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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变迁视域下羌族火塘三脚架的文化内涵解析

2021-11-30邓宏烈杨红宇

贵州民族研究 2021年4期
关键词:火塘羌族三脚架

邓宏烈 杨红宇

(1. 四川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四川·成都 610064;2. 中共陕西省榆林市委统战部,陕西·榆林 719000)

羌族有着悠久的历史,在汉藏之间仍较完整地保持着本民族特有的风俗和文化,尤其是一些远离县城建筑在高山上的村寨,至今仍比较真实地保留着羌族古老的文化。火塘三脚架作为再现羌族古老文化的一种载体,它的样式与功用一直都被保存和延续至今,并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改造。火塘作为人类物质文明的载体,不仅在我国,甚至在整个世界人类文明的演化中都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客观地讲,火塘这一文化事象的意义涵盖甚广,其广义是指“一切被人类有目的使用、维护的人为控火的火堆称为火塘”[1]。而在考古学与民族学的意义里,火塘则被定义为“用天然或经人工加工后的石块构建成一定形状的炕或灶”[1]。笔者在田野调研和文献研读的基础上,借鉴前人研究成果,运用文化人类学相关理论,从文化传统认知中的羌族火塘三脚架、羌族火塘三脚架承载的文化变迁、羌族火塘三脚架蕴含的文化内涵三个方面对羌族火塘三脚架这一古老文化进行文化人类学相关方面的分析解读,阐明其经历的文化变迁和不变的文化内核必然在羌族社会未来的发展进步中产生不可或缺的作用。

一、文化传统认知中的羌族火塘三脚架

文化是人类文明进步和智慧发展的结晶。对于文化的确切定义,论之者众。文化史论者认为:“所谓‘文化’,便是人类群体性生活的累积,智能的开创,除了人类的灾害和战争外,举凡有益人生的共业。”[2]文化人类学家认为:“文化是社会成员通过学习从社会上获得的传统和生活方式。”[3]可见文化与人的创造性活动、人的智力水平和知识发展的程度、人与周围环境的关系、人的情感世界和思想基础等密不可分。而文化传统区别于传统文化的概念,是“历史上形成并为后人所承袭下来的思想意识中的东西”[4]。文化传统是在特定的地域,由特定的人群创造而来,其只为这个区域的人群所共有,并不在全人类内通用,而是时刻影响着特定人群的隐形因素。

羌族以其历史悠久、文化灿烂、富有韧性和鲜明的民族特色而著称。氐、羌之名早见于殷商之际,羌人主要在西北高原地区游牧和狩猎。秦汉之际,羌人则多分布于三河,即黄河、洮水、湟水,此外,岷江上游一带也是其活动的主要范围之一。可见古羌人的活动区域很广,早期过着“所居无常,依随水草”[5]的生活,后来经历了三次民族大迁徙,羌族的若干分支发展成为如今西南各少数民族。据史籍记载,古羌人最早居住在河湟甘青一带。《后汉书·西羌传》记载:“忍季父畏秦之威,将其种人附落而南,出赐支河曲西数千里,与众羌绝远,不复交通。”[5]这里的“赐支河曲”就是今天青海境内的黄河河段。古羌人由这里向西南迁徙,从此被千山万水阻隔,遭强兵追逐,众羌分离,互不能助,历经千辛万苦,过着非常艰苦的生活。他们沿着川西一带南行,有的定居下来,住在高山之上,建筑邛笼以防御敌人,形成了众多“三里不同腔,五里不同俗”的羌族村寨。有的生活在深山里,记录在他们诗歌中的生活表现出古朴的遗风。还有一些人则仍然向西南迁徙,一直到云南大理一带。在迁徙的路程中,他们在高山、峡谷、森林中游猎,风吹日晒,露宿于天地之下。在这期间,原始、简单、实用的,用三块石头支撑锅具用于生火做饭的最初的火塘三脚架诞生了。三块石头既便于寻找,同时也便于搭建成灶炉,羌人在三块石头支起的简易火塘之上置锅以烹煮食物。与此同时,火光的明亮和热度不仅驱逐了野兽,也给人们带来了温暖,让人们可以安心地偎依在火塘旁休憩。迁徙的路上枯燥乏味,于是人们就围绕着火塘,唱歌、跳舞,这就是羌族锅庄的由来,后来发展成节日庆典、大型祭祀典礼中的仪式。而火也成为了人们在迁徙路上最重要的物质载体,因此人们崇拜火,附带也对火塘三脚石产生了一些禁忌。这些应该是羌族火塘三脚架最初的存在形式和具有的文化意义。显而易见,羌族文化传统中的火塘三脚架首先带有游牧文化的特征。

羌族火塘三脚架随同羌族生产活动和社会生活发展变迁的历史,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古老民族文化传统的一个永恒的象征主题,即火塘三脚架——羌族家庭生活的中心和信仰世界的中心的永恒象征,尽管它覆盖着历史的尘埃,显得古老破旧,甚至过时沉闷,但它的文化内涵或精神实质仍然是真实动人的。

火塘在发展早期的结构和样式是非常简单的,它因不同地域和使用人群的不同,或多或少地出现一些差异,但是总体来说主要是以木头构成三脚架,即木三脚架式火塘。这种火塘通常作为游牧民族的主要用火设备,因草原石块稀缺,人们便取用三支木棍,将靠近上面的一头捆在一起,下面一头分开成三脚,立于地面,一般捆在一起的结约占整体木棍的三分之一,即上短下长,这样便于固定支架,这种方法既简单又方便。显然,我们可以看出这种火塘多适用于野外生活,尤其是处于游牧时期的羌人在生活中应该曾使用过这样的三脚架。在距今约7000多年前的仰韶文化半坡遗址中,考古学家发现了半地穴式和地面木架建筑的住宅,在屋中间有用来烧火的灶炕。在宝鸡北首岭聚落遗址中有一块疑似祭祀活动的场所,考古学者在其中发现有20多个不规则的柱洞,但是在柱洞周围并没有发现灶炕及墙壁的痕迹,因此推测此处排除了一般住房的可能[6]。据此判断和分析,我们可以认为,无论是人们在坑中烧火烹煮食物和取暖,或者是祭祀场所柱洞用做处理祭祀品,凹坑中没有发现任何用作支架的遗物,很有可能就是因为木式三脚架容易风化不易保存的原因。

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发现用石头代替木棍更有利于火的使用,因此逐渐形成用石块来搭建火塘的习俗,即三石鼎足式火塘。这种样式的火塘不仅在中国,在世界其他民族中也均被普遍地使用着。且随着羌族在向西向南的迁徙中,将这种形式的火塘带到了我国西南各少数民族中,有关这种火塘的历史记载多见于神话故事和唱经中。在羌族释比经典中也有对于火塘三脚架的描述,并列举了众多有关火塘三脚架的禁忌。比如禁忌把脚伸到火塘边,不得在火塘边烘烤鞋袜,产妇未到满月之前不得进入灶房,以免冲撞火神[7]。徐嘉瑞认为,火塘三脚架“乃由羌族在原始时代,在森林中烧火团聚,遗传而来,乃游牧生活之遗留者也。至于三脚,则由白云石遗传而来,盖古代羌人,以白云石三块,作支持锅釜之支柱,其后变为铁器之三脚架,而白云石为羌族白云石神之象征,火又为羌族在森林旷野中之保护者,其温热与神秘,乃自祖先时代遗传而来。”[8]胡鉴民早年在对羌族地区的考察后得出结论,认为“鼎锅灶”的土名为三脚,原型是三块石头,羌民则以每块石头对应一位神灵,“鼎锅灶”是羌族逐畜迁徙生活中最相调试的文化因素[9]。经历这样生产生活方式的变革,羌族文化传统中火塘三脚架的游牧文化特征必然打上白石崇拜原始宗教信仰的神话故事印记。

当人类社会发展到铁器时代,随着铁器的普及和广泛使用,羌族火塘三脚架也由三白石变成铁三脚,同时羌族除了对白石和火的崇拜外,也添加了对于铁的崇拜,表现在家庭中是对铁火圈神的祭祀和敬拜。这在羌族释比用于祭祀还愿活动的唱经中具有明显的体现,如赵曦调查整理的羌族释比经典中就有这样的记录:“火塘之处我还愿,火塘之中是火神……羌人之家火塘处。铁做三足放好了……稳坐此处不动摇。不偏不斜永久坐……人丁兴旺皆发财”[10]。在这段唱经中,主要体现了四个方面的内容:首先,该唱经明显地表现出羌族的火崇拜,在家庭祭祀还愿中对火神的敬畏与信奉。其次,该唱经虽然也表现了羌族对于铁火圈神的崇拜,但究其本源则是羌族的白石崇拜在现代发展中的一种演变,如徐嘉瑞谈及羌族白云石的演变,其流入西南地区者,即为今日残存于滇东、滇南、滇西的三脚架;而另一支流入中原地区,演变为鼎,因其多包含殷商文化,装饰繁多,且演变复杂,不复原始形态,但其本质则与三脚架相同,不仅如此,它们的神圣作用在民族的心理中亦相同[8]。其三,从该唱经中可以看出,火塘在羌区通常置于民居二层堂屋的中心,并且羌民极为重视这个摆放着火塘的房间,其中的空间布局尤其是神龛均以火塘为核心进行安置,而火塘对于羌民居所空间布局的影响,其根本原因在于羌族对于火神的崇拜。其四,该唱经最后一句则表现出铁火圈象征着羌人家庭发达。羌民对火既崇拜又敬畏,这是因为火具有两重性,它既可以财源广进,又可以招致灾难,因此羌民通过遵守火塘三脚架的诸多禁忌来防止灾难的发生,从而达到“人丁兴旺皆发财”。

广义言之,传统文化本身作为历史的遗存,是人类文明和智慧的集结,也是构成社会进步和文化发展的一种象征。但若将传统文化视作人类思维与仪式存在中形形色色的迹象,那么,文化传统在经历了漫长的历史发展和社会变迁之后,其传统认知的内容或形式必将深深地打上各个时代的烙印,成为传统文化表现的种种迹象的最具活力的符号象征。羌族火塘三脚架作为羌族文化传统的重要组成部分,必然因其悠久的历史和厚重的文化代表着最具活力的羌族传统文化的象征符号。

二、羌族火塘三脚架承载的文化变迁

文化存在作为人类社会文明进步的标志是历史和现实的事象反映,表明文化存在的意义不是牢固不破的或一成不变的。文化在其产生、形成、成长和发展的进程中发生着符合其自身规律的某些改变或变化是文化存在真实性的突出表现。正所谓:“文化并不根植于绝对之中,它们是人类行动和思想的产物,亦即人造物。文化元素是人为的、创造出来的、可变化的,表面上虽然持恒久长,实际上与文化的承受者一样也会灰飞烟灭。”[11]就此论之,文化变迁的实际意义是“由于内部的发展,或由于与具有不同生活方式的人们相接触,生活方式的任何改变,导致个人指导行为习惯上的改变。”[12]从文献记载和前人的研究成果中,我们可以看到羌族火塘三脚架分别代表的含义几乎都是火神、男始祖神、女始祖神,但是笔者在2018年11月25日参与的田野调查中,我们却得到了不一样的答案。理县桃坪乡增头寨周大爷的看法是,火塘三脚架分别为祖先神、地神、孤魂野鬼(靠近窗户的)。根据周大爷的讲述,在他们家中,火塘三脚架没有哪一个明确的脚象征火神,而是总体表示火神,其中的一脚是专门为祭祀孤魂野鬼之用的,并且只有一个脚代表祖先神,没有男、女祖先神之分。除此之外,田野调查中其他几位被调查者对于火塘三脚架代表含义的描述也不尽相同,尤其是方位问题。例如在汶川县布瓦寨,受访者在被问及羌族火塘三脚架的神性特征时,他们的回答是“羌族每家‘火塘’内的铁三脚上都系有三只小铁环,分别代表火神(包括灶神)、铁匠神及家神”[13]。同样在汶川县的雁门乡小寨子,“铁三脚除因袭过去三石头分别代表火神、灶神和媳妇神外,整个铁三脚也象征和代表着铁神”[14]。

鉴于此,笔者就人们对于火塘三脚分别代表的含义所做出的不同解释进行如下几点分析:首先是羌族地理分布导致的文化上的差异特征。羌族人口集中于岷江上游地区,虽然这些地方均不同程度地分布有羌族,但因其处于民族学所称的藏彝走廊上汉藏之间的地理位置而显示出文化上的差异特征,即一些地方靠近汉族,而另外一些靠近藏族,因此各地的风俗习惯会受到其比邻民族的影响而表现出各自的特殊差异性。其次是调查者选取调查对象导致调查结论的迥异。当研究者去羌地调查采访时,获取了一些信息,而后形成文字成果或撰写成论文发表,这些被记录下来的素材或被创作出来的作品不仅被后人引用与参考,而且在羌族经济发展较好的地方得到人们的口耳相传,但在比较闭塞的地方,仍是信奉着当地流传的传统习俗,这就使得我们走访一些偏远地区会出现与前人调查相差较远的材料。再次是羌族族群结构性失忆与集体记忆导致的文化认同上的差异特征。“这些记忆的唤起不仅需要持续不断地依靠集体意识的灌溉,更需要社会意识和道德意识的永久支撑。”[15]基于这样的事实,才有可能让同一个民族的不同的地区对同一种事物存在不一样的记忆,并产生不同的认识。

德国学者扬·阿斯曼最早开始研究“文化记忆”这一理论,他认为:“记忆与回忆的主体是单个的人,但他受制于组织其回忆的‘框架’。这一理论可以同时解释回忆与遗忘。”[16]火塘三脚架作为羌族民居中重要的文化载体,其实物载体经历了“木棍—白石—铁”的演变。木三脚架式火塘和三石鼎足式火塘的消逝是由于它们已然属于那些在当下已经不再拥有其参照框架的东西。而铁火圈的应用是因其符合羌人对生活的需求而对三脚架的再创作。但面对人们在社会进步与文明发展中成长起来的越来越高标准的物质和精神的需求,铁火圈退出羌族日常生活也将成为必然。2008 年5·12汶川大地震后,不少羌民居住进了具有现代化设施的建筑中,生活中已完全不见火塘,标示羌族传统文化的活态载体的火塘三脚架的消失必然引起羌族人民在族群心理上的牵挂,他们在情感上迫切地想要保留本民族的文化特色。然而事实上,除了少数居住于高山上的羌民会在自建房内专门留出一块区域安置火塘外,整个羌族地区则主要聚焦于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和将火塘三脚架文化融入旅游项目这两大措施来延续羌族的火塘三脚架文化。这就是说羌族火塘三脚架在羌族社会生活中的地位或作用已经发生实质性的变迁——从物质生活上的不可或缺和精神生活上的神性地位,转变成为文化记忆中的符号象征。

随着我国改革开放政策的施行,现代化浪潮对羌族地区造成了巨大的影响,交通工具的便捷让外来人能方便地出入羌区,他们带给羌族居民先进知识的文化冲击,以及大众传媒带给人们的视觉冲击和情感冲击,让更多的羌民开始走出羌寨进入城镇。如今在羌区的经济模式中,旅游业代替了农业生产,并且在人们的生活中其比重日益增加而逐渐成为支柱型产业。

火塘三脚架作为羌族文化传承的物质载体之一,使羌族的传统文化具有整合社会秩序的功能。火塘三脚架作为羌族传统民居中集家庭生活、祭祀祖灵和传承记忆为一体的重要场所,现如今也只居于房屋的一隅,或直接在现代化进程中作为一种灵性之物失去了其用武之地,以至于作为具有神圣空间的安放火塘三脚架的堂屋也失去了往昔的作用,仅仅是羌民日常生活的空间。然而,羌族火塘三脚架作为羌族传统文化为应对冲击而出现的种种回应与改变,映射出羌民为适应现代社会生活而不断进行着文化的解构与重构。但是,增进人与人之间情感交流的火塘三脚架文化并不会被人们遗忘,而是作为一种向心和向紧的凝结,继续强化羌族在应对社会发展中的内聚力。

三、羌族火塘三脚架蕴含的文化内涵

我们若在人类学语境下来讨论文化的内涵,则英国人类学家泰勒的解释可谓全面和精准,他认为:文化是“包括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习惯以及作为社会成员的人所具有的其他一切能力和习惯。”[17]然在文化更新与进步的演变历程中人们更明确地以区分实际行为和就行为进行报告的抽象观点、主观意识或价值判断来阐释文化的意义,即文化是“比可见的行为更深层次的东西;它是一个社会共享的并由社会传播的思想、价值和观念,用以对经验赋予意义、产生行为并被行为所反映”[18]。这就是说文化既属于社会范畴,是人类在社会发展中长期活动创造形成的产物,同时也属于历史范畴,是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在历史长河中逐渐形成的淀积,伴随着人类的发展从古至今地延传下来。

古羌人南迁进入岷江上游地区,但其以游牧为主导的生活方式不同于早已定居于此的戈基人以农耕为主导的生活方式,进而产生较大的冲突,幸得天神相助最终打败戈基人,羌人便在此安家落户,“从此牛羊不丢失,万千羌人心喜欢”[19]。羌人也由此开始了由游牧到农耕的转折。羌族神话史诗《羌戈大战》还有这样的描述:“九沟里头砍木头,九匹山梁背石片;九沟清水调泥巴,羌人重把碉楼建。如乌山上采青石,青石块块作墙面;木西岭上砍铁杉,铁杉作柱又锯板。尼啰甲格万年椿,香椿神木作栋梁;锡普岩上炼白铁,白铁火圈排用场。”[20]这说明古羌人从戈基人中学习到一定的建房技术,建造结实稳固的房屋以代替帐篷或者茅草屋,同时羌人也学习到一些农耕技术,从单一游牧型生产方式转向放牧与农耕相结合的复合型生产方式,开始了定居的生活模式。而这时铁火圈的开始使用,并得到普及,这些都与羌族的定居生活方式有着紧密的联系。

铁火圈之“铁”从何而来?任乃强在对四川上古史的考证中分析道:“铁是周代才提炼成功的。 《禹贡》 唯梁州贡之,足见蜀地生产最早,不待山东迁来程郑、卓王孙之后才开采。”[21]这表明羌族用于生活中的铁并不像在释比经典中所说的由天上而来,而是羌族从蜀地采运而来。钱安靖所调查的羌族释比经典《苦巴米亚》中演唱了“请铁神”的大型祭祀唱段,唱经中描述了羌人在祭祀地寨神的带领下,到古蜀地成功地将铁运回羌地的情形[22]。这与羌族聚居地能够较为方便地进入蜀地有很重要的原因。在交通较困难的远古时代,路程短,就意味着人们外出运铁中所用的时间短,路程中的损失和伤亡就会大大降低。铁运到羌族地区之后,不仅在军事活动中得到广泛应用,在生活中也同样可以看到铁的使用,火塘三脚架自此由三块白石变更为铁火圈也就成为顺理成章的事情。

火塘在羌民居所内置于住房第二层生活区的中心,作为家门房族和家庭活动的空间,是羌民物质生活与精神世界的物化传承[23]。现常见的羌族火塘三脚架是靠神龛一方的那只脚系一只小铁环代表火神,羌语称“牟布瑟”,并在平时吃饭宴客时先献祭来敬拜火神。羌民认为自己是火神的后裔,所以火塘三脚架的另外两只脚就分别代表为“男性祖先神”和“女性祖先神”[24]。由于火塘是以火神,即天神,男性祖先神和女性祖先神集聚的神圣之地,维系着个人的天命与家庭的运数,是以这样的火塘及其三脚架便成为羌民家中的具有神圣作用的地方和物品,在羌民的观念中火塘和三脚架的兴盛衰亡也就直接影响着自己家庭的兴盛衰亡,自然而然也就产生了诸多有关火塘三脚架的禁忌。例如三脚架上不能用脚踩踏;在火塘边就餐时,要看辈分、长幼、男女依次入座;禁忌客人为火塘添加柴炭等等。此外,值得注意的一点是,火塘内的三脚架严厉禁止无故移动[7]。因此,一般家庭内的火塘会延续好几代都不挪其位置,其缘由与火塘三脚架的构造有着理论上的因果关系,火塘的神圣性赋予了火塘三脚架古老与深厚的文化内涵。

首先,羌族火塘三脚架蕴含着羌族原始宗教的火崇拜信仰因子。在羌族传统村落中,火塘中央置铁三脚或放三块石头,用以放锅。火塘里的火种,长久保存不灭,有“万年火”之称。火是神圣的,火既是一种文化,也是人类生生不息的象征。羌族火塘常以一根大柴或柴根来保存火种(羌族成为“红火”),晚上用灰烬盖蔽,次日刨开火种再生烟火,一根快完又加送下一根,为继永续。若是火种熄灭接不上火,则视为不吉利。如此,羌族火塘之火又被视为“万年火”。故人们把“红火”与家业兴旺联系起来看,烟火比喻子嗣绵延。就火文化之源头而言,最先应该关注羌族的火葬传统。羌族早期活动于西北草原,常年游牧生活,居无定所,如若实行土葬,则不利于祭拜,随葬品也会落于他人之手,而实行火葬,焚尸后将骨灰装于陶罐方便携带,也能随时祭奠,表达相思之情。当其定居下来,仍然沿袭遗风,几乎没有变化,一直在改土归流之前,羌族都以火葬为尊。《吕氏春秋》记载:“氐羌之民,其虏也,不忧其系累,而忧其死不焚也。”[25]《太平御览》中载:“羌人死,燔而扬其灰。”[26]这乃是由于火葬之俗已与羌族的宗教观念紧密相连,与羌族有着十分密切的族源关系的诸多西南少数民族,如彝族,在其毕摩经典《指路经》中明示,只有通过火葬,亡灵才能顺利回到祖源地;还有纳西族祭司东巴《指路经》也有类似的记载。正如氐羌巫经《天路指明》所云:“火山人归化”“飞仙由火化”[27]。这也表明火葬对于西南少数民族的重要性。鉴于此,羌人相信只有通过火的净化,他们的灵魂才能安息,才能升入天堂或转世投胎,而不至于堕入地狱。

其次,羌族火塘三脚架蕴含白石崇拜作为在羌族族群心理中的情感纽带和信仰象征。羌族民间广为流传的一则神话故事——《燃比娃盗火》,在这则故事中反映出来的社会成员之间的关系和社会特征是部落的首领为女性,丈夫从妇居,孩子燃比娃从母居,这些都是母系氏族的社会特征,其氏族神话,一般都是歌颂女性,而在这则神话中却相反,歌颂的是男性,这就说明这则神话故事已经在传递着羌族社会由母系氏族向父系氏族过渡的信息。羌族其他众多的神话故事,诸如《木姐珠与斗安珠》 《白石神》 《姐弟成亲》 和《遗民造人烟》等故事内容,也同样表达了古羌人对火的敬畏和崇奉之情。

其三,羌族火塘三脚架蕴含生殖崇拜和祖先崇拜的信仰因子。白石崇拜最初应追溯到火崇拜。赵曦认为羌族的盗火神话明显区别于其他民族的最特别之处就在于羌族盗火神话故事把火与白石紧密地连在一起[24]。将羌族《人神分居的起源》这首民间叙事长诗与“从白石中取出火花”的思想表达,《燃比娃盗火》神话故事的寓意相结合,即能充分说明火与白石两者之间的关系,这也反映了羌族对白石的崇拜源于对火的崇拜这一历史事实的追忆。有学者曾指出:“白石生火——一种事物产生另一种事物的实事,隐含着‘生’的观念。”[28]这表明白石相击生火和人类相结合繁衍的生育观念相连,使得白石在古羌人心目中占据至高之位置,将各神灵都赋予白石上。古羌人的火塘一般用三块白石搭建,其中一块代表火神,剩余两块分别代表男性和女性祖先神。只有男性和女性祖先神的结合才能孕育出后代,并生生不息地繁衍下去。在《燃比娃盗火》神话中,燃比娃是作为火神蒙格瑟和人间少女俄巴巴瑟结合而生的猴毛人,而燃比娃最后一次盗火成功是把火藏于石头之中。将这二者结合起来分析可以得出这样的看法:一是燃比娃是天神的后代,是火神的象征;二是“火”藏于“石头”的盗火故事寓意火种生于石头的观念。同时燃比娃在羌区各地的释比经典中,也是始祖神木姐珠的配偶,是人类的祖先[24]。张犇在对羌族火塘的考察中同样也认识到羌族在对火神的崇拜中衍生出了对祖先的崇拜,他认为:“除了代表火神的一只铁脚外,一只脚代表女宗神……另一只脚即男宗神或祖宗神。”[29]就此而论,火塘三脚架集中体现了羌族火崇拜、白石崇拜、生殖崇拜和祖先崇拜的文化内涵和原始宗教信仰风貌,是羌族宗教信仰观念的显著标志。

诚然,火塘三脚架作为羌族集火崇拜、白石崇拜、生殖崇拜和祖先崇拜于一体的文化载体,塑造着羌族的族群记忆和民族心性。每逢佳节,如在庆祝“瓦尔俄足”(羌族妇女“领哥节”) 的活动中,火塘作为祭祀女神的神圣场所,寨中妇女围聚火塘周围制作日月馍馍以祭祀女神,这一活动内容重现了火塘的宗教意义。而每当羌年来临,各寨都要在德高望重的老人的主持下举行隆重的庆祝活动,这样的大型庆典活动也离不开火塘。羌族人民将过往围聚在火塘三脚架执行的功能和用途集中转移至如今的节日庆典中,并通过一代一代羌民的共同记忆,完成着对火塘三脚架文化内涵的不断建构。

四、结语

文化有其自身的发展规律,文化在适应与变迁中不仅确立了其在社会生活中的实际表现,赋予社会及人们应有的文化特征,而且也规定了其按照特定的历史逻辑进行发展。羌族地区从20世纪80 年代起便经受着改革开放和经济现代化发展带来的巨大的文化变迁,这场文化变迁在信息技术为先导的直接驱动下,在知识文化的变革浪潮中直面羌人的认知领域,无论是城镇乡村还是高山远寨,无一不在其中。火塘三脚架文化即使在羌族传统文化中自成一格,在此现代化的进程中,也必然受到前所未有的巨大冲击和影响,其传承和发展面临着艰巨的挑战。事实上,民族现代化进程已成为时代发展不可逆转的趋势,在民族享受现代化生活设施或认同现代化生活方式已既成事实的现实社会中,羌族火塘三脚架已经或将必然退出羌族家庭的生活空间,或者淡出人们的视野,但羌族火塘三脚架作为一种文化符号,作为羌族文化传统重要的内在表现,其经历的文化变迁和不变的文化内核必然在羌族社会未来的发展进步中产生不可或缺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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