔兰民族共同体的基石。这一主题思想在《死者》其后的小说《尤利西斯》中得到进一步的体现和升华。在当代爱尔兰,面对天主教信仰的危机与挑战、爱尔兰农村城镇化以及移民输入,这个主题思想在当代爱尔兰小说中也被不断挖掘(刘常轩,2018:66)。

近年来,全球金融危机、中美贸易战、新冠疫情等使不少国家的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盛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成为当今世界的重大课题,乔伊斯的“良知”爱尔兰民族认同对此提供了有益的启示,值得引起更多的关注。

注释:

①尽管穆尔和乔伊斯观点相同,但他们的立场明显不同。穆尔出生在英格兰,但从小一直在英格兰生活和创作,作品在信奉新教的英格兰上层社会非常受欢迎,他的作品时常流露出对英格兰殖民者的绥靖态度;乔伊斯常年侨居在欧洲大陆,对爱尔兰独立运动领袖帕内尔领导的自治运动失败之后进行反思,认为爱尔兰人亲手葬送了爱尔兰独立自治的前途,对爱尔兰人道德荒芜的精神状态做了深刻的批判。

②《牛津词典》的原文是“A native or inhabitant of Ireland, regarded as a western territory of Britain; (in later use, chiefly derogatory) one who favours a close political or cultural connection with Great Britain.” 中文译文为论文作者所译。

③下文凡引自乔伊斯《都柏林人》(2010)一书之处,只标注页码。

④爱尔兰大饥荒不仅造成说爱尔兰语的爱尔兰人大量死亡,也促使他们大规模移民海外。

⑤此处参见TheStoryofIreland: 614-615。爱尔兰自治党议员奥谢上尉(Captain William O’Shea)在报纸上指责自己的妻子凯瑟琳未与自己离婚就和帕内尔同居9年,并生养了3个子女。事实上,凯瑟琳和帕内尔的关系在爱尔兰和英国政坛早已被人熟知。凯瑟琳是英国人,与英国政坛有广泛的联系,做过英国首相格莱斯顿和帕内尔之间的联系人。

⑥小说原文为Generous tears filled Gabriel’s ey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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