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显行程与《法显传》的成书
2021-11-30于怀瑾
于怀瑾
(中国社会科学院 外国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东晋高僧法显及其所著《法显传》,在中国佛教史和中印文化交流史中占有特别重要的地位,但相关研究因年代久远和文献限制,许多问题一直未有定论。关于《法显传》的成书过程便是难题之一,研究者较少涉及。关于法显出发西行及在牢山南端登陆的时间、南下向都的行程、进金陵道场寺的时间及活动、法显与慧远的关系以及慧远卒年、《法显传》成书过程等问题,兹试析如下,以求教于方家。
一、法显出发与回国登陆的时间
据《法显传》所述,法显“以弘始元年岁在己亥”,(1)释法显撰,章巽校注:《法显传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2页。从长安出发西行求律学。《出三藏记集》《高僧传》皆载出发于“隆安三年”。(2)释僧佑:《出三藏记集》卷十五,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573页;释慧皎撰,汤用彤校注:《高僧传》卷三《法显传》,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87页。二说并无矛盾,对此,岑仲勉也有详细考释。不过,岑书推测法显是在公元399年春天出发,并坐夏于乾归国。(3)岑仲勉:《〈佛游天竺记〉考证》,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年,第6-7页。这是因为他和学界诸多前辈都没弄清楚弘始改元的具体时间。《资治通鉴》卷一一一《晋纪三十三》:(隆安三年)“九月,辛未,复遣之。……壬子,(李)旱袭令支,……秦王兴以灾异屡见,降号称王,下诏令群公、卿士、将牧、守宰各降一等;大赦,改元弘始。”(4)《资治通鉴》卷一一一,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3551-3552页。其后始叙“冬十月甲午”事。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按照干支纪日,同一月内,辛未之后,不可能有“壬子”,疑为“壬午”。查历表,隆安三年九月辛未,为本月十八日,壬午为二十九日。也就是说姚兴改元弘始在隆安三年九月末。弘始元年和隆安三年在己亥年重叠的时间只有农历十、十一、十二这三个月。法显从长安出发的时间至迟只能在己亥年的冬末,即400年2月10日之前。
佛教徒每年雨季要在寺庙里安居三个月,静坐修禅。玄奘《大唐西域记》卷二载:“印度僧徒,依佛圣教,坐雨安居,或前三月,或后三月。前三月当此从五月十六日至八月十五日,后三月当此从六月十六日至九月十五日。前代译经律者,或云坐夏,或云坐腊。”“夏三月,谓頞沙荼月、室罗伐挐月、婆达罗钵陁月。当此从四月十六日至七月十五日。”(5)玄奘、辩机撰,季羡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记校注》(上),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169页。在中国,安居期在夏三月,故称夏安居,也叫雨安居、夏坐、坐夏、结夏。佛教徒严格遵守夏坐之规。法显在归国的船上也是从义熙九年四月十六日至七月十四日完成“安居”的。因此,研究法显在《法显传》中详细记录的西行之后历年夏坐情况,对于计算法显行程时间,极有意义。既然他出发于隆安三年(弘始元年)年底(400年2月10日)前,所以西行后在乾归国的第一次夏坐,只能在弘始二年(隆安四年)四月十六日至七月十五日。也就是说,法显等从长安出发后,历时三个多月始达乾归国(今兰州附近)。
关于法显在青州牢山南端登岸的时间,众说纷纭,主要有三种看法:日本足立喜六《〈法显传〉考证》考证为义熙八年(412);(6)足立喜六:《〈法显传〉考证》,贵阳:贵州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31页。岑仲勉《〈佛游天竺记〉考证》考证为义熙九年(413);(7)岑仲勉:《〈佛游天竺记〉考证》,第119页。《魏书·释老志》认为是神瑞二年(义熙十一年,415)。(8)《魏书》卷一一四《释老志》,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修订本,第8册,第3293页。以上诸说,影响最大者为足立喜六“义熙八年”说,汤用彤、季羡林、章巽、长泽和俊等皆赞同。赞同岑仲勉之说者有连云山、胡运宏等。
法显归国后说:“法显发长安,六年到中国(中天竺),停六年,还三年到青州。”(9)释法显撰,章巽校注:《法显传校注》,第150页。前后共计十五年。法显于农历七月十四日漂抵青州长广郡,(10)释法显撰,章巽校注:《法显传校注》,第147页。足立喜六断定时在“义熙八年”。法显自叙归国的行程,即四月十六日自耶婆提国出发,途中航行“一月余日,夜鼓二时,遇黑风暴雨”,诸婆罗门欲下沙门法显置海岛边,终不敢便下。“于时天多连阴,海师相望僻误,遂经七十余日,粮食、水浆欲尽。……即便西北行求岸,昼夜十二日,到长广郡界牢山南岸。”(11)释法显撰,章巽校注:《法显传校注》,第145-146页。足立喜六据此认为,法显由耶婆提国出发,到“粮食、水浆欲尽”,总共航行了七十余日,再加上“西北行求岸,昼夜十二日”,到达牢山南岸,总共历时八十余日。其说颇得各名家信从。
据历书,义熙八年乃闰六月,从四月十六日至七月十四日,共计116天,而不是80余天。足立喜六之说,显然扞格难通。而义熙九年四月十六日至七月十四日为87天,恰与法显自述及足立喜六之分析吻合。(12)《中华两千年历书》,北京:气象出版社,1994年,第138页。基于以上事实,我们尽管对岑仲勉先生考证的过程未必完全赞同,却不谋而合地认定,法显于义熙九年七月十四日(413年8月26日)在牢山南端登陆。
二、法显居留彭城
法显登陆之后,“太守李嶷敬信佛法,闻有沙门持经像乘船泛海而至,即将人从至海边,迎接经像,归至郡治”。随后,“刘兖青州请法显一冬一夏”。(13)释法显撰,章巽校注:《法显传校注》,第147-148页。《大唐西域记》称:“冬三月,谓报沙月、磨祛月、颇勒窭挐月,当此从十月十六日至正月十五日。”(14)玄奘、辩机撰,季羡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记校注》(上),第20页。也就是说,法显从义熙九年十月到十年(414)七月十五日,接受刘兖青州的邀请,大约留居十个月。
这位邀请法显的“刘兖青州”究竟何许人?法显到底在哪里留居“一冬一夏”?我们需要进一步讨论。关于“刘兖青州”,岑仲勉认为是刘敬宣。足立喜六及汤用彤、章巽等认为是刘道怜,但论证不足。据《宋书·刘敬宣传》,刘敬宣出任北青州刺史,时在刘毅“出为荆州”,拉拢他去做“长史”,“敬宣惧祸及,以告高祖”之后。(15)《宋书》卷四十七《刘敬宣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点校本,第5册,第1415页。《资治通鉴》卷一一六载此事在义熙八年四月。而同年十一月,敬宣回复诸葛长民的信中说:“义熙以来,忝三州、七郡,常惧福过灾生。”胡三省注云:(敬宣)“又迁青州刺史,寻改冀州。”(16)《资治通鉴》卷一一六,第3715页。也就是说,刘敬宣在青州刺史任上时间很短,法显登陆时,他已不在青州刺史任上。
《宋书·刘道怜传》称:道怜在义熙“七年,解并州,加北徐州刺史,移镇彭城”。八年,“征道怜还为侍中、都督徐兖青三州扬州之晋陵诸军事、守尚书令、徐兖二州刺史,持节、将军如故。元熙元年,解尚书令,进位司空,出镇京口”。(17)《宋书》卷五十一《刘道怜传》,第5册,第1462-1463页。而《资治通鉴》卷一一六对此事记载得更详细:义熙八年九月庚辰(十八日),“北徐州刺史刘道怜为兖青二州刺史,镇京口”,胡三省注:“北徐州刺史治彭城,使道怜镇京口,以为建康北藩之重。”(18)《资治通鉴》卷一一一,第3711页。刘道怜出任兖青二州刺史,在刘敬宣出任青州刺史五个月之后,在这五个月期间,刘敬宣已经改任冀州刺史,所以刘道怜才可能出任兖青二州刺史。但需要注意:刘道怜并不是被免去北徐州刺史,而是兼任北徐兖青三州刺史,负责都督徐兖青三州诸军事,彭城仍在其辖区范围之内。直到义熙十一年“江陵平”,他才改任荆州。据《宋书·刘怀慎传》:“义熙八年,以本号监北徐州诸军事,镇彭城。寻加徐州刺史。”(19)《宋书》卷四十五《刘怀慎传》,第5册,第1375页。也就是说,法显义熙九年七月十四日在长广郡牢山登陆时,徐州刺史的职位已让给刘怀慎,刘道怜只兼任兖青二州刺史。所以《法显传》径称其为“刘兖青州”,亦在情理之中。
关于刘道怜邀请法显留居一冬一夏的处所,足立喜六认为在京口,汤用彤力主在彭城,尚需要我们细加考察。刘道怜是刘裕的异母弟,刘怀慎是刘裕的从母弟,他们关系非常密切,镇守彭城的徐州刺史刘怀慎还要接受刘道怜监督,当然不会慢待经他邀请来彭城的客人。法显应刘道怜之邀前往的不是京口,而是彭城,主要有四点理由。
其一,法显在彭城的活动,文献中有踪迹可寻。郦道元《水经注·泗水》:“泗水西有龙华寺,是沙门释法显,远出西域,浮海东还,持龙华图,首创此制。法流中夏,自法显始也。其所持天竺二石,仍在南陆东基堪中。其石尚光洁可爱。”(20)王国维校,袁英光、刘寅生整理:《水经注校》,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820-821页。汤用彤称,法显受到太守李嶷接待后“似即至彭城”,并注释曰:“《水经注·泗水篇》谓显东还时经此,并立寺。郦道元生长于东土,而元法僧以彭城反叛,道元率兵讨之,其时距法显未过百年,《水经注》所言当可信。”(21)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308页。丁福保则据《茶香室丛钞》引《水经注·泗水篇》此注,称彭城“龙华寺实中国第一佛寺矣”。(22)丁福保:《佛学大辞典》(下),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1年,第2722页下栏。
其二,《法苑珠林》卷九十一注引《晋史杂录》曰:
东晋徐州吴寺太子思惟像者。昔晋沙门法显励节西天,历游圣迹。往投一寺,大小逢迎。显时遇疾,主人上座亲事经理。勅沙弥为客僧觅本乡斋食,倏忽往还。脚有疮血,云往东土彭城吴苍鹰家求食,为犬所啮。显怪其旋转之间,而游数万里外,方悟寺僧并非常人也。后随舶还国,故往彭城追访,得吴苍鹰,具状问之。答有是事。便诣余血涂门之处。显曰:此罗汉圣人血也。当时见为觅食耳,如何遂损耶?鹰闻惭悚,即舍宅为寺,自往扬都求诸经像。(23)释道世撰,周叔迦、苏晋仁校注:《法苑珠林校注》(六),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2623-2624页。
《续高僧传·释僧明》也记述过这段逸事。(24)道宣撰,郭绍林点校:《续高僧传》(下),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202页。这正是刘道怜请法显在彭城居留一冬一夏的遗踪,而京口却不见有法显的任何留痕。
其三,至刘怀慎任徐州刺史,彭城一直是刘道怜的势力范围。所以法显留彭城,刘怀慎对他的资助供给是不会断绝的。也只有具备这样的条件,他才有可能在徐州兴建起龙华寺。依照当时的施工水平,十个月的时间足可以修建起一座寺庙。
其四,《法显传》最后说:“夏坐讫,法显远离诸师久,欲趣长安。但所营事重,遂便南下向都,就禅师出经律。”(25)释法显撰,章巽校注:《法显传校注》,第148页。这里给我们提供了三点重要信息:一是法显至迟义熙十年七月下旬就离开彭城南下赴京了。二是此处的“南下向都”,说明他夏坐之地在建康以北,如果他被刘道怜邀请到京口夏坐,那就应该说“西进向都”了,这恰恰可以证明法显夏坐之处在建康北方的彭城,而不可能是建康东边的京口。三是法显在彭城夏坐讫,原打算西去长安,“但所营事重,遂便南下向都”。法显所营何事,虽未明言,却不能不让人联想到他创建龙华寺这项工程。他当时可能既急于南下“就禅师出经律”,又牵挂着尚未完全竣工的龙华寺工程,所以才舍远求近,不去长安,而改道南下。这样,他既可与道场寺诸禅师探讨佛经翻译,又方便及时处理彭城所营之事。
三、法显到达道场寺的时间及活动
关于法显到达建康的时间,《出三藏记集》卷三《新集律来汉地四部记录第七·弥沙塞律》有云:“法显以晋义熙二年还都,岁在寿星。”(26)释僧佑:《出三藏记集》卷三,第120页。《尔雅·释天》:“寿星,角、亢也。”(27)《尔雅注疏》卷六,《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本,第2609页上栏。即二十八宿中之角宿与亢宿,其定位在于辰(西南),故“岁在寿星”,即岁阴在辰、岁次辰。查义熙十二年(416)为丙辰,故“法显以晋义熙二年还都”一句“二”字前阙“十”字。又,《大正藏》之《毗尼心》和《四部律并论要用抄》,也都有法显“以晋义熙十二年十一月到扬州”的记载。(28)《大正藏》第85册,第659页中栏、第691页中栏。当时扬州治所在建康,所以“到扬州”就是到建康。
其实这些后世的记载,都是出于对《法显传》诸本书末“晋义熙十二年,岁在寿星,夏安居末,迎法显道人”(29)释法显撰,章巽校注:《法显传校注》,第153页。这节记述的误解所致。这段记述很容易让后世学者误以为法显是在义熙十二年被迎到建康的。(30)释法显撰,章巽校注:《法显传校注》,第154页。据《法显传》,法显南下是主动的,并没有受到任何邀请,所以根本不存在“迎”的问题。只有当法显携带佛经到达道场寺(31)寺在南京中华门外雨花台东南,一称斗场寺,为司空谢石所建,后人又称谢司空寺。开始译经活动之后,才有可能引起有关人士的重视,从而获得邀请。而这位主动迎请者,就是著名的庐山高僧慧远。
《出三藏记集》卷三《新集律来汉地四部记录第七·婆麄富罗律》:“以义熙十二年,岁次寿星,十一月,(法显)共天竺禅师佛陀跋陀于道场寺译出,至十四年二月末乃讫。”(32)释僧佑:《出三藏记集》卷三,第119页。据此,此经译出后至校定完工,用了一年半时间。
当时翻译出一部佛经,需要多长时间呢?由于佛经卷帙字数不一,未可一概而论,但是我们不妨略举二例,便不难得出大概的结论。《出三藏记集》卷八《六卷泥洹经记》:“义熙十三年十月一日于谢司空石所立道场寺出此《方等大般泥洹经》,至十四年正月一日校定尽讫。禅师佛大跋陀手执胡本,宝云传译。”(33)释僧佑:《出三藏记集》卷八,第316页。所谓“出”,就是译出。此经即使只有五千偈,也用了三个月时间。《出三藏记集》卷三《弥沙塞律》:“冬十一月,琅琊王练、比丘释慧严、竺道生于龙光寺请外国沙门佛大什出之。时佛大什手执胡文,于阗沙门智胜为译,至明年十二月都讫。”(34)释僧佑:《出三藏记集》卷三,第120页。此经三十四卷,译出初稿及校定也用了一年多时间。由此可见,法显如果是在义熙十二年十一月到达扬州道场寺,是不可能与佛陀跋陀罗当即翻译出四十卷《婆麄富罗律》初稿的。因此他到达道场寺的时间必定在义熙十二年之前。法显夏坐从四月十五日开始,至七月十五日结束。如果法显在彭城夏坐后,随即于义熙十年七月中下旬南下向都,按照彭城距离建康600余里计,每天行60里,约需十天。所以法显大约在当年七月底即可抵达建康,进道场寺,投奔在此译经的外国禅师佛陀跋陀罗。
法显在彭城夏坐期间,应该早已了解到佛陀跋陀罗其人其事,故敬仰之,而对于长安僧众之偏狭也不能不心存戒惧,这也可能是他舍弃长安而南下向都的原因之一。这个时候,佛陀跋陀罗也刚好来到道场寺大约一年多时间。法显协助他翻译出多部经书,“未及译者,垂有百万言”。(35)释僧佑:《出三藏记集》卷十五,第576页。
四、《法显传》初稿的形成
(一)法显创作《法显传》的准备
从《法显传》所记述的内容来看,无论行程道里、所历艰险、佛事仪轨、日期事件、佛祖遗踪、人物描述,还是传说故事,都一一详载。如果没有即时的记录稿,任何人都不可能在十几年后追记得如此翔实准确。可以断定,法显从西行的那一天开始,就有意识地记录沿途见闻。这些记录稿都被他珍藏起来,最佳选择就是与抄写的佛经和画像等放在一起。在师子国到耶婆提国的航行中,他遇到大风浪,“但恐商人掷去经像”,(36)释法显撰,章巽校注:《法显传校注》,第142页。其实也担心这些记录稿毁于一旦。
(二)法显撰《法显传》的地点
《法显传》结尾有云:
凡所游历,减三十国。沙河已西,迄于天竺,众僧威仪法化之美,不可详说。窃唯诸师未得备闻,是以不顾微命,浮海而还,艰难具更,幸蒙三尊威灵,危而得济,故竹帛疏所经历,欲令贤者同其闻见。是岁甲寅。(37)释法显撰,章巽校注:《法显传校注》,第150页。
他在天竺就想到的“未得备闻”之诸师,显然系故国僧众。而“贤者”中不仅有道场寺的僧众,也包括他在不其城和彭城接触过的佛徒。建康道场寺固然是法显最后完成《法显传》初稿的地方,但绝不会是他动笔撰写此书的唯一处所。故足立喜六《〈法显传〉考证》卷末注4所云:“是岁甲寅之句,应在正文之末,系法显记录纪行完竣之年,即义熙十年之谓也。”(38)足立喜六:《〈法显传〉考证》,第237-238页。
《法显传·陀历国》也留下了法显归国后撰写此书的痕迹:
众僧问法显:“佛法东过,其始可知耶?”显云:“访问彼土人,皆云故老相传,自立弥勒菩萨像后,便有天竺沙门赍经、律过此河者。像立在佛泥洹后三百许年,计于周氏平王时。由兹而言,大教宣流,始自此像。”(39)释法显撰,章巽校注:《法显传校注》,第22页。
此节文字纯属追忆语气,所谓“访问彼土人”就表明,此“众僧”绝不可能是天竺僧人,而只能是法显归国后接触到的僧侣。这和他记述巴连弗邑写律时所说“复得一部抄律,可七千偈,时《萨婆多众律》,即此秦地众僧所行者也”(40)释法显撰,章巽校注:《法显传校注》,第120页。一样,都足以证明,他归国之后才开始在记录稿的基础上整理撰著《法显传》。
(三)法显撰《法显传》的时间
法显从义熙九年七月十四日登岸,在彭城“夏坐讫”,义熙十年(甲寅)七月十五日之后便赴建康,大约在七月底到达建康道场寺。他前后大约用了一年多时间,完成了《法显传》的初稿。这恰可证明他早有准备,才能这么快完成初稿。在这一年多时间里,他在长广郡不其城大约待了二个月,到彭城居留十个月,而到达道场寺则大约有半年时间。在这三个地方,法显除了说法讲经、创建龙华寺、协助佛陀跋陀罗翻译佛经,还应以余暇整理记录稿,撰写《法显传》初稿。
五、跋语作者与慧远卒年问题
《法显传》篇末有跋语,唯日本镰仓本明载:义熙十二年,“迎法显道人”者为慧远。章巽校注《法显传》据以补入,却认为“此跋文之题者,盖道场寺僧人,更就文中语气观之,尤可能即当时法显之檀越也”。(41)释法显撰,章巽校注:《法显传校注》,第153-154页,注(1)(3)。关注此跋作者的学者甚少,但这绝对是一个特别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
(一)跋语透露的信息及其作者
《跋》云:
晋义熙十二年,岁在寿星,夏安居末,(慧远)迎法显道人。既至,留共冬斋。因讲集之际,重问游历。其人恭顺,言辄依实。由是先所略者,劝令详载。显复具叙始末。(42)释法显撰,章巽校注:《法显传校注》,第153页。
细读这篇跋文,我们可以获得以下几方面信息:第一,前文已经说过,法显进道场寺是主动的,没有受到任何邀请,所以这里所说的“迎法显道人。既至,留共冬斋”,并不是指迎请法显进道场寺。第二,此处明明说“因讲集之际”,劝他修改补充书稿,而不说“译经之际”,可见法显被迎往之地,绝不是道场寺。第三,“重问游历”说明询问者(即《跋》的作者)问其游历已非一次,且细读过《法显传》初稿,如此才有可能劝令法显详载先前所略的内容。法显“复具叙始末”,也就是又重新全部叙述其经历之始末,然后才会遵从劝导,详细补充修订成定稿。第四,诸本皆无“慧远”二字,唯日本镰仓初期的古写本在“迎法显道人”之前保留有“慧远”之名。(43)释法显撰,章巽校注:《法显传校注》,第154页。日本镰仓时代(1185—1333)之初,大致相当于中国南宋孝宗、光宗、宁宗时期(1185—1224)。此本虽时代不算早,但保留了一些早期古本所阙的内容,其底本或祖本可能有很早的渊源。(44)释法显撰,章巽校注:《法显传校注》,第24页。因而“慧远”之名的出现绝非空穴来风。第五,有学者认为,若《跋》为慧远门徒所作,文中径称“慧远”名讳,不合常理。(45)李辉:《法显与庐山慧远——以〈法显传〉为中心》,《佛学研究》2011年增刊。其实,若系撰文者自呼其名,则完全合乎常情,并无不可,《法显传》即是其一例。第六,此《跋》对法显的高度评价,是《法显传》定稿之后的定评和完美总结,故绝非庸碌无名者或慧远门徒之辈可担此重任。从《跋》之语气亲切、敬佩情深、感叹铭心判断,实非慧远亲自操笔不可。
(二)慧远卒年问题
《高僧传》等说慧远卒于义熙十二年八月初六日,而这篇《跋》又说在这年的“夏安居末”,也就是七月十五日之后,“迎法显道人。既至,留共冬斋”。这里就面临一个严重的障碍,即将圆寂的慧远还有机会与法显交流并撰写跋文吗?
关于慧远的卒年,现存文献基本有四种记载:其一,卒于义熙十二年八月初六日。《高僧传》卷六《慧远传》:“以义熙十二年八月初动散,至六日困笃……春秋八十有三。”(46)释慧皎撰,汤用彤校注:《高僧传》卷六《慧远传》,第211页。《庐山记》卷三《社主远法师传》:“义熙十二年岁次丙辰八月初六日顺寂,春秋八十三。”(47)《大正藏》第51册,第1039页中栏。《庐山记》卷一:“远公初谥辩觉,升元三年,谥正觉大师。兴国三年,谥国悟大师,仍名其坟曰凝寂之塔。塔在二林之间。其旁二杉:一在高处,围二十七尺;一稍在下,围二十尺。远公以义熙十二年卒,葬此山。”(48)《大正藏》第51册,第1029页上栏。其二,卒于义熙十三年八月初六日。《广弘明集》卷二十三《庐山慧远法师诔》:“春秋八十有四,义熙十三年秋八月六日薨。”(49)僧佑、道宣撰:《弘明集·广弘明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276页。其三,年八十三卒。《世说新语》卷上之下《文学》第61条刘孝标注引张野《远法师铭》:“年八十三而终。”(50)刘义庆撰,徐震堮校笺:《世说新语校笺》(上),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32页。《佛祖统纪》卷二十六《庐山法师碑》:“春秋八十三。”(51)《大正藏》第49册,第270页中栏。其四,义熙末卒,年八十三。《出三藏记集》卷十五《慧远法师传》:“义熙末卒于庐山精舍,春秋八十有三。”(52)释僧佑:《出三藏记集》卷十五,第570页。
在慧远卒年问题上,上述各家中唯有谢灵运是直接与慧远交往并为之撰写诔文者。为亡友撰写诔文,当然不太可能弄错其卒年日期。其余各家之说多为后世辗转传抄。即如当时人张野,刘孝标注《世说新语》引其《远法师铭》,实非铭文,而系散体。《佛祖统纪》卷二十六《净土立教志第十二之一·莲社七祖》:“谢灵运立碑以铭遗德。张野作序,自称门人。宗炳复立碑于寺门,以表德业。”(53)《大正藏》第49册,第263页上栏。《庐山记》卷五云:“《慧远法师碑铭》,谢灵运撰,张野序,无立铭年月。”(54)《大正藏》第51册,第1048页中栏。径称张野为谢灵运之铭文作序。而《佛祖统纪》载谢灵运《庐山法师碑》,前序后铭,末题“元熙二年(420)春二月朔,康乐公谢灵运撰”,(55)《大正藏》第49册,第270页下栏。根本未提张野作序。且此碑前序,经与刘孝标所引张野《远法师铭》对比可知,并非同一篇文章。而据《佛祖统纪》卷二十六《莲社十八贤》:“义熙十四年家人别,入室端坐而逝,春秋六十九。”(56)《大正藏》第49册,第268页上栏。义熙十四年去世的张野,当然不可能起死回生,等上两年,为谢灵运元熙二年所作《慧远法师碑铭》作序。至于此碑称慧远“春秋八十三”,更明显是后人妄改。或许张野另有铭文,刘孝标仅引其部分序文。由此可见,宋代后出的《庐山记》《佛祖统纪》诸书,无非祖述《高僧传》等而已,辗转传抄,削足适履,以讹传讹,并不足据。
至于《高僧传》与谢灵运《庐山慧远法师诔》关于慧远卒年的差异,或因谢灵运诔文在传抄过程中,“义熙十三年”笔画残缺,误为“十二”。一般来说,抄本文献在流传过程中,笔画残缺属于正常,而增添笔画,将“二”讹误成“三”则几乎不可能。当然也可能是因后人推算有误,才造成“二”“三”的歧异。比如刘孝标所引张野《远法师铭》说:慧远“年十二随舅令狐氏游学许、洛”,(57)刘义庆撰,徐震堮校笺:《世说新语校笺》(上),第132页。《高僧传》《出三藏记集》皆作“年十三”。(58)释慧皎撰,汤用彤校注:《高僧传》卷三《法显传》,第211页;释僧佑:《出三藏记集》卷十五,第566页。又《出三藏记集》说慧远“义熙末卒”,唯义熙十三年更接近“义熙末”。故慧远卒年还是应该以谢灵运所说义熙十三年为是。如是,慧远与法显有交集自然不足为奇,而《跋》的作者也非慧远莫属。
六、慧远、谢灵运所作《佛影铭》
慧远所作《万佛影铭序》末云:
晋义熙八年岁在壬子,五月一日共立此台。拟像本山,因即以寄诚。虽成由人匠,而功无所加。至于岁次星纪,赤奋若贞于太阴之墟,九月三日,乃铭之于石。(59)僧佑、道宣撰:《弘明集·广弘明集》,第205页。
可见,慧远在义熙八年五月一日建台,次年(癸丑)九月三日撰铭勒于石。此时法显虽已在牢山登陆,却未必可能躬与其事。
慧远建佛影台之后,曾派门徒道秉前去建康,请谢灵运“制铭,以充刊刻”。(60)僧佑、道宣撰:《弘明集·广弘明集》,第206页。谢灵运也作了一篇《佛影铭并序》,其序云:
法显道人至自祇洹,具说佛影,偏为灵奇。幽岩嵌壁,若有存形;容仪端庄,相好具足;莫知始终,常自湛然。庐山法师,闻风而悦。于是随喜幽室,即考空岩。北枕峻岭,南映滮涧,摹拟遗量,寄托青釆,岂唯像形也笃,故亦传心者极矣!(61)僧佑、道宣撰:《弘明集·广弘明集》,第206页。
汤用彤认为,“此铭作于义熙九年秋冬之后”。(62)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第277页。其实不然,谢灵运虽应允制铭,却并未即时动笔。直至慧远去世,他才完成慧远的嘱托。所以铭云:“事经徂谢,永眷罔已,辄罄竭劣薄,以诺心许。”(63)僧佑、道宣撰:《弘明集·广弘明集》,第206页。徂谢,去世;心许,乃用季子挂剑酬徐君的典故。铭末有云:“敢铭灵宇,敬告震锡。”(64)僧佑、道宣撰:《弘明集·广弘明集》,第206页。灵宇,既可称祠堂寺庙,也可敬称死者生前居处;震锡,同振锡,可称僧人,亦可称僧人出行。慧远有三十余年,影不出山,迹不入俗。此处用“震锡”指慧远弃世。可见谢氏《佛影铭并序》乃义熙十三年慧远圆寂之后所作,与那篇诔文写作的时间大概相近。胡运宏根据谢氏铭中有“阐提获自拔之路”句,判断此铭作于法显在义熙十四年正月初一日译校《大般泥洹经》之后,(65)胡云宏:《法显西行起始及归国时间考——兼论“南国律学道士”》,《法音》2020年第1期。恰可反证谢氏诔文所说慧远卒年不虚。
汤用彤论及谢灵运序文称:“铭之序中,言庐山法师闻风而悦,乃指远公在远方闻天竺佛教流风遗泽而悦,非闻法显所言也。铭中有‘承风遗则’句可证。”(66)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第277页。其实“闻风而悦”与“闻风而动”“闻风而起”“闻风而逃”相类,“风”者,风声、消息是也,与“承风遗则”并无关涉。“承风遗则”典出屈原《远游》:“闻赤松之清尘兮,愿承风乎遗则。”(67)朱熹:《楚辞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06页。闻风者,听到消息而已;承风者,继承遗风是也。二者毕竟大相径庭,实在不宜混淆。
综上所述,义熙十年七月底,法显来到建康之后,除了与佛陀跋陀罗合作译经,还有机会与谢灵运交往,详述天竺佛影圣迹。慧远法师闻讯而喜,所以法显有幸被邀请与佛陀跋陀罗、谢灵运一起“随喜幽室,即考空岩”。随喜者,同游寺院之谓也。慧远这才有机会在庐山第一次见到法显,并始见《法显传》初稿。故而义熙十二年,慧远再见到法显,其《跋》有“重问游历”云云。法显据实详细告之,慧远因看过《法显传》初稿,故对其“先所略者,劝令详载”,于是“显复具叙始末”,详载其经历,最后完成《法显传》定稿。这些恰可以说明,《法显传》最后跋的作者就是慧远。
如是,《法显传》成书过程应该是经过了五个阶段:其一,西行时随时以手札记录见闻,累积成原始记录稿;其二,义熙九年七月十四,法显登岸归国后,即利用余暇撰写初稿,作修订补充;其三,义熙十年七月底,法显到达建康道场寺,并于是年完成《法显传》初稿。其四,法显得识谢灵运,曾与谢灵运“随喜”,同赴庐山见慧远,慧远得见《法显传》之初稿;其五,义熙十二年,法显应慧远之邀上庐山“共冬斋”,慧远“重问游历,其人恭顺,言辄依实。由是先所略者,劝令详载。显复具叙始末”,遂完成《法显传》定稿。稿成之后,慧远法师为之作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