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四明地区的文士酬唱活动研究
2021-11-30林晓娜
林晓娜
(汕头大学文学院,广东 汕头 515063)
南宋建都临安,四明(今宁波)一时成为京畿之地,经济、政治地位空前提高,教育、文化空前繁荣,创造了群儒辈起、文人济济的辉煌景象。此地读书做官风气大盛,自史弥远执政后,便有“满朝朱紫贵,尽是四明人”的谚语,随着明州本地科举的发展,文士儒生辈出,又兼明州的重要政治地位和宜游宜隐的自然环境,大量文士或来明州当官,或致仕闲居明州,明州的文学空前发展,据张如安《汉宋宁波文学史》统计,南宋时“光是鄞县一县可考的诗文集就超过百部,作者不下80 人,余姚有诗文集的作者也有10 余家”[1]88。文人众多,便为诗歌唱酬提供了良好的文化土壤。
北宋嘉祐年间,钱公辅任明州太守,治理西湖有成,在湖边筑众乐亭后写诗邀朝堂的同僚唱和,当时唱和的有王安石、司马光、吴中复、陈汝羲等十余人,这当属四明地区最早的唱和,但唱和者大部分未曾到过四明。元祐、绍圣年间,西湖又建成十洲,更引无数文人湖边宴游雅集,诗歌酬唱,较为知名者有舒亶等诗人群的唱和。到了南宋,四明文士更热衷于文学唱酬,唱和活动频繁,蔚为风尚。文学社团绵延不绝,此唱彼和,声歌不绝。酬唱的成员大略有三大主体,一是致仕退居的朝堂耆旧,二是明州的地方官员,三是文化家族成员及江湖游士,这些文人相互之间从容应对、以文会友,形成了盛况空前的唱酬。以下主要从唱酬的场合来研究南宋四明的诗词唱酬活动,揭示每一种唱酬活动的特征及意义。
一、以诗社活动、宴游雅集为中心的酬唱
南宋四明地区文风鼎盛,风光怡人,士大夫致仕或闲居四明时,喜欢文酒诗会,结社交友。诗社是志同道合的诗人聚集在一起进行文学创作、鉴赏与品评的组织,诗社成员之间联系紧密,诗歌主张大略相近,诗社的唱和活动对比起一般的交游唱和更具有组织性、规律性。全祖望认为北宋后期舒亶等月湖诗人群的唱和是四明最早的诗社,“吾乡诗社之可考者,自宋元祐、绍圣之间,时则有若丰清敏公、鄞江周公、懒堂舒氏,而寓公则陈忠肃公、景于晁公之徒预焉”[2]2317。然观月湖唱和,大多随时随意随性,缺乏规律性、常规性的会社活动组织,称不上严格意义上的诗社。
南宋初期,四明出现一些怡老性质的集会,常冠以“耆英”“某老”“真率”之名,成员多为致仕或闲居故里的德高望重的耆宿。楼钥在《跋蒋亢宗所藏钱松窗诗帖》中提及四明有五老会、八老会,“吾乡旧有五老会,宗正少卿王公珩、朝议蒋公璿、郎中顾公文、衡州薛公朋龟、太府少卿汪公思温外祖也,皆太学旧人,宦游略相上下,归老于乡,俱年七十余,最为盛事。礼部侍郎高公闶、起居舍人吴公秉信皆自以后辈不敢预。王、薛二公下世,参政王公次翁致仕寓居,嘉慕义风,始议为八老会。朝议徐公彦老、布衣陈公先而后至,顾蒋汪公,参政洎高、吴二公继之,然已不及前日之纯全矣”[3]1312。观此段叙述,并未提及五老会、八老会是否以诗歌酬唱为主,故以之为诗社亦不恰当。
大约孝宗隆兴年间,史浩罢相归四明后,成立尊老会,尊老会有一些诗词活动,如今可在《史浩集》中看到《四明尊老会致语》《五老会致语》《六老会致语》以及在尊老会上劝酒的五首《满庭芳》,尊老会以敬老尊长、颐养天年为宗旨,并借德才兼备的尊老会成员推进乡风义行,仍不以诗歌酬倡为主要活动。
淳熙到嘉定年间,先后由汪大猷、楼钥主盟、赵粹中、史浩、魏杞等人参与的真率会方可算严格意义上的诗社。汪大猷是汪思温的次子,楼钥的舅氏,其组织真率会活动之事,在楼钥的诗中多有涉及,“家舅年益高,何止七十稀。神明曾未衰,发黄齿如儿。义槩同古人,闾里咸归依。度量海深阔,仁爱佛慈悲。居然三达尊,后生愿影随。为作真率集,率以月为期”[3]156,“真率之约,觞咏琴弈,未尝以爵齿自居……六年之间,有行必从,有唱必合,徒步往来,殆无虚时,剧谈倾倒,其乐无涯”[3]1620。真率会约定每月举行一次活动,活动方式以“觞咏琴弈”为主,“有唱必和”,以文会友,诗文吟和是最为重要的,常以某一主题进行诗歌吟咏,或分题,或次韵,或联句。从楼钥《少及兄真率会》可见其集会的融洽怡人,“昼锦坊中作真率,群从相过无俗物。主人就树折杨梅,醉倒薰风凉拂拂。小舟傍城登雉堞,坐看白鸟苍烟没。须臾撑出洞天去,杰阁三层高突兀。樽前赋诗贵神速,十分钝似辽天鹘。从他银漏促残更,要见林间红日出”[3]38。诗中描绘真率会活动的清新脱俗、与会人物的超然脱俗,众人对酒吟诗,思如泉涌。可见,真率会主要以诗文唱和为主,有严密的组织和规律性的活动,是十分成熟的一个诗社组织。
真率会的唱和诗以汪大猷和楼钥最多,笔者据《楼钥集》统计,楼钥一生写作次韵诗多达180余首,其中一半以上作于真率会的诗社唱和,而唱和之中,又以酬倡汪大猷诗为最多,仅“次韵适斋”(汪大猷号适斋)一目,便有12 首,汪大猷诗仅存六首,全是寄题酬唱之作,从其《题乐天居士诗集后时谪居庐山》一诗,楼钥的《适斋慕香山之高续达哉行集香山诗句次韵》《适斋示池水大篇效元白体相答》,可知汪大猷喜读白居易诗集,经常与真率会成员以诗讨论白居易诗篇,真率成员间亦常仿元白唱和进行诗歌往来。
诗社的唱和大多以田园闲逸、应酬娱老为宗旨,题材不外吟咏田园闲居的优游自适、林泉风月的逍遥自在、琴棋书画的附庸风雅。如汪大猷写其以诗歌酬唱为晚年颐养情性、全其晚节之途曰:“衰年已过纵心期,安得聪明及往时。既老固应全晚节,虽贫岂暇计留资。元非矫饰求为异,自是行藏要合宜。曾记诗僧林下约,为将踪迹报渠知。”[4]23735楼钥的《士颖弟作真率会次韵》可看作是对真率会中诗歌唱酬活动后的总结,“何羡祖希情好隆,朱陈累世意交通。舅甥巾屦频相接,兄弟樽罍喜更同。参坐幸容攻愧子,主盟全赖适斋翁。日来愈得清闲趣,斗酒不妨时一中”[3]2062。朱陈二家累世交好,舅甥巾屦相接,兄弟樽罍齐同,林下风光共赏,闲暇诙谐谈笑,极尽闲适之乐。这些诗社唱和之作较少关注社会现实,讨论政治大事,而对敦化礼俗风教、和睦亲朋邻里、宣扬尊老敬长、修养个人道德颇为用心。
真率会设立棋社,参与者甚多,从楼钥的《攻愧集》中可考出参加棋社的有周伯范、蒋德常、蒋德尚、朱叔止、朱季公、陈进道、姜子谦、郑贵温、杨圣可等,棋社对许多归居四明的耆老来讲,也是晚年文艺生活的重要内容。楼钥有《昼寝正酣以二十韵诗来亟为次韵》一诗,写正当昼寝时收到汪大猷来诗,便马上次韵唱和,“老氏正求知我希,吾今老矣更何之。极知仕宦皆由命,纵有功名已过时。览镜形容宁复我,还乡交友定从谁。慈亲多幸方难老,家舅尤欣未觉衰。教诲至今仍似旧,襟期暗合自相知。新诗必使篇篇和,胜地还容处处随。昼永剧谈俱喜听,夜深清坐更忘疲……报谒要须亲自到,赴筵直以散为期。醉翁雅意非谋醉,棋社清欢岂为棋。白发只宜甘散诞,红尘任彼自奔驰。安舆来往长陪侍,此意终身誓不移”[3]2072,自述晚年退居乡里的生活,诗社和诗,棋社斗棋,有筵便赴,期在尽欢,诗酒棋会构成了他的闲居退处生活。
棋社也是诗歌酬唱的重要场合,四明唱酬作品中,有许多邀约赴棋社或讲论棋艺、探讨棋德的,为研究南宋棋文化提供丰富的资料,也有助于我们了解四明文人的志趣和乡谊情深。楼钥逢参加棋社活动必有诗记之:“归来乡曲大家闲,同社仍欣取友端。琴弈相寻诗间作,笑谈终日有余欢。”[3]2074“棋社经年能几回,身闲深幸屡参陪。一旬又见朋簪集,三径还因听履开。休苦索居徒面壁,何如相遇且衔杯。虽由药裹宽初约,不碍重寻旧雨来。”[3]2073参会者往往克服了天气不宜、身体不适,才得与同社端直好友相聚一堂,笑语谈宴,实属难得,因此楼钥若因事错过棋社,则会十分惋惜,并为之作诗寄谢友朋,表达满怀失落之情,有一次楼钥因外出到桃源去,归来错过了杨圣可等人的棋集,便发出“故人何幸总相逢”的希羡:“棋酒交欢情正洽,江山得助景方浓。嗟余误入桃源去,总路满城闻晚钟。”[3]2061桃源本是令人向往之处,但与棋社集会相比,诗人更愿躬逢其局。而周伯范邀约棋会,楼钥因足疾不拟赴会,故而走笔作诗,猜想棋社自在饮酒、从容下棋、怡然听曲的场景:
里闾讲棋社,大要率且真。岂惟简苛礼,正欲聚首频。向来赏花约,深恐负此春。春来顾多事,殆如参与辰。今朝怡怡堂,坐上凡几宾。默计病或故,约略三数人。益知会合难,举酒勿问巡。棋枰谁胜负,清新想歌唇。僵卧一榻上,执热难屈伸。斐然申前盟,余将踵后尘。[3]70
近年来老弱病故者渐多,楼钥默记约有三数人无法预会,故寄语参会者珍惜来之不易的会合,“默计病或故,约略三数人。益知会合难,举酒勿问巡”这一段的叙写构思颇似杜甫《赠卫八处士》,与“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的语浅辞疏却情深意重如出一辙。“吾乡棋社寖凋零,赖有朱家好弟兄。举酒看看故人少,阳关莫唱断肠声。”[3]217随着老友下世,棋社渐趋零落,好不容易盼来朱家兄弟壮大棋社,转眼间朋友亦将离开到异地任职,聊聊数语,也可见棋社在楼钥晚年生活中的重要地位,而棋社酬唱诸诗,对于宣扬恬淡自适、不争不竞的人格修养,提倡亲近儒雅君子、结交端直之士有重大的影响。
当然,南宋四明诗社的宴游雅集,除了以某一种文化活动如琴、棋、书画为媒介的唱酬,还有以某一次玩赏为中心的集会唱酬,如赏菊、观兰、品莲之会,此类唱酬诗作层出不穷,如楼钥到史浩赐第欣赏芍药,分韵得木字,可见当时同赏诸人亦有分韵题诗;有以某一处园林景观、山水胜迹为雅集宴游的,如史浩宅第竹洲、赵资政当山堂、史子仁碧沚、贺监逸老堂、桃源洞、老香堂、四明窗等等,皆有大量的分题赋诗,以史子仁碧沚而言,单是吴潜便有许多唱酬之作,如《闻同官会碧沚用出郊韵》诗三首,唱和词有《水调歌头·戊午九月,偕同官延庆阁过碧沚》《满江红·戊午二月二十四日,会碧沚,三用韵》《满江红·碧沚月湖,四用韵》《满江红·戊午九月七日,碧沚和制几韵》。从这些宴游雅集可见南宋四明地区文士爱好风雅、家诗户书、觞咏不绝的社会状况。
二、以乡饮酒礼、民俗节庆为中心的酬唱
四明是崇尚礼仪之州,《宝庆四明志》《方舆胜览》等地方志中对此多有记载称颂,“邑有重孝子之遗风,人知孝爱,乐循理”,“风俗尚礼淳厖,人才比他郡为冠”。南宋初年,四明士族逐渐形成浓厚的讲求礼学、注重躬行的风气。鄞县人高闶“患近世礼学不明,凶礼尤甚”,任礼部侍郎时修了《厚终礼》,朱熹修《家礼》时便多有采纳,后来高闶遭秦桧嫉恨,挂冠归乡里,还著述了《乡饮酒礼》来敦砺明州的人伦教化。
乡饮酒礼盛行于周代,起初是一种由德高望重者主持的饮食礼仪,后来亦指地方官按时举行的敬老仪式,旨在对人们进行道德伦理教育,宣扬上下尊卑。正如《礼记·射义》所云:“乡饮酒之礼者,所以明长幼之序也。”秦汉以来,乡饮酒礼长期为士大夫所沿用。隋唐到南宋时,乡饮酒礼只在科举时举行,一般三年举行一次,偶尔年年举办。乡饮酒礼的礼制程序十分复杂,许多地方未能坚持举行,四明地区是乡饮酒礼最早恢复,且举行时间最久的地方,程端礼《庆元乡饮小录序》中说,“汉晋唐咸知举行于郡县,盖以道德齐礼,莫重于斯。废坠之久,在宋淳化间,四明独能行之。朝廷取布之天下。绍兴以后,贤守相继订礼益精,且立恒产,以供经费,风俗之美,文献之盛,遂甲他郡。”[5]51南宋建立后,四明首次施行乡饮酒礼。明州人林保参照以往礼法,制定了《乡饮酒仪》,绍兴十一年进行修改并定名为《乡饮酒矩范仪制》,礼部奏请遍施天下,绍兴十三年(1143),改定后的礼制在明州正式颁行。明州成为南宋在全国推行乡饮酒礼的先行州和示范州,乡人参与热情高,举行规模盛大,在淳祐、景定年间达到全盛,如淳祐六年(1246)的乡饮酒礼,参加人数达到三千人。行礼之日,往往由地方官充任主人,民间耆老、致仕官员、有名望的儒士为宾客,“教授率三老侑座,献酬于守倅,礼成拜既,风动千里,莫不砥砺澡濯,期毋负贤太守敦教化、厚风俗之美意”[6]4291。
每次乡饮酒礼,都是一次大型的诗歌酬唱活动。诗歌在仪式中充当重要的角色,不仅体现在礼仪之中有“依《鹿鸣》等诗之声节以合止,献酬交错,古意顿还”的环节,还体现在以诗词复现盛典,为盛事歌功颂德、广而告之上,如淳祐五年(1245 年)知庆元府、沿海制置使的颜颐仲曾作《庆元府人日乡饮酒礼》:“王春人日喜阴晴,文物衣冠萃四明。礼乐几年今一见,主宾百拜酒三行。人心天理须兴起,士习民风悉变更。太守自惭才德薄,纲维全赖老先生。”当是记淳祐六年人日举行的乡饮酒礼。而史浩曾为四明乡饮酒礼作《满庭芳》五首,标题为“四明尊老会劝乡大夫酒”“劝乡老众宾酒”“代乡大夫报劝”“代乡老众宾报劝”“代乡老众宾劝乡大夫”,分别记叙乡大夫、众宾等参与者相互报劝等仪式。
南宋四明地区相对远离战火,政治安定,经济又因地处南宋对外贸易的交接点而日渐繁荣,故逢岁时节日,常有普天同庆、万民同乐的游赏庆典,每次庆典,总会引来大量文人觞咏吟和,这些诗词有的不直接冠以唱和之名,但细细寻绎,是同时同席同题之作。以四明月湖为例,月湖是明州城中之湖,经过北宋多任太守治理营建,已成为全年向全民开放的公园性质景观,湖边有十洲之景,又有如史氏、楼史、汪氏等乡老耆儒退居于此,故而逢节日唱和纷纷,尤其是有竞渡、游湖、游灯活动的元夕、端午、中秋三个节庆。文人在节庆的唱和之作,大多带有逞才斗巧之意,极尽铺排歌颂之事,颇显万民同乐的盛况。如“涵虚歌舞拥邦君,两两龙舟来往频。闰月风光三月景,二分烟水八分人。锦标赢得千人笑,画鼓敲残一半春。薄暮游船分散去,尚余箫鼓绕湖滨”[3]209,写出闰二月春景正浓时的赛龙舟活动,场面壮观,竞赛激烈,使君出游与民同乐,竞渡结束后,尚有三五成群在西湖边宴集酬唱。史浩亦有词写节庆时日与友朋宴饮欢庆,吟和酬唱,“忽见波涛噀激。苍烟际、双龙起为勍敌。桂楫拨云,鼍鼓轰雷,竞夺锦标千尺。恁时彩舰虹桥畔,舂容引、宝觥霞液。兴浓处,笙歌又还竟夕”[7]839。词中描写了彩旗招展、锣鼓喧天、千标竞发、人头攒动、觥筹交错、热闹狂欢的场面,言辞之中不无自豪逸乐之感。如写元夕的有吴潜《水龙吟·戊午元夕》[8]153,上阕写元夕时西湖十洲游花灯,“十洲三岛蓬壶,是花锦、一团装就。轻车细辇,绮罗香里,放光如昼。朱户笙箫,画楼帘幕,有人回首。想金莲灿烂,星球缥缈,那风景、年时旧”。以光如昼、热闹喧嚣的场面引出白头太守与民同乐,宴集上“铺排玳席,追陪珠履,且酾春酎。楚舞秦讴,半慵莺舌,叠翻鸳袖”。可以说,文人在乡饮酒礼、风俗节庆时的唱酬,是一曲曲太平欢歌,也是宣扬地方政教功绩,推进乡风文化建设的颂歌。
三、以地方政务、长官出巡为中心的唱酬
南宋四明地方长官大多是吏干诗才兼备的文人,以这些地方长官的出巡活动为中心的诗歌酬唱在南宋四明文学中屡见不鲜。如范成大、陈造、赵以夫、吴潜等皆能吟诗作词,范成大任明州知州兼沿海制置使时,跟汪大猷等人有过唱和,有《立春日陪魏丞相登三江亭》诗等。有文才的官员出巡,往往会引来许多文人、僚属相与宴游并赋诗逞才,这些唱和之作对宣扬一州政事、推广地方官吏的勤政务实有巨大的作用。
赵以夫,字虚斋,善于诗词,嘉熙二年(1238)知明州,主管沿海制置使公事,为政期间十分关心农事,经常巡视郊外,劝农问桑,郑清之称他为“文章太守”。赵以夫与郑清之唱和颇多,惜赵以夫的原唱之作现已失传,但郑清之的《安晚堂集》还保存《谢虚斋和诗》《和虚斋劝农十诗》等作品,可见赵以夫的原唱主要以农政为中心,向朝廷大员展示个人才干,咨询政务,与朝堂政要建立深厚的交谊。
吴潜于宝祐四年(1256)判庆元府,再次掀起州府官员唱和的热潮。吴潜不仅富有政治才华,还是一位文坛名家,诗词文皆擅长,《履斋集》中收有《四明吟稿》,其中与吴潜唱和者众多,有胡景回、史司直、赵知录、赵右司、惠检阅、刘震孙、刘自昭、曾仪吉、翁元龙等,唱和内容丰富,体裁兼及诗和词,总体而言,酬唱之作有一部分展示了雅集宴饮的社交往来,也有彰显文章太守忘怀得失、恬淡自守的人格形象,但最值得瞩目的是,吴潜以诗歌酬唱的形式与僚佐交流地方公务,树立起地方官员勤政爱民、精于吏干的良好形象。
吴潜任职四明期间所作的唱酬诗,大部分反映的是四明的农业、水利等地方政事,如“插种如云四月头,代他田畯阅耕畴。意行不敢烦君重,诗到偏能写我忧。占谷喜看连岁熟,丽琛闻说十分收。各家官事随宜了,尊酒相过莫外求”[8]60。诗中对惠计院代他巡视田畴充满感激之情,惠计院原诗当中提到农田的长势喜人,吴潜便欣喜地预测到农民丰收在望,“公诗有云‘数茎半黑半丝发,一寸忧晴忧雨心’,念虑未尝不在畎亩间也。传曰‘闵雨者,有志乎民者也。喜雨者,有志乎民者也。其公之谓乎’之句,自古牧民未有二者。”[9]6016此言绝非虚誉,据《吴潜全集》统计,其唱和诗中有喜雨51首,喜雪32 首,苦雨11 首,“忧晴忧雨”的拳拳之心展露无遗。
如开庆元年五月二十七日,吴潜面对淫雨霏霏,内心焦虑不已,写下十首苦雨诗呈示同僚,“旧雨连今雨,南鸠唤北鸠。声声肠寸断,点点泪交流。历耳风来处,凝眸天尽头。衷情如此苦,造物亦怜不”[8]56,他时刻把老百姓的民生疾苦装在心中,忧戚与共,并交代同僚属官积极应对,加强巡视农田与庐舍,报告水势涨落务必精准,“早晚遣长须,行田西北隅。稻禾都旺否,庐舍莫淹无。高仰为何碶,低洼是某都。水痕如退落,分寸要相符”[8]57。水势迟迟未落,忧心如焚之下,竟至寄希望于佛祖慈悲,上苍怜悯,“正直三神列,慈悲一佛尊。须知真实念,是谓吉祥门。巨浸旋归壑,顽云渐散屯。更凭驱日驭,挥霍照乾坤”[8]57。望着天地自然万物,总希望能出现淫雨转晴的征兆,岂知“壤蚯方恶出,穴蚁又忧迁。翻覆阴晴证,愁肠日几旋”。于是又加以占卜,“频占季主卦,屡乞鲍君签。千里人知否,心香日夜添”。长官部署战略,视察农田、安顿灾民、查看天象、祈求上苍,尽人事且感天命,最终换来云开月明:“老守最忧农,往来思虑忡。半时半刻里,一饭一茶中。饥溺真犹己,恫瘰在厥躬。天高元听下,一念岂难通。”[8]57这种己溺己饥之情,与杜甫的忧国忧民意识一脉相承,体现个人的社会责任与担当,令人动容。《开庆四明续志》记载了此次久雨,最终吴潜“乃命僚佐决府县三狱讼,出系囚,尽蠲五年以上苗税,减放诸酒库一分息,著为额。令下,百姓鼓舞,阴云解驳,天日清明”[9]6016。以明断狱讼,宽刑减罚,蠲免税息,宽徭薄赋的方式获得上苍怜悯,这种想法与做法有其历史局限性,但却充分展示了明州全体官员深刻的、可贵的自省精神。“乐天何爱咏,尧夫非好吟。愧乏康济术,粗怀饥溺心。弥旬雨翻屋,耄倪泣苍旻。微臣职刍牧,痒痛入肌深。行若负刺芒,坐如隐毡针。再拜告神明,寸心秉坚金。蠲租还已债,议狱并弛刑。但求讲实政,何暇竞虚名。”[8]58而当久雨喜晴,吴潜与同僚相与作诗抒发与民共度难关的喜悦,并说明作诗吟咏并非只为空吟,宽刑蠲租亦不是只为沽名钓誉,所为全在以满腔的己溺己饥之心,去为老百姓谋取利益,康济民困。以上可见,这一题材的诗歌唱酬树立了贤良太守与精勉僚属忧民勤政的形象,能让后人窥见南宋明州地方吏治的概况,对推动地方文化建设弥足珍贵。
总之,南宋四明地区文士的酬唱活动丰富多样,退居归乡的耆儒宿老、名门望族的文士与地方官员之间,通过诗文酬唱促进地方官吏之间、官民之间关系的和谐,也促进了四明的人伦教化,形成觞咏不绝的风雅传统。四明文士的酬唱活动展现出四明地区重礼崇义的文教氛围,加强和巩固了文士的交际网络,对了解南宋四明地域文化具有弥足珍贵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