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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恩美《惊奇山谷》中的“异托邦”呈现

2021-11-29吴均梅王绍平

关键词:异托邦福柯异质

吴均梅, 王绍平

(大连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辽宁 大连 116044)

一、引 言

谭恩美(Amy Tan),著名美籍华裔女作家,1952年出生于美国加州奥克兰,33岁开始小说创作,因1989年出版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喜福会》(TheJoyLuckClub)而一举成名。该作品当年荣登《纽约时报》畅销排行榜长达九个月之久[1]11,而且荣获英联邦金奖(Commonwealth Gold Award)等图书大奖[1]12。之后,作者陆续发表了《灶神之妻》(TheKitchenGod’sWife,1991)、《通灵女孩》(TheHundredSecretSenses,1995)、《接骨师之女》(TheBonesetter’sdaughter,2001)、《我的缪斯》(TheOppositeofFate:ABookofMusings,2003)、《沉没之鱼》(SavingFishfromDrowning,2005)、《惊奇山谷》(TheValleyofAmazement,2013)、《往昔之始:作家回忆录》(WherethePastBegins:AWriter’sMemoir,2017)等作品。

在创作过程中,谭恩美十分关注家庭关系、亲缘关系以及华裔妇女的身份地位,作品颇具感染力。她以“独特的视角观察历史和文化,把自我经历放大,将家庭矛盾、母女之间的冲突提升到文化冲突的层面,使得小说更具文化内涵和艺术张力”[2]。此外,谭恩美小说以选材独特而闻名,她往往以中国历史和文化作为人物活动与故事展开的背景,各色中国形象构筑出具有中国文化色彩的情景,这种情景让读者能够很快进入作家所设定的中国文化语境之中,去感受中国特定时期的历史文化生活。在谭恩美的作品中,中国元素的种种再现,一方面是她对中国传统文化潜心观察与研究的成果;另一方面则是源于她的创造式想象。作为美国第二代华裔作家、移民及中国生活经验的缺失,使谭恩美对于中国的记忆发生断层,她只能通过母亲口述的中国故事、史料的调查研究以及再创造式的想象,“从第一代移民的角度写华裔美国人的经验和感受”[3],在创作中呈现出虚幻与现实交织的中国。

《惊奇山谷》是谭恩美八年“磨一剑”完成的一部史诗性巨作[4],一经问世便成为年度十大历史小说之一[5]。小说采用回忆录形式,通过母女轮唱式叙述再现了三代人的情感遭遇、文化困惑与身份矛盾。人物的行动场域转换于中美两国之间,但大部分篇幅是在清末民初的上海十里洋场展开。虽没有旧上海滩生活的切身体验,但谭恩美通过东西方文化的糅合,以细节的真实将上海滩风月场这一异质空间呈现出来。

“异托邦”(Heterotopia)一词的发明和阐述肇始于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在1966年的著作《词与物》(TheOrderofThings)的前言中,福柯第一次提及“异托邦”,其明确定义出现在1967年福柯参加建筑学学会的一篇文章《其他的空间》(OfOtherSpaces)中。而2005年5月欧洲建筑教育协会(EAAE)召开的“异托邦的兴起”(The Rise of Heterotopia)座谈会有效地巩固了这一定义[6]905。福柯指出,“在所有文化中,在所有文明中,都存在着一些这样真实的场所、有效的场所,他们被写入社会体制自身内,它们是一种反位所的场所,它们是被实际实现的乌托邦……这些场所全然不同于它们所反映、它们所言及的所有位所,所以,与乌托邦相对立,我称它们为‘异托邦’”[7]52。乌托邦是理想化的、非现实的社会,而“异托邦”则将乌托邦中完美的想象变成一种空间现实。福柯认为,“‘异托邦’既不是一个现实存在的完全的物理空间,也不是完全的向一个主体之内求索的心理空间,它与想象有关,但主要还是一个充满文化变迁的真实空间”[8]95。换言之,“异托邦”的根本功能就在于通过特殊的社会空间来表征既有的常规空间内真实的文化和社会状态。

《惊奇山谷》中,谭恩美将旧上海滩这个异质空间介入叙事背景之中,她笔下的老上海不仅仅是一个想象之地,更作为一个被社会机制所认可的真实空间,以不同于西方的异质文化带给她截然不同的思考。本文基于“异托邦”的六个原理,从“危机异托邦”(heterotopias of crisis)、“偏离异托邦”(heterotopias of deviation)以及“幻象异托邦”(heterotopias of illusion)三个层面,分析谭恩美《惊奇山谷》中的“异托邦”呈现,进而探寻谭恩美笔下旧上海滩社会文化变迁的印记。

二、“秘密玉路”——反常规的“危机异位”

为了准确地描述“异托邦”概念,福柯在《其他的空间》中具体阐述了“异托邦”的六个原理。而成为“异托邦”并不意味着要同时满足这六项原则,只要符合其中一个原则就可以构成异位、其他的空间,实际上,具备“异托邦”的功能是首要的[8]145。在第一个原理中,福柯主张“异托邦”的表现形式是多元化的,他将“异托邦”分为主要的两种类型:危机异位和偏离。“危机异位”是一种相对古老的异位形式。福柯指出,“所谓单一文化内的危机异位,即是说,有一些特权性的或神圣的或禁忌的场所,它们服务于那些处在与其所生活的社会和人类背景相关的危机状态中的个体,诸如青春期的男女、排经期的妇女、劳动妇女、老人等等”[7]53。简言之,“危机异托邦”是由特殊个体及其存在的特殊位所构成,它有别于稳固的生活空间,具备不同于常态的异质性。

《惊奇山谷》中的高级妓院“秘密玉路”(Hide Jade Path),就是旧上海这个常规空间中“异托邦”式的存在。小说中,母亲路西亚·明特恩(Lucia Minturn)同中国油画家陆成从旧金山私奔到上海,抵达上海之后,金发碧眼的她,尽管怀有身孕,还是被陆家拒之门外。陆成最终屈服于家长的决定,将路西亚独自抛弃在上海并强行将刚出生的儿子泰迪(Teddy)带到美国。为了在陌生的国度生存,路西亚跟姐妹金鸽联手创办了高级妓院“秘密玉路”。“秘密玉路”位于上海公共租界范围内,不单单是一家为西方人服务的社交俱乐部,还是为男人服务的“长三堂子”。虽处于公众视野之下,但路西亚认定“新的共和国不会插手我们租界的事务,租界是属于我们的绿洲,只受租界的法律与政府管辖”[9]47。“秘密玉路”远离文明社会的约束,具有相悖于常规的价值标准,它实现了日常秩序所不能实现的自由,是性交易被允许的空间。然而,这里既是一个开放的空间,同时又是一个封闭的空间。上海作为崛起的国际都市,受外来异质文化影响,社会意识相对开放,但潜隐在现代性思想背后的传统贞节观念根深蒂固,致使人们对于性始终持保守的态度。“女孩失去贞操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任何地方’,性的发生在文化中也是一个禁忌的事件”[8]133。“秘密玉路”充斥着诱惑与欲望,往往被视为“不洁之地”。主人公薇奥莱(Violet)就因为这样特殊的成长环境,自小受到社会的轻视和排挤。六岁的薇奥莱在加入朱厄尔女子学校时,同学家长们到学校抗议,要求把她赶出学校。家长们甚至告诫自己的孩子千万不要碰薇奥莱,以防沾染污点。谭恩美借“秘密玉路”展现出空间的异质性,同时也揭示出这样“正常生活空间以外的另类场所为人们所边缘化”[10]。

另外,“秘密玉路”的异质性还表现在它自身异常的“容纳性”上。1842年上海开埠以来,来华洋人不断涌入,为了解决租地建屋问题,英国领事于1845年与清政府签订了《上海土地章程》,自此英租界形成[11]。之后,随着政体和决策的不断更迭,租界的区域也不断发生改变。清政府为了秩序管理,执行“华洋分居”政策,将华界和租界进行严格隔离,这造成华人和洋人之间难以磨灭的隔阂。《惊奇山谷》中路西亚提到,“绝大多数洋人将华人当作低自己一等的生物……华人十分厌恶洋人飞扬跋扈的做派”[12]8。而“秘密玉路”最大的“成功之处”就在于它位于华界与租界交汇的中央地带,路西亚利用华洋商人共同关心的国际贸易问题,打破东西方界限,将两个世界的商人集合起来,使他们在对话的氛围内放松警戒,达成外贸联盟,共同促进了上海的经济繁荣。于是,“秘密玉路”从一个被传统观念隔绝的空间,转变为东方与西方交汇的“异托邦”。

福柯对于“危机异位”的解释中还强调了特殊个体的存在,即指那些位于“异托邦”并处于“危机状态”的人。众所周知,交际花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深受老鸨、嫖客、封建制度等的多重压迫与剥削,身体和心理受到不尽的摧残,被视为沉默的弱势群体。小说中,陪伴薇奥莱的姐妹宝葫芦五岁被卖给一户商人家做奴婢,九岁时被主人糟蹋,夫人发现事情真相后,强制为其堕胎,导致“本来孕育孩子的地方充满了脓水”[12]114。然而,身心方面的痛楚仅仅是交际花悲惨生活的一隅。除此之外,薇奥莱曾试图回归正常的家庭生活,不幸的是第一任丈夫博森·爱德华·艾弗里三世(Bosson Edward Ivory Ⅲ )因西班牙流感去世,之后她又被诗人常恒骗到安徽乡下,惨遭欺辱。千方百计逃回上海后,薇奥莱试图以一份正经工作度过余生,但她终究无法摆脱过去的印记,最终选择回归“老本行”。可见,身心及生存方面双重的“危机”使交际花这一特殊个体只能将自己困在“秘密玉路”这样的“异托邦”内。由此种种,“秘密玉路”与处于“危机状态”的交际花共同构成了“危机异位”,这一异质空间打破了标准的禁锢,为反常规的效果提供了可能,而人们对于“危机异托邦”的“差异性”观念,表征出清末民初上海常规的生活和秩序。

三、上海“茶花女”——被排斥的“偏离个体”

在特殊的“危机异位”中往往生存着一批与社会规约文明人相迥异的异质人/边缘人[13],这些人就是福柯在论述“偏离异位”时所强调的那些特殊的被禁止的“个体”。福柯认为,随着社会的发展,“危机异托邦”不断走向消亡,且更多地为“偏离型异托邦”所取代[7]55。“按照福柯的论述,今天的人们生活在规范、理性的规训与监视之下”[14],在被各种规范束缚的空间里,个体的行为被要求符合一定的标准,否则就会被视为偏离性的异者,这种偏离性主要表现为个体的“他性”“被排斥”以及“不正常性”。

在中国传统的价值观念中,女性的贞洁被看作极为珍贵的存在,“女子拥有童贞,被视为是最美丽动人的。而一旦失去贞操,就意味着生命开始走向不幸”[15]。随着文明的开化,这种腐旧观念虽被定义为过去式,而实际上仍潜移默化地存在于大多中国人的价值观念之中,影响颇为深远。最早的贞节观念可以追溯到秦汉时期的《女戒》《烈女传》,程朱理学时期发展到顶峰。之后,更是出现“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说法[16]。可见,中国传统的贞节观念将女性锁定在特定的文化标准之内,在这个特殊空间里,女性必须要严格地遵守一定的行为规范,否则就会被视为“行为发生偏差的个体”[17]。《惊奇山谷》中,美国母亲路西亚和中美混血女儿薇奥莱身为烟花女子,是具有“他性”的偏离个体,“她们与那些被期望服从包办婚姻、服从丈夫、婆婆、第一任妻子和社会秩序的妇女形成鲜明对比”[9]254。起初,路西亚迫于生存创办了“秘密玉路”,但在后期,她更像是一个“女商人”,周旋于富商贵人之间成为她实现成功的捷径。相比之下,薇奥莱是注重贞节的。与方忠诚的不欢而散,与爱德华的失之交臂,甚至是与常恒的海誓山盟,在此历程中,薇奥莱都因职业的特殊性而表现出自我怀疑和退怯。但生存的迫切、生活的艰苦将她残存的传统观念逐渐消耗殆尽。尽管多次尝试回归正常的家庭生活,但最终薇奥莱都无力摆脱“偏离”的烙印。

从身份意义上讲,薇奥莱是谭恩美整部作品中最具“他性”的人物。这种“他性”不仅意指她特殊的职业,还体现在她异质的身份上。薇奥莱的中美混血身份是故事背景中的关键因素,她对于身份的认知、追寻和接受过程推动着整个故事情节的发展。薇奥莱自小坚信自己是同母亲一样是地地道道的美国人,在知晓自己的中国血统之后,她十分抵触并不愿承认这一事实。在自我身份的认知过程中,薇奥莱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侮辱和诋毁。被卖到妓院时,老鸨对其混血身份甚是鄙夷,“她为什么要留下你呢?混血的杂种只配在街上拉客,才不配留在长三堂子里”[12]122。对于自我身份的接受发生在薇奥莱结识方忠诚并深受其追捧之后,薇奥莱渐渐意识到自己的欧亚面孔不再是“污渍”般的存在,反而变成了她的优势。薇奥莱对混杂身份的探索贯穿全文,这体现出谭恩美对于异质空间“他性”描写的细腻。

为了进一步细化对于“偏离异位”的阐述,福柯将不劳动或无法劳动的人定义为“不正常的人”[8]134。路西亚在被陆成残忍抛弃在上海之后,曾尝试过类似当汉语教师、导游等赚钱途径,但在大上海生存,对于一个来自异国他乡的女性来说可谓寸步难行。走投无路之下,路西亚将目标转向“为男人服务”。无独有偶,薇奥莱也是因被骗落而入风尘。薇奥莱十四岁那年,父亲陆成计划让身在上海的母女二人回旧金山。满心期待、焦急的路西亚被情人费尔韦瑟(Fairweather)欺骗,登上了前往美国的轮船,而跟着费尔韦瑟去取签证的薇奥莱却被卖到了一家妓院[4]377。母女二人“不正常的”过活方式使她们被牢牢地贴上“他者”的标签,这种难以拭去的痕迹使她们被边缘化。爱德华去世之后,给薇奥莱和他们的女儿弗洛拉留下了大笔遗产,但爱德华在美国的妻子远渡重洋,抢走了所有的财产并以薇奥莱身为娼妓不具备做母亲的道德标准为由,将弗洛拉掳至美国。

“偏离异位”的特性是复杂的,它受限于常规空间的意识形态和社会标准,在这一“异托邦”内,“不正常的”“偏离的”个体由于不符合“规范”,都为常规空间的文化标准所排斥。路西亚、薇奥莱作为“偏离异位”的突出个体,职业、身份的“偏离”及其不正常的劳动方式,使她们被传统家庭、社会伦理所排挤,无法像正常人一样地生活。

四、“十里洋场”——反秩序的“幻觉空间”

福柯对于那些处于危机或偏离的人及其存在的位所十分感兴趣,然而,更重要的是他坚持认为,“异托邦”具有某种创造幻觉空间的作用[6]906。研究近代上海是研究中国的一把钥匙,而研究租界,又是解剖近代上海的一把钥匙。租界的历史形成无疑受到上海政治变革的推动,从政治上的华洋分居到经济上的华洋杂居,租界展现出在社会动荡下上海社会的风云变化。正因为如此,租界问题的考察就成为了上海问题探究的核心。《惊奇山谷》的扉页出自美国诗人沃尔特·惠特曼《动荡的捉摸不定的年月》中的一段节选,“动荡的捉摸不定的岁月卷着我不知身去何处……在政治、胜利、战斗、生活中,最后终于留下的是什么?”[12]3谭恩美笔下的上海反映出作者对于上海史料的充分研读,也展现了她在创作中的绮丽想象。清末民初的上海政治局势动荡,异质文化不断侵入,整个上海洋货充斥、洋人横行,西洋风情甚是浓郁。西方列强虽带来了残酷的掠夺,但客观上讲,中西文化的碰撞为上海营造了开放的文化氛围,促进了上海的畸形繁华。公共租界内帮会、黑社会势力强大,公开或地下的烟馆、赌场比比皆是,贩卖鸦片、走私军火、拐骗妇女等“黑道”生意甚是兴隆,娱乐业也十分丰富多彩,最为抢眼的风景当属令男人意乱神迷的花花世界。谭恩美意在通过对老上海繁华与混乱的描绘,把一帧帧鲜活的历史画面展现在了读者眼前。民初这一繁华景象不仅仅是一个真实存在过的物理空间,是日后人们回忆上海、书写上海的一个文化符号。谭恩美在《惊奇山谷》的上海书写中,除了将辛亥革命、义和团运动以及租界纷争置于故事背景之外,都市呈现主要集中于灯红酒绿的十里洋场,这里夜夜笙箫、装饰豪华,此外,还提供“多元化”的服务。“危机”和“偏离”异位的共同运作下,人在异质空间中会呈现出本性的释放,更容易被蒙上肉欲、放纵的色彩[13]。“客人们在此买欢,享用高级威士忌,打扑克或桌球,赌博甚至是弹钢琴唱小曲”[12]8。这样的“世外桃源”符合福柯对“异托邦”概念的最后一个特质——幻觉异位的定义,它构成了对不被常规空间允许的秩序的释放。

在“幻觉异托邦”中真实的空间不再有效,真实的伦理机制不再有效,这个特殊空间使一些异质的秩序得以肯定,使得常规秩序被颠倒[8]144。谭恩美描述的风月场,既是欲望的发泄地,同时又是言情说爱的空间。长三书寓中的高级交际花“优雅,娇羞、撩人而难以琢磨,唱起曲来娴熟婉转,吟起诗词来也是出口成章”[12]11,在感官和精神上男人们都能与之更好地交流沟通。她们不受正派的婚姻和情感所约束,客人们也不用承担责任和义务[18],双方都享受并沉溺于这种反秩序的暧昧感。“幻觉异托邦”内若即若离的交易,与中国传统的价值标准相悖,颠覆了传统的家庭伦理,且使常规的生活规则被悬置。例如,薇奥莱沉浸于温馨的婚姻生活之时,才发现丈夫爱德华在美国早已成婚。诗人常恒在上海对薇奥莱立下山盟海誓,可到了他的安徽老家薇奥莱才发现,他早已妻妾成群。“异托邦”提供了幻觉性的空间,但它仍是社会体制内真实存在的空间。异质空间内混乱的秩序并不会实际性地改变真实存在的伦理机制,这种秩序的颠倒也只是一种理想化的幻象。简言之,走出“十里洋场”这个幻觉性的异托邦,一切秩序依然照旧。

除了情欲的放纵和伦理秩序的打破,十里洋场还是一个不受现实和物质束缚的巨大的游戏场,在这里,人们可以抛开尘世的烦恼,纵情于迷人的狂欢[19]。《惊奇山谷》中,谭恩美塑造了颇多纸醉金迷的青年子弟形象,他们整日无所事事,穿梭于各式的酒宴,游荡于奢淫的花街,寻求身体的愉悦以及所谓的心灵慰藉。初入风尘的薇奥莱为“处女秀”准备表演时,宝葫芦指导她用古筝弹唱《桃花源记》,为了达到新奇的效果,她们将醒来后的渔夫放置到美酒佳人的乌托邦中,而且在演奏的过程中,薇奥莱要通过丰富的表情和微妙的肢体动作,为观众创造一个充满幻觉的浪漫世界,以此来触动男人们对过往的回忆,使他们神魂颠倒。这个将客人们与真实的物理空间隔绝的“异托邦”,可以被看作是一个“价值观念的象征系统”[20],它揭示出常规文化空间所没有反映出的层面——旧上海避世、纵情的人生情态。充满欲望和腐蚀力量的十里洋场,“如同一朵以魅惑的方式盛开的‘恶之花’”[21],代表着天堂的幻梦,也代表着地狱的梦魇,在展现出大上海现代性繁华的同时,也反映出它的奇异与不羁。

五、结 语

福柯对于“异托邦”的定义凸显出异质空间的真实性和异质性。作为“镜式的乌托邦”,“异托邦”确保了既有空间内逻辑与秩序的差异性研究。上海对于谭恩美而言,长时间以来都是个另类的空间,这里包含着一切非常态的个体和事件。尽管谭恩美没有上海生活的切身经验,但在作品中她对主人公的中国经历进行了详细的戏剧化的描绘。由性的发生场所和处于危机状态的个体所建构的“秘密玉路”,展现了异质空间与人的反常规结合。交际花的他性、不正常性和被排斥,不仅呈现出复杂的偏离,侧面指向了异质空间中的社会意识形态。而十里洋场如同扭曲的镜子,在投射出清末民初上海的“繁华”的同时,也镜像了旧上海的“畸形”。《惊奇山谷》存放着谭恩美对于上海的另类想象,“秘密玉路”、交际花和十里洋场三个“异托邦”,既是真实的“异质性地理空间”,也是真实的“异质性文化空间”,它们与上海常规的社会空间构成了呈现、表征甚至颠倒的关系,在传递了上海现代性历史进程中所凝聚的特殊信息的同时,也真实地再现出旧上海虚浮的文化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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