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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姆斯基和金圣叹的句法理论比较研究

2021-11-30李志艳闫海凌

关键词:金圣叹句法语法

李志艳,闫海凌

(广西大学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3)

综观我国当下语言学研究,常以西方理论为主要参照,而对中国古代语言学理论,尤其是以金圣叹为代表之一的句法理论资源挖掘较少。诚然,以乔姆斯基提出的生成语法、“最简方案”等为代表的西方句法理论经过长期的发展、阐释和自我扬弃,已然获得了相当的生命力和时代性认同。但是,西方语言观对数理思维的迷恋虽实现了语言学朝“硬科学”的迈进,也无形间给自己戴上了枷锁。尤其是在句法研究中,句法与句义的分离和严密的层级系统一方面缺乏足够的现实操作性,一方面使语句面临着美学意味被消解的风险。金圣叹则将自己的句法思想投射至诗文评点中,不仅在中国文学批评理论与实践的发展开创了新格局,也显示出中国句法理论的独特风貌。通过对乔姆斯基和金圣叹句法理论的比较研究,可以从句法的意义生成、语言系统的构成,以及句法背后暗含的诗性思维几个方面,一窥中西句法理论的差异性和各自的独特性,并进一步确认中国本土语言学发展的特殊环境和历史价值,在相补互济中推进中国古代文论的当代转化以及中国当代文论建设。

一、内指与外涉:句法研究的视角和句法意义的生成

在乔姆斯基的句法理论中,句法和语言的意义生成具有突出的“内指”特色,这种特色贯穿于乔姆斯基的生成句法理论之中,可以作为理解乔氏语言学思想的重要线索。生成语法的核心理念是,人类头脑中具有一套与生俱来的语法规则和方法,这正是人类语言共同的起点和源头。因此,人类所具有的天生的语言能力应当处于同一层级之上,从中显示出乔姆斯基语言学的两个重要立场,即“内在性”和“普遍性”。

从学科的本质及其研究对象而言,“内指”的意义在于,乔姆斯基认为语言学就是研究人类大脑内部固有的语言器官及其带来的人类天生共有的语言能力的科学,而语言行为作为一种外部现象则不在其关注范畴之内,也就是说,语言学直接指向人类的自然生理构造。且乔姆斯基对语言能力和语言行为两个概念进行了根本上的区分,并对“语言行为是语言能力的体现”这一命题直接表示反对,显示出与索绪尔的语言-言语理论的分野。在与米歇尔·福柯的一次对话中,乔姆斯基表示:“如果有个火星人看到人类在这少得可怜的基础上就能够掌握如此庞大、复杂和微妙的知识体系,他会认为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发明和创造。……不过,如果这个假设的火星人接下来发现人类每个正常的孩子都表现出这种创造力。他们采用同样的方法,毫不费力,另一方面,天才们要花上几百年,才能一步步从证据走向科学理论。如果这个火星人是有思考能力的,他的结论是,对人的心灵来说,通过语言获得的知识结构基本上是生来就有的。”[1]37-38由此证明了语言能力是人类大脑器官的一种“天赋”。

而以生成理论自身的思想内容角度来看,“内指”是建立独立自治的句法理论的要求。在这样一套普遍意义上的语法系统中,其内部的子系统可以自足地完成整套语言运行,它是所有语言共有的某些现象,或者是某种语言意义成立必不可少的规则,内在于一切语言之中。乔姆斯基将语言共性划分为“形式共性”和“实体共性”两类:前者是存在于所有语言的固定不变的东西,比如每种语言都有名词、动词等语类;后者是语法必须满足的一些抽象条件和要求,如词组移位或指称约束的限制等。乔姆斯基认识到传统语法和结构语法的局限性:“虽然这些语法可能包含了一系列完全的和明确的例外现象和不规则现象,但它们对于规则和能产的句法过程只提供了一些例子和线索。”[2]3也就是说,传统语法可以提供说话人和听话人所需要的海量句子作为例证,同时清晰地勾画出句子输送与接收的双方理解这一句子的方法路径,但是它的缺陷在于,只能对具体的句例进行分类归纳,若要对句子意义的生成规则进行抽象的、系统的说明,就力不足至了。因此,乔氏要析出一套“普遍语法”,用以填充“具体语法”中的不规则成分。生成语法就是这样的一套规则系统,它并不规定理解模式或言语生成模式的性质和功能,抛却了说话人与听话人以某种现实联系来为言语派生出意义的语言行为研究,赋予句法本身以自主性和独立性。语言作为人的大脑这个模块组合体中的一部分,它又包括具有不同特征的子系统或子模块,这些子模块之间是相对独立的,尤其句法是一个自立的形式系统,语言的形式不取决于语义或者功能,句法研究要尽量从句法内部寻求解释,这就是所谓的“句法自治”。总之,乔氏语言观追求一种具有普遍真理性的、稳定的句法理论,是一种内指性的研究。

反观中国,虽然没有形成西方那样具有显著线性发展态势的流派式语言哲学,但早在先秦时期,已经涌现出了各种相关论点。儒家以孔子为代表,他们的语言观与儒家向来所推崇的道德意识和治国精神息息相关,体现出实践论的特色;老庄以“道”为思想核心,语言要能指示宇宙万物的法则,为“道”的显现和交流创造途径;墨家的语言观虽有着与儒家一样的生长背景,同样面向社会实践,但它“既显示出典型的功利主义的一面,同时又有语言学意义上的语言理论探索的一面”[3]159。而在长久以来的“言”“意”之辨中,无论是“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王弼《老子指论》)对“意”的拔高,还是“言不畅志,则无以相接;名不辨物,则鉴识不显”(欧阳建《言尽意论》)对“言”的肯定,语言形式与语言内涵总是交织在一起的。然而自然语言并不具备优良的符号意指关系,这便是重言观长久发展的现实阻碍,故“贵意论”得到广泛传播并对中国学者解释经典的方法和中国人的思维习惯产生了深远影响。总之,中国语言学具有“实”为第一位、“名”为第二位的精神传统,也就是语言为描画外物世界、表达精神意涵服务,在文学中语言的任务便是营造良好的审美效果。通过金圣叹的一系列评点作品,可以认为他继承了这种语言态度,因而格外重视作品语言的文学性和现实性,既要为文本的表情达意创造最精准的修辞,又要发挥文学的现实功用,与乔姆斯基相比,这属于“外涉性”的语言观。

金圣叹的句法思想是在他的文学评点中体现出的,而文学评点传统来源于八股文章批点,故往往对文中字句反复揣摩、细致体察,十分重视句中成分的你来我往、相互映衬。王世贞云:“首尾开阖,繁简奇正,各极其度,篇法也;抑扬顿挫,长短节奏,各极其致,句法也;点缀关键,金石绮彩,各极其造,字法也。”[4]219在不同的文学类别里,金圣叹的句法分析也往往由不同角度切入,探究句法与字法、章法对文本审美效果营造和情感抒发的效力。在诗歌中,他强调句法对诗句节奏划分和意境传达的作用,如《王十五司马弟出郭相访兼遗营草堂资》的题解:“世间读杜诗者,不知如何读去。如此诗‘他乡’二字读断,‘惟表弟还往’五字连读,‘莫辞遥’三字另读。细玩,自见其句法变换之妙。”[5]687在小说里,金圣叹对句法的运用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并在评点中独创了一些句法规则。其中,金圣叹本人颇为赞赏的是“不完句法”,这一句法最先出现在《水浒传》评点,鲁智深跟丘小乙进寺院后与和尚对话时,和尚“听小僧说”一句被鲁智深的“你说你说”打断,“听小僧”和“说”本是同一句中成分,此处却被分隔在了两处。金评:“此回突然撰出不完句法,乃从古未有之奇事。……凡三句不完,却又是三样文情,而总之只为描写智深性急,此虽史迁,未有此妙文。”[6]90所谓“不完句法”亦称夹叙法,就是在某一故事情节或人物动作正在进行尚未终止之时,突然展开另一情节场景或人物语言的叙写,提升了文本的时空容量,不仅使文章叙事结构更加紧凑、情节更富张力,又能为人物性情的刻画贡献笔力。再如“倒插法”:“谓将后边要紧字,蓦地先插放再前边。如五台山下铁匠间壁父子客店,又大相国寺岳庙间壁菜园,又武大娘要同王干娘去看虎,又李逵去卖枣糕,收得汤隆等是也。”[6]1002概而言之,句法的选取和使用都是为文本审美效果服务的,合适的句法形式不仅能突出人物身份和性格,还能与具体的活动场景相适应,体现动态之美和表情达意的完整贴切。

除了这些句法类型,金圣叹还注意到了句式的长短、参差对行文节奏和文句气势、文风走向的影响。评《国语·申胥谏许越成》说:“多作长句,而句法又最遒最逸。他文长句皆不能遒逸,遒者逸者率非长句也。又要看其字法新异,前后凡有无数字法,俱极新异。”[7]76又评《战国策·赵良说商君》云:“只承‘孰与五羖大夫贤’句,劈作两大段、两小段,更不用零笔碎墨,而其中间整齐,如不整齐,浩浩落落,扶扶疏疏,真奇笔也。”[7]89短句使行文铿锵直率,长句令文风遒劲飘逸,长短错落、开阖起伏之间自然能提升文章的抒情效果和美学境界。

另一方面,金圣叹还将句法的运用、句子的构成与个人抱负的抒发和对社会现实问题的关注联系起来,他的评点绝不止于就文说文、就事论事,而是将目光投向更广阔的社会图景。他评李频《和友人下第北游感怀》一诗的前四句“圣代为儒可致身,谁知又别五陵春。青门独出空归鸟,紫陌相逢尽醉人”时叹曰:“为儒是致身本务,致身是为儒宿怀,除为儒更有何途致身?句上再加‘圣代’字,妙!便使下第游边人,早自俯仰慷慨,泣数行下也。”[8]388数语之间,道出古代文士修身治国的崇高理想追求,又有抱负难以实现的落寞孤寂,个人情志和家国情怀在一句之间得到了融汇。

总的来说,乔姆斯基的句法理论研究,一方面深入人类头脑内在、与生俱来的语言能力,一方面直指句法系统内部的规则秩序,赋予句法体系独立是生成语言意义的能力,是为内指性研究。金圣叹则将句法理论置于行文需要的大语境中,使句法成为文章情感表达和审美境界营造的元素之一,句法还成为勾连文章与社会现实的锁链,“外涉”不仅在字句之外,更在文本之外。这也是中西语言观和文学观之差异的缩影。

二、层级与平行:语言系统的构成

乔姆斯基句法理论中的语言系统成员之间有着明显的层级关系,这种层级关系既体现为任何一个成分完整、意义明确的语言行为都具有清晰的句子构成公式,这是对无限多的形式对象的抽象合集;也表现在句子的深层结构和表层结构——即句子的语义部分和语音部分各有其所对应的决定关系和转换形式。

乔姆斯基在《若干问题》中,展示了语言行为的各种结构,包括套置结构、自嵌结构、多分支结构、左分支结构、右分支结构。通过研究这些句子结构的外部形式及形式与句子的可接受性之间的关系,乔氏总结出以下几点:(1)重复套置是造成不可接受性的原因;(2)自嵌是造成不可接受性的更加根本的原因;(3)多分支结构是促成可接受性的最理想的结构;(4)套置一个长而复杂的成分,就会增加可接受性;(5)没有明显的例子表示只有左分支或只有右分支会引起不可接受性,虽然这些结构在其他方面是违背常理的。[2]12例,“studies indicate that its crust and mantle yield when unusual weight is placed on earth”(研究表明,当被施加不同寻常的重力时,地球的地壳和地幔会发生变形)这一右分支结构句子,尽管它右置成分较多,给阅读者或听话者的记忆和理解带来了些许不便,但本质上并不影响句子意义的传达。由此可以推导出,人类的知觉能力和语言能力理论上可以接受无限的句子内容,尽管它们在某种程度上对人类理想的直觉方式造成了阻碍。也就是说,如果把某短语结构看作一个公式,则套用该公式可以生成无数个短语,以至于尽管有些短语只符合语法规范而不符合常规逻辑,却可以体现人们对语词组合的直觉并用来解释其他句法现象。“不可接受”不代表“不符合句法规则”,“不符合句法规则”也不一定意味着“不可接受”。这也是乔氏在生成语法中一直强调的内容,“一种生成语法必须是可以重复生成无限多结构的一个规则系统,这个规则系统可以分析为生成语法的三个主要部分:句法、语音和语义部分”[2]14,同时,掌握一种语言的知识也就意味着具备了理解这些无限多的结构和句子的内在能力。

就句法、语音、语义三部分的关系而言,一种语法的语音部分决定句法规则所生成的句子的语音结构,语义部分决定句法规则所生成的句子的语义解释。也就是说,语音和语义都是解释性的,而句法是指导性、引领性的,语音和语义都需要借助句法所提供的某种语符列及它们在句中的内在联系来完成自身意义的生发。这也就为句法在无限生成性和系统抽象性之外提出了另一要求:“一种语法的句法部分必须详细说明每个句子的深层结构和表层结构,前者决定句子的语义解释,后者决定句子的语音解释;前者由语义部分解释,后者由语音部分解释。”[2]15现代结构语言学认为深层结构和表层结构是一致的,而转换语法的观点则与之不同,并提出句法部分必须生成句子的深层结构和表层结构,反过来,深层结构和表层结构都需要在句法的规约下使其意义生效。在这样的尺度之下,句法、语音和语义三者虽具有相对独立性,彼此之间互不约束,但总体来说,它们仍处于严密的逻辑理性包裹之下的锁链上,其中句法处于最高统治地位,具有唯一的生成性特权,但语音和语义需要依赖句法而存在和相互联系,而在意义逻辑的选择上,则是由语义决定的。

若说乔姆斯基的句法观体现出的是一种层级关系,在金圣叹的句法理论中,语言系统的各成分之间则是一种平行关系。“平行”体现在两个方面,首先是在他的语言观中,句法不是一个静止的独立系统。正所谓“横直波点聚谓之字,字相连谓之句,句相杂谓之章”[9]10,“古人用笔,笔笔俱为全局布置。如用兵者,非算全阵,不可调遣一人也”[10]25。字、句、章法三者层层递进、互相勾连,牵一发而动全身。故字法、句法和章法是平等的,没有地位的绝对高低之分,各系统部件共同为“文章”这一整体服务。句法以字法为基础,字法以句法为前提,没有恰当的句式,字法之妙难以尽相;没有炼字的苦心,再完善的句法也没有意义。金圣叹对句法简洁、字词凝练、文章完整非常执着,主张遣词造句要从文章的总体构思出发,语言要浑然天成、彼此映照、一气如活,不能顾此失彼。他赞成孔子的“辞达而已矣”,多一分则繁缛,少一分则枯涩。“金圣叹把‘辞达’理解为‘神变’与‘严整’相统一的境界,这是一大创见。为了‘神变’,需要选择‘目前本色言语’;而要做到‘严整’,自要把语言安排得‘此借彼衬’,‘非但逐首分拆不开,亦且逐语移置不得’。”[11]192金圣叹批评《战国策·申子始合昭侯》中“二人各进议于王以事”一句“或进与魏,或进与赵。句法未炼,不如去‘以事’二字”[7]116;又赞赏《左传·晋使吕相绝秦》“章法句法字法,真如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而又其中细条细里,异样密致,读万遍不厌也”[7]27。可见字法、句法、章法是没有高下的,此三者同为成熟的语言系统不可或缺的成员,都需尽善尽美,任何一方的纰漏都可能成为文章的瑕疵。

另一方面,这种平行式句法理论还与中国古文的独特句式有关,构成句子的要素可以呈单纯的水平式罗列。又因为中国古典诗歌对字数有着严格的要求,必须采用一些手段来控制字数,比如省略、倒装等方式,与之相伴的就是强烈的停顿律和节奏感,且不同的字数对于内容的承载和思想的表达能起到不同的效果。如“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与“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相比,前者共罗列了六个要素,容量较大,节奏更加顿挫有致,富有音乐感和画面感,后者内容精炼程度更高,更显质朴直接、敦厚动人;相同的是,诗句中陈列的意象要素都没有绝对的“中心语”和“衬语”的分界,它们保持着平行关系,在诗句的意境营造和情感抒发中各司其职。虽然到了句法理论中,这种对语句字数的苛刻已经不复存在了,但对节奏感和韵律感的追求得到了保留,成就了中国古典文学的听觉效果。再以《和友人下第北游感怀》为例,此诗后两联为“江岛去寻垂钓远,塞山来见举头频。且须共漉边城酒,何必陶家有白纶”,金圣叹评:“江岛,住;去,住;寻,住;垂钓,住;远,住;塞山,住;来,住;见,住;举头,住;频,住。如此句法亦未尝见。”[8]389当然,这种句法并非“未尝见”,甚至在中国古典诗文中是相当常见的,金圣叹在这里的用意实为对其音律特征和表情效果的赞赏。在句中成分的排列顺序,也即语序上,金圣叹同样显示出高超的敏锐度。他评王建的《早春午门西望》,“尘起春风满御堤”一句“句法最好,向来只误读作‘风起香尘满御堤’耳”[8]172。为什么会出现这种误读?因为“风”—“起”—“香尘”的排列方式更符合主语—谓语—宾语的语法顺序,能完整地勾画出一事物对另一事物的施力关系和施力后的结果,契合人们感知万物法则的一般原则。而原句的“尘起春风”虽然打破了这种较为流畅的正常语序,却体现着诗人对诗歌美学效果的独到感知力,在制造诗歌语言与日常语言的疏离同时,能够赋予无生命的客观物以动态感。看似荒谬的意义逻辑却十分贴合诗人视线的移动顺序,描绘出细小的灰尘在光辉中飞舞的梦幻场面。有学者指出,“主宾错综句法的前提是主语和宾语本身在类属上的区别足够明显,能够提供信息还原的提示”[12]76,但是主语与宾语的差别不代表此二者在语言地位上的高低。在中国古典诗歌句法中,各种变序和省略之所以成为可能,归根结底仍在于句子成分的平行关系。

乔姆斯基为语言行为结构和句法、语音、语义三者设置的层级关系,赋予句法以最高地位,语音和语义都依赖句法建立自己的意义体系,这实际上体现了西方传统思维版式中重“无形之理”而轻“一般之物”的一面。而在金圣叹的句法理论中,不但字法、句法、章法地位一致,单句之中的字词成分依然相互平行,中国古典诗文正是因此才具有自由多变的词句组合和灵动洒脱的审美意境。值得一提的是,乔姆斯基的“层级”句法结构和金圣叹的“平行”句法结构并不存在绝对的高下之分,因为它们对应的是在不同的文化和学术氛围下,对句法系统内部组织方式的客观认知结果,而不是研究者在思维过程中对句中成分的主观臧否。

三、“完美理论”与“无法之法”:句法理论背后的哲思内涵

西方哲学史上,唯理论与经验论相互对立和此消彼长的局面长期存在,几乎所有的语言学家都在致力于构建一套能清晰说明自然语言本质、产生、理解、使用以及习得机制的最佳理论学说,要实现这种效果,乔姆斯基选择自然科学作为自己学说的定位点,将语言学与数理思维相比附,力求用理性科学的力量成就一套最简约、经济而实用的语言句法生成系统。

自乔氏语言学诞生伊始,语言研究就与自然科学紧密联系在了一起。柏拉图在《美诺篇》中,对“回忆说”进行了如下论述:人们之所以能够知道他们还不知的东西,是因为灵魂早已穷尽了阴间阳间的一切;就是说,灵魂早已处在一种已经学习的状态中,故而所谓学习不过是回忆罢了。[13]乔姆斯基继承了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回忆说的思想精神,一反行为主义者视语言为一套行为、儿童可以习得“正确”语言是因为“正确”行为可以获得奖励的观点,将语言能力和语言获得倾向视作与生俱来、自然存在、平等自由的,体现了理性主义“天赋论”的某些特征。后,他在《若干问题》中引用了笛卡尔的哲学著作,以及安多阿纳·阿尔诺和克劳德·朗斯洛的《波尔·罗瓦雅尔语法》(原名《普遍唯理语法》),还在《笛卡尔语言学》一书中说他的转换生成理论的基本思想内核来自于《波尔·罗瓦雅尔语法》。总之,乔氏毫不掩饰自己对笛卡尔哲学观点和唯理主义的欣赏。

乔姆斯基不仅继承了古希腊的理性传统和自然哲学,还在生成语言学中引入了一些数学传统与逻辑传统,句子结构层级的推导、句子生成系统的树状结构、最小单位的递归,各种精密的演绎推理及不同时期理论成果构件之间的缜密论证,无一不是乔氏以数学和逻辑传统思维指导研究方式的结晶。这一精神在“最简方案”的创生中体现尤甚。“最简方案”是在研究人类语言心智和自然语言的生成程序方面最具突破性和革命性的学说,彰显着乔氏句法理论在自然科学观念指导下的不断深化和自我完善,代表着乔姆斯基心目中生成语言学道路上的“完美理论”。这一“完美理论”的创生,离不开乔氏前期的学说积累,尤其是“管辖与约束理论”(Theory of Government and Binding,简称GB 理论,亦称原则与参数理论)的前期铺垫。其中,原则系统是GB 理论的核心部分,乔氏为它设置了六个子系统:主位理论、格理论、约束理论、界限理论、控制理论和支配理论,此六者是相互联系的,支配理论占据最重要的地位。生成语法中的句法就在众多原则与参数的相互配合中形成了近似数学的树状形式模型。后来,原则与参数理论的缺点逐渐暴露,因为语言之间的差异和语言现象的变化是难以穷尽的,若一味用参数的变动寻求解释,建立管约论的初衷——改变普遍语法的烦琐冗杂,追求理论的抽象与概括则越来越难以实现。故乔姆斯基在管约论的基础之上,形成了“最简方案”(The Minimalist Program,简称MP 理论)。其核心是将语言能力中具有高度生成能力的句法体系看作一个完美的体系,因为语言学是一门属于自然科学的经验科学,需要一条最佳途径来引导人们揭示语言的本质,要建立最好的理论来避免为那些干扰理论解释力的事实和现象分散精力。这种对“最简”的追求本身就是数理思维的外显。“科学的目的,一方面是尽可能完备地理解全部感觉经验之间的关系,另一方面是通过最少个数的原始概念和原始关系的使用来达到这个目的。”[14]344科学理论应当最简洁地描述客观世界的规律,一理论体系要追求独立原理数量的最小值和概念假说的最精准化。

这种对理性和精准的追求在金圣叹处则呈现出不同的面貌。一方面,金圣叹十分重视行文造句的法度与形式,他对诗文、小说、戏曲“文法”的归纳在总体上显示出强烈的文本批评倾向,并常以“精严”作为文章的一大境界,认为《水浒传》《庄子》《史记》都具备精严这一特色。金圣叹总结道:“盖天下之书,诚欲藏之名山,传之后人,即无有不精严者。”[6]991一作品要能百世流芳,必须做到精严,具体言之,即是要求“字有字法,句有句法,章有章法,部有部法”[6]991。又说“解体既定,严整在此,神变亦在此”[10]24,作品的格律、章法、句法、字法都可看作文本构成的部件,通过对形式的拆解分析,可洞见文学的严整之美和神思之妙。这种评点思想的本质是崇尚法度的形式主义批评,体现着理性思维的渗透,与中国古典的印象式批评有所不同,却似乎同乔姆斯基对“完美句法理论”的执着追求存在一定的相通之处。但是,金圣叹本人就是一个狂狷之士,一味强调严格的规则和缜密的逻辑当然不符合他的个性。他的句法理论是以文本为中心的,对语言形式的强调首先建立在语法与语义的贴合关系之上,具有现实意义上的可操作性,且运用法度最重要的就是“活”,推崇“无法之法”,可学习利用,却忌生搬硬套。在《西厢记·后侯》一卷中,红娘指责张生“你心不存学海文林,梦不离柳影花阴,只取窃玉偷香上用心”,“你自审,这邪淫;看尸骨岩岩是鬼病侵”,金圣叹说:“此二节之妙,都在字句之外。……看他只用两‘你’字,纯责张生,便讲莺莺直置之不足又道,而其尽情极致,不觉遂转过于前文。天下真有除却死法,别是活法之理也。”[9]147不同文体的句法也可以互相转换借鉴。在《西厢记·借厢》一卷中,金圣叹于“只闻巫山远隔如天样,听说罢,又在巫山那厢”处评道:“唐诗云:‘平芜尽处是青山,行人更在青山外。’此用其句法。”[9]53此为戏曲语言融合诗词句法,行文更显清丽悠远,深挚感人。而在诗歌评点中,金圣叹说:“弟自幼最苦冬烘先生,辈辈相传诗妙处正在可解不可解之间之一语。”[10]102-103“可解”与“不可解”之间,是为字句组合和情感抒发留出的充盈空间,无论是情感抒发还是语义表达,都处于忽明忽暗、或隐或显的状态。“妙不可解”要义便是甩脱对字法句法的过渡泥囿,即使语言形式会对文思想容产生重要制约,但仍要致力于创建无迹可求、无拘无束的文学批评观。

金圣叹对句法的选取和语言的形式十分重视,但另一方面,他同样推崇自然之语、用“心”之语。他称《战国策·田骈不宦》“口头便语,成此快文”,评此文中“不嫁则不嫁,然嫁过毕矣”一句“妙妙”,“不宦则然矣,然宦过毕矣”一句更是“妙妙妙,句法又微变”。[7]93金圣叹连呼“妙”,正是因为该文语言自然晓畅,别有生趣又暗藏玄机。须知语言之美不是一成不变的,句法的调遣使用也应以灵动为上,虽有法度,却也得由“心”发出:“以鸿钧为心,造化为手,阴阳为笔,万象为墨,心之所不得至,笔已至焉;笔之所不得至,心已至焉;笔所已至,心遂不必至焉;心所已至,笔遂不必至焉。”[9]44“心之所至,手亦至焉,文章之圣境也;心之所不至,手亦至焉者,文章之神境也;心之所不至,手亦不至焉,文章之化境也。”[6]987这表明在进行文学创作时,除了杰出的构思和对各种法度的精妙把握,积极调动想象、触摸真情实感也是非常重要的。作者需要适时“留白”,让语言法度退让于至情至性的真切想象。比如《西厢记》中红娘看着张生给莺莺写情书的情景,通段平铺直叙,直写红娘所见所想:“我只道拂花笺打稿儿,元来是走霜毫不构思。先写下几句寒温序,后题者五言八句诗。不移时,翻来覆去,叠做个同心方胜儿。你忒聪明,忒煞思,忒风流,忒浪子。虽是写假意儿,小可的难到此。”[9]116-117金圣叹批道:“写张生拂笺、走笔、叠胜、署封,色色是张生照入红娘眼中,色色是红娘印入莺莺心里。一幅文字便作三幅看也。一幅是张生,一幅是红娘眼中张生,一幅是红娘心中莺莺之张生。真是异样妙文。”[9]117如此高度赞赏,可见金圣叹并不单一强调“法度”,或者说,真正的“法”便在于“一笔作百十来笔用”[9]46,其要领一在对上下文语境和表达需要的满足,二在对形象思维方法的运用。此乃“无法之法”,看似没有人工雕琢痕迹的地方同样要细致下笔,这也是金圣叹形式批评的总体原则。

总之,乔姆斯基的句法理论及与之配套的语言观是与数理相比附的,这也是西方语言观的一大特征。在西方理性主义的统罩下,语言的能指和所指之间的关系是稳定、静态的,这样一来,虽然语句歧义的状况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改善,并赋予句法以高度的独立性和自治权,但将句法与语义割裂开的行为实际隐含着将文本同作者、读者、社会、历史分离的风险,忽略了文本内涵的丰富肌理,成了一种纯粹的科学分析法。以金圣叹为代表之一的中国句法则与之不同,它是去符号化、反符号化的,没有特定的规约性,也没有形成逻辑严密的理论体系。中国句法理论没有明确法度显示出自由化、陌生化的倾向;对词句选择和排列的钻研又标志着中国古代文人对语言审美效果和文学境界的追求。最重要的是,这种自由和陌生的核心在于重新唤起人们的感知力,将接收语言信息、认知世界秩序的权利最大限度地归还于人。恢复感知力即意味着恢复复杂的生命关系,回归语言符号的原生阶段,回归语言行为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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