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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度写作”在新写实小说中的阐释变异

2021-11-30

关键词:巴特现实主义现实

林 苗

(汕头大学文学院,广东 汕头 515063)

20 世纪80 年代末,在大量引进西方文艺理论的浪潮下,罗兰·巴特提出的“零度写作”被众多的文学理论家与批评家们青睐,并时常与新写实小说挂钩。“零度写作”被南帆收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批评99 个词》中,有学者认为:“零度写作强调由字词独立品质所带来的多种可能性和无趋向性。然而这种无趋向性越来越被狭窄地理解和使用了。在今天的文学现实中,我们无不随意地用零度写作来定义那些采用了外部聚焦,行为主义式的叙事规范,新写实小说就时常不乏贬义地被冠以零度写作的头衔。”[1]该论者指出了“零度写作”这一理论术语的使用被狭窄化的倾向,且“新写实小说”亦不乏被戴上“零度写作”的帽子。这反映出将“零度写作”理论应用到中国文学批评时,存在着理论狭窄化、理论变异的问题,同时也存在着将理论术语不加区分地应用于实际文学批评的问题。另外,文玲更进一步指出,新写实小说“断章取义”地理解了“零度写作”,“仅仅在直陈式、毫不介入的层面上”将“零度写作”窄化成“零度情感”[2]。该学者从内容上指出了“零度写作”理论移植到中国大陆所遭遇的变异问题。针对这一特殊的理论阐释现象,笔者的兴趣点在于“零度写作”理论为何能应用到20 世纪80 年代末的文学批评中?其是如何被阐释的?其被阐释的结果又是怎样的?

一、“零度”阐释何以可能?

“新写实小说”这一概念的提出最初没有经过严格的定义与理论说明,它始于1989 年第三期《钟山》杂志策划的“新写实小说大联展”。它更多的是一种倡导和号召,将20 世纪末小说创作低谷中出现的“涌动的暗流”加以概括和放大,以期在中国文坛上引领一个“新写实运动”的写作潮流[3]。另外,王干在论及新写实小说的灵魂性时认为:“其实当时说成是‘情感的零度’,还是因为有些忌讳,实质是想要把意识形态抽空。因为在‘新写实’之前的写实小说,基本上是意识形态化的,都是用意识形态作为逻辑的体系,然后来模拟人物、组织故事、描写细节”[4],并指出其创作受到了新小说派罗伯-格里耶和罗兰·巴特提出的“零度写作”的影响。也就是说,在20 世纪80年代末,有如王干之类的文学评论家,注意到了小说创作中去意识形态遮蔽的倾向,而这在一定程度上与罗兰·巴特提出“零度写作”的理论背景相似。王干在《近期小说的后现实主义倾向》中进一步指出,“后现实主义”(“新写实小说”)“超越了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的既有范畴,开拓了新的文学空间,代表一种新的价值取向”[5]。在王干看来,这股“后现实主义”(“新写实小说”)的文学创作潮流,不止超越了带有意识形态特征的现实主义,且吸收了现代主义的因子。这种游离于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之间的审美倾向,在一定程度上与罗兰·巴特摇摆于社会历史与个人维度之间,追求其中间项——“零度写作”的审美意图一致。

巴特在《写作的零度》中明显地把写作界定为“语言结构和风格之间”的“表示另一种形式性现实的空间”[6]10。他明确指出,作家的写作具有选择的自由。在社会历史与个人维度的摇摆之间,巴特以一种解构的姿态,从写作行为的角度破除“资产阶级神话”,却又跌入“个人维度上的风格魔圈之中”[7]。巴特以其敏锐的批判意识不断识破社会历史和个人风格编织的迷梦,企图寻求中性意义上的“零度写作”,即主张去除文学作品的外在遮蔽,在语言本体上实现写作的自由。新时期文学的新写实小说正是在这一向度上借用了巴特“零度写作”,在目标的追寻上,以一种自由选择的姿态不断挣脱意识形态和个人风格维度上的束缚。

在打倒神话的“零度写作”上,新写实小说秉持着巴特对“资产阶级神话”的否定姿态。前者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了“现实主义”,后者则指向了语言。陈思和在《自然主义与生存意识——对新写实小说的一个解释》中谈到,“新写实小说”反叛的是20 世纪80 年代以来“伤痕”“反思”等文学思潮所揭示的现实主义。这一时期的现实主义多半“混杂着幼稚的道德理想和愤世嫉俗的伤感情绪,成为主观倾向性极强的现实主义”[8],是狭窄化的“五四”现实主义。可以看到,在新时期“人”的文学潮流中,现实主义演变为对人的价值的无限夸大,即使是“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所反映出的社会“现实”,也不过是人的主观情绪的泛滥,缺乏对现实必要的反思批判功能。刘心武的《班主任》、礼平的《晚霞消失的时候》等小说读来皆充斥着人物内心因时代变迁而变化的大喜大悲。正如王干所言,“把对人的形而上价值的执着探究转向了对人的形而下生存状态的关照描写”[9],新写实小说正是要打破“人”的神话的迷梦。另外,巴特认为,资产阶级的写作代表了“一种少数派和特权的阶级的语言”,这亦衍变为了“一种有关人的本质主义神话学。”也就是说,资产阶级的写作形成了一种固化在人们意识中的语言,他批判性地指出“一种普遍性的古典写作放弃了一切不稳定的东西以维护一种连续状态,后者的每一个部分都是选择,也就是说彻底消除了语言的一切可能性”[6]37。因而,要破除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藩篱,语言就成了巴特反思和批判的对象。可以看出,新写实小说与巴特的“零度写作”同时具有社会历史维度上的批判意识,而“新写实”对“零度”的使用,正是在社会历史维度上对神话迷雾的破除,寻找自由写作的实践。

在个人维度上,巴特以字词闪烁的“无限的自由性光辉”[6]31打破神话的光芒。但以他敏感的性格,马上又察觉到作家将不由自主成为“形式的神话之囚徒”[6]49。也就是说,摆脱了观念写作束缚的作家,实际上又会受到自身语言范式的制约,成为自身语言的“囚徒”。

对于新写实小说来说,面对传统的现实主义与西方传入的现代主义,小说家们自觉“吸收了可以与现实主义杂交的现代主义表现因子”,但又“小心翼翼地排斥了那种狂轰滥炸式的切割、变形和夸张”[10]。因而,“新写实小说”自觉舍弃了现代主义式的个人的情感语言,客观冷静地道出血淋淋的生存现实。由此可以看出,新写实小说在面对20 世纪末中西碰撞的文化语境中,保持着巴特的怀疑批判精神,既自觉借鉴新的表现成分,又警醒地觉察是否落入另外一种形式的圈套当中,在生存状态的书写中践行批判的审美诉求。

巴特以其犀利的批判直指资产阶级神话、语言形式的怪圈,最后借自语言学的说法,在两项之间的第三项提出脱离语言秩序的另一种努力——“零度写作”[6]48。新写实小说正是在这一向度上,在不断涌进的驳杂的西方思潮中,不断破除固有的意识形态的弊端,同时也避免陷入现代主义编织的形式怪圈,最终在人的生存状态找到了自己的生长点。丁帆、徐兆淮称其为“奏响了美感的多声部”[10]。总之,批评家们正是看到了新时期文学这股承接着巴特批判精神的“涌动的暗流”,才得以借用“零度写作”这一理论术语进行阐释。

二、断章取义的“零度”阐释

罗兰·巴特提出的“零度写作”给中国文学批评界的印象是深刻的,在研究、评述新写实小说的文章中,“零度”一词被广泛使用。上文提到,“新写实”的幕后推手和当事人王干认为,“新写实”的灵魂性在于“情感的零度”,也即剥离意识形态的“零度”状态,但这与巴特原本的“零度写作”的内涵还存在着些许偏差。具体到当时的文学现实,“情感的零度”针对的是“意识形态化的写实主义”,揭露了作家们消解神圣的同时,转而投向生存本相的文学真实的写作策略。自王干之后,批评界开始广泛使用“零度”这一术语来阐释新写实小说。

丁永强在《现实主义与新写实主义》一文中谈到,新写实小说的叙述语言受“零度写作”的理论指导,呈现一种“非人格化的叙述方式”,作家“以旁观者的身份精确地记录外部客观世界和人物内心世界”[11],即消除作家的主观情感。“零度”在这里与作者的情感勾连在一起,作品呈现客观、冷静的叙述态度,去除了“为人生”的价值取向,变成了一台冷冰冰的摄像机,记录着一个个生活片段。除此之外,孟繁华在论及新写实小说的写作特征时,将其概括为“零度叙事”[12],即平实地、冷漠地、不动声色地书写简陋庸常的平民日常生活状态。冷静客观的零度叙事消解了主体的精神价值取向,代之以无处可逃的生活本相。孟繁华是在叙事特征上指出了“新写实小说”的“零度”特征。另外,赵联成认为新写实小说创作是“主体退场”的“零度写作”,小说文本变成了“一种无调性无色彩的冷面叙述”[13]。“零度”指向了主体激情的撤退与消解,也是对现实的认同和妥协。同时,王和丽将新写实小说的写作手法概括为“零情感的介入”[14],即是将伪善的功利主义直接剔除,还原细腻的人性差异和原汁原味的生活。

批评家们借用巴特的“零度写作”阐释新写实小说的“零度”现象,普遍是在反抗神话的社会历史维度上进行论述的,即是一种去除意识形态遮蔽后的客观冷静的“零度”叙事状态。但在巴特的语境中,“零度写作”是一种“语言的乌托邦”,写作的一切意义最终要归还给语言。当语言不再被意识形态利用,写作不再被干扰,保持“形式的一种中性的和惰性的状态”,“人的问题就平淡地被发现和敞开,作家就永远地成为一个诚实的人”[6]49。也就是说,当神话被消解,“零度写作”最终要回归到字词之间,字词间闪烁的是主体的自由之思。可以看到,当文评家们急于为20 世纪80年代末文坛出现的这股带有去除意识形态遮蔽倾向的“涌动的暗流”给出一个说法,却忽略了巴特提出“零度写作”的原生理论背景,错位了“零度写作”的原意,可以说是一种窄化的“零度写作”。

同时,批评家们在社会历史维度上窄化的“零度写作”,不仅指向“意识形态抽空”,而且也包含了新时期具体文学语境下消解主体激情的成分。前面已经说过,新写实小说针对的是20 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文学思潮所延续的现实主义传统,即带有“为人生”倾向的现实战斗精神。作家笔下的作品多半是主观倾向极强的社会问题小说,写作多是为了针砭社会现实和表达社会理想。而到了新写实小说这里,“为人生”的意义被消解,价值问题被悬置,摆在作家面前的只有血淋淋的生活。主体的个人情感由高亢的个性主义到低落,最后塌陷到生活的淤泥里。到了作家的创作中,主体的情感始终被控制在理性的范围之内,新写实小说家们普遍以观赏“风景”的写作态度冷漠地叙述了人间的生存现实,在言语中你感受不到作者对人物的批判与同情,字词间吐露的只有血淋淋的生存事实。

巴特提出的“零度写作”,是一种“不在”的状态,即“主体的地位被消解”[15]的中性写作状态。20 世纪80 年代末的文评家们正是看到了这一点,将“新写实小说”透露出的冷冰冰的生存现实与“零度”勾连在一起。但不同的是,在“零度写作”提出的原生语境中,应该还有这一层次的内涵:在取消主体的外在意图之后,写作主体就获得了支配语言形式的最大自由。巴特认为,“字词是百科全书式的,它同时包含着一切意义,一种关系式话语本来会迫使字词在一切意义中进行选择”,字词本身就蕴含着主体之思,它“被引向一种零状态”,“其中充满着过去和未来的一切规定性”[6]32。也就是说,字词本身是自足的,当主体的意识形态被掏空,就获得了一种语言形式的自由。

三、“零度”审视下的生存本相

在罗兰·巴特“零度写作”的视域下,中国批评家们对新写实小说的阐释普遍是一种窄化的“零度”阐释,即去除意识形态遮蔽的客观冷静的叙事状态。不同于巴特在写作上对语言的热切想象,“零度”审视下的新写实小说,却呈现出具有新时期时代语境特色的生存意义上的审美。在巴特的理想范式里,“零度写作”摆脱了意义和目的束缚,写作的自由得以在语言形式间驰骋;而“零度”观照下的新写实小说,“为人生”的意义被消解,人类的生存问题得以被血淋淋地直视。

“零度”审视下的新写实小说,是生活的“纯态事实”,“是当代小说创作中一种土生土长的现象”[8]。20 世纪80 年代末期,中国文坛在经历了现实主义、寻根、先锋等小说实验的锐势之后,出现了“疲软”的徘徊状态,作家的关注和思考自然投射到人的生存问题上。不同于“为人生”倾向的现实主义小说,新写实小说探讨的不是生活的意义,而是生存本身,它把问题往下挖,深入到中国的现实土壤里,追问的是“生存是什么”的问题。而巴特对“零度写作”的想象,即便他意识到“没有什么比一种白色的写作更不真实的了”,作家会重新成为他本身“形式的神话”[6]49的囚徒,但他依然追寻写作意义上的自由。他认为,“文学的写作仍然是对语言至善的一种热切的想象”,“文学应成为语言的乌托邦”[6]55。也就是说,在写作永远也无法超越语言藩篱的情况下,巴特依然保持着对语言乌托邦的美好想象,他始终保持着不断向上的批判姿态;而新写实小说书写的生存现实,失却了巴特那股对自由的写作的热忱,它绝望而又无奈地告诉我们生活的真理:这就是生存。

同时,“零度”阐释下的新写实小说也不可能指向巴特“语言的乌托邦”,因为时代的生活丧失了对乌托邦的冲动,作家对客体世界产生了不信任,只能抓住自己真实的生命和触目惊心的生存场域。因此,“零度”阐释的只能是令人窒息的生活现实,比如池莉《烦恼人生》中对印家厚一天到晚永不止休无法透气的生活琐事的刻画[16],《不谈爱情》中庄建飞和吉玲之间没有爱情,有的只是利益搭建的婚姻[17]。但是这样的生存现实正好提供了一个精神缓冲的平台,同时也发展出了一套关于生活的经世哲学。王干在《80、90 年代之间的“新写实”》中谈及新写实小说对当时人们精神状况的坡度功能时说道:实际上经过整个20 世纪80 年代的激情燃烧之后,人人都需要降落,“新写实”正好提供了这么一种降落的功能[4]。也就是说,新写实小说家们之所以转向生存状态的书写,正好契合了那个年代的精神状态,如果我们把时间从“新写实小说”这一点拉到整个中国文化的历史长河来看,从“五四”以降至新时期之前,人们的精神是充实的、乐观的、昂扬的。但是20 世纪90 年代初,伴随着商品大潮的侵袭,人们的精神却存在普遍的焦虑状态。因而,在精神上,人们急于寻求一种寄托。而这个时候出现的“新写实”的写作潮流,可以说正是抓住了冷冰冰的生活现实,是一点来之不易的希冀。演变到后来,关于生存状态的文学书写变成了生活的哲学,一种活命哲学。生活已然是那样,去奋斗,去以卵击石,但还是陷在生活的沼泽里,还不如遵从生活的法则,一切都淡化,一切都往后退,活着才是硬道理。再回到巴特,“零度写作”的提出,更多的是基于对语言、文学、艺术的“乌托邦”的想象,但在当时20 世纪80 年代末的语境,亦不可能发展出这样的文学样貌。因而,“零度”阐释下的“新写实小说”,只能是冷冰而又真实的生存本相。正因为小说家们所能抓住的只是血淋淋的生存现状,失去了对“乌托邦”的希冀,“新写实小说”也显得笨重而不空灵,作家们既从生存本相中得到了一点依靠,但同时也被禁锢在生存的牢笼里。而“新写实”最终也走向了一种死循环。

通过以上论述可以看出,巴特提出的“零度写作”,是一种语言本体上的乌托邦,始终保持着对自由的写作的热切想象;而“零度”审视下的新写实小说,展现的是生存意义上的审美样貌。从叩问人的生存意义转向了人的生存本身,新写实小说书写的是关于生活的形而下问题的思考。虽然它笔下的生活本相冷冰冰又血肉模糊,但是对于当时人们的精神状态起到一定的调节功能。同时,这种“零度”意义上的审美,开出的是特定时期的属于中国生存现实的经世哲学。

结语

本文重点考察了罗兰·巴特提出的“零度写作”对新写实小说的阐释研究。首先,着重分析了“零度写作”运用到新写实小说批评的可能性,两者都致力于摆脱意识形态和形式圈套的束缚。恰恰是类似的写作理想为“零度写作”在中国批评界的接受和阐释提供了契机。然而,新写实小说批评家们窄化了“零度写作”的理论内涵,其“零度”指向消除意识形态的客观冷漠的叙事状态,而忽略了巴特的“零度写作”最终还是要回归到字词之间,字词蕴含着主体的全部思考。最后,出于中国本土批评家的阐释需求,新写实小说虽然没有指向巴特的“语言的乌托邦”,但是却从生存本身而不是生存意义的层面展现20 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社会的生存面貌,符合当时人们的精神需求,同时也衍变成了一种活命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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