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异化劳动理论视域下的反贫困思想
2021-11-29管锦绣朱丽娜
管锦绣,朱丽娜
(武汉工程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北 武汉 430205))
作为关于无产阶级解放、全人类解放的学说,马克思主义在某种意义上也必然是关于无产阶级反贫困以及全人类反贫困的学说。中国脱贫攻坚的胜利,是我们党带领人民群众,运用马克思主义反贫困思想成功地解决千百年来困扰中华民族的绝对贫困问题的伟大实践成就,它不仅为我们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奠定了坚实的物质基础,也为解决人类反贫困难题贡献了中国智慧和中国方案。
马克思理论是面向它所处的时代的理论。马克思所处的时代是自然科学“通过工业日益在实践上进入人的生活,改造人的生活”[1](P89)的时代即科学技术生产一体化的时代。但是,它同时又是一个“物的世界的增值”与“人的世界的贬值”[1](P51)相携共进的时代:一方面,劳动通过科学创造出巨大的物质财富,并传递着理性文化的现代意识即精神财富;另一方面,与现代文明相伴的却是从事现代劳动的产业工人的普遍性“赤贫”“愚钝”[1](P54),并必然地贫困化而成为无产阶级。当前,在全面推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征程中,深入地挖掘马克思基于人类现代化进程中的反贫困思想,有助于我们理解中国特色反贫困实践的世界历史意义。
一、财富:人的对象化与劳动的对象化
虽然马克思对贫困问题的关注早在1842年的《关于林木盗窃法的辩论》中就有所体现,但是,马克思反贫困思想的产生却是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因为他发现,贫困即物质上的匮乏和精神上的自我否定,不仅源于工人阶级政治上的被统治,法律上的被剥夺,更是根源于物质生活中的经济上被剥削。在黑格尔所谓的“理性的法和国家”与人们所处的物质生活关系中,是后者决定前者,而不是相反。“法的关系正像国家形式一样,既不能从它们本身来理解,也不能从所谓人类精神的一般发展来理解,相反,它们根源于物质的生活关系,这种物质的生活关系的总和,黑格尔按照18世纪的英国人和法国人的先例,概括为‘市民社会’,而对市民社会的解剖应该到政治经济学中去寻求。”[2]通过对黑格尔法哲学的批判,运用异化劳动范畴分析贫困问题,马克思批判理论实现了一次重大转变:一方面通过对黑格尔及青年黑格尔哲学的批判,形成了人与自然的对象性关系理论,另一面通过对资产阶级国民经济学的批判,形成了异化劳动理论。进而,在对象性关系理论和异化劳动理论相结合的层面上,马克思批判理论实现了向异化劳动理论视域的转化。在异化劳动理论视域下,马克思批判理论将贫困问题指向“现代劳动”和私有财产,将人的异化存在状态的揭示由政治关系层面深入到物质生活关系,从而在异化劳动理论视域下得出了“异化劳动扬弃就是私有财产积极扬弃”的唯物史观基本结论,表达了“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的共产主义是反贫困基本途径的思想。
对象性关系理论是马克思从费尔巴哈自然主义与人本主义观点出发,对黑格尔及青年黑格尔哲学批判基础上形成的。在马克思看来,虽然以布鲁诺·鲍威尔为代表的青年黑格尔派的批判理论试图超越其导师理论,强调“自我意识设定世界”,将对现实人的异化生存状态批判指向虚假观念的批判,强调“批判的基督”与虚假观念的斗争;但是,马克思认为青年黑格尔派依然是“逐字逐句重述黑格尔的观点”[1](P95),从而他们并没有超越黑格尔。为此,马克思对“自我意识设定世界”观点展开批判。
费尔巴哈把人与自然的感性存在作为其“未来哲学”的出发点,他认为,人作为感性存在,体现的是人是自然界的产物和一部分,并且人与自然界之间是一种感性直观的对象性关系。从费尔巴哈的自然主义出发,马克思认为感性、现实的人的存在比抽象“自我意识”更为根本,他说:“自我不过是被抽象地理解的和通过抽象产生出来的人……自我意识是人的自然即人的眼睛等等的质,而并非人的自然是自我意识的质。”[1](P102)感性、现实的人,作为有生命的存在物,首先是拥有对象性活动即劳动的自然存在物,因而人通过劳动以及劳动中形成的主体意识活动“设定”对象;“设定”是外化、对象化,是基于劳动;人设定对象,从而人与自然界相互确认对方的对象性关系。马克思认为:“一个存在物如果在自身之外没有自己的自然界,就不是自然存在物,就不能参加自然界的生活。一个存在物如果在自身之外没有对象,就不是对象性的存在物。一个存在物如果本身不是第三存在物的对象,就没有任何存在物作为自己的对象,就是说,它没有对象性的关系,它的存在就不是对象性的存在。”[1](P106)人作为自然存在物,具有其生命力展现出来的能动性,同时,人同动植物一样,也是受制约和受动的存在物,人依赖于外部自然,从那里获得确证自己生命力的养料。
其次,人是属人的自然存在物,是“自为地存在着的存在物,因而是类存在物”[1](P107)。对象性活动还是体现人的类特性的活动,它还具有属人的社会性质,是自在和自为的创造性活动。与自我意识相比,劳动是体现人的类本质的更为根本活动。因为,只有通过劳动这个对象性活动即劳动的对象化,整个自然界才变成了“人的无机的身体”[1](P56),一方面为人提供劳动资料、劳动对象、劳动产品等物质财富;另一方面,自然界又作为科学和艺术的对象,成为人的精神财富的来源,“从理论领域来说,植物、动物、石头、空气、光等等,一方面作为自然科学的对象,一方面作为艺术的对象,都是人的意识的一部分,是人的精神的无机界”[1](P56)。其中作为精神财富的一方面——艺术是人在与自然界形成对象性关系中,人的内在本质外化的结果,这是以人具有欣赏艺术如音乐的能力为前提的;同时,人的内在本质外化,审美能力也只有在与自然界形成对象性关系中,才能得到发展。马克思认为:“只是由于人的本质客观地展开的丰富性,主体的、人的感性的丰富性,如有音乐感的耳朵、能感受形式美的眼睛,总之,那些能成为人的享受的感觉,即确证自己是人的本质力量的感觉,才一部分发展起来,一部分产生出来。”[1](P87)作为精神财富另一个方面——自然科学,不仅是劳动在理论层面的精神财富,它还“通过工业日益在实践上进入人的生活,改造人的生活”,创造物质财富,从而自然科学在生产劳动中应用的工业“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是感性地摆在我们面前的人的心理学”[1](P88)。
据此,在对象性关系理论下,马克思以“人的社会性对自然性的统摄”[3]逻辑表达了对费尔巴哈自然主义的超越:人作为对象性存在物,通过对象性活动即劳动或实践,人与自然界建立了改造与被改造的对象性关系。在这种改造自然的对象性关系中,财富即“劳动的对象化”是人的生命力、人的本质力量或能力的确证,是人的类本质的展现;作为“人的无机的身体”的自然界,不仅为人的存在提供物质财富,还为人提供精神财富。
二、贫困化:人的异化与异化劳动
但是,自然科学通过工业中进入现代劳动,带来的却是工人的普遍性“赤贫”“愚钝”。那么为什么“物的世界的增值”与“人的世界的贬值”相携共进呢?或者,进一步说,“积累财富”要以“产生贫困”为前提呢?国民经济学家从私有财产天然合理的角度出发,将积累财富作为现代劳动的本质和目的,把工人的贫困化看成是积累财富过程的副现象和自然现象,“正像在筑堤时要产生土坑一样,在积累财富时也要产生贫穷”[4]。但是,马克思却认为“贫困从现代劳动本身的本质中产生出来”[1](P13~14),“现代劳动本身的本质”就是异化劳动,贫困化根源于异化劳动,而异化劳动不仅让人陷入贫穷的境地,面临物质匮乏的危险,同时也扭曲工人的本质摧残他们的精神。
国民经济学家“把私有财产在现实中所经历的物质过程,放进一般的、抽象的公式,然后把这些公式当作规律”[1](P50),所谓规律,即是“积累财富”规律,而“积累财富”规律就是私有财产天然合理前提下,人将劳动施予自然界而产生的财富自行增殖过程。但是,“规律是怎样从私有财产的本质中产生出来”的这个关键性问题,国民经济学家却不予追问,因为在他们那里,私有财产带来财富积累,是具有理性逻辑的必然性的,但是,在马克思看来,私有财产并非天然合理的,财富也不是自行增殖的,因为理性逻辑背后隐藏着工人异化生存的现实,并且工人的异化是普遍性的经验事实。
当前的事实是“物的世界的增值”以“人的世界的贬值”作为前提的,马克思的出发点是“工人及其产品的异化”[1](P59)。“工人生产的财富越多,他的产品的力量和数量越大,他就越贫穷。工人创造的商品越多,他就越变成廉价的商品。物的世界的增殖同人的世界的贬值成正比。”[1](P51)为什么“物的世界的增值”与“人的世界的贬值”相携共进呢?因为劳动的现实化即劳动创造的物质财富不是属于工人,并且工人还为增殖的物的世界所奴役,这是工人的异化生存状态即人的异化。
“劳动的现实化就是劳动的对象化。在国民经济学假定的状况中,劳动的这种现实化表现为工人的非现实化,对象化表现为对象的丧失和被对象奴役,占有表现为异化、外化。”[1](P52)人与劳动产品的这种异化,首先是工人的物质贫困化,这种贫困化不仅仅是相对贫困,也是绝对贫困,“以致工人非现实化到饿死的地步”[1](P52)。人与劳动产品的异化在于人与劳动活动本身的异化,因为既然劳动产品不属于工人,并且奴役着他们,那么,劳动就不是属于他的本质,劳动不是体现人的自由自觉的能力的发挥,从而人的生命活动也不是体现人的类本质的自由活动,而沦为维持动物机能的生存,“自己的本质变成仅仅维持自己生存的手段”[1](P57)。劳动作为体现人的类本质的对象性活动,是人自由自觉的创造性活动,但是,在异化劳动中,人不是“自由地发挥自己的体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折磨、精神遭摧残”[1](P54),劳动对人的精神上的摧残,使人丧失对美的欣赏能力,使“对于没有音乐感的耳朵来说,最美的音乐毫无意义”[1](P87),“给工人生产了愚钝和痴呆”[1](P54)。从而劳动不是对人的肯定,而是对人的否定。
由此,异化劳动不仅仅使劳动产品脱离于人,而且也使人自身的生命活动、人的类本质脱离于人,成为属于他人的东西。“人同自己的劳动产品、自己的生命活动、自己的类本质相异化的直接结果就是人同人相异化。”[1](P59)通过异化劳动,“工人生产出一个对劳动生疏的、站在劳动之外的人对这个劳动的关系”,这个关系就是资本对劳动占有、剥削和统治的关系。因此,马克思说:“私有财产是外化劳动即工人对自然界和对自身的外在关系的产物、结果和必然后果。”[1](P61)当国民经济学家以私有财产天然合理为前提和出发点,将财富的生产作为私有财产的本质之时,马克思却从工人异化劳动的生存状态出发,发现了私有财产是异化劳动的产物、后果,或者说,异化劳动实现了和成就了私有财产,进而从根本的意义上而言,马克思认为私有财产的本质不是积累财富,而是生产贫困。
三、反贫困:人的异化扬弃与“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
既然私有财产的本质是生产贫困,那么,反贫困是否就是要直接废除私有财产呢?
过去各种共产主义学说,如粗陋的共产主义对这个问题回答是肯定的,因为在他们那里,“物质的直接的占有是生活和存在的惟一目的”,从而废除私有财产就是对财产的平均主义式直接占有。但是,马克思认为,这种直接占有是“对整个文化和文明的世界的抽象否定”[1](P79),因为贫穷的人不仅没有超越私有财产水平,甚至从未到达过这个水平,从而这种直接占有不是人对财富的真正占有。
在异化劳动与私有财产之间关系的问题上,马克思辩证地指出:“私有财产一方面是外化劳动的产物,另一方面又是劳动借以外化的手段,是这一外化的实现。”[1](P61)异化劳动与私有财产互为条件,扬弃异化劳动就是对私有财产的“积极的扬弃”。“对私有财产的积极的扬弃,就是说,为了人并且通过人对人的本质和人的生命、对象性的人和人的作品的感性的占有,不应当仅仅被理解为直接的、片面的享受,不应当仅仅被理解为占有、拥有。”[1](P85)虽然现代劳动本身的本质是异化劳动,贫困化根源于异化劳动,但是,反贫困并非简单地反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对物的占有也不是反贫困的目的,反贫困是通过人并且是为了人,是积极的扬弃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使财富的生产与积累成为确证人的本质力量的历史过程。
人的异化扬弃是私有财产的“积极扬弃”。私有财产是异化劳动的感性表现,是人的“异己的现实”,从而人的异化扬弃就不是哲学沉思式的道德批判,而是对现实私有财产“积极扬弃”的社会革命。从异化劳动理论出发,马克思的反贫困思想已经孕育出唯物史观的基本结论。“整个革命运动必然在私有财产的运动中,即在经济的运动中,为自己既找到经验的基础,也找到理论的基础。”[1](P82)私有财产的运动表现为社会经济基础的运动,因此,扬弃人的异化也必须以扬弃经济异化即实现私有财产的“积极的扬弃”为基础。具体而言,私有财产的“积极的扬弃”就是共产主义,而异化劳动在共产主义到来的时候是可以回复到一般劳动的本质,只有到达共产主义阶段才能实现对“异化”的彻底扬弃,达到一种更为纯粹的一般劳动的本性,进而实现人的自由。正如马克思所言“共产主义是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这种复归是完全的,自觉的和在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范围内生成的。这种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自然主义,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的真正解决。它是历史之谜的解答,而且知道自己就是这种解答。”[1](P81)在马克思那里,财富是人的类本质的展现,是人的生命力、人的本质力量或能力的确证,但是,异化劳动夺去了人的类本质,使人贫困化,从而,反贫困就是人的类本质的复归,是“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共产主义作为无产阶级解放、全人类解放的道路或路径,是人的类本质的实现,是“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的历史之谜的解答,必然地也是无产阶级反贫困以及全人类反贫困的历史难题之解答。
基于此,在异化劳动视域下,反贫困既是人类通过科技发展为特征的现代劳动来确证人的本质力量的历史过程,又是人类以自觉社会革命来实现对私有财产积极扬弃,从而在继承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范围内生成人的本质的过程。虽然异化劳动理论是马克思在费尔巴哈“类本质”概念框架发展而来的,但是当马克思以对资产阶级国民经济学的批判来触及对私有财产批判,并孕育出唯物史观的基本观点之时,马克思的批判理论不仅远远高出费尔巴哈,也根本的不同于各种粗陋的共产主义学说,从而使共产主义脱离了伦理批判的“应当确立的状态”。当然,反贫困思想在马克思异化劳动视域下还仅仅处于产生阶段,它还需要理论在自我批判中实现自我超越,进而在科学历史观即唯物史观的确立中实现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