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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牙门》里的“阅读”之喻与康拉德小说的主题互文

2021-11-30王丽亚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康拉德象牙东南亚

王丽亚

引 言

英国当代小说家德拉布尔(Margaret Drabble, 1939—)的《象牙门》(TheGatesofIvory)以20世纪80年代东南亚地区冲突为背景,围绕主人公斯蒂文(Steven Cox)与其好友莉兹(Liz Headleand)先后前往东南亚丛林的冒险之旅展开叙述,揭示西方跨国资本以及消费主义思想对东南亚国家的渗透。评论界认为该作品表达德拉布尔对国际社会的关注,代表作家本人对撒切尔执政下英国社会的总体失望(Bowen, 1999:279)。故事背景以及叙述内容具有明确的当代特征与现实所指。同样重要的是,借故事人物对康拉德小说的阅读/误读,小说将康拉德笔下的19世纪殖民主题与20世纪跨国资本主义现象加以并置,揭示了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在资本全球化时代的表现样式及其危害。

“模拟读者”与互文结构

小说家在作品中安排故事人物对某些文学作品展开阅读,借虚构的“人物读者”(Gibson,1950:268)引出作品主题,引导读者理解作家创作意图与叙述立场,这一现象在西方小说史上十分常见。例如,《堂吉诃德》里同名主人公痴迷骑士故事、《包法利夫人》的女主人公沉醉于情爱故事。当然,这类读者及其阅读行为本身也是故事内容的一部分。作为小说家有意塑造的“模拟读者”(mock reader),“人物读者”以生动的形象以及个性化的阅读立场提醒小说读者与之保持距离;另一方面,由人物阅读行为引出的文学作品赋予作品以互文关系,既丰富了作品本身的主题,同时引发小说读者对引入故事里的作品进行重新阅读(Gibson, 1950:265)。简言之,“人物读者”的阅读通常显现为“误读”,其阅读的作品通常为普通读者熟知(Wilson, 1981:852;Flint, 1996:246)。德拉布尔在一次访谈中坦言,借用故事人物阅读行为将经典植入故事中,“有利于引发读者联想”,提炼作品之间在主题层面的互文关系(Hannay, 1987:130)。互文性理论主张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文本化, 所有的语境都可以被看作是互文本,每一个文本都向所有其他文本开放,每一个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镜子,都是对其他文本的吸收和改造,文本间互相影响,相互交织,形成一个紧密联系的网络(王芳, 2020: 50)。《象牙门》中的两位主人公莉兹和斯蒂文便是这类“人物读者”,其阅读的对象——康拉德的小说,亦为当代读者熟悉。借两位人物对康拉德小说的阅读/误读,德拉布尔将康拉德多部小说作为《象牙门》中的“互文文本”,引发读者从故事世界里对殖民与后殖民、东方与西方、历史与当下关系的思考。

“互文”(intertextuality)一词由法国后结构主义理论家克莉丝蒂娃(Julia Kristeva)率先提出。在《词、对话和小说》(1966)一文中,她用“互文”形容巴赫金意义上的“对话”,强调词语含有的多重意义,包括暗含其中的意识形态意义以及社会历史文化所指(Kristeva, 1980:36-37)。克莉丝蒂娃提出的“互文性”并非指文本之间的互相借用与取譬,不过该词在批评实践中逐渐离开原意,泛指作家之间的影响关系以及一部作品与其他作品在主题或叙事策略上直接或间接对应关系,用于表达作者期待读者对多个文本展开对比阅读的修辞目的(Clayton & Rothstein, 1991:3)。《象牙门》与康拉德小说的互文关系安插在作品的情节结构中,由人物阅读行为展开。

小说开篇于“伦敦一个昏暗的早上”,女主人公莉兹收到一个匿名包裹,发现里面有两节人手指骨、数个笔记本、一些新闻剪报以及一些创作片断,她从书稿笔迹中看出,包裹来自好友斯蒂文。她记得斯蒂文两年前去了东南亚,说是为了采访红色高棉领导人波尔布特(Pol Pot),准备以此为素材创作一部纪实文学。借人物回忆引出一段往事,这一“闪回”(flashback)策略意在提醒小说读者,《象牙门》与其“前篇”(prequel)——《光辉大道》(TheRadiantWay, 1987)和《天生好奇》(NaturalCuriosity, 1989)在故事内容上相关性以及情节进程的连续性。斯蒂文出现在《光辉大道》结尾部分,我们从莉兹和两位好友阿利克斯(Alix)和鲍恩(Bowen)的对话中得知,斯蒂文已经离开英国。至《天生好奇》,莉兹的两位女友偶尔提到斯蒂文,担心其人身安全。《象牙门》以斯蒂文的失踪为开端,引出莉兹为“解救”好友前往东南亚的“义举”,这一安排使围绕“解救”行动的情节成为故事的主要情节。同时,德拉布尔采用19世纪小说家常用的全知叙述模式,回溯斯蒂文的丛林历险,向读者展示其中原委。围绕两位人物先后发生的东南亚之行展开叙述,小说将两条情节线置于故事世界里的“过去”与“现在”。连接两个情节线的是共同的探索母题(quest motif):斯蒂文寻找波尔波特的所在,莉兹打探斯蒂文的下落。斯蒂文的笔记没有提及行程,也无关于所到之处的描绘,倒是记录了他阅读《黑暗之心》(HeartofDarkness)、《胜利》(Victory)以及《进步前哨》(AnOutpostofProgress)的诸多感想。

斯蒂文在笔记中反复提及康拉德的小说,表明他是康拉德小说的拥趸。为了寻找斯蒂文的行踪,莉兹阅读好友提及的康拉德小说——这一设计使康拉德的小说成为《象牙门》情节结构中的一个接榫点,连接起围绕两位人物东南亚之行的两条情节线。一方面,两位人物出于不同动因前往东南亚丛林;另一方面,与行程相伴发生,阅读康拉德的小说成为人物理解“东方”与“西方”关系的参照。此外,两位人物的丛林之行——这一事件本身与《黑暗之心》中马洛的腹地之行相呼应,而《黑暗之心》又是两位人物反复阅读、讨论的作品。以人物阅读引出康拉德作品,通过情节相似性突出作品之间的相关性,这一安排表明“互文性”带有明确的作者意图。奥尔特(Robert Alter)在解释互文性与作者意图关系时认为,应该将用典(allusion)区别于“互文性”,前者说明作家有意为之,后者指读者发现的文本间对应关系,未必与作家意图有关(Alter, 1998:112)。不过,如果我们把作家意图看作隐含在形式策略中的期待,是否有意为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形式策略产生的修辞效果。以东南亚之行作为情节构架,将关于康拉德小说的阅读与旅行中对所到之处的观察进行并置,德拉布尔赋予《象牙门》以双关主题(sylleptic theme):其一指莉兹和斯蒂文在东南亚旅行途中的所见所闻,其二是人物旅行途中不时以康拉德笔下的“东方”作为参照的认识立场。一方面是对地理与社会环境的观察,另一方面是关于康拉德小说的阅读与理解,两个主题互为衬托,在叠加中推进。具有反讽的是,与两位主人公旅行前对东南亚的丛林想象截然不同,小说显示,东南亚地区冲突直接受到西方大国的干预,其背后的根本动因源于西方资本主义世界的内部危机。与《黑暗之心》中马洛的非洲腹地之行构成主题呼应,《象牙门》中两位主人公的东南亚之行实际上是一场自我发现之旅,围绕人物旅程展开的时间与空间关系构成了巴赫金(Bakthin, 1981:120)所说的“小说情节图式”(novelistic plot pattern),代表小说家借人物探险之旅传递给读者的生活经验。这一修辞意义首先透露在莉兹的阅读方法与认识立场上。

斯蒂文在笔记中反复提及《黑暗之心》,莉兹因此把这部作品当作“解码”失踪案的核心密钥,决心仔细阅读。然而,她发现叙述语言含混,也没有“依照事件发生先后顺序讲述故事来龙去脉”(Drabble, 1993:238)①。阅读两遍之后,她仍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马洛)去了哪里?为什么去?”(237)放弃努力,她开始阅读《胜利》,同样觉得情节“跳跃”,不值得阅读(238)。因为作品没有依照事件先后顺序展开叙述便认定这两部小说不值得阅读,这一看法表达了莉兹对通俗故事的阅读期待。正如叙述者所言,她常为故事表面情节所吸引,是一位“粗心大意”的读者。值得一提的是,康拉德在《吉姆爷》(LordJim)中借故事人物马洛之口将这类仅关注表面事件的读者形容为“头脑简单”,暗示读者避免与之认同(167;192)。相映成趣,《象牙门》借莉兹与其继子的对话提到这部小说,两位人物都认为斯蒂文可能与吉姆爷一样迷失在东南亚原始丛林中,已经和“土著”混在一起成为他们中的一员(146-147)。不过,她偶然从《伦敦书评》上读到批评康拉德具有种族歧视立场的文章时,立刻觉得文章言之有理,继而怀疑斯蒂文同样受到影响,向往丛林地带的原始生活(237)。

具有反讽的是,莉兹抵达曼谷后看到的却是发达的现代商业景象。商业中心各大购物中心鳞次栉比,橱窗里摆放着各种款色的珠宝首饰。当她得知这些珠宝要是出现在伦敦、巴黎或者纽约的珠宝店里价格至少要翻三四倍时,就被“购买欲望征服”,立刻买下一枚八边形、阶梯式切割、镶有长条形钻石的红宝石戒指(372);不一会儿,她又在旁边的商店里购买了项链、吊坠、真丝衬衣、领带等物品;回到酒店,她异常兴奋,坐在大堂咖啡店里慢悠悠地喝了一杯石榴汁(372)。具有深意的是,叙述者详细讲述莉兹在曼谷的购物行为,细致描绘她挑选、试戴宝石戒指,这一处理显然偏离围绕“拯救”主题展开的情节进程,使小说开篇显现的“女英雄”形象反转为一位旅游者形象。德拉布尔小说评论家希格顿(Higdon)同样注意到《象牙门》与康拉德小说,特别是《黑暗之心》之间的互文关系。依照他的解释,德拉布尔借用《黑暗之心》围绕马洛非洲腹地之行展开叙述的情节结构,将马洛置换为女性人物,讲述一个救人于危难之中的故事,塑造了一位具有“女性主义姿态的20世纪女性形象”(Higdon, 2002:38)。这一解释只适用于莉兹计划“拯救”好友的初衷,但是,小说对她开始旅行后的描写突出其旅游者形象。为找到一家现代化酒店,她多方打听,最终选择了一家“现代化设施齐全的美式酒店;当发现客房设施“原始落后”,连瓶装水都没有,她后悔来到这个“发展中地区”,怀念自己在伦敦大房子里的现代化设施(345-382)。从心生后悔到因为购得物美价廉的珠宝首饰觉得不枉此行,这些描述除了呈现莉兹对自己英国人身份的自豪感,同时也揭示了莉兹消费欲望作用下忘记初衷的心理过程。与此前她认为斯蒂文像吉姆爷一样在东南亚丛林里土著化的担心形成讽刺对照,莉兹在曼谷的商业街淡忘了自己拯救好友的计划。当她得知斯蒂文死于疟疾时,便收拾行李,飞回伦敦。从情节结构上看,小说对莉兹旅游者形象的描写导致围绕这一人物及其“救援”行动展开的情节进程戛然而止;从主题意义上讲,正是通过这一“情节急转”,德拉布尔将莉兹及其东南亚之行反转为小说予以讽刺的对象,揭示了资本主义与消费主义之间的勾连关系。用叙述者的话说,“凡是来曼谷的人都会去购物……只要你有美国运通卡,就有实力讨价还价”(351)。

“想象的地理”

从故事事件之间的时间与因果关系看,斯蒂文为寻找波尔布特深入柬埔寨丛林的冒险之旅是莉兹东南亚之行的引子。不过,当围绕莉兹行程的叙述停留在其旅游与购物行为时,原本一前一后的两条情节线出现了分岔:莉兹徜徉在曼谷的商业区,与此同时,全知叙述者以闪回手法讲述斯蒂文的行程,向读者展示他对东南亚的想象以及看到的现实。这一安排的修辞效果不言而喻:莉兹无法得知的事实与真相在读者眼里却真真切切。

斯蒂文从巴黎启程,在曼谷逗留数日后前往柬埔寨边境,经过河内到胡志明市,绕道至金边,最后来到柬埔寨山间村落。以这一行程作为时间和空间线索,小说展示了斯蒂文一路看到的两个社会景象:一个是接受西方自由主义经济模式、依赖西方资本推动市场经济的泰国;另一个是受到西方国家干预、深陷战争冲突的柬埔寨与越南。前者是亚洲小姐普提为之骄傲的“富强之国”(Drabble, 1993: 100),后者是斯蒂文眼中无异于《黑暗之心》中马洛形容的“黑暗之心”(367)。斯蒂文不满撒切尔执政后推行的市场资本主义,认为英国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14),“资本主义和市场经济(在西方世界)取得全面胜利”,“西方文化强调的自我牺牲、忠诚、博爱、同情、共同体已经荡然无存”(124)。同时,他曾寄予希望的红色高棉运动遭遇失败,领导人波尔布特蜕变为“丛林里的恶魔”(20)。作为资深记者,斯蒂文决定前往丛林一探究竟,也好借机逃避资本主义世界(45)。

很显然,斯蒂文东南亚之行源于逃避现实的动机,与这一心理动因一致,他把康拉德的小说看作讲述英国人海外冒险经历的罗曼史。斯蒂文在前往东南亚的行程中时常阅读康拉德的小说,想象自己与康拉德一样经历海外冒险。来到湄南河边,他想起“康拉德曾到过这里”。史料显示,康拉德在1880年至1886年间先后在巴勒斯坦号、高地森林号两艘商船上担任二副,其间到过曼谷和孟买(Knowles & Moore, 2000: xxvii)。以马来为故事背景,康拉德创作了《凯莱恩:一段记忆》(Karain:AMemory)、《阿尔麦耶的白日梦》(Almayer’sFolly)、《荒岛弃儿》(AnOutcastoftheIslands)、《杰姆爷》(LordJim)以及《救援》(TheRescue)。不过,让斯蒂文感到心动不已的是康拉德去非洲腹地冒险的心愿以及1890年的刚果之行。斯蒂文记得,“他(康拉德)指着地图上非洲中央一块白色区域,发誓要去那里看一看。他后来果然去了,踏入了地图上那片没有标示的区域,来到食人族和野蛮人中间”(45)。耐人寻味的是,斯蒂文身在泰国,引发联想的不是康拉德的“马来小说”,而是康拉德的非洲之行以及以此为素材创作的小说《黑暗之心》,觉得自己与康拉德的“孤独和不安”感同身受(Drabble, 1993: 55)。地理方位的错位认知透露了斯蒂文对“东方”的总体化想象。在他的想象中,西方世界以外的区域都是“东方”。依照赛义德(Said,2003:49)的观点,19世纪欧洲人带着自己的想象来到东方,寻找契合自己想象的东方,以“东方主义”的立场描绘东方地理和文化,因此,关于东方的描绘都是代表西方知识话语的 “想象之地理”(imaginative geography)。文化研究理论家希勒(Kimberley Healer) 在《现代主义旅游者》一书中建议,用“地带”(zone)一词形容旅游者对所到之地的描绘,旅游者看到的“地带”将地理变为“想象之地”,表述了观察者的心理投射(Healer, 2003:2)。斯蒂文的东南亚之行虽然不属于“现代主义文学”中的旅行,不过,其想象的方式十分相似。他将康拉德笔下的非洲地理置换为马来,意味着他对东方的想象。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想象的地理”不仅在空间上远离西方,而且具有史前意味。当行至柬埔寨边境时,斯蒂文觉得自己仿佛“从非洲海岸进入非洲内陆”(164)。不难看出,在斯蒂文的想象中,柬埔寨与越南边境无异于康拉德的非洲,都是西方之外原始落后的东方。任由这一想象驰骋,斯蒂文想起了马可波罗(Marco Polo,1254-1324)、蒙戈·帕克(Mungo Park, 1771-1806)、詹姆斯·库克(James Cook, 1728-1779)等一批旅行家,从眼前荒蛮的景象中遥望这一带曾经有过的“绚丽”(45)。

从康拉德的非洲到古代旅行家描述的神奇东方,看似对立的两个东方形象实际上并不矛盾。贝纳特(Bennett, 2004:137)在分析现代欧洲游记中的东方形象时指出,旅行家笔下的 “东方”充满了对前工业时代的浪漫想象,美化的形象实际表达的是对现代西方的失望。斯蒂文置身于20世纪80年代处于地区冲突下的东南亚,由康拉德的《黑暗之心》联想起19世纪欧洲殖民运动之前的“绚丽”东方,这一“想象之地理”表达了他对西方的失望。但同时,将东方想象为在时间上落后、在空间上隔绝于西方的域外之地,斯蒂文的东方主义想象注定了他的东南亚之行将以绝望告终。在康拉德的《黑暗之心》中,马洛以为导致库尔茨堕落的根本原因在于丛林里的土著,然而,他最终发现“黑暗之心”在殖民者心中。与此类似,斯蒂文以为来到东南亚丛林就能躲开西方资本主义世界,然而他最终发现,西方资本以及消费主义早已渗入丛林地带。

东南亚丛林里的资本主义世界

上述阐述显示,斯蒂文在旅行中不时想起康拉德的小说,把东南亚想象为现代西方之外的地理东方。然而,斯蒂文一路所见景象将他拉回现实。离开曼谷,前往柬埔寨边境的路上,斯蒂文看到一个个标有国家名称的经济开发区,蜿蜒崎岖的小路上不时有日本汽车飞速而过;驻足观望身旁,战争留下的残垣断壁依稀可见,大大小小的难民营散落在山间田野(103-106)。与他初来乍到时对丛林地带的浪漫想象截然不同,眼前现实证实了“亚洲小姐”告诉他的一个事实:东南亚不是康拉德时代的“东方”,也不是西方以外的“发展中地区”,而是资本主义世界的一部分,“在那里美元就是一切”(106)。当他来到河内,看到一个个由西方大国出资建造的“新区域”,可口可乐随处可见。进入边境后,他看到废墟与繁华共存的新景象:战争留下的残垣断壁依稀可见,而正是这些灾难景象吸引了多家国际传媒公司来到这里安营扎寨,拍摄灾难大片;一些戏剧社和文化机构也争先恐后抢夺地盘,在战争的废墟上成立戏剧社,以吸引眼球(122-123)。这些景象让斯蒂文想起康拉德在小说《进步前哨》里描写的情形,觉得包括自己在内的西方人与当年的殖民者一样荒唐可笑:打着“守护进步前哨”幌子,以为自己是传播文明与进步的使者,实际上是“流离失所”的流浪儿(123-125)。

《进步前哨》讲述两位欧洲殖民者在非洲贸易站负责象牙生意最终葬送生命的悲剧。莉兹的继子艾伦在读完这部小说后告诉莉兹,故事里“两个可怜的白人,笃信欧洲文明和文化”,死于孤独和愚蠢(173)。斯蒂文自比19世纪的殖民者,认为眼前一切是“对进步的戏仿”,由此发出绝望的哀叹:“资本主义已经取得胜利”(123,125)。作为对斯蒂文认识局限的纠正,德拉布尔在小说最后为读者提供了两页附录,列入其中的绝大部分文献均是历史学家对红色高棉运动和波尔布特的史料研究,揭示了西方大国干预东南亚国家社会改革运动、传播自由主义经济的运作过程(Kiernan, 2002:385)。采用斯蒂文的视角,小说展示了20世纪80年代新自由主义思想以及私有制经济对东南亚国家的渗透。以康拉德小说中关于19世纪殖民主义的描写为参照,斯蒂文无法认识到20世纪80年代西方大国对发展中国家展开的“新殖民主义”(neo-colonialism)。“新殖民主义”一词出现在20世纪60年代末与后殖民议题有关的公共话语中,经恩克鲁玛(Kwame Nkrumah)阐述成为一个术语,泛指独立后国家在经济体制、国家政治以及文化思想领域受到外国势力影响与控制的现象(Nkrumah, 1965:ix)。不过,依照后殖民理论家阿什克洛夫特的观点,“新殖民”是继19世纪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之后的当代现象,集中体现在美国向发展中国家推行的资本主义经济以及相应的思想渗透,包括以跨国公司、国际金融机构为代理的控制手段 (Ashcroft,1988:163)。可以说,德拉布尔借斯蒂文的丛林之行展示了西方大国20世纪80年代在东南亚地区展开的“新殖民”。

“新殖民”不只是经济领域的跨国公司现象,文化领域的消费主义同样骇人。斯蒂文离开泰国后,经越南向柬埔寨边境前行。一路上他不时看到来自西方传媒集团的记者,毫无疑问,关于地区冲突的灾难报道具有吸引眼球的新闻价值。具有反讽的是,斯蒂文本人也深受这些新闻的影响。他在伦敦和莉兹说起波尔波特时沿用新闻报道词语,称之为“杀人狂”(Drabble, 1993: 13-14);关于红色高棉运动的新闻报道都是关于其铁腕高压手段(Drabble, 1993: 352)。促使他东南亚之行的目的看似为了弄清真相,真实动因是希望凭借采访波尔布特捧得普利茨大奖(353)。当他抵达柬埔寨丛林深处时,才意识到人类制造灾难,同时又“消费灾难”(357)。

斯蒂文在柬埔寨边境遇见了一批电影人,其中一位认识电影《现代启示录》(ApocalypseNow)中库尔茨的扮演者马龙白兰度(103)。德拉布尔借斯蒂文的丛林游记引出这部美国大片,进一步强化了《黑暗之心》与《象牙门》的互文关系。《现代启示录》根据《黑暗之心》改编,由大名鼎鼎的导演科波拉执导,堪称20世纪高票房大片。电影以越南战争为素材,大部分取景地都在东南亚丛林中。与小说对欧洲殖民行径的揭露截然不同,电影套用丛林景象讲述了一个发生在越战期间的故事。越战期间,美军遭受重创,有情报透露,美军军官库尔茨上校在湄公河一带拒绝执行命令,以人道主义的名义建立了一个独立王国,成为一方统治者。为了消除障碍,美军总部派情报员威拉德上尉前往越南湄公河处决库尔茨。与《黑暗之心》中的马洛类似,威拉德率领小队士兵沿着湄公河逆流而上,穿越热带丛林进入越南。当他们来到库尔茨的恐怖之地时却落入对方之手。电影在模仿《黑暗之心》中马洛与库尔茨关系的同时也对人物形象进行了变形。威拉德在库尔茨死后成了土著膜拜的英雄,同时,他看透了战争的虚伪,回到美国。单从剧情上看,电影展示的战争场面揭示了战争的残酷,库尔茨上校以人道主义之名建立的恐怖王国揭示了战争的虚伪。不过,电影技术刻意营造的东南亚丛林画面置换了《黑暗之心》对殖民历史及其道德沦丧的展现,使观看行为本身成为唯一“真实”的娱乐。斯蒂文回忆阅读《黑暗之心》时的体验,哀叹在资本和消费盛行的当代,影像成为人们“躲避现实”的避难所,“历史变成了影像,我们以局外人的姿态看待历史”(164)。

借斯蒂文之口把历史形容为“影像”,德拉布尔点明了影像技术的仿真以及历史感的消失。鲍德里亚(Baudrillard, 1994:29)在阐述影像技术与后现代文化关系时提出,影像技术实为一套“仿真”(simulation)程序,将现实生活进行“拟象”(simulacra)处理,使之更加“真实”,从而取消“事实”与符号之间的界限,导致“实指”(referent)与符号一起变为影像化的符号。借用影像技术将“事实”变为“拟象”,使观看者不再关注真实与历史,这一观察不仅解释了技术对认知的变形过程,同时也解释了变形依赖的文化心理因素——享受影像生产的逼真感同时将自己置身于历史和现实以外的娱乐心态。揭示19世纪欧洲殖民暴行的《黑暗之心》变为震撼视觉印象的好莱坞大片,与此相应,斯蒂文在西贡看到,两位美国游客因为酒店没有提供瓶装矿泉水对女招待吼叫。来到越南,忘记曾经发生在这里的历史,这一幕好比“一幅静止的国际画面”,“荒诞又滑稽”(Drabble, 1993: 208-209)。正是这一景象让他深感绝望,以至于认为“历史就这样终结”(445)。斯蒂文的绝望与哀叹令人联想到福山(Francis Fukuyama)的“历史终结论”。1989年,福山在《历史的终结?》一文中提出,自由和民主的理念无可匹敌,历史的演进已经完成(Fukuyama,1989)。1992年,他在这一论点为核心出版了《历史的终结和最后的人》一书,重复强调“资本主义取得全面胜利,全球向着西方国家的社会制度与自由民主思想靠近”(Fukuyama, 1992:3)。以出版时间来看,《象牙门》当然不是对这一错误断言的回应,不过,将斯蒂文看到的现实以及他的现实与历史的认识局限作为小说讽刺的对象,德拉布尔向读者传递了一个明确的信号:历史并没有结束。小说结尾时,全知叙述者告诉读者,一位名叫阿克隆(Mitra Akrun)的柬埔寨青年清楚地意识到西方媒体和国际机构别有用心,他不相信“历史就此终结”,而是迈着坚定的步子向前行走。更重要的是,像他这样的年轻人有一大批(462)。与斯蒂文在绝望中死于丛林的结局截然相反,像阿克隆这样的年轻人象征着柬埔寨的新一代,肩负着国家的未来。

值得一提的是,叙述者强调阿克隆“不会选择象牙门(the gates of ivory)走回头路”(Drabble, 1993: 462)。“象牙门”一说出自荷马史诗《奥德赛》第19卷中。奥德修斯以陌生人身份为佩涅洛帕释梦,希望她深信丈夫已经回家,但佩涅洛帕表示,梦神穿行于两座大门,一座由牛角制成,另一座由象牙雕成,穿过象牙门的梦是“虚幻的影像”,只有通过兽角门才会带来真实可信的消息。德拉布尔将这则典故作为小说的题记,又在故事结尾时提及,用于描绘阿克隆代表的国家独立精神与民族自治决心,这一处理无异于点题之笔,揭示了阿克隆对资本主义虚幻本质的清晰认识。

结 语

借用“人物读者”的阅读行为与理解方式,将康拉德小说植入《象牙门》围绕东南亚之行展开的叙述中,使故事与康拉德小说具有明显的互文结构。同时,采用全知叙述者展现两位“读者”阅读对康拉德小说的误读,小说呈现了人物在旅行途中对所见景象的认识局限。这一互文结构使人物对东南亚的观察立场和对康拉德小说的阅读方式成为作品的内容,引发小说读者与之保持距离,同时关注康拉德笔下的殖民主题与当代世界的相关性。

注释:

①Drabble M. 1993.The Gates of Ivory[M]. New York: Penguin. 此后文中出自该书仅标注页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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