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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国情怀、人类情怀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

2021-11-30

关键词:家国共同体情怀

陈 杰

引 言

家国情怀与人类情怀都是具有鲜明中国特色的词语,用来表述深为中国人服膺的情怀。家国情怀中的“家”不是西方人理解的束缚个体自由的暂时性契约组织或与公共领域相对的“私人领域”,而是由以亲子关系为核心的亲属组成的最基本、最亲密并具有无限包容性的血缘或拟血缘共同体;家国情怀中的“国”也不是西方式的封闭、排外、争利、好斗的民族国家,而是立足于特定主权、领土及民众而又具有天下关怀、追求世界和谐的文化-族群共同体;家国情怀中的“情怀”,不是单纯、低级的感情,更不是反复无常的情绪,而是一种建立在一定认知基础上具有一定思想或价值内涵的比较稳定的情感。家国情怀,实际上是在家、国生活实践中自然形成并得到自觉培养的对家、国的关爱之情,其实质是一种超越一己之私认同和追求亲密合作、和谐相处的共同体生活的情怀。人类情怀则是对整个人类的关爱之情及对人类成员之间亲密合作、和睦相处的认同和向往之情,它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直接心理动因。人类情怀脱胎于古代中国人的“天下关怀”,而不同于西方式的普世主义情怀。后者把自身文明标榜为普世价值,并妄图以之强行取代其他文明,结果只导致了数不尽的冲突,造成了人类内部的对立和分裂,因而实质上是一种“非人类情怀”,甚至是一种“反人类情怀”。人类情怀或天下关怀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在家国情怀的基础上形成的。如果说家庭是基于血缘认同形成的人类共同体,国家是基于文化-族群认同形成的更大人类共同体,那么人类命运共同体就是基于对整个人类共同命运和共通人性的认同形成的最大人类共同体。这三种共同体不仅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即它们都意味着成员之间不可分割、休戚与共的关系,而且彼此之间是相互贯通的:如果说血缘认同可以消除家庭成员之间的隔阂让家变为一个亲密共同体,那么文化-族群认同则可以化除血缘界限把国变成像家那样的亲密共同体,而对人类共同命运和共通人性的认同又可以化除文化-族群界限使整个人类变为像家、国那样的亲密共同体。家、国、人类命运共同体由此构成了一个不断扩大又相互连通的同心圆序列:家—国家—人类一家或天下一家。正因为如此,基于家庭共同体和国家共同体生活形成的家国情怀构成了培育人类情怀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源头活水。不过,仅有家国情怀还不足以激发人类情怀。只有真正认识到人类是一个命运共同体,形成深切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家国情怀才能扩展为人类情怀并导向于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实际行动。如果只有家庭共同体意识和国家共同体意识而没有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家国情怀就可能沦为狭隘的家族主义和排外的民族主义,而所谓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也就会变成一句空话。

一、 家国情怀:培育人类情怀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源头活水

如果说家国情怀是“齐家治国”的直接心理动因,那么人类情怀就是“平天下”或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直接心理动因。不过,人类情怀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由家国情怀延伸而来的。可以说,家国情怀是培育人类情怀及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源头活水”。

(一) 家国情怀构成了培育人类情怀及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原初情感动力

从直接意义上看,人类情怀而非家国情怀才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情感动力。问题是,没有家国情怀这个基础,所谓人类情怀就会变成空洞的说辞或沦为虚情假意。近代以来,许多西方国家之所以在口头上高喊“博爱”,在行动上却极尽压榨弱者、掠夺他国之能事,在一定意义上就是因为它们的“博爱”没有家国情怀的支撑而流于虚假的宣传。中国儒家也提倡博爱,比如孔子主张“泛爱众”(1)杨伯峻:《论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5页。、董仲舒倡导“忠信而博爱”(2)董仲舒:《春秋繁露》,张世亮、钟肇鹏、周桂钿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383页。等,但与西方不同,儒家的博爱不是抽象、空洞的爱,而是发自一个真实、不竭的情感源头——中国人的家国情怀。家国情怀包含家庭亲情和爱国之情,其中家庭亲情又是爱国之情的源头,在家国情怀中居于基础地位。

人的生命来自父母,又通常在父母的抚育、照顾下长大成人。父母对子女的“慈爱”和子女对父母的“孝爱”构成了家庭亲情的主要内容。很多其他高级动物,出生不久即可站立乃至跳跃奔跑,并很快能够自食其力,只需要“母亲”短暂的哺育即可进入成年时期。与它们相比,人类幼儿在出生时处于极不成熟的状态,不但需要母亲无微不至的照顾,而且需要父亲全力以赴的抚养才有可能存活下来。父母对子女的慈爱既出自本能,又在忘我养育子女的过程中不断加深。父母对子女忘我的“慈爱”又催生了子女对父母的“孝爱”。由于父母对子女生活的全身心投入,也由于幼年子女对父母的全方位依赖,子女和父母之间形成几近同体共生的关系。正是在这种几乎不分彼此、浑然一体的关系中,子女本能地意识到爱自己就得爱父母而爱父母不啻爱自己。于是,“孝爱”在不觉间得以形成。“孝爱”的产生是如此自然,以致其看上去似乎是一种天生本能。正因为如此,美国学者“罗斯文认为孝作为一种家庭角色的实现,既不是基于规则遵守,也不是基于一种契约,而是出自孩子们对父母所给予的充沛慈爱的‘自然反应’”(3)张祥龙:《在中西间性里反对个体主义——从罗斯文的书谈起》,《道德与文明》2018年第4期。。子女对父母开始时不自觉的“孝爱”在其成长过程中又增添了自觉的成分。父母对子女深沉的爱,由于在子女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在子女出生以后和成长的过程中仍然绵绵无尽,因此烙刻在子女的记忆深处,甚至融入他们的骨髓和血液之中。一旦子女长到一定年龄和有了一定意识,去反思和回溯自己的生命起源、成长历程时,就不能不认识到父母对自己的深恩厚德,不能不对父母产生自觉的感恩之情即孝爱之情。《诗经·小雅·蓼莪》生动地描绘了子女对父母大恩大德的认识以及对父母的恩德无以为报的感激心情:“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哀哀父母,生我劳瘁……无父何怙?无母何恃?……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在家庭的教育和社会的引导下,这种孝爱之情又会进一步巩固加深。这样看来,慈爱和孝爱都是最自然、最真实、最深切的情感,而且发自肺腑,源源不断。如果说西方人所谓的“博爱”是空洞、抽象的爱,那么中国人所看重的慈爱和孝爱就是自然产生并在家庭生活中不断加深的爱,丰富、细腻而深厚。它们可以让一方捕捉到另一方最细微的感受、最微妙的需求而积极给予回应,可以让爱的双方亲密无间、不分彼此、融合为一,从而成为父母和子女爱家、持家、护家的本源性动力。

无论慈爱还是孝爱都不是自私、狭隘的爱。中国主流思想向来主张“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4)杨伯峻:《孟子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12页。,强调把对亲人的爱“推扩”到其他人身上,甚至在必要时可以为了“博施济众”而牺牲家庭。如果把一个人对亲人的爱看作源初的爱而把他对其他人的爱看作派生的爱,那么正因为前者是真切的,后者才有可能是真切的。正如郭齐勇指出的那样:“爱我们的亲人,是爱社会上其他人的基础……在正常、和谐家庭的氛围中,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爱,养育、陶冶了我们的爱心。长期在这样的情感滋养、浸润下,人的心灵与心理渐趋健康而有了沟通性、包容性与责任感。”(5)郭齐勇:《墨儒两家之“孝”“丧”与“爱”的区别与争论》,《哲学研究》2010年第1期。假如一个人连亲人都不爱,只能说明他失去了爱的机能,因此不可能真正地去爱其他人;而假如一个人没有经历过亲情这种真切的爱的体验,便不会了解什么是真正的爱。在这两种情况下,即使他打起博爱的旗号,这种所谓的博爱也要么是虚假空洞、缺乏动力的,要么是简单粗暴、强人所难的。

家庭亲情的“推扩”是没有界限的,从家人开始可以推扩到国人即一国同胞身上。之所以能够把对亲人的爱推扩到一国同胞身上,是因为他们与自己享有共同的历史传统、文化习俗、生活方式和心理习惯,因而很容易被识别为“自家人”。当把对亲人的爱推扩到一国同胞身上时,爱国之情就形成了,国也仿佛成为一个大家庭。这时,家与国连成一体,爱家之情与爱国之情融成一片,家国情怀由此诞生。家国情怀的形成证明亲情完全可以超越狭隘的家庭范围,扩展到广泛的人类成员身上。有了家国情怀这个基础,人类情怀才有可能产生。若没有家国情怀,就不可能产生人类情怀。可见,一个人只有从真切的家国情怀特别是家庭亲情开始才可能形成真切的人类情怀并以此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

(二) 家国情怀蕴含着培育人类情怀及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价值观念原型

培育人类情怀、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意味着超越自我关爱他人乃至整个人类,并与他们结成一体、患难与共、同舟共济。这需要超越孤立的个体意识、形成某种共同体观念才有可能做到。而最初的共同体观念正是在家国情怀中孕育出来的。可以说,家国情怀尤其是家庭亲情蕴含着培育人类情怀及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所必需的共同体观念的原型。

如前所述,家庭亲情是最自然、最真切的情感,其主要表现为孝爱和慈爱。虽然孝爱和慈爱具有不同的指向、内容和功能,但它们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即它们都意味着化除一己之私,为亲人考虑,并在互相尊重、彼此关心中结成紧密的家庭共同体、达到情如一体的境界,而不意味着以自我为中心一味向亲人进行索取和占有。梁漱溟指出,“人在情感中,恒只见对方而忘了自己……凡感情厚的必处处为对方设想,念念以对方为重,而把自己放得很轻”(6)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87页。。正是在孝爱、慈爱等这些深厚的感情经验中,人们养成了尊重对方、关爱他人的习惯,懂得了与他人互帮互助、和谐共处的道理,形成了初步的共同体观念。正如孙向晨指出的那样,“人们通过‘孝’的机制,以最切己的方式把人从自我中心中超拔出来,以对生命感恩的方式来超越自我而热爱自己最亲近的他人——父母”(7)孙向晨:《论中国文化传统中“家的哲学”现代重生的可能性》,《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如果说“孝”是子女超越自我热爱父母的话,那么“慈”则是父母超越自我热爱子女。而一旦超越了狭隘的自我,学会了热爱他人,一种休戚与共的共同体观念就产生了。

如果把蕴含在家庭亲情之中的共同体观念推广应用到国家范围内,家庭亲情就扩展为“家国情怀”,国也就变成了像家一样的紧密共同体即形成所谓“国家”。不过,虽然国家及爱国之情是由家庭及家庭亲情延伸而来,但与家庭这个共同体相比,国家共同体更大、更重要、更完备,并关乎千万个家庭的幸福乃至生死存亡。所以,在家、国利益一致时,家国情怀往往表现为保家卫国的情感和实践,然而当其不一致时,家国情怀就需要表现为舍家为国的气概和行动。“国家”和“家国情怀”的形成证明家庭亲情中蕴含的共同体观念可以适用于比家庭更大的范围。如果把这种共同体观念进一步推广应用到全世界,家国情怀就扩展为人类情怀,人类也就变成了像家一样的紧密共同体即形成所谓“天下一家”。在人类共同体这个大家庭中,每个国家都是其不可分离的成员,都与其他成员休戚相关,都应该为这个共同体的和谐、安宁、繁荣和幸福进行努力,甚至做出必要的牺牲。如果奉行对立思维、霸权主义,搞唯我独尊、利益独占的零和博弈,不但会损害共同体,而且最终必然伤及自身。

可见,正是因为中国人的家国情怀本身已蕴含了超越个体的共同体观念,所以中国人才能够形成人类情怀、提出和践行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相反,萌芽于希腊时期而成形于近代的西方个人主义意识形态为了抬高个人的价值而极力贬低家庭及家庭亲情,结果使得西方人难以形成人类共同体思想及与之相应的人类共同体情怀。个人主义一方面把个人看成在性质上独立、价值上自足的个体,结果割断了个人与他人、社会之间的有机联系,从而阻碍了共同体观念的出现;另一方面,把个人视为占有性、进攻性的个体,结果将导致霍布斯所说的“每一个人对每个人的战争”(8)霍布斯:《利维坦》,黎庶复、黎廷弼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年,第94页。——即使通过契约建立国家也难以完全抑制个人的占有和争斗冲动,从而妨碍了共同体情怀的形成。虽然在西方也有不同名目的社群主义,但正如法国学者莫兰指出的那样,“目前存在于大国内部的社群主义被用来维系集体认同,却没有唤醒高于个体的共同体意识”(9)埃德加·莫兰:《伦理》,于硕译,上海:学林出版社,2017年,第219页。。在个人主义意识形态指导下建立的一些西方民族国家也复制了个人的这些特性,往往把其他国家当作对手或敌人,把世界当成争权夺利、弱肉强食的战场,结果导致了两次世界大战和无数区域性纷争,以致罗素声称西方式“国家主要是一个杀外国人的组织机构”(10)伯特兰·罗素:《罗素思想小品》,张广勇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8年,第254页。。可见,家国情怀与人类情怀及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是相连相通的,而个人主义意识形态与人类情怀及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是尖锐对立的。没有家国情怀,就难以确立人类情怀及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

二、 人类共同体意识:家国情怀扩展为人类情怀的中间环节

中国人有着浓烈、深厚的家国情怀,但这种情怀有沦为狭隘的家族主义和民族主义的可能。无论在历史上还是在现实中,家族腐败屡见不鲜,排外行为时有出现,就说明了这一点。怎么才能突破家庭和国家的界限,将家国情怀扩展为对全人类的关爱并导向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呢?这需要具备人类共同体意识才能做到。即只有深刻认识到整个人类是一个共同体,家国情怀才能扩展为人类情怀。家国情怀本身已蕴含着某种共同体观念,这为人类共同体意识的产生提供了前提条件。不过,人类共同体意识毕竟与家国共同体观念不同,并不会随家国情怀自动出现,而是需要经过自觉的文化努力才能培养出来。

(一) 人类伦理共同体意识:人类共同体意识的古代形态

古代中国人有着鲜明的天下意识,而“‘天下’云者,即人类全体之谓”(11)梁启超:《先秦政治思想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192页。。因为这种天下意识主要是从伦理道德层面而不是从经济、技术、安全等实质上的角度看待人类共同体的,所以可以把它称作人类伦理共同体意识。它主要包括两个方面:同类意识和关联意识。同类意识是指把所有人——不论其肤色、民族、习俗状况、文明程度如何,都看作一类,即人类。同类意识在我国先秦时期就已经形成并延续至后世。《尚书》上就记载着“惟人为万物之灵”(12)《尚书》,王世舜、王翠叶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429页。的观点。孟子明确提出“恻隐之心,人皆有之”(13)杨伯峻:《孟子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200页。。荀子有力论证了“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14)王先慎:《荀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162页。。朱熹重申“人之性皆善”(15)黎靖德:《朱子语类》,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69页。。这些经典论述都表明,中国古代主流思想家都认同,人虽然可能存在贤愚之分、先觉后觉之异或民族身份之别,但在本质上都具有灵性、知觉、仁义,是天地间的高等存在,是同类。同类意识意味着人们不会把别人、陌生人乃至其他民族和其他国家的人看成“他者”、异类或敌人,而是会把他们视为和自己在本性上一样的人,并对他们的喜怒哀乐感同身受。人类世界之所以充斥着冲突和战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许多国家和民族总是抱着根深蒂固的“他者”意识,把其他国家和民族当作异类进行斗争。而如果牢固地确立起同类意识,人们就很容易设身处地站在其他人乃至其他国家和民族的立场考虑问题,并依照忠恕之道处理与他们之间的关系。这将导向于对天下太平的实际追求或构建人类伦理共同体的实际努力。

关联意识是认为人与他人、社会之间存在着相互依存、休戚与共的关系,而任何人都不能离开这种关系独立存在。这种关联意识可用儒家关于“人”的观念来说明。在儒家看来,所谓人,不是原子式的、孤立的个人,而“是社会关系连续体中的关联性存在一方”(16)陈来:《中华文明的核心价值:国学流变与传统价值观》,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14页。。离开了与他人、社会之间的关系,人也就不成其为人。这种关系不是外在的,而是内在的。换句话说,人“不是‘有’关系,或者‘进入’关系,而是由不可化约的关系性所构成”(17)安乐哲:《安乐哲比较哲学著作选》,贵阳:孔学堂书局有限公司,2018年,第292页。。关系首先包括与亲人之间的关系,但绝不限于此。极而言之,“家国天下,皆吾之身”(18)熊十力:《读经示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96页。;“人类全体才是‘自我’的极量”(19)侯宜杰:《梁启超文选》,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285页。。这意味着,世界上的任何人都处于以我为焦点的关系场域之中,都与我息息相关、休戚与共,即使这个人非亲非故且远在异国。在这种意识的引导下,古人往往把自己看成小我而把家庭、国家和天下视为层层扩展的大我,并把小我融入大我之中追求“齐家”“治国”“平天下”。

古代的天下意识或人类伦理共同体思想有着深厚的宇宙论依据。在中国古代主流思想看来,包括人在内的整个宇宙是个有机的整体。宇宙的各个部分之间同体共生,互相作用,紧密相连。在这一思想背景下,北宋程颢明确提出“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20)程颢、程颐:《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5页。。这一观点被后世思想家传承下来。比如,朱熹认为“天地万物本吾一体”(21)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18页。,王阳明也认为“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22)邓艾民:《传习录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30页。。在“万物一体”视野下,人与自然之间一体共生,构成了宇宙共同体;人类内部之间更是互依互存,构成了人类共同体。在此,人类共同体思想在宇宙论层面得到了有力论证,具有了哲学理论的坚固支撑。

正是因为有这种明确的人类伦理共同体意识,所以“亲仁善邻”“协和万邦”才成为中华文明一贯的处世之道。历史上,在这种意识的支配下,不但许多仁人君子突破狭隘的家庭和国家界限,“视天下之人,无外内远近,凡有血气,皆其昆弟赤子之亲,莫不欲安全而教养之”(23)邓艾民:《传习录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13页。,而且一些开明的统治者也往往奉行“厚往薄来”“以德服人”政策,用以处理与周边民族之间的关系。如果没有这种意识,家国情怀就可能沦为狭隘的家族主义和民族主义,而无法上升到天下情怀,扩充为对整个人类的关爱。

(二) 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人类共同体意识的当代形态

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现在已经成为中国引领世界发展潮流的一面旗帜,赢得越来越多国家的响应和支持,并多次被写入联合国相关文件之中。由中国首先提出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不是偶然的。中国传统文化固有的“协和万邦”“天下太平”“天下为公”“万物一体”等思想为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提供了丰富的养料。新中国成立以来,先后提出并推动落实了和平共处五项原则、求同存异、不称霸、和谐世界等外交思想,成为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的先声。在此基础上,根据新的国内条件和国际形势,习近平于2013年创造性提出了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其后,这一思想在实践中不断趋向完善,已形成一个完整的理论体系。

与中国古代人类伦理共同体思想相比,习近平提出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具有三个特点。第一,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扎根于深厚的现实生活土壤中,反映了人类互相依存、休戚与共这一客观事实。习近平指出:“这个世界,各国相互联系、相互依存的程度空前加深,人类生活在同一个地球村里,生活在历史和现实交汇的同一个时空里,越来越成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运共同体。”(24)习近平:《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1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18年,第272页。人类之所以在客观上成为一个命运共同体,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经济全球化和技术全球化的深入发展几乎将所有国家都纳入世界市场和国际分工体系;二是日益严峻的全球性挑战如气候恶化、恐怖主义等使得任何国家都不可能独善其身,迫切要求世界各国齐心协力、采取共同行动去解决。与此相比,古代人类伦理共同体思想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古人道德修身的主观要求提出来的,主要是一种理论想象,缺乏现实依据。第二,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追求国家与国家之间、文明与文明之间的平等对待、相互尊重和交流互鉴,而古代人类伦理共同体思想则把华夏族看成文明中心,把周围其他民族看作未开化的夷狄,把天下视为由中心向四周文明程度不断递减的等级化秩序,因而主张“用夏变夷”,把人类文明的提升视为由中心向周围辐射的单向过程。第三,在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的指引下,当代中国主要通过经济开放、技术合作、人员交流、资金融通、信息共享等手段发展与其他国家的协作关系,由此建立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是实质性而非名义性的共同体。而依照人类伦理共同体思想,古代中国主要通过册封制、羁縻制、和亲制、朝贡制等建立其他国家对中国的隶属关系,由此建立的天下秩序或人类伦理共同体只是一种表面上的礼仪性秩序,缺乏实质内容。

正是在这种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的引领下,中国人把自己的家国情怀扩展为对人类的关爱之情。出于这种关爱之情,中国人民“始终密切关注和无私帮助仍然生活在战火、动荡、饥饿、贫困中的有关国家的人民,始终愿意尽最大努力为人类和平和发展作出贡献”(25)中共中央党史和文献研究院:《习近平关于中国特色大国外交论述摘编》,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20年,第138页。,大力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有力促进了人类进步事业。

三、 积极培育家国情怀与人类情怀:顺利推进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前提条件

家国情怀内在地蕴含着人类情怀。只要人们认识到家庭和国家是命运共同体,认识到整个人类也是命运共同体,家国情怀就会生发出人类情怀。家国情怀与人类情怀相连相通,又不能互相取代。只有正确把握家国情怀与人类情怀并积极予以落实,才能顺利推进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

(一) 以家庭为基石,维护家庭亲情

拥有家庭是人类的重要特征。其他高级动物,如黑猩猩,虽然也是“母亲”所生,但一旦成年就会永远离开“母亲”,且不知“父亲”为何物,从来没有形成稳固的家庭。“现在的人类学界对此已达成这样的共识,即尽管人类的家庭形式、亲子关系的格局多种多样,但人类一直就有某种家庭,从来就没有过完全无家庭的无母无父的混交时期”(26)张祥龙:《家与孝:从中西间视野看》,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第67页。。

安顿好家庭是推动国家建设和人类命运共同体构建的基础工程。这是因为“家,是每一个人安全感、归属感、归宿感和幸福感满足的最重要来源,是最基本、最普遍、最稳定、最自然也最重要的人类生活单位”(27)笑思:《家哲学:西方人的盲点》,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39页。。所谓“家齐而后国治”(28)王文锦:《大学中庸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2页。、“正家而天下定矣”(29)《周易》,杨天才、张善文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331页。,就是说,只有守护好家庭,国家建设和人类命运共同体构建才能获得稳固的根基。如果家庭这个根基坍塌了,那么“治国平天下”就会成为可望而不可即的空中楼阁。赵汀阳指出,“就可能性而言,家庭是个人利益计较趋于最小化的一种生态环境,最有利于形成无条件的互相关心和相互责任……于是,家庭原则被认为是处理一切社会问题、国家问题乃至天下问题的最优原则”(30)赵汀阳:《天下的当代性:世界秩序的实践与想象》,北京:中信出版社,2016年,第86页。。所谓“家庭原则”就是关爱他人、讲究责任、注重合作、追求和谐的原则。因此,只有按照家庭原则才有可能建立起友善型、合作型国家。相反,如果按照西方的个人主义原则去构建国家,那么如此构建起来的国家就会复制个人争权夺利的特性,趋向于成为掠夺性、争斗性国家。基于同样的道理,也只有按照家庭原则才有可能构建一个和谐的世界。换句话说,“除非天下能按照家庭的模式进行治理,否则它将不能得到和平与和谐”(31)赵汀阳:《天下体系:世界制度哲学导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99页。。中国正是因为重视家庭并按照家庭原则对待世界,所以才能提出和践行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与此相反,“家在西方价值观念体系中一贯的不重要,帮助导致了‘天下一家’的政治在西方变得不可能。”(32)笑思:《家哲学:西方人的盲点》,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5页。

综上所述,“我们必须承认,家庭是政治生态的本源与根据;如果没有美满的家庭,就没有美满家庭导致的兴旺社会,政治规则将形同虚设或者更糟。”(33)安乐哲:《儒家角色伦理学:一套特色伦理学词汇》,孟巍隆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86页。因此,只有培育和维护深厚的家庭亲情,守护好家庭,国家建设和人类命运共同体构建才能具备坚实的基础。

(二) 以中国为重心,巩固爱国之情

只有建设和拥有一个强大的中国,才能为千万个家庭提供安全的生存环境,也才能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提供坚实的后盾。一个支离破碎、积贫积弱的中国,只能导致无数家庭妻离子散,让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变成一厢情愿的空谈。所以无论从安顿家庭着眼还是从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着眼,都必须以中国为重心,把中国建设好、守护好。

现代中国不仅是一个独立自主的现代国家,而且是一个特色鲜明、历史悠久的文明国家。作为现代国家,与其他现代国家一样,中国拥有自己的主权、领土和国民,并承担着一定的对内和对外职能,如维护公共秩序、兴办公共事业、抵抗外来侵略、保证国防安全等。与其他国家不一样的是,作为文明国家或文明型国家,中国延续和守护着自己的一套独特的价值。在这套价值中,就本文讨论的主题而言,最重要的是对家庭的看重和对天下即人类整体的关怀。

就家庭价值而言,几乎没有任何国家像中国这样看重家庭。比如,早在古希腊时期,西方人就把家庭贬斥为城邦的对立面,柏拉图甚至在《理想国》中取消了家庭。到了中世纪,西方人追求所谓灵魂的救赎,因此把自己奉献给了上帝和教会,而仅把家庭视为俗世生活的低级场所。到了近代,西方主流思想家把家庭看成家庭成员通过契约建立的暂时性机构——这种机构对父母来说是不得不担负的累赘,对子女来说是不得不接受的枷锁。在现实中,选择独居、离婚或离家的西方人越来越多。家庭在西方社会重要性的不断降低让英国哲学家罗素也不由得感叹“如今家庭日趋衰弱”(34)罗素:《罗素论中西文化》,杨发庭等译,北京:北京出版社,2009年,第22页。。相形之下,只有中国一开始就把家庭视为人生意义、社会生活和政治秩序的源发地加以尊崇,并坚持至今。可以说,在这个世界上,最看重家庭的是中国。因此,只有建设好、守护好中国,才可能建设好、守护好家庭。

就人类或天下价值而言,“‘天下’观念是中国文化最具特色、最具宏大愿景的一面”(35)孙向晨:《民族国家、文明国家与天下意识》,《探索与争鸣》2014年第9期。,它展现的是对人类的整体性关切。中国自古以来就有协和万邦、天下太平的追求,即使进入近代后因饱受帝国主义侵略而处于风雨飘摇的时刻,中国人也没有放弃世界大同的理想。一俟中国发展起来,中国人就适时地提出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并积极予以落实。中国的迅速发展及其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巨大努力让英国学者罗思义由衷赞叹“当今中国已成为人类共同利益取得决定性进步的关键点。”(36)解读中国工作室:《读懂中国:海外知名学者谈中国新时代》,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50页。与中国相反,“西方世界所能考虑的最高原则就是‘国家利益’,这是西方化现代世界的法则,也是美国人的口头禅”(37)孙向晨:《民族国家、文明国家与天下意识》,《探索与争鸣》2014年第9期。。在这种鲜明对比下,也可以这么说,只有建设好、守护好中国,才可能顺利推进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建设好、守护好全世界。

(三) 以其他国家为伙伴,培育人类情怀

第一,杜绝唯我独尊心态,树立相互尊重信念。每一个国家、每一种文明都有自己独特的价值。因此,对任何一个国家和任何一种文明都应予以尊重。然而遗憾的是,一些西方国家在近代以来养成了唯我独尊心理,认为只有西方文明才是真正高级的文明,往往居高临下、颐指气使地强迫非西方国家接受西方的价值观和实行西方式的政治经济制度。这不仅让后者陷入动荡和贫困之中,而且对人类文明的整体发展和进步构成了严重威胁。只有杜绝这种唯我独尊心态,树立和落实相互尊重的信念,才能为顺利推进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提供必要条件。

第二,破除对立冲突思维,树立平等合作理念。面对不断加深的全球化趋势和层出不穷的全球性挑战,世界各国只有携起手来、紧密合作,才能创造美好的未来。然而,一些西方国家仍然奉行零和博弈、对立冲突思维,往往把其他国家当作对手进行防范,甚至当作敌人进行斗争。只有破除这种对立思维,树立和落实平等合作理念,才能为顺利推进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提供切实条件。

第三,克服自私自利心理,树立共同发展理念。全球化的深入发展早已使世界各国处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之中。然而,一些西方大国无视世界各国互相依存这一事实,仍然奉行利己主义,搞以邻为壑那一套。正如罗素所说:“在西方,不论是国家还是个人,所热衷追求的正是占有、自恃,以及统治。”(38)罗素:《罗素自选文集》,戴玉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176页。只有克服这种自私自利心理,树立和践行共同发展理念,才能为顺利推进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提供良好条件。

四、 结 语

中国人历来具有深厚的家国情怀和人类情怀,把实现家庭和谐、国泰民安与天下太平视为人生的内在要求和人生意义之所在,而没有孤立的个人意识,也不推崇个人利益。与之相反,西方人有着根深蒂固的个人主义意识形态,认为独立的个人是最本真的存在,把家庭、国家和天下视为外在的甚至束缚个人的东西,因此缺乏真切的家国情怀和人类情怀。如果说家国情怀是齐家治国的直接心理动因,那么人类情怀就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直接心理动因。家国情怀特别是其中包含的家庭亲情是在家、国生活实践中自然形成的,又得到中国文化自觉的培育。人类情怀则起源于家国情怀。没有家国情怀,就不可能形成人类情怀,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也无从谈起;但仅有家国情怀,未必产生人类情怀。只有深刻认识到人类是一个命运共同体,真正具有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家国情怀才能扩展为人类情怀并导向于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实际行动。顺利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需要正确把握和落实家国情怀与人类情怀。只有维护好家庭亲情,把家庭建设得稳固和谐,才能为国家建设和人类命运共同体构建打下坚实基础;只有巩固好爱国之情,把中国建设得更加强大并把中国人特有的家庭亲情和人类情怀充分发挥出来,才能为维护家庭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提供有力保障;只有培育好人类情怀,把其他国家当作伙伴予以尊重、进行合作并推动与其共同发展,才能为顺利推进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提供良好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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