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传统女将文化视域下的女土司秦良玉形象
2021-11-30马强
马强
(西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历史地理研究所, 重庆 北碚 400715)
中国传统文化中,女将文化是一道颇具传奇色彩的亮丽风景线。所谓女将文化就是以历史上军事战争中女性为主角形成的巾帼英雄历史原型、故事文本、演义传说及其诗词题咏、戏剧曲艺、口述史料及其名胜古迹等文化现象。中国历史上女将文化源远流长,出现过诸如妇好、荀灌、冼夫人、花木兰、平阳公主、穆桂英、唐赛儿、梁红玉、秦良玉、冯婉贞等巾帼英雄。这些女将人物均为当时及后世社会因崇敬而津津乐道。她们有的是真实的历史人物,有的是真实与传说交相掺杂者,有的则是以真实的历史事件为背景虚构出来的理想人物并在后世得到传颂与传播。由于中国传统社会是女性长期处于从属地位的男权社会,因此女将文化不仅具有一定意义上反传统的特殊性,而且往往折射出传统中国人特有的历史观、审美观及其性别文化审美意义。而在中国女将人物中,明季川东石砫女土司秦良玉为载入二十四史并留下专门传记的著名女将之一①,其参与平定播乱、远征援辽、镇压奢崇明土司叛乱、阻击张献忠流寇入川等传奇人生经历不仅符合传统时代家国同构的主体价值观念,也以传奇式的巾帼豪杰一生书写了中国女将文化的瑰丽篇章,因而秦良玉及其文化现象具有重大研究意义。
一、秦良玉——古代巾帼英雄的典范性
中国历史上,战争是一种长期存在的社会现象。从性别角色来看,军事战争的统帅与军队人员主要由男性构成,男性一直是军事文化的主体,女性扮演的似乎只能是相夫教子,以纺织持家为主的“内属”角色,这也确实是中国历史上男女两性社会角色的常态。但是,女性并非完全与战争绝缘,中国历史上也产生过不少能征善战的杰出女将军、女英雄,她们常常被誉为“女将”“巾帼英雄”。历史上女将现象的出现至少可以追溯到遥远的商代,商王武丁之妇“后母辛”(妇好)就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能征善战的女将军,根据殷墟发现的妇好墓葬及其甲骨卜辞,商王武丁之妇“后母辛”(妇好)能征善战。甲骨卜辞表明,“后母辛”(妇好)曾多次挥师对土方、巴方、夷方、羌方等战斗,曾统兵一万三千多人攻羌方,俘获大批羌人。北朝时期的花木兰代父从军,最终凯旋而归,成为传说色彩极浓的巾帼英雄。南朝时期岭南越族俚人冼夫人曾经在侯景之乱中率兵北上,大破叛军,因功被陈朝封为中郎将石龙太夫人,享受“赉绣幡油络驷马安车一乘,给鼓吹一部,并麾幢旌节,其卤簿一如刺史之仪”②的待遇。后来又长期经略岭南,有力地捍卫了南方边疆的稳定。初唐贞观年间的樊梨花文武双全,与丈夫薛丁山率军平定西北边乱,是古代四大巾帼女英雄之一,后世戏曲《寒江关》《马上缘》《三休三请樊梨花》《姑嫂英雄》《梨花挂帅》《梨花巡营》,都与樊梨花相关。唐高祖李渊第三女平阳公主是初唐杰出女将,曾统领千军万马东征西战,平定关中,驻守娘子关,攻克长安,帮助其父李渊建立帝业,并创建了中国第一支娘子军,“娘子关”这一地名因之沿用至今。宋代的穆桂英、佘太君虽然只是戏剧人物,却演化成著名的杨家将故事久演不衰,在民间广为流传,并且成为多种戏剧表演的经典曲目。至于明代的秦良玉,更是以其平播、援辽、镇叛、保境等忠贞卫国的英烈事迹入载正史传记。历史上这些女将或襄助君王,赞画军事,随军征战;或代父从军,报效国家;或挂印出征,血洒疆场,皆不输须眉,中国军事战争史因为女性的参与增加了精彩性与传奇性。在这其中,秦良玉以其在民族战争远征援辽及其平定土司叛乱、阻击流寇入川的非凡人生,书写了中国女将文化最为壮丽的篇章③。
秦良玉在中国女将文化中不同于他人的独特性在于历史的真实性。其出身、婚姻、袭职、征战、武功、遭际、名望直至晚年名节,都有历史记载,信而有征,并无任何虚构。据史载,秦良玉历史形象的原型并非传统闺房柔弱淑女,而是高大健硕,具备巾帼武将的体态特征。朝鲜使臣黄中允曾经有幸亲睹秦良玉之女将风采,其日记有如是描写:“是日行至曹庄,遇马门秦氏,体甚肥大。网巾、靴子、袍带,一依男子。能文墨,熟兵书。马上用八十斤双剑,年可三十五六许……凡女兵四十余名,着战笠,穿战袍,黑靴,红衣,跨马驰奔,不啻男子骁健者”④。另有专家据秦良玉的遗物——战袍尺寸推测,秦之身高在1米85以上[1]。清人王培荀曾经见过崇祯皇帝赐给秦氏的红袍,在其笔记中说“明怀宗所赐红袍,鲜艳如新,两金龙直立,较今人衣长一尺,其躯干雄伟可想”[2],均可互为印证。由此可知,秦良玉身体魁梧高大,本身就具备赫赫武将的先天优势,为女性中所罕见。这不仅使她具有一般女子不具备的先天外形条件,也为她在战场上纵横驰骋、叱咤风云奠定了先天良好的身体外形基础。同时,秦良玉也并非仅仅是一员擅长征战杀伐的名将,而是“兼通词翰”,有较高文化素养。《明史·秦良玉传》说:“良玉为人饶胆智,善骑射,兼通词翰,仪度娴雅。而驭下严峻,每行军发令,戎伍肃然。所部号白杆兵,为远近所惮”[3]。王培荀《听雨楼随笔》还记载“秦良玉据贼,武略过人。草檄如飞,兼优文墨”[4]。此外,秦良玉在明朝将臣中虽然实际官阶并不算高,也要面对复杂的上下左右人际关系,却能够始终保持女性将军的地位与尊严。清初孙钅其《蜀破镜》记载的一件轶事很能反映秦良玉的个性与节操,给人印象深刻:“绵州陆逊之罢官家居,(邵)捷春请往按行营垒。过良玉。良玉冠带佩刀,率数十人出。右毅卒,左健婢,皆戎装,握槊夹毡帐立。不敢仰视。既而为陆置酒,长叹曰:‘开府不知兵。吾一妇人受国恩,应死。所憾者,与妄人同死耳’……逊之伟其论,起而酬爵,误牵良玉袖。良玉变色起立,拔佩刀断袖。逊之大惊,出”[5]。这个故事不能从一般所谓封建女性严守贞操角度理解。秦良玉通墨翰词章,虽然其诗文作品没有流传下来,但其“兼优文墨”应该是毋庸置疑的⑤。这样有武功又有文化的女性,自然保持着一位女性将军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风度与人格尊严,可以说中国古代理想的儒将素质与风范在她身上兼而有之,这些特点使秦良玉在明末诸多风云名将中因其女性的特殊角色而格外“惊艳”。清人陈莲叔说:“良玉之贤也,于断袖见其节,于拒贼见其守,于预决成败见其智,于始终事明见其忠,于能守父命见其孝,信矣”[6],可谓准确揭示了秦良玉作为一代名将思想、气质、风范的特征。中国历史上的武将如战国时期的白起、王翦、项燕,楚汉之际的项羽、韩信、樊哙,三国时期的张飞、关羽、赵云,隋唐时期的程咬金、尉迟敬德等,大多武艺高强,忠勇盖世却不通文墨,而像三国周瑜、宋代岳飞及其秦良玉同时代名将卢象升这样文武双全者为数寥寥。秦良玉作为一员女将,能够在平播、援辽、定奢、讨逆等战争中屡建奇功,大放异彩,其先天伟岸体格、卓越心理素质禀赋及其非凡的个人修养、风范、节操发挥着很大的作用,这是秦氏在历史上备受景仰与赞誉的先决条件,也是她超越一般女性而与晚明诸多男性名将驰骋疆场、杀敌报国的特殊之处。
二、忠贞为国、舍家从征
如果说战争是人类社会政治的继续和不可避免的军事现象,那么在时势造英雄的大背景下,战争岁月往往会使大量精英人物从社会基层角落涌现至历史的核心舞台,聚焦于历史的特写镜头之下。秦良玉作为蕞尔之地的石砫袭职女土司何以从能够走出偏远封闭的西南山地,走上平定外患内乱的烽烟战场?何以能够走上国人为之瞩目的历史核心舞台?何以能够屡败强敌,数建奇功,甚至受到崇祯皇帝诏见赐袍、“平台赠诗”的殊荣?而且亡故后被南明政权赠予“忠贞”谥号,成为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一代名将与民族英雄?从秦良玉的家世、忠州地域文化、秦氏的个人先天禀赋、马氏土司家族文化等方面综合考察,这一奇迹的发生并非偶然,与秦良玉忠贞为国的思想观念有直接关系。清人何曰愈有感于秦良玉一生忠贞为国、战功卓著却史记零落及《明史》本传有阙略的缺憾,根据道光《石砫厅志》及《马氏家乘》等,特作《书明都督总兵秦良玉佚事》,对秦良玉一生的主要战功作了全面总结:“明都督总兵秦良玉者,奇女子也。其征播、征蜀、征辽、征奢崇明,复重庆,屡败张献忠、罗汝才于红崖、观音寺、青山墩诸大巢,蜀贼底定。征播之役,一日连破金筑等七寨,为南川路功第一,累迁至都督总兵。及张献忠犯重庆,玉献策,请保十三隘。抚臣邵捷春不听。又请尽起溪洞兵,恳给廪饩。捷春与陈士奇皆不许。献忠遂长驱大进,全蜀遂陷。《明史》已大书特书之矣。然玉之始末未得而详。余宦蜀年久,尝求其佚事而不得。道光庚戌,余权新都篆,广文刘石溪言尝见《石砫志》及《马氏家乘》于陈鹤亭处。因述所闻,得梗概焉”[7]。虽对秦良玉战功归纳可谓追述备矣,却没有对秦氏取得如此显赫战功的原因作出分析与结论。实际上追踪其一生的足迹,秦良玉取得辉煌功名的原因并不复杂,她的成功与其忠贞为国、忠君报恩的价值取向密切相关,因此她才能坚定不移地抗击外族入侵,不容地方叛乱,毁家纾难,报效国家。如何曰愈自己所言“当万历之时,天下尚未大乱,而教诸子皆成干城。一家驰驱王路,以纾国难,女为奇女子,男为烈丈夫。忠义出于一门,彪炳史册”[7]。
秦良玉出身于晚明贡生之家,其父秦葵,字载阳,贡生出身,好读书,淡泊于功名利禄,隐居于忠州鸣玉溪畔,自号鸣玉逸老,喜谈兵法,并且对天下形势有敏锐的观察和浓厚的忧患意识,曾教诲其子秦邦屏、秦民屏说:“天下将有事矣,尔曹能执干戈以卫社稷者,方称吾子也”[8]。这样的家庭环境,对幼年的秦良玉有深刻的影响。她曾经表达自己要建立超过东晋保卫襄阳城的朱序母亲韩夫人与唐代防守娘子关的平阳公主的功名⑥,说明其自幼理想远大。秦良玉二十二岁时,嫁石砫土司马千乘为妻,其战争生涯是随从丈夫征讨播州杨应龙叛乱开始的。万历二十七年,马千乘夫妇响应朝廷号召,率领石砫宣慰司土兵西上参与平定播州土司杨应龙叛乱,“千乘以三千人从征播州,良玉别统精卒五百,裹粮自随,与副将周国柱扼贼邓坎。明年正月二日,贼乘官军宴,夜袭。良玉夫妇首击,败之,追入贼境,连破金筑等七寨。已,偕酉阳诸军直取桑木关,大败贼众,为南川路战功第一”[3]。其后丈夫受监矿太监陷害死于云阳冤狱,“良玉代领其职”,正式以女土司身份走上征战岁月的历史舞台。不久,后金入侵辽东,东北告急,秦良玉勇赴国难,“都督秦夫人誓师入援。时中原荒旱,各镇兵观望不前。良玉裹粮誓师,驻兵宣武门外,商民安堵”[5],旋即进至榆关(山海关)。浑河血战,石砫土兵损伤惨重,兄秦邦屏战死,弟秦民屏重伤,却阻击了后金的攻势,进而解除了后金兵的北京之围。同年九月,秦良玉回乡征兵,适值永宁土司奢崇明反叛,奢崇明部将樊龙派遣使者带着金银和丝帛前来石砫想与秦良玉联络结盟。秦良玉怒斩来使,并且“即发兵率民屏及邦屏子翼明、拱明,溯流西上,度渝城,奄至重庆南坪关,扼贼归路”[3],挫败奢氏联秦反明的阴谋,表明秦良玉的政治立场已经超越一般土司认同而上升至国家认同高度。崇祯十七年三月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祯皇帝自杀,明朝灭亡,满清入关,定鼎天下,而农民军张献忠等再度入川,烧杀抢掠,涂炭生民。秦良玉更是同仇敌忾,坚决抗击,誓与明朝国家共存亡,史载:“明庄烈帝甲申崇祯十七年……献忠自荆州赴蜀,陷夔州。石砫土官秦良玉驰援,兵寡败归。先是,秦良玉自夔州败归,慨慷语其众曰:‘吾兄弟二人,皆死王事。吾以一孱妇人,蒙国恩二十年。今不幸至此,其敢以余生事逆贼哉!’悉召所部约曰:‘有从贼者,族无赦。’乃分兵守四境。后贼招土司,蜀无敢至石砫者”[9]。可以说,秦良玉一生报效国家,崇祯皇帝与明朝中央也给予秦良玉以应有的隆重嘉勉与荣誉,因此她才会说“感遇国恩二十年”,终生以艰苦卓绝的奋斗报效皇帝、效忠国家。秦良玉死后,南明王朝赐封“忠贞”谥号,也正是基于秦良玉一生的政治信念与言行。秦良玉的功成名就既是明末天下大乱、英雄用武的时势使然,更是自身禀赋与坚定信念抱负的组合。她的成功人生表明,历史上巾帼英雄的出现,并非仅仅个人天才所为,而往往是在国家危难之际少数优秀女性人物个人命运与国家、民族命运紧紧相连的结果。纵观漫长的中华民族历史,女将的出现总是在国家山河破碎、动荡不安的战乱时代,特殊的历史环境为杰出女性的涌现提供了历史机遇和用武之地。秦良玉的非凡一生证明,女性同样可以在军事战争中独当一面,甚至能够指挥千军万马,建立赫赫功名。
三、领兵治戎,英勇善战
女将文化的核心离不开女性人物的军事活动及其事迹。秦良玉首先是一代英勇善战名将,从中国军事史角度考察,她在兵荒马乱、战事频仍的明末动荡岁月中能够身经百战,少有败绩,而且多次能够以弱胜强,敢打硬仗,其战略、战术思想都值得深入研究。因主题所限,本篇论文无意于分析秦良玉的军事战略思想,而是试图从军事生涯探讨其在中国女将文化中的形象及其地位奠定。军事战争,无非攻守二字,但对军事家而言,这其中又大有奥妙,成败利钝,取决于军事家是否能够审时度势、因时因地制宜。清人陈叔莲曾评论说秦良玉用兵的特点在于“拒贼见其守”。良玉英才“度越明季,莫过于守隘之谋”,虽然一定程度上揭示了秦氏的用兵防守大于进攻的特点,实际上并非完全正确。
从秦良玉的军事生涯看,她的领兵征战首先在于严于治军,其次是灵活多变,“其驭下严而不苛,用兵神而莫测”。
秦良玉善于治军治家,所部纪律严明,有南宋岳家军之遗风:“秦邦屏之死也,秦良玉自统精卒三千赴辽,所过秋毫无犯。诏加二品服,即予封诰”[10]。对于家族亲属犯罪者,她能够大义灭亲,毫不含糊。史载:“有秦缵勋者,川东石柱土司秦良玉之族也。与华阳奸民某等潜伏内地,每作摇黄耳目。故贼得乘虚肆其凶,难民无不欲食其肉者”。秦良玉知悉后,“遣能役数人,即日东发,潜至其所。秦夫人果大喜,以大义灭亲自任,将缵勋等如数擒出,断其手足指,严军解至”[11]。
严肃治军,保证军队纪律严明,步调一致,是克敌制胜的基本保证。秦良玉善于利用地形,派兵布阵,主动进攻,在天启元年(1621)指挥的剿灭奢崇明土司叛乱的重庆战役中得到充分体现:史载“良玉斩使留银,率所部精卒万人,同弟民屏、侄翼明擐甲疾趋,潜渡重庆,营于南坪关,扼贼归路。遣兵夜袭两河,焚其舟以阻贼泛舟东下。自率大兵沿江而上,水陆并进。又留兵一千,多张帜旗,护守忠州,以为犄角之势。移文夔州设兵瞿塘,为上下声援”⑦。此次战役,秦良玉大获全胜,得到皇帝的嘉奖。
在明末诸军中,秦良玉率领的石砫土司“白杆兵”之所以战斗力颇强,敢打硬仗,长于冲锋陷阵,往往能出奇制胜,与秦氏严以治军、训练有素无法分开。秦良玉用兵灵活机动,以至于时人评论说其“用兵神而莫测”[6],也是有根据的。第一次率军征讨播州杨应龙,面对黔北复杂的山川地形,“良玉别统精兵五百人从,连破金筑七塞,取桑木关”[12],出奇制胜。当然战争中根据敌我双方的兵力与态势及其地理形势,是否善于防守也是至关重要的。明末围剿川陕农民军战争中,明朝大员杨嗣昌、陈士奇、龙文光等皆不善利用地形,盲目指挥,屡屡败北,秦良玉受制于人,常常无可奈何,但从中可以看出秦氏非常重视防守战术。锁绿山人《明亡述略》载:“崇祯十五年,陈士奇为巡抚。明年,龙文光代士奇。士奇自以知兵留蜀。良玉画全蜀形势图上之,请益兵守隘口。士奇、文光皆不能用。明年,献忠再入蜀,文光、士奇皆死之。良玉驰援,以众寡不敌,败去,全蜀尽陷”[12]。川东地形险要,夔门等关隘系防守张献忠“流寇”入川的重要天然屏障,利用得当,则可御悍敌于川外。因此秦良玉的“画全蜀形势图上之,请益兵守隘口”无疑是正确的建议,无奈四川巡抚陈士奇等不知兵而刚愎自用,不用秦良玉计策,撤防夔门关隘而重点退缩防守重庆,结果致使张献忠兵马潮水般涌入四川,“全蜀尽陷”。这是秦良玉生平仅有的几次失败,责任却完全在于陈士奇等拒不接受秦良玉的布防策略。
秦良玉作为中国古代杰出女将,其英雄形象、知名度与民间演义传说的杨家将、樊梨花等有很大的区别,虽然知名度上要逊于前者,但她是在明朝末年严酷的战争岁月中身经百战,从烽火刀矢中逐渐玉成的一代赫赫名将,其历史的真实性与可信度却超越前者。她善于治军、严于纪律,战术灵活多变,善于利用山川险要攻防进退,在明末援辽、平播、剿奢等战争中屡建奇功,也使其从一个代夫袭职的石砫女土司成长为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军事家,并且成为中国古代女将文化的典范代表。
四、秦良玉在中国女将文化中的地位及其回响
中国女将文化是以女性军事人物为主题的文化,也可以称之为巾帼英雄文化,涉及军事史、性别史、社会史、区域史、文学史、美学史、文化人类学及社会心理学史等诸多学科。秦良玉作为明朝末年战乱岁月中脱颖而出的一代女性名将,代表了中国女将文化的巅峰与典范,其生平、家族、婚姻、思想、军事等学术界已经研究多年,取得一大批丰硕的研究成果,这无疑是可喜的文化学术现象。然而,以往的研究大多是从区域史、地方史及其人物生平复原出发,着重于史实考订、民间传说、具体战役等,从中国女性文化的宏观角度探讨者尚付阙如。
秦良玉身处明清鼎革之际,曾经亲身参与反击后金的援辽战争,三次率军远征辽东,收复失地,并且其家族为此付出了惨重的牺牲。在清军入关后,秦氏心怀对崇祯皇帝的感恩,拒不与清朝合作,反而接受南明流亡政权的赐封,因此清朝官方主流意识形态对秦良玉事迹与功业的记载与评价实际上是持相当保留态度的,民间的怀念歌颂也是十分隐晦。成书于乾隆四年的《明史》虽然将秦良玉载入人物列传,但对其东征援辽事迹记载颇为简略,寥寥数语带过,显然隐讳颇多,有失全面系统。
秦良玉时代的复杂性还在于晚明是一个外忧内患的时代,明王朝及其将臣既要抗击日益强大、虎视眈眈的后金不断入侵,又要穷于对付已渐成燎原之势的李自成、张献忠农民军的壮大炽盛,这使得作为明朝忠臣良将的秦良玉也不得不两面作战,既要投身于民族战争战场,又要站在明王朝立场参与平定土司叛乱以及对付此起彼伏的农民军侵扰。因此在新中国成立以来若干时间内,在史学界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极左时代,对秦良玉的研究长期处于沉寂状态,即使提及,也往往是作为“镇压农民起义”的反面人物作为陪衬的,直到“文革”结束后,秦良玉研究才回归正常的史学研究轨道,日益受到重视。今天,随着秦良玉研究的深入开展,具体的个案研究固然仍需加强,但从更高的文化史角度审视秦良玉及其文化现象更需要考虑。毋庸置疑,秦良玉在中国女将文化中占有十分突出的地位,具有鲜明的真实性、典范性与不可重复性等特征。秦良玉在中国女将文化中的意义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作为杰出女将的历史真实性。秦良玉生活于中国古代社会后期,一生率兵参加平播、援辽、平奢、勤王、抗清、讨逆诸役。累功至明朝柱国光禄大夫、太子太保、太子太傅、少保、四川招讨使、中军都督府、镇东将军、四川总兵诸官职,赐封忠贞侯、一品诰命夫人,死后南明朝廷追谥曰“忠贞”。与其他诸如杨门女将、梁红玉等戏剧传说人物有很大不同,其出生、经历、病逝等生平事迹班班可考,实录、文集、笔记、诗歌、方志、奏疏包括朝鲜等域外来华者的记录等文献记载颇多,其生活战斗过的遗迹也不同程度得以保存,甚至她的遗物如征袍、象牙笏、官印等在博物馆还有收藏,因而显得真实可靠,绝无神话虚构色彩,其活动的时空及其同代人的交往、生平重大事件皆有史料文献记载,甚至她的身高体态也能根据流传今日的战袍得以证实,因而她是一步一个脚印在明末战争岁月中走出的一位真实可信的杰出女将。正因为如此,才使得秦良玉的巾帼英雄形象真实可信,更能激发时人与后世的景仰与崇敬。
二是秦良玉作为巾帼英雄的典范性。秦良玉是中国历史上罕见的女性军事家,她忠贞为国,文武双全,治军严明,能征善战,在明朝末年三十多年戎马岁月中,后金三赴辽东前线抗击入侵,在战场上重创敌军,收复失地,建立赫赫战功,受到崇祯皇帝平台召见并赐诗赠袍的殊遇,令万人景仰。在内地平叛战争中,她先后率军参与平定奢崇明、安邦彦土司反叛,解围成都,收复重庆,尤其在抗击凶悍的张献忠所部罗汝才留马垭一役中,“斩其魁东山虎。复合他将,大败之于谭家坪北坪。又破之仙寺岭,夺汝才大纛,擒其渠副塌天等六人,贼走大宁”[5]。可谓战功卓著,不让须眉。更加难能可贵的是,与诸多官军将领每每邀功请赏不同,秦良玉能够做到以国事为重,不表功自矜,也不计较个人家族得失,如参与平定播州杨应龙战役中,秦良玉所部“直取桑木关,大败贼众,为南川路战功第一”。然而,“贼平,良玉不言功”[3]。丈夫马千乘受宦官迫害,冤死监狱中。秦良玉不计家仇,毅然代夫袭职,承担起作为石砫土司宣抚使保家卫国的职责,在民族战争与平叛战争中屡建奇功。同时,秦良玉还能诗善文,“兼通词翰,仪度娴雅”,有较高的文化修养。在与复杂的官场人际关系中能够交接迎送,巧妙周旋,既没有封闭保守,又能保持女性的人格尊严,使人肃然起敬。与中国历史上一大批女将相比,秦良玉作为一个特殊的巾帼英雄无疑具有代表性、典范性难以逾越,正如藤新才教授所评价,“秦良玉的一生,是积极进取的一生,奋斗不息的一生,她以赫赫武功成为古代妇女中出类拔萃的巾帼英雄”[13],达到了古代女性将军功名的新高度。
三是在后世文化语境中,秦良玉作为一员杰出女将的形象从压抑黯淡逐渐走向明朗,直至今天对其精神发扬光大,其历史文化价值经历了一个曲折的发展过程。秦良玉生于国家内忧外患的明季乱世,一生经历明末清初民族战争与奉调平定土司叛乱战争以及明亡后抗敌保境战争,特别是在明末辽东战场上,秦良玉率领的石砫土司兵不畏强敌,英勇血战,重创后金,曾给后来入主中原的清王朝以深刻的记忆。早在明末,秦良玉已经是一个因战功卓著而备受关注与赞誉的人物。崇祯皇帝于紫禁城平台召对并敕赐四诗,特别是其一“学就西川八阵图,鸳鸯袖里握兵符。由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其二“蜀锦征袍自裁成,桃花马上请长缨。世间多少奇男子,谁肯沙场万里行”,对其评价之高无出其右,实为罕见,使这位巾帼女将很快闻名天下。从清初直至晚清以前,尽管清廷也有过“旌表”秦氏忠烈之举,但大多时期朝野对秦良玉的宣传与歌颂讳莫如深,除了乾隆初年编撰而成的《明史》为秦良玉立有传记无法回避外,实际有关秦良玉的传记史学、诗词歌赋为数不多。特别是清代前期,秦良玉的事迹宣传实际上是长期处于压抑状态。彭福荣先生曾对清代31位诗人的77首“咏秦”诗歌作过梳理,发现诗歌主题多为歌颂秦氏生平伟绩,具有诗传性质[14]。特别是乾隆二十二年石砫改土归流后,外籍文化精英纷纷以流官身份治理马氏土司,在石砫凭吊秦良玉故迹,赋诗感怀,如乾隆山东人王萦绪任职石砫同知十余载,其诗文集中有《谒秦夫人庙五章》《乾隆癸巳九月谒秦夫人墓》等诗,浙江余姚人史钦义也在石砫留下《读前人题秦夫人良玉诗而题五言乐府》长诗[14]。但在这些诗歌中有一个现象值得注意,就是直接涉及援辽抗清题材者极少,反映了文狱严酷的清代“咏秦”诗的一个鲜明禁忌。晚清,清王朝的思想控制力衰弱,反对及推翻清王朝的思潮增强,对秦良玉的宣传歌颂才真正开始。近代民主革命志士秋瑾女士对秦良玉十分崇敬,写有《题〈芝龛记〉赞良玉八首》等多篇诗歌,其中有“肉食朝臣尽素餐,精忠报国赖红颜”名句,追慕、颂扬秦良玉而痛斥时政。秋瑾还写有著名的《满江红》词:“肮脏尘寰,问几个男儿英哲?算只有蛾眉队里,时闻豪杰。良玉勋名襟上泪,云英事业心头血。醉摩挲长剑作龙吟,声悲咽”。借思慕先烈秦良玉,抒发了这位“鉴湖女侠”鄙视俗男,张扬女性革命个性,呼唤天下女性像当年秦良玉一样投入挽救民族危亡宏伟事业之中。抗日战争期间,著名诗人学者郭沫若在重庆写有《咏秦良玉四首》,高度歌颂秦良玉“石柱擎天一女豪,提兵绝域事征辽”的英烈事迹,其中有“兼长翰墨世俱钦,一袭征袍万里心,艳说胭脂鲜血代,谁知草檄有金音”诸句,算是现代文坛盟主对秦良玉伟业殊荣的评价。因时值抗日烽火正炽,郭诗主题自然借题咏秦良玉抒发爱国豪情,激励国人抵御外侮斗志。实际上从中国女将文化角度而言,秦良玉的意义早已突破地域文化的局限,她不仅仅只是“石柱擎天一女豪”,用“中华擎天一女豪”来评价也是当之无愧的。
注 释:
① 历史上第一位载入正史列传的女性将军是南朝时期岭南的冼夫人,见《隋书》卷八十《谯国夫人传》中华书局1997年版。以往有学者发表文章认为秦良玉为二十五史唯一为女将立传者,当有误。
② 见《隋书·谯国夫人传》,中华书局1997年版。
③ 历史上的巾帼英雄曾对少年秦良玉有深刻影响,她曾对其父说:“使儿得掌兵柄,夫人城、娘子军不足道也”。见何曰愈《书明都督总兵秦良玉佚事》,《存诚斋文集》卷9,(台湾)华文书局1969年版(《中华文史丛书》第81册)。
④ 《燕行录全集》卷十六《西征日录》,韩国东国大学校出版部,第43页。
⑤ 秦良玉通墨翰,在戎马倥偬中可能遗有诗作,史乘有记载说:“良玉为人饶胆智,善骑射,仪度娴雅,兼通词翰,所著诗文乱后焚毁”。见陈莲叔:《鹃碧录》卷一《秦良玉传》,广陵书社影印本,2006年版。
⑥ 据记载,秦良玉之父秦葵曾遗憾良玉为女儿之身,不能征战沙场,报效国家,“惜不冠耳,汝兄弟皆不及也”。秦良玉慨然回答:“使儿得掌兵柄,夫人城、娘子军不足道也。”见熊履青《忠州直隶州志》,道光六年刻本,今藏重庆图书馆。
⑦ 《明实录》卷84《光宗》“泰昌元年庚申七月至熹宗天启元年三月辛酉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