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青石存语记
——回忆吴福辉先生

2021-11-30崔金丽

关键词:电话老师

崔金丽

(中国艺术研究院 北京,100012)

旧岁腊月初三早晨,我收到《南方文坛》李北京师弟发来的消息,是吴福辉先生的去世噩耗。呆怔片刻,我先后拨通了师弟和刘铁群老师的电话,尽管消息已经确实,却仍存一丝希冀,想从他们口中听到“这不是真的”“是误传”等辨伪的话。如今先生虽已仙逝,但每一想起他老人家,音容笑貌就宛在目前,总觉得他并非真的离开,只是远在国外而已。

吴福辉先生,祖籍宁波,1939 年出生于上海,后随父母迁居东北,曾任教于辽宁鞍山第十中学,1978 年被北京大学中文系录取为现代文学专业研究生,后担任过中国现代文学馆副馆长、《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主编。他是《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的作者之一,还著有《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说》《带着枷锁的笑》《沙汀传》《游走双城》《且换一种眼光》《京海晚眺》《多棱镜下》《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等等。先生在学术上的成就与贡献,学界有目共睹,悼念追忆他的文章中也多有评论,我作为后学,不再赘言。自与先生认识以来,多年间蒙受他的关照和教诲,谨记下一二往事,以表感念。

我的老师刘铁群女士是先生带的第一位博士生,端赖这层因缘,我得以认识他。那是在2006年夏秋之交,先生受邀赴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举办学术讲座,其时我正在刘老师门下攻读硕士研究生。讲座结束后,刘老师邀先生至桂林市内公园游玩,我和几位同门笑语随行。这次同游,我感受到先生的平易随性、爽朗幽默。记忆中,关于当时的情形已被时间冲刷得支离模糊,但有两个片段仍印象分明:一是在餐厅用餐时,先生对所点的每道菜肴都进行了精彩又不乏幽默的品鉴;另一是游园时遇到售卖山石的摊位,先生前去挑选,看中了一块并果断买下,但因为比较重,返京时没随身带上,暂存刘老师家中。现在想来,冥冥中似有天意,如果没有这块石头,就不一定会有我与先生的第二次见面,更何谈此后多年间得蒙他关心与提携的机会。

2007 年初秋,进入硕三上学期,我在准备毕业论文的同时,也开始考虑毕业后的去向问题。彼时我自知学术研究能力不足,没有远大的学术志向,理想目标是成为地方城市的重点中学的老师。如今竟想不起何故萌生出考博的念想,或许是常听刘老师谈起她读博时期的充实快乐而不觉向往,或许是受身边同学的影响,只记得向老师说了这个想法后,得到她的鼓励,而至于自己想要考入哪所学校、哪位老师门下,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意向。不久后,因事要赴京,老师托我捎带上先生之前寄放的那块山石,于是我就有了与先生第二次见面的机会。到京办完个人杂事后去送石,先生在位于潘家园的家中接待了我,先生夫人朱珩青老师准备了茶水、点心和水果,两位老人像家中长辈一样关心我在京期间的饮食住宿情况,先生请我看了他的藏石和书房,还约我隔天去参观中国现代文学馆。隔日,我如约到文学馆时,先生已在办公室等我,他那时虽已退休,但曾经的办公室暂时保留。在二楼尽头的那个狭仄房间内,听他娓娓叙说着文学馆筚路蓝缕的创建历程。他还带我看了馆内的建筑、雕像、图书室、玻璃门上巴金老人的掌印,甚至是一楼展示厅设立的一个邮筒,并谈到了维持文学馆整洁明亮的保洁服务、园植整修,以及种种背后的由来故事。短短的半天时间,我不仅对文学馆的历史有所了解,还体会到先生对文学馆的浓浓情意。在京与他的这两次近距离接触,我印象深刻。

与先生认识之前,他的大名已如雷贯耳,他与钱理群、温儒敏两位先生合著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几乎是文科生必读的专业教材,他的为人和治学风采还常被刘老师谈起,但那时觉得书本和耳闻中的先生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走近之后,给我的感觉诚如古语“望之俨然即之则温”,他不仅是一位博学睿智的学者,还是一位风趣幽默、温厚慈爱的长者。2007 年秋的北京之行,也令我有了想要考入先生门下读书的打算,当时他在河南大学文学院兼带博士生,我又考虑地宜之便,于是决定报名。刘老师自然是很支持我的,并嘱我向先生汇报一下自己的这个决定,记得先生在电话中对我说:“那你要好好复习了,我对学生要求可是很严格的。”2008 年5 月,经过几个月紧张的复习后,我参加了河南大学的博考,考完自我感觉还不错,成绩公布后,自己根据往年招录线,觉得三科分数都还算理想,持有一种志在必得的心理。复试名单公布的那天下午,接到刘骥鹏师兄电话,告知在研究生院门口看到刚刚贴出的名单,上面没有我的名字。听到这个消息,只觉脑袋瞬间“嗡”的一下。经过一番探问,才知自己是因为外语一分之差而未能进入复试名列,河南大学那年文科类博士生的英语录取分数线为64 分,而我的英语成绩是63 分。六神无主之际与先生联系,说了自己的各科成绩以及无缘复试的惶惑,其时他因要参加考生的复试工作,正在从京赴汴的路上,电话中安慰我,并鼓励我不要气馁。没多大一会儿,又给我打来电话,说考虑我的两科专业分数不错,他会尽量为我争取复试名额,挂断电话前,他仿佛是自言自语一般,轻声说了句:“我招的是文学专业的博士生,不是英语专业的。”晚上八点多钟,先生电话告知,他几经周旋,还是未能为我争取到一个复试名额,并表示了遗憾。次日,先生参加完复试工作,可能是担心我过于失落,约我一起吃饭,此间谈到报他名下的考生,笔试和面试成绩不太理想,并言他这年的招生名额估计要空缺了。当时以为先生只是在安慰我,多年后才得知他那年的确没带学生。先生自汴返京那天,我决定去送行,或许我在路上因落榜事悻悻见于言色,他临登机前语重心长地说:“小崔呀,人一生中有阳光明媚,也难免阴郁灰暗,坎坷失意时多想想那些美好的人事吧……”那年的河大博考中自己虽然铩羽而归,但先生的鼓励给了我继续前行的动力,返京前的这番话让我多年来受益颇深,对此一直心存感激。

2008 年夏,我硕士毕业,放弃了工作机会,全身心投入博士备考中,这一次我没选择河南大学,而是将目标锁定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文学系,当时杨义和赵稀方两位老师合招学生,我孤注一掷地准备投考他们门下。是年秋,河大文学院举办学术会议,先生和杨义老师都受邀参会,会议期间杨老师还应邀要开展一场讲座。先生告知我这些信息,担心我错过旁听学习的机会。犹记得杨老师的讲座是在晚上进行,结束时已经很晚了,我仍然接到了先生的电话,在他引荐下,我得缘拜访了杨老师,与两位长者当晚见面的一幕铭记于心。2009 年5 月,经过一番努力,我收到了社科院研究生院文学系的复试通知。5 月中旬复试结束后,去先生家中拜访,他为我高兴的同时,也批评了我性格中的缺点:浮躁、着急、个性张扬、不够沉稳,还指出我语速太快的毛病,嘱我以后尽量放慢语速,又以《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说》一书相赠。翻检自己当时所写的读书笔记,有这么一句:“读完吴先生的这本著作后,对海派文化有了整体客观的了解,以前自己没有看过而这本书中一再提到过的作品,必须要找来看。”今天,回看自己当年的读书笔记,从5 月下旬到9 月初来北京求学前的那段时间,所记几乎都是关于海派作品的。学业上所受先生潜移默化的影响,我自存自知。

2009 年9 月初,我到社科院研究生院报道,开启读博生活,10 月初即去拜访了先生。在京读书期间,与先生见面的次数多了起来,自己学习或生活中遇到困扰时,常会向他请教,他总会耐心倾听,不厌其烦甚至引经据典地为我释疑解惑。先生是一位有趣的人,每次见面时,基本是以我汇报自己的学习心得或苦恼打开话题,待引发他的谈兴后,从读书治学,到历史掌故、轶闻趣事、生活经验等,听他侃侃而谈,可大饱耳福,有时觉得他就像是一座行走的知识库。熟悉先生的人都知道,他不仅学问做得好,对饮食和穿着也颇为讲究,还喜欢收藏石头,书房名“小石居”即由此而来。与他一起用餐时,他会从一道菜的色香味谈到整个菜系背后的文化内涵,也会谈到日常穿搭,以及收藏石头过程中的一些趣事。我记得有一次在他家里聊到他收藏石头的经过,兴致来时直接把我带到了他家小区对面的潘家园旧货市场,随机评鉴商铺里所售石头的成色高下。2011年12 月29 日,我的博士论文写作仿佛遇到瓶颈期,很是苦恼,恰好同门许君毅也有问题求教先生,我便带她去先生家拜访。除了为我们指点迷津外,他还带我俩到附近的上岛咖啡喝下午茶,并言博士论文的写作是一场攻坚战,嘱咐我们一定要劳逸结合。2012 年2 月11 日,我去拜访先生,汇报了自己正在申请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的博士后一事,当得知我选择的合作导师是李今老师时,他很支持,并讲了与李老师共事期间发生的几件事,以此证明和肯定李老师的人品和学术品格。同年6 月10 日,先生参加我的博士论文答辩并作为答辩主席,他指出我论文的不足之处,提了一些具体的修改建议。遗憾的是,由于自己的疏懒,直到今天我都没有将论文修订出版。

农历2014 年年末,一场大病来袭,击得自己几无招架之力,先生得知后,立即就电话问询,问我经济上是否需要他的帮助,嘱我如有困难一定要告诉他,并再三鼓励我要勇敢面对病魔。从2014年年末至2016 年年初,一年多的疗养期间,多次接到他的电话,给我关心和鼓励,一次他说:“我认识的小崔很坚强,相信你一定会战胜病魔的。”病愈后再见,谈笑间他说:“我当时就相信你一定会挺过难关的。”过往阴霾,挡不住阳光,每想起先生好处,心里就觉得沉静而温暖。当年,我虽然没能成为先生及门弟子,但因在京求学、工作的地理条件便利,面聆教诲的机会可能比他门下的弟子们还要多,吴门弟子中有师兄和师姐曾笑言,一直拿我当小师妹看待。此刻,想到春晖难报,不觉泪目潸然。

2017 年5 月3 日,王富仁先生去世,那时我刚正式入职中国艺术研究院不久,在《传记文学》从事编辑工作,主编嘱组稿悼念,希望能于次月初刊发。时间比较赶,从约稿到定稿,留给作者们的写作时间不足半个月。5 月5 日,电话向先生约稿,得知一家杂志的编辑在我之前已经向他约文,他又不能食言,沉思片刻后说需要问一下对方,看是否同意他对稿件内容进行调整后再给我们杂志刊用,我忙不迭道谢,他这时很严肃地对我说:“小崔,我之所以提供如此对策,既是出于我与王富仁先生的交情考虑,也不想看你为难。一稿两用是学者的大忌,我必须先征询那位编辑,如果允许修改后给你们用,自然是最好的,倘若不同意,你也不要失望。”5 月6 日,先生来电,言其上午参加王富仁先生的追悼会之后,就与那家杂志的编辑联系了,已征得对方同意,并问我交稿日期。5 月20 日,收到先生发来的《生命因悲哀而庄严——悼富仁》一文,6 月初,在《传记文学》刊出。文中,他描述在得知王富仁先生的去世消息时,说“仿佛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也跟着逝去了一般”,“觉得世上安排生命实在太无道理”,我责编时读到这一段文字,陡然心头一紧。如今想起这段话,竟像是不祥的预言。我收到先生发来文稿几日后,就获知他因肠梗阻住院治疗的消息。6 月2日,我去协和医院内科住院部探望先生,看到我,他很高兴,还约定隔几日再见。6 月7 日,我去协和医院时,顺便给他带去了新印出的《传记文学》第6 期,他在病床上仔细地翻看着纪念王富仁先生的专题文章,只觉得他不似往日健谈,时而闭目锁眉,以为是病痛所致,愚钝的我没有察觉他那时是顾念旧知而伤情。几天后,刘铁群老师偕同王雪梅、鹿义霞两位老师专程来京探病,约了我同去。6 月14 日,我们一起去了先生家,看得出他很开心,其时他虽已出院,仍需卧床休养,但这没有影响到他与我们聊天的兴致,还向我们展示了他未曾公开的一些藏品,其中包括与钱锺书、汪曾祺等名家的往来书信,待我们一饱眼福后,他因下床不便,嘱我将这些藏品放回原处,还调侃道:“小崔,你知道藏处,万一找不到了,你可是脱不清嫌疑的。”他说他会尽快撰文将这些书信公开,然后再捐赠给中国现代文学馆,可见他当时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比较乐观。先生一向身板硬朗,我也以为这次肠胃病对他的健康不会有太大影响。7 月间,《传记文学》编辑部策划高考恢复四十周年的纪念专题,我再次向他约稿,9 月4 日即收到他发来的《择路:回想1978 年那场考研》一文,次月见刊。我向他约稿时,他还在疗养期间,不仅如约完成,还为我的编辑工作着想,将随文配用的图片、图注分类放在不同的文件夹,那时觉得是先生力及之事,此刻想来满是愧疚。先生其人,温暖处如春岸杨柳,张扬处如壁崖回风。

2018 年初春,在期刊工作的一位同仁策划当代学人的访谈专题,通过朋友介绍,问我是否愿意为先生做访谈,我没有犹豫就应承了这项任务。想着先把先生的著作按出版时间顺序全部重读一遍,然后拟定访谈问题,希望能较为全面立体地呈现他的生活态度和学术成就。向先生汇报了这件事和自己的设想,他表示支持,还几次电话垂问准备情况。是年夏秋之交,先生联系我,说他整理家中的藏书,准备捐给文学馆,问我缺什么书,他如果藏有,可以送我,以备我所需。当时我刚好被杂事缠身,含糊地说过几天登门拜访时再求赠,后面几次动念去他家里求书,但一想到访谈问题还未成形,就觉得心虚,不敢去见他。

2019 年3 月7 日,刘铁群老师寄来特意为先生制作的吴门弟子合影集,托我抽空给先生送去。收到影集,我即联系了先生,但他既没有接听电话,也没回复信息。有些担心,就向吴晨姐探问情况,得知先生因肠胃病复发住院,期间拒绝一切探视。3 月15 日,征得他同意我去医院探访,动身前收到他的微信:“金丽,今日下午15 时至19 时为探视时间,你可到虎坊桥东的友谊医院来探。具体地点是友谊医院外科大楼11 层外科普二病房12 室2 床。除相册外不许带任何食品花束等,我几乎只能喝白粥。”这条信息,他连番给我发了三次。我想,他不只是为了强调不许我带东西看他,主要还是担心我错过探视时间,或者走错路,因为他知道我大大咧咧,会犯迷糊。这次的病明显来势凶猛,眼前的先生健康状况大不如前,瘦削了许多,看起来很虚弱,精神也不甚好,与我聊几句就要闭目休息一会。告离时,看他在病床上无力地挥手,我很是伤感。3 月22 日,再去友谊医院探访,他临时增加一项身体检查,给我留了一张字条,嘱我先在病房等候,估计是安排来得突然,一时没找到书写纸,就留言在面巾纸上,这份体贴细致令人感动。他的精神状态比上次见时稍微好了些,与我聊了许久,直到探视时间结束,我才离开医院,他叮嘱我在做好编辑工作的同时,不可放弃学术,还说他过几天就可以出院,我约了到时再去家中看他,殊不知这竟是我与他的最后一面。是年4 月,先生去了加拿大,7 月底返京。8 月9 日,我与他电话联系约访谈事,当时他正在办理卖房等琐事,月中还要赴河南大学参加学术研讨会,于是改约在下旬访谈,电话中他还聊了一些卖房的周折。这之后,杂事纷至沓来,中间除几次电话联系,没有见面,而曾经爽快应下的访谈事,被我一拖再拖,最终拖成了人生一憾事。10 月7 日,我收到先生离国前从机场发来的微信,悲伤蓦然袭来,立即拨通了电话,他宽慰说2020 年春天会回京,而且以后每年都可能回国,到时再见。

2020 年,因为众所周知的一场灾难,先生的回国计划搁浅了。日复一日的宅居生活中,我也愈发疏懒起来,期间未曾主动问候先生,却几次收到他发来微信关心。5 月27 日,他把《文汇笔会》公众号推出的《百年翩跹》一文转发给我,他在这篇文中讲述了自己家族百年间的变迁历史,而我从中分明读出一股浓浓的思乡情,微信向他汇报了自己的读后感想,还期待着他回国后再见,孰料已是无期。回想多年来一直蒙受先生的关心照顾,我习惯成自然,不懂珍惜,本应该在他去国前抽空完成访谈、应该在他晚年尤其是罹患肠胃病期间多去探望、应该谨遵他的教诲做好学术研究……如今唯有懊悔和自责。我不知自己在先生心中是一个怎样的形象,但我觉得,最近几年他念及我时,一定是有失望的。

先生曾在《石斋语痕》一书的自序中写道:“我喜欢石头,因其坚实,同时不乏圆润,正合王瑶先生所持做人宜外圆内方之说。”而在我看来,“外圆内方”正是先生的写照:自然平易,通透豁达,方正坚实又孤独倔强。栉风沐雨,春播秋实,先生学术事业的奠基之石,也一定会芳泽来者,福惠后继。

2021 年2 月27 日

猜你喜欢

电话老师
意外的面试电话
电话求助 等
老师,节日快乐!
报复
老师的见面礼
六·一放假么
电话
春天的电话
追老师
请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