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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郊区佛陀》中的亚文化共同体书写

2021-11-30周驰鹏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朋克族裔亚文化

周驰鹏

引 言

《郊区佛陀》(TheBuddhaofSuburbia, 1990, 下称《佛陀》)是巴基斯坦裔英国作家哈尼夫·库雷西(Hanif Kureishi, 1954-)的处女作小说。该书甫一问世便广受好评,获当年的惠特布莱德文学奖。小说以20世纪70年代的英国伦敦为背景,讲述郊区青年克里姆(Karim)、查理(Charlie)等在英国种族歧视最严重的时期,克服种族、阶级、文化等障碍,思考自我,探寻身份的故事。《佛陀》由“郊区”与“城市”两部分构成,刻画了小说人物从郊区进入城市、从边缘走向中心的轨迹,展现伦敦社会的多种风貌,揭示了库雷西对族裔、身份认同等问题的深刻思考。当前,国内外学者积极探讨《佛陀》中的空间、种族关系、身份表演与建构等主题,形成了较丰富的研究成果。

值得注意的是,与以上主题相比,《佛陀》中的亚文化(subculture)书写尚未得到充分关注。亚文化是一个民族或国家文化的分支,反对、抵抗主导文化(dominant culture)。小说中的人物背景多元,涉及青年、郊区、少数族裔移民、中下层阶级、性少数人群等多个次群体(subcommunity)。他们身处社会边缘,被主导文化和意识形态压制,但各次群体自发形成自己的文化和风格,利用亚文化创造异于主导阶级和文化的新空间,建立新的认同。反叛、抵抗和越轨是亚文化的显著特点,这一异质性所揭露的差异如其归属的群体一样,不受主导文化欢迎,令统治阶级深感不安,难以忽视。本文认为,库雷西笔下的亚文化深刻暴露了二战后英国出现的社会问题,打破了统治阶级营造的幻象。同时,库雷西在小说中构建跨越种族、阶级、性别的亚文化共同体,尝试探寻解决社会问题的群体道路。

文化、亚文化与共同体

文化(culture)一词内涵丰富且不断发展、演变,难以进行精准定义。“文化的早期含义表示一个过程,指对作物或动物的照护”(Williams, 2015:49),英语的“culture”与拉丁语cultura同源,指种植或照料。自16世纪起,文化引申为人类发展的过程和人的培养过程,并在19世纪“指‘一个社会整体中知识发展的一般状态’。到19世纪末,文化开始意指‘一种物质上、知识上和精神上的整体生活方式’”(韦森,2003:19)。文化是一个“复杂的整体,包括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风俗以及作为社会成员的人在后天所获得的许多其他的能力和习惯”(布雷克,2017:2)。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 2015:52)区分了文化使用的三个层面:一为描述18世纪以来知识、精神和审美发展的一般过程;二为描述某一特殊的生活方式,通常与一个民族、时期、群体或全体人类相关;三为描述知识,尤其是艺术活动的作品和行为。这三种定义分别对应文化的理想式定义、社会式定义和文献式定义。威廉斯(1961:57)尤其重视文化的社会式定义,指出“对于文化的分析就是要阐明一种特殊的生活方式——一种特定的文化中——或隐或显的意义和价值”。该定义涉及“对整个生活方式中各种因素之间关系的研究”(布雷克,2017:2),对亚文化的界定有重要作用。

“文化”的多义性印证了文化本身的多样性,它“不仅指不同民族和时期的具体、多样的文化,也指一个国家内部不同社会和经济群体的具体、多样的文化”(Williams, 2015:51),亚文化亦是如此。文化的多种形式可以被一些有阶级关系的群体挪用,形成工人阶级亚文化、青年亚文化、少数族裔文化等亚文化形式。亚文化的定义颇具争议。在社会学中,亚文化是国家文化的一个分支,“突显的是人在一个多元化社会的各种文化亚群体内部历经的社会化过程所产生的结果”(布雷克, 2017:2)。它异于经典或主流文化,“总是或多或少地表现出与经典文化或主流文化相背离的倾向”(许苏民, 1990:145)。值得注意的是,亚文化是为某些群体拥有、相对于主导文化的文化形态,是某个群体区别于其他群体或整体社会的文化表达。尽管它异于主导文化,且有自身的特点,但仍是主导文化的一部分,包含主导文化的一些内容和文化特征,有些甚至与主导文化拥有相通的价值和观念。因此,不可简单将亚文化置于二元对立中考察,必须注意亚文化与主导文化之间复杂而微妙的关系。

受蓬勃发展的大众传媒、衰退的世界经济、激增的失业率等影响,西方在二战后出现了众多亚文化,其中以英国青年亚文化最为典型。英国先后出现光头党(Skinhead)、摩登族(Mods)、嬉皮士(Hippies)、朋克(Punk)等亚文化形态,引发社会的持续关注。部分社会舆论赞扬亚文化现象和群体,认为青年亚文化代表了战后英国社会的新气象,年龄取代阶级成为社会分类的新标准,英国已经进入无阶级之分的福利社会,而反对者视青年亚文化为异端,称其“以叛逆的姿态和怪异的风格典型地反映了社会道德的败坏”(黄晓武,2003)。伯明翰学派(Birmingham School)②是英国较早研究亚文化的学术团体,他们强调亚文化不是以年龄为中心的新的社会类别,它和主导文化一样,核心属性仍是阶级。“阶级文化”是英国最主要的文化结构,不同阶级有各自的文化与共同体。工人阶级和少数族裔青年是英国亚文化的主力军,他们不满所在的群体被主流社会压迫,以越轨行为反叛权威。伯明翰学派以“抵抗”形容亚文化的反叛性,指出从属阶级的亚文化反映了该群体的社会境况,用自己的方式暴露当前社会存在的问题,批判社会,并提出集体性的解决方案。

风格是亚文化表达抵抗意义的场域,通过风格的展示,阶级、种族、社会性别等问题和关系得到传达。“风格显示一种生活方式,并因此诉诸那些隐蔽的价值观,这些隐蔽的价值观结合起来,在结构和存在层面构成了一种视觉上的挑战”(布雷克, 2017:18)。亚文化的风格由形象、品行和行话构成,既包括亚文化群体使用的物品,也包括使用物品的方式和亚文化群体独特、共有的行为举止方式等符号元素。亚文化通过具体物品表现风格,而赋予风格意义的是物品被挪用的方式。正是以拼贴(bricolage)③为代表的被挪用的方式创造了亚文化的风格,赋予风格抵抗的意义。亚文化的风格并非无中生有,必须“借助于已有的物品体系和意义体系,通过对这些物品的挪用和对意义的篡改”(黄晓武, 2003),使之从原语境剥离,并在新语境中生成新的意义。亚文化有两种生成抵抗意义的途径:一为源自亚文化群体的另类意义被公开采用,替换了主导文化下的首选意义;一为被挪用的商品自身具有“造血功能”,生成新的对抗意义(克拉克,2015:306)。亚文化群体将主导文化中的物品挪至与其原属场域相对立的空间(如非官方的文化、下层阶级、少数族裔群体),解构先在的符号系统和意义,通过被挪用的物品表达自我的符号和意义,抵抗了原系统。例如,朋克(punk)佩戴纳粹的十字徽章,并非表明他们认同纳粹,而是因为该徽章能引发众怒并获得大量关注,有助于他们表达对英国社会伦理道德的反抗。

风格不仅表达亚文化的抵抗意义,还包含对主导文化的部分认同。“亚文化对现有物品的挪用建立在这些物品原有的意义系统中,因而它们之间存在着某种共有的基础性的东西”(黄晓武, 2003),即二者间存在同构关系。亚文化群体之所以挪用某些物品,是因为他们能从这些物品中被压抑的潜在意义中识别出自己。“这些物品和他们的焦点关切、活动、群体结构和集体自我形象有‘同源性的’关系——在这些物品中,他们可以发现自身的核心价值观得到了保持和反映”(克拉克,等, 2015:134)。朋克服装上的粗俗话语、安全别针和破洞等风格与20世纪70年代末英国突现的相对贫穷、失业陡增、经济滞胀和精神贫瘠等形成同构,揭示了英国遭遇的社会危机,反映了亚文化群体的社会处境。值得注意的是,亚文化及其群体在表达对主导文化的部分认同时,须警惕后者的收编(incorporation)④,以免在被融入主导文化的过程中掩盖了自身的真实面孔,失去抵抗意义。

亚文化作为文化现象始终与共同体关系紧密。“共同体是包容一切异质身份的人的开放体”(李进书、 冯密文,2017),它以文化为纽带,联结具有共同传统和经验的民众,形成大的团体。亚文化指生活方式,也指文化群体,“是一群以他们特有的兴趣和习惯,以他们的身份、他们所做的事以及他们做事的地点而在某些方面呈现为非常规状态和/或边缘状态的人”(Gelder, 1997:1)。滕尼斯指出,共同体是真正有机的生活,而社会是机械地堆叠和建构,有机的共同体已被现代社会破坏,而“亚文化群体是已经被原子化、碎片化的个体重新建构社群意识时所结成的新的共同体或新的生活方式”(孟登迎,2008)。滕尼斯的共同体理论为共同体的存在和复兴提供了理论上的可能性。被现代社会压制的边缘社群不仅不能被完全吞噬,还反过来以亚文化群体等形式重现,在大众中激发了新的社群意识和群体认同,形成新的文化共同体,成为个体可以依赖的新空间。

亚文化共同体有被动与自发两种形成方式。亚文化共同体作为非官方文化和群体,被主导文化以“贴标签”(labeling)⑤的形式收编。此时,亚文化作为引发道德恐慌的社群被主导文化妖魔化。同时,秉持相同价值观的个体自发形成亚文化共同体。风格是对认同的追求和建构。次群体不满主导文化对自身文化的宰制,于是联合成共同体,形成鲜明的文化形态和风格,自发抵抗统治阶级和主导文化。“亚文化群体开发了群体内部生活的核心关切、惯例和禁忌一系列社会仪式,依靠它们建立了群体的认同……表达了它们作为一个群体存在的集体性……”(克拉克,等, 2015:123-124)。亚文化源于社会中的各种普遍的结构性矛盾,包括阶级、性别、种族、年龄、性取向等,形成统治阶级/被统治阶级、男/女、白人/有色人种、青年/成人、异性恋/同性恋等对立社群,继而产生对应的亚文化和共同体:工人阶级亚文化、少数族裔亚文化、青年亚文化、同性恋亚文化等。

此外,亚文化之间也会形成新的共同体。以朋克为例,朋克亚文化盛行于20世纪70年代,是战后英国青年亚文化的集大成者。朋克凭借其强大的感召力,将“各种风格迥异、互不兼容的音乐传统和服装风格集结在一起,实现了神秘的结盟,构成了一种震惊的风格”(胡疆锋,2012:105)。朋克族的音乐混合了雷鬼音乐和摇滚乐,但比二者更反叛。在文化上,作为白人亚文化的朋克与西印度群岛的黑人文化形成对话。一方面黑人音乐塑造了朋克音乐的风格;另一方面,黑人文化的“无政府、放弃和拒绝”等观念直接赋予朋克亚文化无政府主义的立场。可以说“朋克的美学有一部分可以解读为黑人‘族群性’的白人‘翻版’”(赫伯迪格, 2009:66)。因此,朋克成为融合多种亚文化的文化共同体。

亚文化是矛盾的综合体,它既是从属,又是反抗;既充满了政治希望,又可能被收编;它区别于其他文化共同体,又蕴含联合其他文化群体并跨越种族、阶级,构建新的或更大的共同体的潜能,无疑为解决社会的种族和阶级等问题提供了新思路。

抵抗:亚文化个体的反叛之路

二战结束后,英国社会危机四伏。受战火重创的大英帝国荣光不在,同时,大批前殖民地公民作为劳动力进入英国,推动英国社会的战后重建。涌入的移民、丢失的工作岗位、衰落的国家形象和国际地位激化了英国社会的阶级矛盾,放大了白人与少数族裔移民之间的种族冲突。这些矛盾和冲突被马歇尔计划和英国政府的福利国家制度制造的繁荣掩盖,盛景之下实际是陈腐、停滞、迟钝的社会。持续不断的阶级、种族等问题成为英国青年亚文化发展的沃土,多种形式的文化和群体不断形成。阶级、种族问题在伦敦郊区更为显著。大量少数族裔移民和穷人聚居在郊区,打破了原有的工人阶级共同体,形成多种人数众多的边缘次群体。亚文化则是这些边缘次群体针对社会问题提出的集体性解决办法。

青年是英国亚文化的生力军,战后涌现的亚文化多“包含了与青年的价值观、态度、行为和规范紧密相连的意义和认知”(Gune, 2016),而且青年通常能对社会问题及时做出反应,通过越轨行为创造新的空间和意义,挣脱束缚,抵抗主导文化。《佛陀》的主人公克里姆敏锐地察觉到英国社会的陈腐、停滞,直言郊区令人憋闷,“总是焦躁不安,轻易就感到厌倦”,人们安于现状,“很少梦想为追求自己的快乐而去改变生活”(库雷西, 2016:3)⑥。传统的文化和观念束缚了克里姆和其他青年,挤压了他们的成长空间,因此逃离成为克里姆们的目标,他们总想追求各种刺激、乐子和“性趣”,向往多元、动感、充满未知的城市。

克里姆对郊区的排斥着重表现为抵抗一元化的本质主义身份定义。

我叫克里姆·阿米尔,还算是个土生土长的英国人。人们常常觉得我这种英国人挺搞笑的,像是从两种古老历史里冒出来的新品种。但我不在乎——我是个英国人(并不以此为荣),长在伦敦南郊,正准备远走高飞。(3)

作为在英国本土出生、成长的第二代巴基斯坦裔移民,克里姆并不像英国其他少数族裔移民那样重视英国身份,英国身份之于他是无足轻重的事物。克里姆不以“英国人”身份为傲,因为英国社会在他看来是沉闷、腐朽的代名词,看不到希望和未来。同时,克里姆的英国身份存在明显的不确定性。克里姆调侃自己“还算是个土生土长的英国人”,既是因为英国白人的帝国主义情结作祟,否认少数族裔移民及其后代的英国公民身份,他们应当是英国人,但实际只是“中东佬、非洲佬、巴基佬和其他类似的什么佬”(73);也是因为克里姆本人拒绝单一身份。对克里姆等少数族裔青年来说,他们可以是英国人、法国人,也可以是非裔黑人,自我认同有时间维度,意味着主体的建构是将稳定、连续的社会文化秩序视为拉康所谓的“大他者”来获得自我认同,一旦社会文化秩序在时间上的稳定性和连续性被打破,自我会出现分裂(胡宝平、陈媛, 2021: 29)。英国性或少数族裔性甚至混杂的身份认同都不足以阐明他们的身份,他们本身就是模糊性的在场。流动不居的身份认同谴责、抵抗了20世纪70年代英国盛行的种族主义,克里姆等少数族裔青年拒绝身份一元论,呼吁重新思考英国身份和英国性:“现在的英国人,英国白人,必须懂得英国人已经不再是过去的英国人……人们必须用新的方式来看待英国及其所面临的选择:改用新的方式做英国人”(Kureishi, 2002:38)。

克里姆对郊区的排斥实质上反映了他对学校教育的质疑与不信任。学校教育面向广大青年,但始终是少数人的特权。学校老师向克里姆强调“大学学位值一年两千磅薪水”(8),实际揭示了英国少数族裔移民的教育困境。少数族裔移民和工人阶级等中下层青年学生被排除在学校教育创造的成功之外,难以享受到教育的红利与价值。对克里姆来说,英国的学校教育是体制的一部分,协同主流社会压迫社会的边缘与少数群体。

……我也受够了人们满满柔情蜜意地叫我“大便脸”和“咖喱脸”,受够了回家时满身的口水、鼻涕、粉笔印和木屑。我们在学校里做许多木工活,那些小子们总把我和我的朋友关在储藏室里,操起凿子架在我们的咽喉上,割断我们的鞋带,让我们唱“曼联,曼联,我们给你们擦皮鞋”。我们在学校里得做这么多木工活是因为老师们觉得我们没法对付书本……有个家伙拿块烧红的烙铁想要在我臂上烧烙印。还有一个在我的鞋上撒尿……每天从学校回家身上没负重伤,我就觉得自己够幸运了。(86)

学校宣扬主导的意识形态,侧重主流社会的立场和价值观,即白人中产阶级至上的价值观。英国社会在20世纪70年代对亚裔、黑人和穆斯林深感恐惧,种族主义甚嚣尘上。埃诺奇·鲍威尔(Enoch Powell, 1921-1998)发表“血河演说”,鼓吹种族主义,指责“疾风一代”(Windrush Generation)⑦,尤其是巴基斯坦裔移民,破坏了英国社会。民族阵线(National Front)在保守主义中崛起,他们对亚裔和黑人移民进行种族迫害,向少数族裔施加暴力。本应倡导自由、平等、公正等价值观的学校成为统治阶级的传声筒,处处体现白人权力的优越感。即使老师反复强调学位的经济效益,但他们仍保持强烈的白人优越感,认为少数族裔毫无学习的头脑;白人学生以霸凌少数族裔同学为乐,甚至威胁后者的性命。学校教育可以带来可观的经济利益,但金钱并非克里姆等青年所追求的事物,因为经济价值掩盖不了他们在学校和社会感受到的强烈疏离感和陌生感,无法帮助青年破解困局,追求自由与独立,实现精神成长。

英国白人青年和克里姆一样,被阴郁的社会封闭,意欲逃离。“随波逐流,无所事事”(127)是20世纪70年代英国青年的普遍精神状态,学校不靠谱的教育令青年窒息,他们无法在其中找到价值。白人青年海伦直言英国社会全面落后于其他西方世界,英国青年置身西方解放运动之外,固守过去。因此,海伦渴望逃往美国,“摆脱恶心、腐臭、琐碎、处处受限的生活方式”(Gune, 2016),深度参与解放运动,摆脱保守的观念,实现自我解放。

亚文化是青年在探寻表达自我体验的途径时产生的结果。工人阶级出身的白人青年在学校中常被灌输“不如他人”的观念,他们同中产阶级白人分属两个阵营,认为中产阶级的精英文化充斥着欺骗与虚伪。他们自发形成反学校文化(counter-school culture),反对权威和精英文化。学习不再是英国中下层白人青年学生的主要任务,性自由、性解放与药物等成为他们的共同话语。青年“看穿了资本主义学校的本质,认为学校是无用的……抵抗一切象征着学校权威的事物……拒绝成为学校希望他们成为的样子”(胡疆锋,2012:103)。凡是不被学校允许的行为,如抽烟喝酒、挑战权威、逃课等,都是青年认为有价值的活动。他们借助药物和性开放逃离现实,进入幻觉的世界。克里姆通过大麻第一次清晰地看到自己的人生,“想始终充满热情地生活,与神秘主义、酒精、性承诺、聪明人和迷药为伍”(20)。对亚文化青年而言,药物的药理作用并不是成为嬉皮士等亚文化中心的决定因素,“它们提供了一种途径,帮助吸食者去穿越一个在‘正统的’社会正面对矗立的、极具象征性的屏障”(威利斯, 2015:210)。迷药具有越界的能力,可以打破被封锁的经验领域。它帮助克里姆等青年挣脱现实、种族和阶级的束缚,进入广大的象征性世界,享受思想和精神自由。工人阶级白人青年以此对资本主义的对抗和少数族裔青年对种族主义的对抗殊途同归,可以认为二者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跨越种族与阶级的抵抗共同体。

白人青年对社会和学校权威的抵抗也表现在对资本主义消费品的挪用上。他们通过拼贴和挪用服装、香烟和酒精等消费品,表达自己的风格和亚文化,以越轨的行为彰显集体的存在。服装是英国青年言说自我风格和价值观的主要途径,也是少数他们能自主掌控的领域。克里姆每次出门前都精心打扮,以“青绿色喇叭裤、蓝白花纹透视衬衫、蓝色麂皮古巴跟短靴、印度式金边红背心”参加派对;他的同龄人“身披色彩明艳瀑布般的丝绒和缎子,有的人甚至还披上床罩和窗帘”(7-8,10)聚集在酒吧,跟随流行音乐释放自我。青年不关注衣服的和谐搭配,他们只在意以何种方式形成自己的风格,塑造难以被模仿的群体身份。英国青年在新的场域中改变床罩和窗帘原来的用途,挪用为服装,抵抗之意顿现。不同民族风格和款式的服饰混搭、冷暖色系的冲突、大色块的对比强烈冲击主流社会的视觉接受,引起文化不适,严重“扰乱”了传统审美和惯常搭配风格,清晰展现了社会边缘群体对来自家庭和社会双重控制的控诉,反对主流社会提倡的整齐、干净的生活,表达了青年拒绝单一、同质化,追求模糊、不确定性与多种可能的欲望。

亚文化青年通过颠覆性的想法、离经叛道的态度和越轨的行为,搅乱已有的秩序,引发了主流社会的恐惧,成为“民间恶魔”。不可否认的是,克里姆等青年展现的反叛风格准确地揭露了英国的社会问题,表达了对社会僵化、固守过去的不满,展示了抵抗的姿态。

建构:亚文化共同体的凝聚之道

库雷西在《佛陀》中展现了20世纪70年代以来英国社会出现的各种亚文化,它们是言说社会危机的噪音,以“对抗的文化”提醒大众看清社会的现实与本质,亚文化及其群体也因对权威鲜明的抵抗态度而受到青年热捧。因此,统治阶级与主导文化总是设法收编亚文化和群体,消除其反叛力量。主导文化通过“意识形态”和“商品”两种方式收编亚文化,前者通过“贴标签”等方式重新定义亚文化及其群体,后者则将亚文化符号转化为商品,使其在普遍的流行中失去抵抗力与攻击性。

流行音乐是战后英国亚文化的主要表现之一,也是最容易被主流文化商业化收编的亚文化类型。在小说中,查理的生活经历诠释了主流文化对流行音乐的收编。查理是出身郊区的下层白人,他凭借对时尚和流行音乐敏锐的洞察力而获得成功,成为跨越种族与阶级的国家流行文化的符号。查理的装扮紧跟音乐潮流,不断“通过时尚和音乐改变自己的形象”(Salam, 2014)。他以嬉皮士风格登场,将自己打扮成中下层的花花公子,留着及肩长发,穿着“磨损的旧牛仔裤和粉红花宽领衬衫”(118)。查理随后转向华丽摇滚(glam rock),身着银色系夸张服饰,模仿华丽摇滚的代表人物鲍伊(David Bowie, 1947-2016),成立“少啰唆”乐队进驻郊区酒吧,成为青年的音乐偶像。在朋克成为流行音乐的主流时,查理进入城市,佩戴纳粹标识和安全别针,改名为查理英雄(Charlie Hero),把乐队改叫“罪人”,模仿朋克的愤怒风格,获得成功,“他的话被引用,成为新虚无主义、新绝望主义和新音乐的例证”(203)。

查理在城市的成功不仅源于流行音乐具有的政治抵抗与社会反叛性,更源于大众媒体对流行音乐这一亚文化的收编。华丽摇滚和朋克的兴起本身高度依赖商业化,前者在休闲领域走向资产阶级化的背景下诞生,后者得益于音乐商业报纸的推销,逐渐在英国流行。查理利用朋克的愤怒、抵抗风格和对社会的恨与冒犯,获得“全国性的报纸、杂志、符号学家们”(203)的追捧,甚至引发民众对查理和“罪人”乐队的愤怒和指责。大众媒体将他塑造为音乐偶像和叛逆英雄,放大查理对青年乐迷和社会的冲击和危害;而主流社会的愤怒正是查理利用的商业资本,实现名利双收。查理安于被主流文化收编,甚至主动迎合市场,作为英国性的典范进入美国流行音乐市场,“贩英伦风,赚大钱”(328)。有观点认为,查理模仿亚文化的风格,但并不表示他完全认同亚文化传递的价值观与抵抗意义,“他的音乐原本便缺乏特色,现在更失去了从英国转运而来之前与失业、罢工和阶级对抗共生的那种戏剧性和攻击性”(327)。查理的音乐始终难有亚文化风格的抵抗与攻击性,甚至在主动被收编的过程中彻底受大众文化支配,削弱了亚文化对权威的反叛,不利于亚文化的深入发展。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主流文化对亚文化的收编不仅没有消解,反而强化了流行音乐的抵抗与攻击性,深入阐释了抵抗权威的意义。亚文化有别于主导文化,与其对立,但亚文化的发展仍仰赖主导文化。亚文化的越轨行为和反叛风格在主导文化的收编下,获得更多的受众和更广的影响范围,拥有更多机会宣传自我,使亚文化从地下转到地上、进入中心成为可能。因此,流行音乐不但是《佛陀》中青年人物的兴趣所在,而且还成为郊区和城市共同讨论的焦点,进入大众的日常生活。同时,查理对亚文化风格的商业化利用、主导文化对亚文化的收编无疑深度揭示了主流社会对边缘群体的规训逻辑与本质。白人对少数族裔的刻板印象与主导文化对亚文化的“贴标签”收编如出一辙,二者皆为支配群体从自身利益出发,强制重新定义边缘群体,或妖魔化或过度美化他们的形象,并设立所谓的模范形象引导边缘群体主动放弃抵抗,甘于被同化,从而巩固支配群体的权威。另一方面,查理在美国贩卖英伦风的行径颠覆了英国主流社会的种族关系。英国白人的中心地位和优越感缺乏扎实的根基,查理和克里姆的父亲哈龙一样分别靠贩卖英国性与印度性在社会立足。二者的行为进一步暴露了战后英国衰落的国力,白人执着的种族优越感正被自身的行为瓦解,他们与少数族裔移民间相似的经历和处境为二者通过亚文化构建跨越种族和阶级的大共同体提供了可能。

亚文化不单是对统治阶级和主导文化的抵抗,它也是边缘群体在正面回应各种社会结构和文化结构的需求时产生的必然结果。它的“威胁不是隐藏在开端,而是在延伸和发展中对支配文化提出的实践批评”(克拉克,等,2015:162)。《佛陀》中的战后英国亚文化书写充分暴露了阶级分化与固化、种族主义、青年和少数族裔移民对英国性和英国身份的认同危机等社会问题,揭露了战后英国全民共富的谎言。亚文化以颠覆的思想和越轨的态度抵抗权威,但仍是整个社会文化共同体中的一部分。以亚文化形式出现的集体越轨行为“是在解决一群人或某个被孤立的个体所面临的难题时进行的一种有意义的尝试”(布雷克, 2017:25-26),其潜在功能是“表达与解决父辈文化中依然隐藏或者仍未解决的种种矛盾”(赫伯迪格,2009:99)。埃斯泼西托(Robert Esposito)指出共同体需要免疫体和免疫机制才能保持自身的安全。“如同为个体身体接种疫苗的医学实践,共同体的免疫功能与此类似,在其内部导入部分同样的病原体,这样它就需要进行阻止、抑制其在体内自然发展而进行自我保护”(Esposito, 2010:14)。共同体若要可持续发展,就必须激活自身的免疫系统,在其作用下接纳异质因素,使之成为共同体的一部分。亚文化和主导文化之间也有相似的免疫关系。亚文化是主导文化中的异质,它是主流文化的搅局者,更是主流文化的建构者。通过激活主导文化的免疫作用,亚文化修正、补充和建构主导文化,推动主导文化的可持续发展。亚文化通过风格建立文化上的认同感,风格的一致形成了一种群体团结意识和同志友谊意识。库雷西在《佛陀》中构建了流行音乐亚文化共同体,尝试为英国社会的问题提供解决方案。

流行音乐是英国亚文化的主要表现形式,不同的流行音乐传递了各异的态度和价值观,也创造了多次“越轨”的共同体,为不同群体提供了对话、改变的空间。库雷西对流行音乐,尤其是摇滚乐十分着迷,认为流行音乐层出不穷的形式代表了后现代多元文化的理想状态。他在《佛陀》里展现了朋克等多种流行音乐及其风格,将不同时期的摇滚乐队及其歌曲同小说人物结合,以酒吧为基地,打造流行音乐的共同体。青年在此共同体中模仿流行音乐的风格,或追逐共同乐队,或跟随不同风格的乐曲跳舞,释放自我。“流行音乐[共同体]揭示了多种成为西方人或英国人的方式,就像人们可以识别出的众多音乐形式一样”(Parker, 2008:81)。多元的音乐风格和形式生动反映了英国主流文化的内在多样性与可持续性,强调在保守主义压制下被遗忘的社会原有的多元与包容。

库雷西进一步强调流行音乐对当代西方社会的重要作用,认为流行音乐可讲述时代的历史,因为它融阶级、种族和性别为一体,始终是战后文化的中心。作为多元、开放、包容的亚文化共同体,流行音乐首先打破空间隔阂,贯通了伦敦的郊区与城市,甚至跨越大洋,形成跨国共同体。丰富多元的英国青年亚文化证明伦敦郊区和城市一样,都是“富有创造力和想象力的空间,混合了高雅与通俗文化”(Daniels, 2006),不同出身的人群聚居郊区,形成不同的群体文化,表达各自的诉求。亚文化源自郊区,在城市蓬勃发展并深受欢迎,这表明城市与郊区并非天然的二元对立,二者可在文化上共通共融,成为共同体。同时,流行音乐受广大郊区和城市青年的簇拥。酒吧是克里姆等青年热衷的音乐交流地,他们在此模仿亚文化风格,抵抗学校权威。酒吧和流行音乐为众多大伦敦的边缘群体提供了“从中可以发展出个人认同的参照群体”(布雷克,2017:244)。华丽摇滚对真实现实的刻意回避、朋克的反种族主义立场等得到广大青年的认同,青年们因此聚集起来,建构共同的身份认同。

其次,流行音乐共同体破除种族与阶级的限制,实现了种族、阶级之间的和谐。其一,流行音乐打开了种族之间平等对话的通道。英国的少数族裔移民以西印度群岛的黑人和南亚裔印度、巴基斯坦人为主,他们对音乐有天然的喜好,擅长创造各种音乐,以歌舞等反映生活,表达自我。尽管克里姆是土生土长的英国公民,但流行音乐已融入他的生活,他“研读《旋律制造者》和《新音乐快报》,跟上音乐流行”(10)。其二,英国流行音乐的发展是一部不同种族、阶级与文化相交融的历史,尤其是黑人群体对白人文化和社会发展的贡献史。赫伯迪格(2009:82)认为,朋克揭示了白人青年文化与黑人文化之间的同构关系,朋克美学可视为黑人“种族特征”的白人翻版。朋克作为英国白人工人阶级的文化形式,充分吸收、借鉴了黑人的雷鬼乐和拉斯特法里派的风格,认同英国的黑人文化和西印度群岛文化。库雷西在《佛陀》中将查理打造为受各阶级青年追捧的音乐巨星,表达对统治权威和主导文化的抵抗,意在推翻主流社会固有的白人中心论,肯定少数族裔的文化对英国主流社会的贡献。同时,流行音乐共同体不但凝聚了不同种族和阶级的英国青年,而且还是查理等边缘青年群体实现阶级上升的可能,为少数族裔向中心移动的新路径。

流行音乐是战后英国最丰富的文化形式,也是英国社会各种族和阶层都能触及的文化表达。库雷西在《佛陀》中通过流行音乐联通了郊区、城市与国家,建构了一个鲜有种族和阶级歧视的中介空间,既反映又呼应了现实社会中自发形成的流行音乐亚文化共同体。流行音乐作为20世纪60、70年代英国主导文化中的异质存在,成功激活了英国社会共同体的免疫系统,促使其重新审视推动流行音乐共同体的结构性矛盾,接纳这一异质共同体代表的边缘群体的声音,继而解构陈旧的种族主义思想和观念。

结 语

《郊区佛陀》以边缘、微小的青年亚文化透视中心宏大的英国主流社会,展现了20世纪70年代英国社会的全貌。亚文化源自社会的结构性矛盾,这些结构性矛盾又体现为弱势或边缘群体对主导文化、阶级和意识形态的抵抗。作为亚文化的核心群体,边缘青年群体敏锐地发觉社会的沉闷与停滞,并以逃离等方式抵抗统治阶级和主导文化的权威,充分暴露了英国严重的种族歧视、阶级固化、守旧的社会问题。亚文化不仅是主导文化和主流社会的破坏者,更是二者的修复和建构者。亚文化如同进入免疫系统的异质因子,激活了英国社会大共同体的免疫反应,使其重新审视亚文化及其群体。库雷西以流行音乐共同体还原了被掩埋的社会本真,时刻提醒英国民众,英国社会本来就是一个多元、开放、包容、有强大生产力的共同体。流行音乐共同体超越了种族和阶级界线,创造了模糊、不确定的中介空间,给予被束缚的边缘群体言说自我的空间和新的风格认同,还批判了二元对立和本质主义观念,为种族、阶级问题的结合和英国社会大共同体的可持续发展提供了新思路。

注释:

①本文亦受上海外国语大学导师学术引领计划“当代英国移民小说困境主题表征与审美接受研究”项目资助。

②伯明翰学派是当代西方文化批评和美学学派,围绕1964年成立的伯明翰大学当代文化研究中心(The Center for Contemporary Cultural Studies)形成,主要代表人物有斯图亚特·霍尔、雷蒙德·威廉斯、理查德·霍加特等人。

③亚文化研究中的拼贴源自人类学家列维-施特劳斯提出的拼贴概念:原始人利用拼贴的方式从原有的物品中创造了新的意义。约翰·克拉克借此阐释亚文化风格,认为亚文化通过在一套完整的符号系统里,把物体重新进行排序和语境更新,产生新的意义。

④收编是主导文化对体制外的文化进行再次界定和控制的过程,通过柔性遏制、招安、整合等手段把亚文化的风格整合、吸收进占支配地位的社会秩序中。

⑤“贴标签”理论由霍华德·贝克尔提出。该理论认为,越轨行为是社会群体互动的产物,尤其是受强势群体的控制。强势群体制定若干规则,违反它们便形成越轨行为。越轨实质是强势群体将规则和制裁方法应用于“冒犯者”的结果。

⑥小说《郊区佛陀》引文均出自哈尼夫·库雷西. 2016. 郊区佛陀[M]. 师康, 译. 上海: 上海文艺出版社. 随文标明页码,不再详注。

⑦“疾风一代”指的是二战后在英国政府的官方组织下获得英国公民身份,乘坐“温德拉什帝国号”移民英国的加勒比海地区的黑人,他们主要作为劳动力填补战后英国社会出现的劳动力空缺,帮助英国社会的战后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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