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热河日记》对唐宋时期中国岭南的书写
2021-11-30师存勋
师存勋
(琼台师范学院中文系,海南 海口 571127)
《热河日记》是朝鲜王朝著名文人朴趾源于乾隆时期赴中国期间的日记,作为著名域外汉籍,该作品内容翔实,涉及范围广泛,而其中关于唐宋时期中国岭南的描述颇值得关注。大概而言,这种对唐宋时期中国岭南的关注首先着眼点在于唐宋八大家中被贬谪至岭南的文人,这和贬至岭南的唐宋文豪在朝鲜半岛的影响力以及作者自身的文人心理息息相关。朴趾源笔下,对约五百年前中国“宋末三杰”暨发生在中国岭南的宋元鼎革事件进行了较多描述与认真反思,从中不难看出作者所秉持的传统儒家忠义思想和华夷之辨的理念。而同样是在《热河日记》中,作者对越南北属中国的事实、五代时期发生在岭南的越南脱离中国一事和其后形成的朝贡关系做了间接的粗略交代,在这一点上,作者笔调平和,绝无在对待“宋末三杰”暨宋元鼎革话题时的激越与悲痛之感,这与五代和乾隆时代相隔久远不无关系,也与唐帝国解体之后,中原的五代局面并未显现出持久明显的“夷狄”特征有关。
一、唐宋文人的谪居之所
中国岭南在历史的很长时期内,都被认为是蛮荒之地,因而也便在中国历史中,尤其是唐宋时期,成为统治阶层贬谪文人、流放官吏的理想选择。苏东坡《惠州一绝》中“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在北宋以后成为言说岭南最著名的诗句,即便是在朴趾源所处的18 世纪,清人之于岭南的印象依然不离“谪居地”认识,且依然将“贬谪”与“荔枝”相提并论,这在《热河日记》中也有着明显体现。具体来看,《热河日记》中,围绕荔枝话题,朴趾源与中土人士奇丰额(字丽川)有过一段交流,试看如下:“(丽川)因出一盏,和烧酒五六盏以劝余,余饮一盏,清香满口,甘冽无比。余回劝丽川饮,丽川掉头固辞。余怪而问之,对曰:‘弟已从佛,戒断饮久矣。日食荔枝三百颗,不妨常做岭南人。这是东坡诗也。’又曰:‘弟今居臬司,常常吃此。’又曰:‘岭南,古谪戍地。’”①朴趾源《热河日记》卷十四,《燕行录全集》卷五十四,546-547 页。客观而言,“岭南,古谪戍地”这一固化认识不仅仅是古今许多中国人的看法,也是东亚文化圈国家中文人的普遍思维,朴趾源亦莫能外。而同为文人的这一身份属性,更使得《热河日记》关于中国岭南的记述中出现唐宋时期的贬谪文人成为顺理成章之事,韩愈、柳宗元、刘禹锡和苏轼遂跃入我们的眼帘。
首先就《热河日记》中贬至岭南的中唐刘禹锡、柳宗元、韩愈三位谪臣作一观照。中唐时代,“由于刘禹锡、柳宗元和韩愈此时都已经初步形成了比较接近的经世济民、建功立业的政治理想,所以贞元十九年的相聚使他们很快地走到了一起,而此时韩愈的诗文‘高名’,柳宗元、刘禹锡的文才‘时誉’及其创作实绩和比较接近的文学理想,对他们这一关系的加强起到了催化剂的作用,从而真正达到了‘同气相求’的境界”[1]。《热河日记》中则以敬仰的笔调提到了刘、柳、韩。其中,作者就“刘柳”这一飘散着传统知识分子友谊芳香的事典曰:“刘禹锡临湘水别柳宗原(元)。后五年,禹锡从古道出桂岭,复至前别处,而为诗吊柳曰:‘我马映林嘶,君帆转山灭。’千古迁客何恨?而此最为苦者,临水为情故耳。”②朴趾源《热河日记》卷五,《燕行录全集》卷五十四,120 页。朴趾源所提诗系唐宪宗元和十年刘禹锡《重至衡阳伤柳仪曹》,关于该诗之创作原委,刘禹锡在该诗序中交代曰:“元和乙未(815)岁。与故人柳子厚临湘水为别。柳浮舟适柳州。余登陆赴连州。后五年。余从故道出桂岭。至前别处。而君没于南中。因赋诗以投吊。”[2]刘禹锡《重至衡阳伤柳仪曹》一诗及其序体现出“刘柳”情谊之深刻,“而真正意义上的韩柳并称以及二人同被世人视为文坛领袖则是在北宋以后才逐渐流行并定型”[3],并成为在汉字文化圈知识分子群体中广泛传颂的佳话。而从朴趾源对“刘柳”友情的描述中,可以体会到的是朝鲜半岛知识分子对中国古代名士的由衷赞许以及对其不幸遭际的深切同情,更有字里行间所流露出的对“刘柳”相知相惜不朽佳话的追慕。
《热河日记》中涉及韩愈这位唐代岭南名人之描述亦有多处。朴趾源对韩愈仰慕已久,他就此曰:“昌黎县有韩文公庙,又有韩湘庙。《唐书·本传》:公为邓州南阳人。《广舆记》以为昌黎人,宋元丰间封公为昌黎伯,及元至元时,始立庙於此,有文公塑像云。吾平生梦想文公,遂遍约诸生为伴游。”③朴趾源《热河日记》卷四,《燕行录全集》卷五十三,21 页。关于韩愈,其因谏迎佛骨而招致被谪岭南一事无疑是其人格、学识、遭际等诸多方面的集中体现,这为唐宋以来的文人知识分子所唏嘘不已,而“吾平生梦想文公”的朴趾源在《热河日记》中就此亦有己见,他认为“韩昌藜(黎)依俙(稀)见孟子距杨、墨,乃以辟老、佛为家计。孟子本领非直距杨、墨,为亚圣。乃韩昌藜(黎)直欲火其书,以继邹圣,未知果有火其书本领否也?”④朴趾源《热河日记》卷七,《燕行录全集》卷五十四,266 页。。同样,在与中土人士奇丰额的学术交流中,朴趾源也同样谈到了韩愈谏迎佛骨一事:“(奇丰额丽川)又曰:‘韩昌黎暮境竟悦禅旨。’余曰:‘阳明学问虽偏,固不似昌黎依俙(稀)。’丽川曰:‘新建伯明理颇胜。其斥佛深,次肌骨,然其快人心目,竟未似昌黎壮猛。’”⑤朴趾源《热河日记》卷十五,《燕行录全集》卷五十四,550 页。作者在谈及韩愈谏迎佛骨一事时,提到了明代著名心学家王阳明,并和奇丰额就两位先贤的斥佛和学问进行了比较,这也体现出朴趾源对韩愈因谏迎佛骨被贬谪岭南一事相关问题研究和思考的深入。
其次,《热河日记》中提及的古代岭南谪臣以北宋苏东坡之相关书写为最多,诸如军事、外交乃至文人轶事,无所不包。即以文人轶事为例,《热河日记》中记载:“《枫窗小牍》记东坡一帖,录足疾用葳灵仙、牛膝二味为末,蜜丸空心服,神效。”⑥朴趾源《热河日记》卷九,《燕行录全集》卷五十四,341 页。再以《热河日记》中所提苏轼储存毛笔之法而言,其中颇能见出作为知识分子的作者所具之文人情怀,试看如下:“徐璜为余言藏书辟蠹方:以寒食面和腊雪水为糊妆潢,则不蠹;以皂荚末置书中,则不蠹,此方出宋王文宪。养笔方:以硫黄(磺)汤舒其毫;苏东坡以黄连(莲)煎水调轻粉,蘸笔头,候干收之;黄山谷以川椒、黄蘖煎汤染笔藏之,尤佳。”①朴趾源《热河日记》卷二十三,《燕行录全集》卷五十五,199-200 页。当然,作为北宋著名致仕文人,苏轼在《热河日记》中所受的关注,更多涉及军政与外交。
作为北宋重要政治家,苏轼曾为官多地。而据《苏轼年谱》,熙宁四年(1071)至熙宁七年(1074)苏轼于杭州任通判职,其间因正朔等问题而拒纳来杭的高丽贡使。由于苏轼文名久播朝鲜半岛,故“苏轼却丽使”一事在李朝时期的朝鲜知识分子群体中成为经常之谈资,因而在《热河日记》中此事再次被提及:
吾东最不得志於东坡。高丽求《书史》於宋,则东坡引汉东平王故事上剳,峻斥之。其通判杭州时,高丽入贡使者凌蔑州郡,押班使臣皆本路管库,来势驰横,至与軨轄抗礼,公使人谓之曰:“远夷慕华而来,理必恭顺,今乃尔暴恣,非汝道之,不至是也。不悛当奏之。”押班者惧,为少戢。使者发币於官吏,书称甲子,公却之曰:“高丽於本朝称臣,而不禀正朔,吾安敢受之。”使者亟易书称“熙宁”,然后受之,时以为得体。此见东坡墓志。②朴趾源《热河日记》卷二十三,《燕行录全集》卷五十五,212-213 页。
从彼时特定封建秩序的角度而言,如上所提苏轼之举措是维护朝贡体系、彰显国家尊严与外交主权之事,但朴趾源暨朝鲜知识分子,则对此有着自己的看法,《热河日记》中,作者从“苏轼却丽使”一事进一步阐发,就中土知识分子对朝鲜诗文的贬损问题加以反驳,并对本国文化持有自信之态度。关于这一点,《热河日记》中有如下详细论说:
“苏东坡之恶高丽,则有以也。当时高丽专事契丹,而特以慕华之意时入宋庭,中州之士未必鉴悉素衷,或谓之窥侦朝廷者,无足怪也。且其贡路,自明州下陆,必儒臣馆伴,而其供亿之费,常亚於辽使,非与国非属藩,而每在倔强夏国之上,则当时士大夫谓之无益者。”③朴趾源《热河日记》卷二十三,《燕行录全集》卷五十五,242-243 页。
尽管苏轼代表北宋朝廷斥却高丽使者一事在朝鲜半岛知识分子心里留下了较深的烙印,但由于苏轼在诗文方面所取得的巨大成就,因而东坡及其诗文作品获得朝鲜半岛士人的深深认同与喜爱,此诚如今之韩国学者所总结:“而东坡具有比较浓厚的佛教、老庄思想,总能以老庄的淡泊来化解人生的不幸,东坡诗文成了失意政客、潦倒文人的精神慰藉品,因此,东坡诗文一经传入,便引起文坛的广泛关注,并在极短时间内迅速流播,产生了很大影响。”[4]
二、宋末三杰暨宋元鼎革
岭南经历了中国历史中较多的风云际会,见证了新旧王朝更替过程中许多可歌可泣的画面,这其中,宋代覆亡于广东厓山之际所涌现出的“宋末三杰”事迹尤其对宋代以后岭南乃至中华民族文化中爱国主义思想的传播起到了较大的推动,“无论是否亲历厓山与岭南,由于历史时空的变化与历史经验的积淀,诗人们对于厓山发生的震撼古今的历史事实的认识和书写都更加充分,更加深切,也更能唤起后世人们的精神感应和思想共鸣”。[5]而朴趾源笔下,对发生在岭南,尤其是广东的宋末历史有着较多叙述,这当中更属对宋末岭南三杰暨宋元鼎革叙述为最,而作者对正统儒家文化中的忠孝节义理念、对华夷之辨执著的认同趋向则显现无遗。《热河日记》中关于宋末史实,记述最多者有如下朴趾源参观北京弘仁寺最后一殿《陆秀夫抱帝赴海图》之后的一段:
弘仁寺最后一殿,有观音变相,千手千目,手各有执。像后所悬大障(幛),画大海涛泷处虚舟出没,而海天云气腾腾,化为乡霜,瑞昙中有金冠玉带扶拥小儿者,小儿具王者冕服,妙丽瑞严,以手指天,数千人团围云气中,皆顶绕佛光,岸上众男众女顶手仰天者,殆以万计。无画者姓名,亦无年月标题,观者莫辨为何缘舍施也。余谓:“此宋之《陆秀夫抱帝赴海图》也。”何以知其然也,曾见宋君臣图像,范文正公冠服如此。昨谒文丞相祠,其所塑冠带,略相彷彿,小儿具王者冕服,必宋之帝昺也。虚舟出没者,公抱帝堕海,而舟中之人皆从而溺也。腾云升天,顶绕佛光者,乃后人之妄想,而画者之苦心也。当此时也,宋之社稷浮在大洋,君臣上下共寄其蜉蝣之命于飏涛鲸波之间,非水则天,无可往矣。然犹日书《大学章句》以敩少帝,雍容暇豫,有若论思於厦毡之上。岂非迂且惑欤。呜呼,忠臣义士者,不以颠沛覆亡而小懈,其眷眷忠爱之心,则诚为天下国家之本。惟在於意诚而心正。一日无此君臣,则已若一日有此君臣,则此为一日之先务。惟其不明乎,故虽提封万里,犹为无天下国家也。苟能先此,则虽扁舟之中,其治平之理未尝不素具也。去食则死,去兵则亡,而圣人犹欲守信於死亡之后,而况当时文丞相视师于外,邓光荐督饷於中,则舟中之天下,犹有光复之理者乎。①朴趾源《热河日记》卷十三,《燕行录全集》卷五十四,467-469 页。
“陆秀夫抱帝入海”一幕令后世无数人为之泪目,因而以诗、文或者绘画形式就此加以纪念者颇多。而上段记述中所提《陆秀夫抱帝赴海图》显系纪念性画作。陆秀夫之外,作者也提及宋末抗元名臣文天祥、张世杰及被俘的抗元将领邓光荐等,这种对“宋末三杰”暨忠臣义士的关注在《热河日记》中尚有多处,如作者在记述与他有过交流的清人时曰:“王举人号鹄汀,与山东都司郝成同炕,成,字志亭,号长城。”②朴趾源《热河日记》卷六,《燕行录全集》卷五十四,172 页。而交流内容如下:
志亭曰:“陆秀夫之负帝赴海,张世杰之瓣香覆舟,方孝孺之甘湛十族,铁铉之翻油烂人,不如是不足以为快。后世之为忠臣烈士者,其亦难矣。”鹄汀曰:“天地之生久矣,非狠快无以成名。南华老仙之谓,岂太息而言孝者是也。”余曰:“王先生一番浇漓之论极是。”③朴趾源《热河日记》卷六,《燕行录全集》卷五十四,175 页。如上王鹄汀、郝成与作者关于宋末三杰及明初方孝孺的表态,实际涉及的是朴趾源所坚持的传统儒家忠孝节义观念,而宋末陆秀夫、张世杰等在此议题中的出现,正是作者所乐于听到之儒家命题。而在其后与王鹄汀的谈论中,作者又谈到宋末忠臣张世杰,且从“天意”“时运”等角度出发,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余曰:“但说气数,则天地间都无着手处,圣人罕言命,所以为世立教,不得不如此,然‘时来风送滕王阁,运去电轰荐福碑’,天地间都是时来运去。”鹄汀曰:“然所谓裁成辅相,天工人代,自世教看虽云顺理,自天意看还有伤巧悖拂。”余曰:“人有恒言,天不容伪,而方其兴也,侯霸之诡言冰坚,天亦从伪,至诚祷祝,未必遂愿。而方其亡也,张世杰之瓣香祝天,快副其诚。”④朴趾源《热河日记》卷二十二,《燕行录全集》卷五十五,166 页。
朴趾源在前述弘仁寺参观《陆秀夫抱帝赴海图》后提到了文天祥。作为忠臣模范,文天祥的不屈意志与忠义思想深深影响着宋代以降的中国社会,即以明末岭南“三忠”之一的陈邦彦而言,他被清兵所执后写下《狱中步文丞相韵》一诗,临刑前所写《狱中五日不食临命歌》中亦有“崖山多忠魂,先后照千古”句,“是见南宋末文天祥等人在粤地传播忠贞观念的影响已深入人心”[6]。文天祥凛然正气暨《过零丁洋》《正气歌》等爱国诗篇依然影响着当下。文天祥就义于大都柴市后六百年,来自朝鲜王朝的朴趾源在谈及“有道”与“无道”哲学命题时,由文天祥凛然赴死一事,延展话题至“天命”等领域,并生发出沉郁的历史思考。《热河日记》记述朴趾源“再拜而退,喟然叹曰”:
千古兴亡之际,天意断可知矣。其见于妖孽,祯祥而为之駈除,为之扶植,必于其所笃而力焉。虽妇人孺子,灼见其天意之有在,而乃忠臣义士者,徒欲以只手与天抗,岂不悖且难欤。威武足以得天下,而不能屈一介之士,是一士之抗节,强于百万之众,而万世之纲常,重于一代之得国,则是亦天道之攸寄也。若兴,王者自知克审,而其得此大器也。天命之耶,抑且吾以力取之耶,天既命此大器,而不容吾力焉,则亦将使吾任天下之贵耶。抑且以天下利吾身耶。天既欲以吾身利天下,则其利天下之术,固亦将有其道矣。吾受天之命,拯救斯民于涂炭之中而已矣,故武王之伐纣也,非武王伐之也,以有道伐无道也。堂堂乎其有天下而武王不与焉。是故在天无疑,在人无忌,在敌国无讐,在天下无我,随道之所在而就焉。故武王之访于箕子,访其道也。访其道所以利天下也。若武王逼箕子而强臣之,则为箕子者亦将抱《九畴》而赴柴市而已矣。道之不传也,于我何有哉?后世之有天下者,亦莫不受命于天,而惟其自知也。不审,故不信乎天。惟其不信乎天,故不能不忌人,凡吾力之所不得以屈者,皆吾之强敌,而常恐其纠合义旅,兴复旧物,则莫如杀斯人以除后患,斯人者,亦以得一死为明白。斯人者,天下之父兄也。杀天下之父兄,而宁能止子弟之为讐乎,呜呼,天下之废兴有常数,而遗民之如文丞相者,未尝不辈出也。当时受命之君当如何处斯人也?曰:民焉。而不臣尊之而无位置之,不封不朝之列已矣焉。元世祖计亲造馆而手破其械,东向而拜之,问用夏变夷之道,乘天下而师之。则是,亦武王也。①朴趾源《热河日记》卷十二,《燕行录全集》卷五十四,455-457 页。
文天祥在朝鲜半岛知识分子群体中影响巨大,这与朝鲜李朝自开国以来对宋明理学的倡导密不可分,因此类似朴趾源般之于文天祥的追慕与怀恋在朝鲜燕行使群体属普遍现象。此外,宋代的灭亡暨宋末三杰慷慨赴死的凛然气概令朴趾源肃然起敬,然而朴趾源试图找到南宋灭亡的根由,就此他在《热河日记》中做了探讨。其中重要的一个方面就是南宋后期以来朝政方面的失误,尤其是宋理宗时代对理学的过度提倡。宋代开国以来对文人、对儒家理学的重视到宋理宗时代达到高峰,这造成诸多知识分子沉溺于理学,遂成为导致宋代灭亡的间接原因之一,朴趾源无疑对此有着深刻的认识,他评论曰:“理宗四十年,格治之工,博得身后一‘理’字,可笑,可笑。未知平生所穷之理,果是何样物事。自古人臣,莫不欲其君之典学而千载,寥寥仅得一宋理宗,然无益於胜败存亡之数,置之龟山门中可称高足。其学问远不及目不知书之石世龙、邈佶烈。天下未可作漂麦者。仇士良致仕,诫其徒,勿令大家读书。然如宝庆、景定之间,天地四十年昏雾四塞,‘坐穷今古掩书堂,二顷湖田一半荒’正道此时也。”②朴趾源《热河日记》卷二十二,《燕行录全集》卷五十五,132-133 页。如上分析中,作者并援引晚唐粤籍朝臣仇士良“诫其徒,勿令大家读书”等事例就理学进行批判,而朴趾源对宋末三杰暨南宋灭亡深度原因的把握准确,则说明其对中国历史、思想、哲学等的烂熟。
三、五代乱局中安南的独立暨与中国之间的朝贡关系
《热河日记》中,对与中国岭南山水相连的安南有着一定的关注,这种关注中的信息来源,则是通过相关书籍、安南赴华使节或是中国学者得到的,因而《热河日记》中的安南,虚虚实实、亦真亦幻地呈现出一种间接状态,由此不难看出朴趾源乃至整个朝鲜燕行使集体对中国岭南和安南认识的模糊,同时也表明朴趾源的关注与好奇态度。如在《热河日记》中,记载有朴趾源和中土浙人陆飞(字起潜)关于安南肉桂的交流如下:“起潜言:肉桂交趾产,近世亦难得,肉桂性引火归源,桂皮性发起伏火,用法大相不同云。吾东之妄以桂皮之稍厚者代用,危哉危哉。余曾以此语遍告医人及药局,偶於通州药肆觅肉桂,则出示,拳大者价银五十两。有范生随余,潜嘱此非真,中国绝真亦已廿余年云。”③朴趾源《热河日记》卷二十三,《燕行录全集》卷五十五,252 页。肉桂原产我国,在热带亚热带地区普遍分布,越南亦然,但并非如十八世纪《热河日记》中陆飞所说的“肉桂交趾产,近世亦难得”,而“中国绝真亦已廿余年”更是故弄玄虚的妄言,平日对肉桂毫无概念的朴趾源明显是受到了蒙蔽,但其求知、好奇的态度则颇令人敬佩。
《热河日记》中的越南,更多的相关记述是其与中国,尤其是与中国岭南的政治关系以及迥异于中国之风俗。众所周知,今日越南中北部地区自秦始皇统一全国之后直至五代时期一千年左右时间,皆属于中国管辖,秦时象郡,汉时交趾郡,唐时安南都护府,其故地均在今日越南境内。五代时期越南出现了脱离中国的倾向,宋代以后,越南则脱离中国版图,越南、中国间遂形成中国为宗主国,越南为藩属这一格局,二者通过朝贡体系维系关系又有近千年左右。五代时期吴权、吴昌文父子称王是越南独立进程中一个重要的节点,此前则是长达千年的北属中国时期,而《热河日记》在谈及相关安南音韵问题时,则间接提到了越南北属中国这一事实:
人不可以自夸愽(博)雅,妄有纪述。康熙中王世祯著书最富,其笔记云“《风俗通》:汉有太守先丼者(其自注‘丼’音‘胆’)”,自以为姓名三字,二字不通。余尝举此语之李懋官,懋官曰:“此渔洋未审耳。《风俗通》:‘交趾太守有頼先者。’‘’即‘頼’古文。又《玉海》:‘汉有校尉頼丹者。’是合‘頼先’‘頼丹’二人名为一人,如‘丹’又‘丼’之本文,不必注音为‘胆’。”①朴趾源《热河日记》卷二十三,《燕行录全集》卷五十五,271 页。
如上论述涉及的虽是学术层面的问题,但在审音的同时,朴趾源间接提及汉代交趾太守赖先,而关于这一记载,则最早出现在南宋《通志·氏族略·以国为氏》之中。朴趾源关于“汉代交趾太守頼先”这一记述则再次说明了清代时期朴趾源等朝鲜燕行使关于越南的历史观点,即:汉代时候的越南是中国的重要组成部分,而这同时也表明彼时的越南作为中国岭南重要组成部分这一事实。
越南从中国的脱离,始于晚唐的式微并最终解体。在“五代十国”乱局中,岭南地区的地理格局遂发生了变化,这尤其体现在越南逐步酝酿并最终脱离中国而走向独立,于是残唐五代之后,“交趾在宋朝时由郡县时代进入了作为中国的‘藩属’时期,其政治发展图式是中国政令未达,当地统一未成,短暂零散的纷争局面,时间约为公元968年~1802 年”[7]。而也正是自宋代之后,“岭南”概念便不再包括今天越南北部地区。在脱离中国并最终走向独立这一过程中,残唐时代的交趾豪强吴权、吴昌文父子作为重要的过渡阶段人物,其“功不可没”,并为历代越南政府所极力夸赞,而受越南人所写史书以及越南使节的影响,朴趾源在其作品中也对吴氏政权加以一定程度的赞许,这从作者在相关学术研究过程中的表述可以间接看出。试看如下记述:
《原始秘书》言:高丽之学始於箕子,日本之学始於徐福,安南之学始於汉立郡县而置刺史,被之以中国之文学,后至五代末节度使吴昌文方盛,自中国流行外夷数十年间,其文皆不免于夷狄之风,窘竭鄙陋不足以续圣教者,盖其声音不同,其奇妙幽玄之理,非笔舌之可传,故不相和。此可谓切论。②朴趾源《热河日记》卷二十三,《燕行录全集》卷五十五,204 页。
如上记述尽管主要还是谈论安南等的语音问题,但在字里行间,朴趾源谈及了越南由汉置郡县开始,再经千年直至五代这一混乱时期,最终脱离中国而走向独立这一进程,吴昌文则是这一进程重要的推动者。而朴趾源所提及关于越南“声音”有别于中原文化的一面,实际表明了交趾文化与中国文化的不同,这种文化上的差异在合适的外部诱因之下,终会导致交趾从中国的脱离,而晚唐以来的政治腐败和五代纷乱局面的开始则为越南提供了脱离中国而获得独立的机会。晚唐时期,朝政为宦官所把持,甘露之变、黄巢起义等朝野政治大事等接连发生,前述朴趾源《热河日记》中所涉晚唐广东籍权臣仇士良可谓是唐朝走向崩裂的重要反映。关于仇士良,前文所涉《热河日记》中有“仇士良致仕,诫其徒勿令大家读书”之句,而这种仇士良般不重读书但重权术的风气直接导致唐廷内斗不断,日益走向衰弱直至灭亡,其后,便形成了所谓的“五代十国”局面,岭南地区的豪强亦不断相互兼并争斗。而“自880 年安南都护曾衮弃城之后,中央政府逐渐失去对安南的掌控力,先后兴起曲承美、杨廷艺、矫公羡、吴权本地势力,逐渐清除了南汉留置的力量。938 年,吴权击败南汉进攻后称王”[8]。而吴昌文则继承其父吴权草创的独立基础,并如前述,使“被之以中国之文学”的“安南之学”兴盛发展,这就为其死后丁部领的最终脱宋做了重要的前期铺垫。
及至朴趾源所生活的18 世纪,越南已经获得独立八百年有余,并自北宋而始以向中国朝贡的形式确立了与历代中国政府的关系,且这一关系得到中国的极力维护,清代亦谨慎维护之,这从清廷处置大汕和尚招徕所谓“大越国”请封一事便可看出。康熙时代,广东名僧大汕赴清朝已封的安南国南部弘扬佛法,回国后出版《海外纪事》一书,并招徕安南国治下的南部实权势力(即所谓“大越国”)入贡请封,而此“康熙四十一年(1702)阮氏请贡,虽是试探,却对现有的朝贡体系以及清黎关系产生了巨大的冲击,阮氏请封的始作俑者正是大汕。清廷查询阮氏来贡原因,定当阅览《海外纪事》,此书以‘大越国’别是一国的记述,与清黎关系和安南政策有巨大的矛盾”[9]。而朴趾源《热河日记》中则摘要提到“《海外记(纪)事》一卷:岭表头陀汕厂康熙甲戌(1694)往大越国所录诸事”:
大越国在琼州南海道万余里,每朝日有箭鸟从洋中起,绕船一匝,向前飞去,舟人曰:“此神鸟也。”洋中见诸怪异浪,上竖小旂,或红或黑,乍沉乍浮,一枝才过,一枝复来。续有十数枝。船人曰:“此名鬼船,见则不利。”风涛奋发,云霾滚滚,有乌龙蜿蜒出船左,舟中人急烧硫黄(磺)、鸡毳,杂以秽物挥洒,不得近。一夕阴云晦暝,星月无光,忽有火山从后起,光烛帆上,如野烧返照,渐与船近。舟中人以木扣舷不绝响。约两更时候,审知舵挂其体,船稍横开,始隐不见。盖海鳅目电云即至。其国皆躶軆(裸体),被发,以布绦(条)偃蔽其前。推髻漆齿,水面莲花浮动,翠叶便翩而无根无藕。其国战阵,皆以象。国王出场演武,每以十象为偶,背载丹漆木鞍,三人共一象,皆金盔,绿襖,执金枪,而立其背,缚蒭为人,列树台上如军阵状,连响铜鼓,齐发火器,诸军直前,触象群,象亦腾踏奋前,则诸军退避,象各以鼻卷取蒭人而还。国有死罪,则纵象抛起数丈,仰齿贯之洞脑穿腹,须臾糜烂。汕厂劝除其刑。国王具言本国山中,犀象成群,要拘生象,用两驯牝诱夹之,以大缆绊其足於树间,使不得动。饥渴之数日,使象奴渐迫近而饮食之,少习,两牝挟而归。时方早春,平畴绿苗,已含穗,不冀而一岁三获云。风土气候,常煖阴以长,养阳以消铄,故万物发生於秋冬,其作事用夜,女慧於男,树多波罗密(蜜)、椰子、槟榔、山石榴、丁香、木兰、蕃(番)茉莉,其乡邑聚落,皆茆(茅)屋竹篱。①朴趾源《热河日记》卷二十三,《燕行录全集》卷五十五,254-256 页。
如上内容流露出朴趾源对中国岭南海疆的浓厚兴趣,也充分体现出作者对中越文化差异的关注,这种差异实际正是越南于五代时期走向独立的重要条件,也是吴昌文而后越南民族自身文化进一步演变的结果,而也正因如此,朴趾源对残唐五代乱局无丝毫叹息,这与他对“宋末三杰”暨宋元鼎革的无限伤怀形成鲜明的对照。综合来看,《热河日记》中的安南历史记述,线条尽管呈现断续状态,但大概脉络与重点仍能够把握。如果我们以安南吴权、吴昌文父子称王这一中国岭南和越南历史进程中的重大事件作为轴心,则此前千年多时间为越南北属中国时期,此后自北宋开始直至清光绪时期,这一近千年时间段则乃越南为中国藩属国时期,此期清廷拥有对越南的宗主权。而这一以吴权、吴昌文父子称王为轴心的前后对称图景在《热河日记》中无疑也以间接、粗略的方式得以呈现,这其中,唐宋之交五代时期的吴昌文是一重要节点,此亦“五代乱局中安南的独立暨与中国之间的朝贡关系”论题设定的依据。
“《热河日记》犹如一副徐徐展开的画图,把十八世纪的盛清社会风貌展现出来,并以高屋建瓴的批判意识对朝鲜的现实进行了深刻反思,提出了切合朝鲜社会实际的具体改革措施。”[10]而就《热河日记》里关于唐宋时期中国岭南的书写而言,其着眼点集中于对中国乃至汉字文化圈国家具有深刻影响的事件,这些事件颇具典型意义,并具体呈现于前述三个方面,即:唐宋时期文臣之贬谪岭南、“宋末三杰”暨宋代在岭南的最终覆亡、五代时期岭南政治版图的巨变暨北属中国千年余的越南脱离中国而开启另一近千年的藩属国模式。从中不难看出,作者对中国岭南历史、对中国文化有着很好的把握,此外还能体会到作者身上所具有的有类刘柳、韩愈、苏轼、“宋末三杰”等传统儒家知识分子“修身、齐家、平天下”的情怀,亦能够理解作为“北学派”重要的代表人物,朴趾源所具有的对清朝暨中国文化积极的学习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