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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坐》:城市喧嚣中的精神栖息与救赎

2021-11-30贾丽萍

关键词:茶庄伊娃贾平凹

贾丽萍

(青岛大学 文学院,山东 青岛266071)

贾平凹2020年出版的长篇小说《暂坐》以丰富的生活积累和非凡的艺术创造力,描绘出当代城市生活的纷繁芜杂及城市人精神向度的多面,可以看作其对城市题材的新尝试,“后记”中提到:“在西安已经生活了四十多年,对它的熟悉,如在我家里,从客厅到厨房,由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无论多少拐角和门窗,黑夜中也出入自由。”(1)贾平凹:《暂坐》,北京:作家出版社,2020年,第273页。很显然,贾平凹笔下多次出现的西京(西安),既是成熟稳定的文学意象,更是他创作的精神原乡。《暂坐》中,作者继续以西京城为背景,利用空间转换和关系设置来谋篇布局,勘探人生和人性。暂坐茶庄是小说的核心叙事空间,也是现代城市空间的重要隐喻,并作为一种文化情境参与叙事,承担着叙事转换的功能。“暂坐”式的人生历程,传递出作者“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人生感喟。在人物关系设置上,作家选择“西京十块玉”中的茶庄老板海若为中心,在错综复杂的生活关系和矛盾冲突中来刻画海若的生存状况和精神状态,反映了现代城市女性一种有代表性的困境——在无休止的欲望追逐中不断丧失自我,在日渐困窘的精神泥沼中左奔右突;另一个重要人物冯迎是众姊妹中最超脱、最智慧的一个,冯迎与“活佛”之间存在某种对应关系,但她的浮雕化和始终不正面“出场”以及神秘去世,暗示了世俗与“活佛”的难以融合、西京城众生的精神困惑、实现救赎的迷茫。贾平凹在琐碎日常的叙述中制造情感落差和审美张力,为城市书写提供了一种新的审美可能性。

《暂坐》的叙事线索很清晰:一是夏自花由生病住院到去世,二是众姐妹由虔诚迎接活佛到“求佛”无果,三是西京城的暂坐茶庄由兴盛到炸毁。如果说第一条线索以夏自花的英年早逝来预示现代都市女性肉体的毁灭,第二条线索则预示现代人精神的困顿与救赎的无望。第三条线索最关键,是小说的中心线索:从俄罗斯女孩伊娃重返西京、来暂坐茶庄寻访故友海若写起,在短短二十多天内,伊娃见证并参与了以海若为首的“西京十块玉”的生活,亲历了夏自花的离世、众姐妹的分崩离析、茶庄的爆炸等。伊娃见识了一幅幅西安古城的俗世景观:旧城墙墙头的埙声、八角亭的秦腔、西涝里的二胡、大剧院的西京鼓乐、羊肉泡馍……小说最后以伊娃遗憾离开西京结束,构成了一个首尾呼应的叙事链环,循环式的空间化时间取代了线性流动的物理时间。当然,从小说的开头和结尾来看,伊娃短暂的“西京之旅”也不过是一场梦境,这也说明《暂坐》在叙述上的显著特征之一就是其对线性时间顺序的模糊处理,而抛弃了时间的叙述就意味着对因果关系的情节因素的弃绝,“如果没有因果关系上的连续,任何事物都在中间”(2)约瑟夫·弗兰克等:《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秦林芳编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143页。。整部小说的开端看起来是一个具体的时间——“2016年这一年”,但是,接下来作家写道:“一个叫伊娃的俄罗斯女子,总感觉着她又一次到了西京,好像已经是初春。”“总感觉”“好像”等说法其实已经暗示了时间的模糊性(又不是完全抛弃时间顺序)和故事的虚幻性,当时间被不断淡化时,叙述的空间化也就得以实现。粘合小说结构的是主题,主题“被具化为两种空间形式:个人肖像和社会画面”(3)约瑟夫·弗兰克等:《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秦林芳编译,第152页。。纵观全篇不难看出,《暂坐》是围绕着西京城这一整体性的社会空间在对现代城市作一番肖像式的篆刻,西京城的自然风物、人文习俗及城中人的故事等,都被作者淋漓尽致地呈现出来。贾平凹采用了散文、随笔写法,并糅进小说叙事,抒情与叙事交融在一起,带来了整个作品的静态的特点。贴近这种静态的叙述方法就是切断叙述时间,即抛弃对各个生活场景之间的连贯性的因果叙述。

除了遵守时间顺序,《暂坐》更多地是依靠空间转换来实现小说叙述的。贾平凹将西京城分割成十多个大大小小的城市空间来观照,把时间进一步消隐在作家建构的空间结构中。其中,茶庄和拾云堂是中心空间(小说有7个章节的故事发生在茶庄,有5个章节发生在拾云堂),西涝里、西明医院、火锅店、筒子楼、泡馍店、街道等是周边空间,每个空间都是人物活动、故事腾挪的场所,也是作者描摹世态人情、洞悉人性的窗口。在此基础上,中心空间和边缘空间又各自承担起一定的叙事意义,各个人物之间、人物与其活动空间之间又彼此勾连、相互建构,形成蛛网式叙事结构,暗合了现代都市日常生活的纷繁芜杂及人际关系的复杂多变。从章节布局来看,全书35节,每一节都用“人物·地点”方式来命名,如“伊娃·西京城”“海若·拾云堂”“陆以可·火锅店”等,将人物活动与具体的空间、场景组接叠印在一起,分别讲述发生在特定空间内的故事,整部作品由多个独立又相互关联的小故事组成。每个故事具有同等的重要性,它们被作者以一种相同的目的连缀在一起,它们“并不四处发散,而是集中在唯一的主题(核)上”(4)约瑟夫·弗兰克等:《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秦林芳编译,第142页。——现代城市女性在物质追求与精神皈依之间的艰难挣扎。这就把人与空间的关系及人在特定空间的活动凸显在读者面前,也充分表明作者是有意从空间角度来书写城市,思考人的命运。按照英国地理学家迈克·克朗的说法:“在文学作品中特定的地点和空间分割是如何确立的,这取决于作者对小说情节的构思及作者的性格和自传。”(5)迈克·克朗:《文化地理学》,杨淑华、宋慧敏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43页。也就是说,叙事作品中的空间是作为作家的主观对象而存在的,空间的频繁转换是贾平凹对于现代都市生活的独特理解,也隐含了作者的整体构思——《暂坐》反映的不是人与时间的关系,而是人与人、人与空间的关系,即现代人在城市空间的生命焦虑及自我认同等命题。正如作家所说:“铺设了十多个女子的关系,她们各自的关系,和他人的关系,相互间的关系,与社会的关系,在关系的脉络里寻找着自己的身份和位置。”(6)贾平凹:《暂坐》,第275页。

《暂坐》的叙事空间发散,却始终是围绕着西京城这一特定的城市空间展开叙述的。小说从伊娃暂居西京某老旧小区的描写开始,进而将观察和思考的触角延伸到整个西京城的物质空间和精神空间。茶庄是现代城市发展的重要标志物之一,是人们谈天论事、休闲娱乐的公共场所,在某种程度上茶庄可以看作是现代城市空间的重要隐喻。在小说中,茶庄无疑是贾平凹精心设计的生活聚焦点,一个个女性在这里粉墨登场又黯然离去,共同演绎了一段“暂坐”式的人生历程。在茶庄的“暂坐”“休闲”的背后,是更多的商业性和利益驱动,并与西京城的政治风暴、文化腐败等等纠结在一起。其中第二章“海若·茶庄”的描述最有代表性。这是一个集开放性与私密性于一体的城市空间。一楼是门面,具有中介性质,勾联着西京城这一特定的社会空间及其他大大小小的城市空间,来往穿梭着各色人等。二楼则非常安静,不对外开放,专供海若独自静修及众姐妹日常聚会,同时兼做佛堂以迎接活佛,里面的仿明式家具、罗汉床、珐琅盒、瓷瓶、如意、古琴等一系列古典气息浓郁的器物,都是海若精心挑选和布置的,隐含着海若对古典文化的审美认同;汉白玉石佛像、四面墙上的佛教壁画及对活佛的期盼,又反衬出这个经济富足、个性独立的现代都市女性内在精神的缺失。对海若来说,茶庄二楼不仅仅是一个地理空间,更是精神空间和话语空间,关联着海若生活中的隐秘部分,起着精神栖息和疗救的功能。因此,当她担心因市委书记被“双规”而牵连自己时,她选择在茶庄二楼借酒浇愁,也只有在这里,看似强大的海若才能暂时褪去心理的郁结,袒露内心的孤独脆弱。这里也是其他姐妹的精神圣地,当她们在经历生活的种种不如意时,就不约而同地聚集到茶庄寻求心灵慰藉,可以说,茶庄二楼的佛堂在此见证了这群都市女性生存处境的艰难以及精神世界的困顿。

另外,茶庄还作为一种文化情境参与叙事,承担着叙事转换的功能。茶庄在整部《暂坐》中出现过七次,几乎每一次出现都意味着人物的命运从一个状态到另一个状态的转换:茶庄在小说第二节中首次亮相,在海若与章怀的对话中为冯迎之死设下伏笔;第二次出现是在第十二节,重点交代茶庄伙计高文来与范伯生的争吵,为茶庄营造了一股紧张氛围;第三次出现是在第十四节,写应丽后与严念初关系恶化;第四次出现在第十六节,这时候海若担心市委书记落马牵连到自己而焦虑万分,这一节是茶庄及海若命运的“突转”;茶庄第五次出现是在第十九节,在此海若引介伊娃、辛起等与应丽后初识;茶庄第六次在第二十八节出现的时候,夏自花去世,夏磊的身世揭开;第三十四节写海若被带走接受调查,茶庄爆炸,这是茶庄最后一次出现。按照海若当初的设想,茶庄二楼设置佛堂的目的是为了迎接活佛,也是为了众姐妹的自我救赎。佛有彼岸和引渡的意思。可是随着人物关系的层层铺设和故事的依次展开、推进,无论是博学多识的文化名人羿光,还是精明能干的茶庄老板海若,不仅不能破解自身的尴尬,更无法拯救他人。换言之,这些深陷于泥沼的都市女性被卡在生活的夹缝中动弹不得,所有人都无能为力时,只有名为“暂坐”的茶庄上场,才能将她们引渡出来,送达彼岸。有了这层转换和见证,故事才能继续讲下去。可事实上,茶庄骨子里却是一个危机四伏、让人焦躁不安的场所,非但没有将她们引渡出来送达彼岸,反而暗藏危机,成了众人从抱团取暖到分崩离析的见证。回味茶庄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再结合小说的标题“暂坐”,我们领悟到的是作家对现代人生存处境的忧虑。作为“一个清醒的批判者和人性的洞察者”(7)李萌羽:《中国新时期作家与福克纳》,《东方论坛》2021年第1期。,贾平凹一方面在娓娓道来的故事中展开纵横交错的城市日常,另一方面,又在茶庄的炸毁和众姊妹的四散分离中流露出伤感、悲悯。

在《暂坐》的十多位女性人物中,茶庄老板海若是作者着墨最多的一个。贾平凹是把海若置于日常错综复杂的生活关系和矛盾冲突中来刻画的。海若堪称众姐妹的大姐大,为人宽容大方,在她周围聚集了陆以可、冯迎、应丽后、夏自花、严念初、虞本温、希立水、徐栖、司一楠、向其语等人,她们被西京城的文化名人羿光称为“西京十块玉”。海若在救助夏自花一家、解决众姐妹的现实困扰等方面尽心尽力,而且她自知守成,有“在日常生活中做禅修,去烦恼”的决心,还为自己和茶庄众员工制定了为人处世的“美德十三条”。透过海若这一人物,可以看到传统文化美德对现代城市女性潜移默化的影响。很显然,乡土出身的作家对西安这座古风古韵的现代城市有一种强烈的认同感。当然,作为《暂坐》中蛛网式结构中的核心人物,海若又是一个跻身于城市中上层,却总是心神不宁的女性人物,海若的生存状况和精神状态反映了现代都市女性共同的困境——在无休止的欲望、权势追逐中不断丧失自我,在日渐困窘的精神泥沼中左奔右突。小说以内聚焦叙事来表现海若的挣扎与无奈,并以茶庄的炸毁来暗示她随时毁灭的可能。在生活中,海若为儿子的不成器以及母子感情的日渐疏远而深感沮丧,为自己和羿光之间的暧昧感情黯然神伤,为夏自花的病情恶化担忧,为活佛何时到来而忐忑不安,为市委书记的被抓是否会牵连到茶庄而焦虑……虽然她光鲜亮丽、长袖善舞,其实她的内心很迷茫、困惑,总是处在不断的自我反思与调整中。海若曾发出过这样的诘问:“可咱众姊妹不求在政治上多贵,经济上多富,婚姻上多完整,也仅仅要活个体面点儿,自在点儿,就这么难?”这其实是现代都市人普遍的生存处境和精神困境,作家借海若的思考说出了现代都市人面临的共同问题——“太多的精神追求与太多的生活辎重实在难以调和”(8)贾平凹:《暂坐》,第202、130页。。在与海若发生紧密联系的“西京十块玉”身上,我们同样看到了现代都市人在金钱、权势、感情、人事纷争等羁绊下的痛苦挣扎:陆以可、向其语为了各自的生意不得不巴结权贵;严念初利欲熏心,为捞取好处与王院长合伙欺诈应丽后,最后遭到众姐妹的谴责;应丽后只有在佛堂焚香参拜后,才能反省自己的贪婪;夏自花重病缠身,感情的伤痛只能默默承受,还要挂念没有名分的幼子和年迈的老母;徐栖、司一楠的同性之爱备受非议,她们只能在众人面前隐藏心意;希立水一心想要找到合适的伴侣,却无果而终;辛起一心想要成为“城里人”,被香港富商抛弃之后,随同伊娃逃离西京城……物质世界的奢华与人物心灵世界的灰暗比较,物欲带来的快乐在人类阴郁心理中,投下的是孤独与焦虑以及由此产生痴狂绝望。茶庄爆炸这个预言式的结尾,在相当程度上暗示了都市化的重重危机。贾平凹敢于直面现代城市充满欲望诱惑的生存景观,把城市女性欲望的满足以及她们对待欲望的态度编织成蛛网式的故事,并在欲望故事展开的过程中,重新审视自我与他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随着西京城世俗景观和人际往来的渐次展开,一些原本潜伏的丑陋人性暴露无遗。尤为关键的是,作者在讲述故事时多采用全知视角,并在必要时采用不同人物的视角介入文本叙事,相对固定的视角能直抵人物的内心深处,叙述者的转换又可以让更多的人物开口说话,提供了众生合唱的“西京故事”。

如前所述,海若之所以在茶庄二楼设立佛堂,是因为她将救赎的希望寄托在佛法上,将现实生活中的诸多不如意的解决,寄托在吴老板联系的西藏活佛上。但海若内心并没有多少佛性可言,也谈不上有多么虔诚的礼佛之心。甚至恰恰相反,海若的礼佛、敬佛其实是深陷于世俗欲望与情感纠葛的都市女性克制内心浮躁之气的体现,所以她才会和虞本温商量,计划用豪华轿车去迎接活佛。其实真正的活佛又怎么会在意是乘豪车还是步行呢?反过来说,是不是可以认为,海若她们迎接的所谓“西藏活佛”也不过是一个在乎乘豪车吃大餐的凡夫俗子呢?再者,小说的三十三节中海若在“非常之夜非常之时”看到冯迎夹在经书里的“非常之纸”后,她的内心很受触动,甚至有某种醍醐灌顶之感,可接下来的描写出乎我们意料:小说交代海若在得知张嫂买回来的鸡蛋是孵鸡娃的蛋时,她并没有爱惜、呵护新生命的慈悲心,反而头皮发麻,赶紧把剩下的鸡蛋连同篮子一股脑地扔进了垃圾桶。还有,虽然众姐妹的精神向导——文化名人羿光经常借各种现实问题引申开去,给她们讲解佛法,讲“升降不已,浮沉无定”,可这些佛法并没有给她们多少定力,羿光说的那些带有禅机的话更像是他在炫耀自己的学问。而对众姐妹来说,听羿光讲解佛法,也只是她们日常生活的点缀而已,就连徐栖、司一楠经常挂在嘴边的“皈依”也被羿光取笑为赶时髦。进一步探究,海若等人的曲湖放生、讨论佛法、迎接活佛等行为,其实都是城市女性迷茫困顿中寻找精神方向的浅层审美行为,隐含着她们对现实生活的不安与不满,映照着海若们虚无空洞、企求破缺的精神状态。(9)李徽昭:《空间·古典·自我——贾平凹〈暂坐〉与〈废都〉中的美术书写》,《当代作家评论》2021年第2期。所以我们看到的事实是,就连海若这个一心向佛的人,也只能在极度忧虑和极度痛疚的相互交织中坐等可能降临的最坏结局。

此外,小说还写了海若小憩时的一场梦。她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背着琴提着吃食的狐狸,又梦到好像在关注一场艰难的劳动:一只屎壳郎正在奋力向上推动一颗粪球,屎壳郎先是倒转身子,用后脚好不容易把粪球推得很高了,粪球却滚下来,一次次推上去,一次次滚下来。接着屎壳郎和粪球变成巨石,又变成桶,最后栽进一口水井。这显然是海若的潜意识,狐狸→屎壳郎→石头→桶等幻象隐喻着在欲望中不断挣扎、变换身份、负重前行的海若。虽然海若将自己的茶庄取名“暂坐”,并试图通过研习佛教典籍来抵御魅惑,渴望片刻从容和内心宁静,可现实生活中的她“一直往前走,走得太难,太累”(10)贾平凹:《暂坐》,第260页。,从来也不曾“暂坐”,不是为茶庄的生意奔波,就是为众姐妹的烦心事操劳。可富有讽刺意味的是,无论她怎样忙碌,也不过是像西西弗斯一样徒劳无功,命运的巨石最终还是要滚下去。在接到市纪委调查电话的那一刻,“海若觉得雨水不是从天上落下来,而是从她自己身上挤出来,挤出来的都是血”。这是多么悲凉的生命体验!《暂坐》写尽了这一人物的孤独与无奈。

都市女性欲望的膨胀、奋斗的艰辛、抗争的尴尬以及由此带来的精神的萎顿共同构筑了一幅令人眩目的西京城生存图景。快节奏的现代城市生活可以提供喧闹的气氛、欲望的满足、物质的享乐,却无法消除寂寞、安置灵魂、寻求救赎。所以,城市人认同、依恋城市,又拒绝、反抗城市。何去何从的价值取向问题便成为城市人生存的一大难题,尤其是在这群衣食无忧、事业有成的都市女性身上,这种精神层面上的思虑显得更加凝重、滞厚。《暂坐》触及了生命个体在都市沉浮中的生存痛苦、困惑、尴尬等精神因素,贾平凹试图用他的“西京故事”告诫我们暂且停下匆匆前行的脚步,思考一下生活的意义,为疲惫的心灵寻找一个安妥之处。可是,被物质、权势、人事纷争等重重羁绊的现代人真的能够“暂坐”得下来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笼罩城市的雾霾和根植人心的城市病预示了作者努力为人物寻找生活出路的失败。那么,现代都市人如何面对日渐困窘的精神现状呢?这就牵涉到《暂坐》的主题以及贾平凹的生命观了。

小说中与主旨命题紧密相关的另外一个关键人物就是冯迎。“冯迎”这一名字带有对人物性格命运的隐喻色彩。“冯”谐音“逢”,“逢迎”在中国文化里又多带阿谀逢迎之意。有学者据此认为,“冯迎”反映出的是作品对“迎合世俗生活”的解读。这大致是不错的。但“围城”式的精神需求,使冯迎在“世俗”与试图“脱俗”之间存在“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关系。

冯迎是“西京十块玉”中年龄最大的一个,也是最具神秘色彩的一个。而冯迎本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在小说中正面出场,她就像那个未露面的西藏活佛一样,时不时地出现在海若众姊妹的交谈中,全程都存在于他人的话语转述中。事实上,冯迎在伊娃初到西京城的当天就因为遭遇马航空难而离世,与冯迎有关的故事又构成了一条带有悬念色彩的草蛇灰线。《暂坐》中有三次提到冯迎,第一次在小说的第二节“海若·茶庄”,由严念初的表弟章怀转述冯迎的话,冯迎让羿光还欠她的15万元,海若因此怀疑章怀见到的是不是冯迎,这是小说中冯迎这一悬念线索的开始。在海若眼中,冯迎喜欢蓝色、喜欢画画,她给徐栖画过一幅花鸟画,茶庄二楼上的壁画也是冯迎介绍画家来画的,壁画上的金刚佛像与飞天暗示着冯迎的个人喜好与佛教之间的密不可分,冯迎在日常生活中也喜欢参禅行禅、研习佛理。第二次提到冯迎是在小说的三十二节“冯迎·拾云堂”,由范伯生转述冯迎死亡的具体过程,海若等人预备赶往马来西亚处理后事。第三次在三十三节“海若·停车场”,侧面交代现实生活中的冯迎还热衷于旅游和购置笔墨纸砚,反倒对金钱和物质没有过多的欲求,“冯迎这一生并没有多少钱,在众姊妹中她似乎对钱无所谓”,羿光有急事向她借钱,冯迎都能把预备买保险的钱借给羿光。可见,与其他姊妹相比,冯迎对钱财等身外之物不怎么看重。很显然,作者在有意强调冯迎与“西京十块玉”中其他女性之间的差别,或者说有意让冯迎与城市人的世俗欲望、城市生活的泼烦琐碎拉开距离,以此来强化冯迎这一角色的超凡脱俗。接下来写海若在茶庄二楼焚香祭奠冯迎,烟雾笼罩中,“海若有些恍惚,觉得最上边的那个飞天就有些像冯迎了”。这里提及冯迎身材瘦弱、体态轻盈,她的神情、相貌都与壁画上的飞天十分相似,她的离世也是肉身“飞天”的象征。最值得一提的是小说接下来写海若无意中看到了冯迎夹在《妙法莲华经》中的读书笔记,这些文字道破了贪婪的欲望对人类精神的污染,字里行间透露出智慧与通达:

什么是痛苦,遭受挫败的欲望就是痛苦?你需要有爱,有了爱就不会障碍,就可以交流,认识到你的欲望,而慢慢终结你的欲望。

雾霾这么严重啊,而污染精神的是仇恨、偏执、贪婪、嫉妒,以及对权力、财富、地位、声名的获取与追求。(11)贾平凹:《暂坐》,第256-257页。

以上种种表明,“冯迎”(逢迎)并不是简单的“迎合世俗欲望”之意,相反,不排除有“逢迎活佛”之意。换言之,冯迎很可能象征活佛在现世的“肉身”。尤其是在小说结尾,冯迎随着马航事件神秘死亡而众姐妹念兹在兹的西藏活佛也没有来,这进一步强化了冯迎与活佛之间的对应关系,即所谓“众生说话既是俗世”,“有众生始有宇宙,众生之相即是文学”。(12)贾平凹:《暂坐》,第275页。这里的“众生之相”显然有芸芸众生之意,作家借一群城市女性的日常生活写出了西京城中的众生之相。海若等人的生存状态同样是众生的生存状态,她们中有的被贪欲钳制,如应丽后、严念初、辛起;有的被感情和人际关系羁绊,如夏自花、海若。迷茫、挣扎、困顿、焦虑等弥漫整部小说,就如同常年笼罩西京城的雾霾一般久久难以散去。佛语有云:“佛本无相,以众生为相也。”与冯迎相关的故事自然也是贾平凹所说的“众生之相”的一种,即冯迎也是佛的众生相之一。活佛早已驻扎在冯迎的内心,让她成为众姊妹中最智慧和超脱的一个,当众人还在为活佛何时到来以及如何迎接活佛百般纠结时,殊不知活佛其实早已悄悄隐匿在未出场的冯迎身上,并以冯迎的神秘去世暗示活佛到来的不可能和西京城众生精神救赎希望的破灭。

再来看小说中那位千呼万唤都不出来的神秘活佛。应该承认,与冯迎这一若隐若现式的结构性人物相对应,《暂坐》中始终未露面的活佛具备同样的叙事功能,“迎接活佛”这一暗线自始至终贯穿小说始终:自伊娃刚到西京之日,海若等一干姊妹就在等待藏传佛教智者的到来;当伊娃首次去茶庄拜访海若,作家借伊娃的眼睛来观察介绍茶庄的陈设,又用了不少笔墨对茶庄二楼四面墙上的宗教壁画进行工笔细描,“立于覆莲座上的力士”“华丽的舍利塔”“跏趺而坐”的释迦牟尼、瑞兽、菩萨以及姿态各异的飞天、僧人等,无不透露出这里的庄重神秘和浓厚的宗教气息,以至于让伊娃这个俄罗斯女孩都受到巨大的精神感召,“看得入神,不觉双手合十,静默了半天”。而且海若强调:“就是要做佛堂的。以前总是去吴老板那儿的佛堂礼佛,吴老板联系了一个西藏活佛要来,答应让我接待几天……”这是小说第一次提到活佛。茶庄二楼的佛堂正是海若为了迎接西藏活佛特别准备的地方,后来也成为众姐妹聚会谈心、释放压力的好去处。就像虞本温所说的:“如果延安是革命的圣地,茶庄就是我们走向新生活的圣地……活佛来了,这里是佛堂,活佛走了,这里又是咱们今后的相聚点。”这里的“新生活”指的是女性之间的惺惺相惜、抱团取暖,茶庄就是供她们精神疗伤的“秘密花园”。第二次是在第六节“虞本温·火锅店”,羿光询问活佛几时来,海若说:“吴老板说就一个月里吧,还没个准日子。”接下来海若和虞本温商量如何安排接待活佛的行程,甚至还计划用豪华房车迎接活佛,可见她们对活佛的重视程度。第三次提到活佛是在小说第九节“司一楠·登丰巷”,海若、严念初、司一楠在医院轮流照顾生病的夏自花,严念初感叹夏自花可怜,“便双手合十,口里念起阿弥陀佛”。司一楠问海若活佛哪一天到?海若说估计二十天之内,并嘱咐司一楠为活佛一行人订香格里拉酒店。此时的海若面对儿子的不成器、夏自花的病入膏肓、市委书记的被调查等一系列问题,焦躁、无奈之余依然将解决现实生活中的诸多不如意的希望寄托于佛法和活佛的到来,殊不知,接下来夏自花病逝、冯迎遇难、严念初与应丽后因借贷事件产生罅隙,连海若自己也被市纪委带走接受调查。在小说的最后一节“伊娃·西京城”中,作家通过转述人物对话再次提到活佛,众姐妹为海若担心,请教吴老板该怎么办,吴老板束手无策;希立水问吴老板活佛啥时候来,而吴老板也拿不准。直到小说结束,伊娃离开西京城、海若的茶庄毁于爆炸、众姐妹如鸟兽般散去,西藏活佛最终也没有到来,她们的等待及救赎愿望全都落了空。

这样的结尾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塞谬尔·贝克特的《等待戈多》。与《等待戈多》相类似,《暂坐》的隐性叙事也是无望的“等待”。活佛固然是众姐妹翘首以待的希望,等待活佛就是期待活佛能让她们摆脱各种现实困境,皈依佛教也是为了求得现世幸福和精神救赎。然而,最终活佛没有到来,她们始终没办法得到佛法的庇护,这种等待显然是毫无意义的,而且等待者越是虔诚,就越显出等待的荒诞与悲哀。进一步说,“等待”又是《暂坐》中包括伊娃在内的城市女性群体的精神状态的真实写照,无论是伊娃重回西京城寻求情感安慰,还是海若试图从参禅礼佛中寻找精神寄托,最终都落得一场空。小说结尾处的一个细节也暗示了“等待”的无意义:目睹茶庄爆炸的应丽后看到“身边有一块墙皮,墙皮上有图案,似乎是衣服飘带的一角”。这说明茶庄二楼的壁画已经毁灭殆尽,众姐妹的希望也随之破灭,进一步隐喻了现代都市人内心荒芜、精神溃败的一面,揭示了现代人生命存在的虚无与悲哀。

综上所述,不难发现,神秘死亡的冯迎和那个始终未露面的活佛并不是小说的叙述重点,真正体现作者叙述用心的是海若等人在等待冯迎和活佛到来过程中的种种言行和复杂心态,以及由此折射出的城市人精神世界的焦灼及家园救赎的无望。与其说众姐妹在等待活佛,还不如说她们在等待一个自我改变的契机。小说在充满魅惑的众生合唱中展开现代西京城的故事,作家的叙事意图在逐渐铺设开来的故事中变得越来越清晰。海若们的情感经历、生活经历固然可以演绎成跌宕起伏的城市故事,但是作家的叙事目标并不仅仅是市井生活故事的传奇,而是城市凡俗生活中隐匿的深意——人生处处皆“暂坐”,聚合也罢,分离也罢,个体的生命历程就是一个接一个的“暂坐”,且在此处暂坐,待整装再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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