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类”的中国乡土小说:赛珍珠《大地》的皖北地方色彩
2021-11-29赵丽莉
赵丽莉
(蚌埠学院 外国语学院,安徽 蚌埠 233030)
美国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赛珍珠的中国农村题材作品自诞生之日起就招致诸多非议。时至今日,赛珍珠作品可归属于中国文学是毫无疑问了, 其代表作《大地》被汪应果先生誉为美国文学经典和中国文学瑰宝[1]。汪应果还特别强调了赛珍珠作品与中国“乡土小说”的紧密关系,引起了学界关注。段怀清教授也认为,在肯定鲁迅、废名等人乡土叙事传统的同时,赛珍珠《大地》对20世纪初中国农民及其家庭生活的文学书写也应该得到认识和肯定[2]。赛珍珠开启写作生涯恰逢中国乡土小说诞生、崛起的20-30年代,其有多部作品以当时中国农村为背景,再现了旧中国农村社会的风云变幻,塑造了勤劳朴实的中国农民形象,特别是其代表作《大地》因为对中国农民生活史诗般的描述而荣获1938年诺贝尔文学奖。1931年,赛珍珠英文小说《大地》在美国出版,中国正处于特殊的历史时期,“中国现代作家们对于如何描写表现农民生活还没有形成明确的自觉意识”[2],中国文坛还没有出现完全以农民为主人公的长篇小说。在中国乡土小说史上,从某种程度上说,赛珍珠《大地》中的中国农村现实摹写和农民形象塑造具有开拓意义。
一、《大地》的地方色彩
有学者认为,赛珍珠的《大地》可能是外国人眼里描写中国的乡土小说,中国人看来却不尽然,因为作者可能了解中国农民普遍的生活状况,“而不懂得某一地区的风土人情、生活习俗和宗教文化等”[3]11。“中国乡土小说理论和中国乡土小说史研究的开创者”[4]丁帆教授也认为,乡土作家的作品并不要求表现出民族的共性,但必须表现出某一地域的民族个性,但赛珍珠《大地》却难以体现出“地方色彩”来[5]9。赛珍珠《大地》中地方色彩遭到质疑,可能和赛珍珠美国传教士的社会身份和写作动机有关,毕竟有一部分人或多或少地对外国人讲述中国故事存在疑虑或误解。
乡土文学以描写农村社会和农民生活为主旨,浓郁的地方特色和乡土气息应是乡土文学区别于其他文学样式的本质特色。从中国乡土小说崛起之际起,鲁迅作为“五四”新文化先驱和乡土小说开创者,首先在作品中开创了地方色彩和异域情调的乡土书写典范,其胞弟周作人则在乡土小说理论上首开先河,在乡土小说概念阈定上,他认为第一准则就是要体现地域特色。乡土文学倡导者之一茅盾则进一步阐释地方色彩不是某地的自然风景,风景只是表面和次要部分。“地方色彩是一地方的自然背景与社会背景之‘错综相’,不但有特殊的色,并且有特殊的味。”[6]丁帆教授提出,任何形式的乡土小说都离不开对风土人情的描绘,这是乡土小说赖以生存的根本[5]9,因此,乡土文学要“较为鲜明地描绘出具有地域特色的自然、文化景观、民俗、乡风和社会心理”[3]11。
众所周知,赛珍珠《大地》主要是以20世纪初皖北农村为背景、以皖北农民为蓝本创作的。1917年,赛珍珠在镇江成婚,不久就随丈夫布克搬到皖北宿州暂居,从此她开始真正走进中国农村社会,了解到中国农民的本真面貌。美国学者彼得·康在《赛珍珠传》中指出,布克夫妇在宿州呆的时间并不长,“但对赛珍珠的写作生涯有决定性的影响”,“是宿州给她提供了素材,提供了使《大地》广为流传的人物和他们活动的背景”[7]。然而,皖北宿州作为小说《大地》背景地,是国内外众多读者心中向往的“福地”,但实际上它却是偏僻寂寥、鲜为人知之地。
宿州地属安徽北部地区,位于安徽省域内的淮河中游。淮河贯穿了整个皖北地区,滋养着这平原大地上的世代皖北人,“水文化”在皖北人身上的烙下深刻的印记,“水”几乎决定了当地的农业生产和社会生活状况,小说《大地》则真实反映了这一现实。
二、“成于水,败于水”
小说《大地》开篇正值初春时节,主人公王龙在娶亲的大喜之日,整个冬天都没洗过澡的他破天荒地想洗一次澡。他把瓦罐里的水都用完了,结果遭致老父呵斥,最后是王龙把洗澡水提去浇地,才算了事。细想一下,王龙日常连个澡都舍不得洗,王父如此视水如命,令人费解。若联系到皖北地理气候特征,就不难理解了。皖北当地春季大多干旱少雨,井水下降、沟壑干涸,极度缺水才导致水贵如油,因此父子俩连一滴水都舍不得浪费。水不仅影响着皖北农民的日常生活,更决定了农业生产的丰欠。在小说中,王龙迎娶了黄地主家的佣人阿兰后,两人同心协力,仅用数年,稻麦满仓,儿女双全,家庭富足。这里要注意,王龙种田依然是采用中国农耕社会延续千年的“靠天(雨)收”模式。
(1) 种田“靠雨” 结婚当天,王龙就操心着田里的庄稼需要雨水,念叨着“下雨可是件好事”[8]3。他走在迎亲路上,还不忘观察田地里的麦苗,摸摸刚抽出的麦穗,“麦穗还空着,等着下雨”[8]6。此时正值开春,是冬小麦拔节灌浆的关键时刻,麦穗急等着雨水浇灌,农民王龙焦急地期盼着春雨的到来。王龙长子出生的时候,正值冬小麦收割后种上的水稻成熟,“夏天下了雨水,又经初秋的温暖催熟,稻粒非常饱满”[8]22。稻谷的丰收伴随着顶门立户长子的出生,此时王龙的人生堪称圆满。转眼进入冬季,王龙给儿子操办了满月酒。此时种到地里的冬小麦因干旱发不了芽,王龙焦躁不安地等着下雨。“在平静而阴暗的一天,忽然间下起雨来。”[8]26王龙一家坐在温暖舒适的土屋里,心满意足地看着屋檐上雨滴流下。正是这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好运气,王龙才连年丰收,卖粮食换的银钱都积攒起来,买了黄地主家的地。王龙买来的第一块地真是“风水宝地”,因为那块地紧靠着护城河,湿润肥沃、旱涝保收。果然,来年王龙收成又很好,尤其是从黄家买来的那块地,收的稻子差不多是自己田里的两倍。“稻子长在那块地上,就像野草一样,不让它长也长。”[8]35
不过,王龙一家风调雨顺、丰衣足食的幸福生活在旱灾来袭时戛然而止。“初夏时节本应下雨,可是一直不下,烈日日复一日地无情曝照。”[8]41初春还茂盛生长的小麦没有雨水的浇灌,终于枯黄而死,颗粒无收。秋季时,还是缺水,只有王龙拼命呵护的那块护城河边的稻田有了收成,其他的只收到一点玉米和豆子。寒冷的冬季和饥荒一起席卷而来,很快王龙村子里家家户户断粮,人们开始吃野菜、树皮、秸秆,把种子、耕牛都吃掉了,最后不得不吃土,甚至吃人。为了能活命,阿兰亲手掐死了新生的女婴,王龙不得不变卖家当,拖家带口,开始了南下逃荒之路。当王龙一家从南方城市平安归来,怀揣着金银珠宝,牵着高价买来的耕牛,带着成包的粮蔬种子,准备重返土地上大干一场时,老天爷似乎又开了眼,雨下得很及时。“这是王龙种稻子最多的一年,这一年雨水多,以前的早地也适宜种稻。”[8]94到了收获季节,要收割的稻子太多了,光是他和邻居老秦两人忙不过来,他又从村子里雇了两个人来帮忙。自此,王龙走上了由自耕农向地主转变的发家道路。
(2) 水土相依 《大地》中的叙事主线是王龙一家跌宕起伏的人生际遇,最引人关注的是赛珍珠抓住了人与土地之间生死相依、浸入骨血的“恋土情节”或“土地情节”,赢得了国内外读者、评论家一致的好评。
在王龙这样的中国农民心目中,土地是第一重要的生产资料,是他们赖以生存的重要资本。在罕见的旱灾中,王龙叔叔带人来低价强买土地,王龙发出了怒嚎,宁愿把地里的土一点一点挖给孩子们吃掉,死也不会卖自家的地。王龙从开始就用一点一点积累的血汗钱,从黄地主家买地。他买了第一块水田,年年丰收,还不满足,在大旱来临时,又用仅有的银钱买了水田临边的那块,还瞒着所有人,包括妻子阿兰。在农民眼中,只有土地才永远不会背离、辜负农人的辛苦,只要劳作,就有收获。但是也有例外,就是当“水”和“土”发生冲突时,土地在干旱和洪涝灾害面前一无所出,和农人一样无能为力。小说中当大旱来袭,“尽管王龙拼命耕作,田地还是干得裂了缝”[8]41。春小麦绝收后,王龙为了保住那方稻秧苗床,“天天用扁担挑着两大桶沉重的水往秧里送。尽管他肩上压出了碗口大的老茧,雨仍然没有下。”[8]41后来,池塘很快干成了泥饼,井水也快要干了,别说田里的庄稼保不住了,就连人畜的饮用水都成了问题。
赛珍珠在《大地》中共描述了三次水旱灾害,每次水患都成为小说中情节发展的转折点。首先是久旱不雨,灾荒降临,王龙一家不得不南下逃荒,才有流落城市、“抢大户”的奇遇;逃荒归来,有钱有地,王龙开始了“发迹”道路,买地、雇人、种田、收获,富甲一方。接着是第一次水灾,王龙的蜕变之路由此开启。那时王龙已回乡七年,积累了不少财富。河水暴涨,一片汪洋,但王龙有钱有粮,衣食无忧。他唯一的遗憾是洪水淹没了土地,无田可耕,无事可做。他吃饱喝足,“开始想干些什么事来享受一下男子汉的生活”[8]101-102。他来到城里新开的茶馆,结识了美貌的荷花,开始了纳小妾、弃旧妇之路。作者在王龙初见荷花姑娘前,反复感叹,“在这个时候,如果洪水从王龙的田地里退去,湿地在太阳底下蒸腾,经过几个炎炎的夏日,土地就需要耕、耙、播种,王龙也许永远不会再到那家大茶馆去了。”[8]
然后是第二次大水灾,王龙家刚遭遇巨变。阿兰身患重疾,亲眼目睹长子成婚后,撒手离去,紧接着王父无疾而终。王龙接连操办了家中的喜、丧事后,罕见大洪水接踵而来。河水漫灌,庄稼绝收。此次灾荒严重,灾民除了饿死、淹死之外,要么外出逃荒,要么为兵为匪,一时社会秩序大乱。王龙一家受土匪头目的叔叔保护而免受劫匪骚扰,安然无虞,一家子都在期待长孙的降生。灾荒过后,灾民返乡重建家园。为了买种子、耕牛等生产资料恢复生产,农民们不得不向大地主王龙借高利贷,或低价卖地,甚至卖女儿。“王龙是在一天里买下这五个丫头的”[8]168,后来,他又买下一个瘦弱的六、七岁小姑娘,就是日后王龙的第三房太太梨花。在大儿子的怂恿下,王龙买了黄地主家城里的房子,一家人都搬去了城里,开始了收田租、做买卖的营生,基本上脱离了土里刨食、靠天为命的农家生活。
纵观小说中王龙一家的兴衰更迭,的确是土地供养、成就了一切。而在大地上的丰收和饥馑中,“水”起了决定性作用,可谓“成于水,败于水”。这绝不是赛珍珠虚构或夸大了“水患”在皖北农民生活中的决定性作用。只要深入这块苦难之地,就会发现这如影随形的“水患”魔咒,是由宿州所在皖北地区独特的地理位置、地貌特征所决定的,也是皖北地域文化的核心所在。
三、水患频发
赛珍珠在皖北宿州暂居时,曾亲历过当地频发的水灾。《大地》中如此精彩的水患和灾荒描写,追本溯源,“作者皖北实地生活的见闻与体验,是直接的成因”[9]。如赛珍珠小说中描述的一般,此地每隔三、五年总要发生一次水灾,且大部分发生在春夏、夏秋之际。历史上皖北地区的水患灾害远比赛珍珠小说中描述的更频繁和惨烈。“大雨大灾,小雨小灾,无雨旱灾”,“特别是泗州、宿州地区,曾出现1902年至1912年连续11年的水灾, 为‘安徽水灾史上连续发生水灾之最’”[10]。有学者总结了民国时期皖北地区的灾害特点,“即以洪涝灾害为主,间隔时间短,波及范围广,影响大,后果严重,持续时间长,多灾并发等”[11]。 在皖北地区,旱灾是仅次于水灾的另一种严重的自然灾害。在中国北部地区,颇具代表性的是1876-1878年的“丁戊奇荒”、1928-1930年的大旱灾和1934-1936年的大旱灾,这些大旱灾多持续三年以上,且遍及北中国各省[12]。以上每次大旱灾,皖北地区均不能幸免。
关于此地水灾频发的原因,赛珍珠深有感知,主要是皖北地理环境所致。“老天爷要么下雨太多,要么根本不下,或者因为下雨和远处山里冬雪融化使北面的河水泛滥。”[8]95其次是人祸,政府监管不力。在描述水旱灾害时,赛珍珠多次提到了北边的大河。第一次水灾爆发时,“由于西北的雨雪过量,从那里发源的北边大河河水暴涨,冲破了堤岸,淹没了整个地区的田地。”[8]99第二次水灾从夏初开始,河水从下面猛涨,四处横流,水连一片。接着,又是“北边的大河冲破了堤岸”[8]161,而百姓先前筹集修复堤岸的钱被县官私用,县官被愤怒的民众追责,跳河自杀。于是,既无修岸的资金,也无主事的官员,任由洪水肆虐,堤岸被冲垮了一处又一处。河水如奔涌的海水一般漫灌到四周的农田。
皖北境内淮河支流众多,但南北两岸支流分布不对称,北岸支流水流平缓,河床淤积,一旦遇到夏秋时节,雨量增大,很难排除淤积洪水。同时此地受黄河南泛夺淮入海影响较大,水旱灾害发生的频率大大增加。皖北地区是大片平原,无遮无挡,洪水又来势凶猛,每当雨季来临, 又兼黄河决口南漫,形成的水灾面积极大,危害区域极广。马俊亚教授认为,淮北水患主要是人为的结果,与农业灌溉无关[13]431。此地缺乏利于农业生产的排灌水利设施,仅有的也难以应付大灾大旱。民国初年安徽巡按使倪嗣冲称:“滨淮平壤,又无分水之埂,通水之沟,潴水之塘,堵水之坝。故每逢水至,平地漫流。迨至平地之积潦既干,则芜浅之湖河亦涸。偶连亢旱,灌溉难资。”[13]223-224小说《大地》正印证了本地流传的“无年不灾、无灾不荒、多灾并发”的灾害现状。
四、皖北“水文化”
淮河作为中国古代“四渎”之一,在黄河和长江流域相接的狭长地带孕育了灿烂的古代文明,是中华文明的发源地之一。淮河一线是中国南北地理和气候的分界线,南北文化在此交融,淮水汤汤,滋养了淮河人兼容南北文化的气质和胸怀。“千里淮河既有洪水泛滥,泥沙滚涌,也有桨声灯影,秦淮泛月,莺飞草长。”[14]淮河地域文化带有鲜明的以“水”为核心的地域特征和文化特色。水乃万物之源、生命之根本,其性轻柔又坚韧,弱可胜强,柔可克刚。所谓“一水土养一方人”,水不仅制约着皖北人的生产和生活方式,也影响和塑造了皖北人的性格特征和文化心理。
小说《大地》中描述了极其惨烈的旱灾所导致的饥荒场景,是“小说写得最精彩的部分”[7]141,也淋漓尽致地展现了皖北农民在面对水害时的脆弱和坚强。和来势凶猛的洪涝灾害相比,旱灾常常持续时间更长、波及面积更广,对农业社会造成的危害更严重。农村有谚语:不怕大水淹,就怕旱得宽;水灾一条线,旱灾一大片。在《大地》的那场饥荒中,方圆百里的村庄都被死亡的气息笼罩,农民们吃光了所有的粮食,搜刮并吃完了周边的树皮、草根、秸秆,这时村里开始流出吃人的传言。王龙被逼无奈,挖田里的泥土,拌上水,给小儿们充饥。在这种极端惨状下,王龙对老父亲则格外优待,“只要有吃的东西总是先孝敬他,哪怕儿子们没有。”[8]47王龙甚至觉得哪怕是自己身上的肉割给父亲吃,都是理所应当的。而王父则有吃就吃,毫不顾及怀孕的儿媳和幼小的孙辈,所以老人在饥荒中活得比任何人都好,整日整夜地睡觉,天气暖和时,就去晒太阳。一家人好不容易逃到南方城市后,为了活命,阿兰给孩子们和老人都准备了空碗,要沿街乞讨,但王父的做法令人费解。当阿兰背着女儿,带着孩子们沿街乞讨时,老人却坐在路边,什么也不做。“他坐在那里睡觉,醒过来就看看路过的人和车,看累了就又睡去。”[8]63王父之所以有这样的行为,一方面深受儒家传统孝悌观念影响,长者为尊、供养父辈是子孙应尽职责,理所当然;另一方面,王父身上多少映射了皖北农民深受水患灾害影响、消极怠惰的人生观。
从小说一开始,王父已入暮年,不再下田劳动,受儿子供养,直到长孙大婚后,无疾而终。王父一辈子应是历经磨难,比如一共生下十来个孩子,就王龙一个活下来,妻子早逝,和儿子相依为命。在这块多灾多难的土地上生存,老父应经历过无数次的灾荒、瘟疫、战乱、兵匪等天灾人祸。就像饥荒开始时,他安慰王龙:“从前有过比这更坏的荒年——比这更坏。有一次,我见过大人吃孩子。”[8]47在王龙不忍心杀耕牛时,他平静地规劝:“唉,你不死就得牲口死,你要让你儿子活命就不能让牲口活命。牛可以再买,人命可是买不来。”[8]43在皖北地区如此特殊的环境下,王父这样的皖北老农之所以以如此平常人心态看待罕见的饥荒,只因平生多见,习以为常。自然环境的恶劣和政府的不作为使皖北农民在水旱灾害前是如此脆弱无助、不堪一击,就像无论王龙和阿兰先前怎样勤快能干,积累了多少的财富,在旱灾来袭时,一切均化为乌有,全家都挣扎在死亡线上。因此,在这样的背景下,就不难理解王父有吃就吃、消极逃避的处世态度了。
频发的水患给皖北人民在生活上和精神上带来双重灾难,特别是精神上,人们思想日渐保守,缺乏斗志。有学者称之为“灾民意识”,“就是灾区人民在灾害发生之后产生的一种消极的社会心理。灾民意识表现为灾民意志消沉、情绪低落,甚至丧失了继续生存的信心和勇气。”[15]在小说描述的罕见旱灾中,不仅年迈无力的王父如此,连年轻力壮的王龙也变得消极颓废。他整日垂头丧气,怨天尤人,还拖着虚弱的步子跑到土地庙里,向土地神脸上吐口水。当然王龙这样的行为毫无意义,为了一家人能活命,他还是不得不逃离故土,南下逃荒。近现代以来,皖北多灾,每逢饥荒,流民四起。有灾之年,灾民们背井离乡,集体出逃;无灾之年,还是缺衣少食。农闲时节,村民们就外出趁荒,形成了此地有名的乞讨文化,这也多为外地人诟病。“淮河流域因为黄河之水经常南犯,自身旱涝灾害年年不断,加之战争连绵,淮河流域生态环境遭到严重破坏”[16],这是社会历史进程中皖北灾难文化或贫困文化形成的客观原因,也是理解赛珍珠笔下皖北农村生活和农民心态的关键点之一。
然而,在水患中沉默寡言的阿兰却显示出巨大的忍耐力和生命力,用如水般柔韧的个性拯救了整个家庭。当王龙舍不得动手杀牛时,是阿兰亲自动手,结束这个畜生的性命;当饥饿的村民们来哄抢粮食,还要抢夺他们的家具时,是阿兰拖着虚弱的孕身,义正言辞,喝退了人群。就如王龙所言,“这几个月来,他毕竟只受自已身体的拖累。而这个女人,肚里饥饿的东西渴望自己的生命,也从内部消耗着她,她忍受了怎么样的饥饿痛苦呀!”[8]49阿兰靠着几粒赤豆支撑,艰难产下女儿,而后亲手掐死她。当一家人来到南方城市时,阿兰更是发挥了她儿时逃难时的经验,用芦席搭窝棚、砖头垒锅灶、带小儿们沿街乞讨,她尽可能地用得到的食物喂养家人,还在哄抢大户时凭借经验找到一大包珠宝。水波无兴,力大无形,阿兰的坚韧和抗争显示了看似如水般柔弱的女性们在面对灾难时的适应力和顽强斗志。
五、“另类”的乡土小说
韩传喜教授曾提出,赛珍珠与莫言的乡土小说都有一个故乡原型或文学原乡,如果说山东高密东北乡是莫言的安身立命之所,那安徽宿县便是赛珍珠的文学精神领地[17]。 赛珍珠《大地》的乡村书写早已得到宿州人、皖北人、安徽人的认同和褒赞。“在小说《大地》中处处可以看见宿州农民生活的场景”[18], “书中人物的衣着言行、起居用具、生活习俗,无不留下了上世纪三十年代宿州的痕迹”[19]。赛珍珠及其作品已被编入《安徽文学史》第三卷(现当代)。该书专辟一节讲述了美国女作家赛珍珠在宿州等地的经历及文学创作,肯定了赛珍珠及其作品在西方世界的成功和文化传播作用,“而且能够让中国人更清楚地看到自己民族的精华,激起民族文化的认同感,从而增强民族意识、民族自豪感和自信心。”[20]
对于赛珍珠的中国乡村书写,国内读者总感觉和鲁迅、矛盾、叶圣陶等人描述的乡土社会不太一样,好像缺少一股乡土味。对于乡土小说来说,乡土自然和人文风情是最不可或缺的艺术特点,但是“地域色彩的真正呈现,只有在自然状态下,在自在的生活叙述中”[21]。赛珍珠的乡土书写本就与一般乡土小说不同,因作者跨越国别、文化、种族“异乡人”身份特征,“《大地》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乡土小说”[22]。虽然赛珍珠《大地》出现在中国乡土小说的第一个高峰期,她对中国农村、中国农民没有先见之识或固有的偏见,只有“为中国发声、为农民正名”的朴素情感,其“他者”视角的乡土书写有别于同时代乡土作家带有的“涤罪意识与文化骄傲”[23]。同时,赛珍珠的农村题材作品不仅拓宽和超越了中国乡土小说创作传统,“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还预示了一种更宏阔、更深切也更悠久的乡土小说创作时代的到来”[24]。因此,赛珍珠《大地》作为“另类”的中国乡土小说,为中国乡土小说和乡土人物谱系做了有效的填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