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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历史上天花的传播情况及种痘免疫法考察

2021-11-29姚婧媛

西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1年4期
关键词:德格司徒天花

石 硕 姚婧媛

(四川大学中国藏学研究所 四川成都 610065)

天花是一种由天花病毒引起的,主要通过空气传播的烈性传染病。感染一次天花,就会获得终身免疫。感染天花病毒后,患者会在十二天左右的时间后出现头痛、发烧、咽痛及周身酸痛等症状。其后,病人口咽处会长出红点、在全身长出皮疹,并逐渐转变成疱疹、脓疱疹。天花病毒包括主天花病毒和次天花病毒两种。其中,次天花病毒比较罕见,其导致的轻型天花致死率不足百分之一。而广泛传播的主天花病毒导致的重型天花致死率在百分之二十五以上,有时甚至高达百分之五十。本文拟通过对敦煌文献、藏文传记,以及藏文医方文献中对天花爆发情况及应对策略的梳理,探讨种痘免疫法在藏地的传播。

一、天花在藏地的传播情况

在汉文古医书中,天花被称为痘疮、豌豆疮、天行斑疮、疮疱、虏疮等。在藏文中天花一般被称为。早在吐蕃时期,藏族就对天花有了一定的了解。在敦煌吐蕃历史文书《大事纪年》(I.O.750)中,就有关于天花的记载:

及至猴年(公元672年),赞普夏驻于襄之孙波河。冬,至南几林患染天花()之症。是为一年。[1]

这位染上天花的赞普为芒松芒赞,于公元650年至676 年在位。可见天花并没有直接导致这位赞普的去世。而据《于阗教法史》(P.T.960)记载,天花则直接导致了文成公主的死亡:

十二年之间,比丘和俗人大都信教,生活幸福。正在那时,由于群魔侵扰,带来黑痘()等各种疾病。文成公主由于沾染黑痘之症,痘毒攻心而死。[2]

这段关于文成公主死因的记载与敦煌出土的法成汉译本《释迦牟尼如来像法灭尽之记》(P.2139)相互印证。后者亦有文成公主因心上恶疮而命终之语。[3]以上是对吐蕃时期天花感染的记载,可见当时天花已经在藏地传播。在藏族最早的医学典籍之一《四部医典》()中,天花被归于“传染病”()一类,又分黑天花与白天花等。该典籍不仅分析了天花的病缘与症状,还介绍了天花的总体与具体两种治法。[4]虽然至迟在12 世纪中叶,藏族医学家已对天花有了一定的了解并将天花治疗方法写入医书,但这并未能阻止天花在藏地的传播。事实上,到17至18世纪,天花已经成为了藏地主要的健康威胁之一,以至于五世达赖喇嘛和六世班禅先后感染天花。①六世班禅虽因感染天花而圆寂,但其发病在北京,故本文暂且不论及此史事。《五世达赖喇嘛传》中详细记载了传主感染天花并痊愈的过程:

水鼠年(1672)……二月二十日,我在诵经时感到腰痛乏力,但没有终止诵经。……我请两位医生诊治,他俩精心诊断,疑是瘟热,达摩鼐说:“可能是一种疫病”。所有得瘟病的人,在发烧时,其脉搏和尿液都相似,几乎没有差别,所以不好确诊。前两年每当天花来临,我都未曾染上,因此认为这次也不会得这种病,有些麻痹大意。但是两位医生仍给我熬了药汤。在迎请本仓强俄鼐到来后,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他也只说是一种瘟病,没有明确患得什么病。二十二日,我从骨子里感到疼痛,根据全部症状,我查阅了擦绒章松贝丹坚赞的医药书,确定无疑是天花。二十三日,发出来的疮疹开始消退,吃饭也好一点了。……本仓强俄鼐及其弟子拉达尔让我服用了矿石药、滋补药、治瘟药等相违的药物。这一年的天花是三种良性天花之一,但是第巴等人都认为应该保密,……与其他疾病不同,天花使人烦躁不安。……由于患天花的影响,上下肢病痛又犯,但不太严重,时隔不久便康复了。……我从痘魔手中安然解脱出来后,……[5]

五世达赖喇嘛感染天花时,已是五十六岁高龄。所幸其感染的为次天花病毒,即藏医传统中所说的“白天花”,虽然染病初期难以确诊,但在悉心用药调养后,达赖喇嘛得以恢复健康。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在1672年以前,拉萨附近地区曾经多次爆发过天花。此外,驻藏办事大臣和琳于乾隆五十九年(1794)在大昭寺门前立劝人恤出痘碑,记述其修建房舍以供出痘民众休养等事迹,可见当时痘症流行。历世达赖喇嘛和班禅大师的传记中也都多次记载了天花在卫藏地区的流行情况:

1636 年,拉萨曾发生小规模的天花疫情,达赖喇嘛移居曲隆扎西岗;[6]

1643 年,哲蚌寺一带爆发天花疫情,达赖喇嘛前往沃噶避痘;[7]

1748 年,拉萨出现痘症,各寺院大做息灭瘟灾法事;[8]

1771 年,因天花爆发,达赖喇嘛令三大寺等一切寺院做阻止瘟疫的法事,自己也开始闭关修行;[9]

1772 年,后藏地区流行天花疾病,达赖喇嘛遣人向班禅大师奉上经忏祈寿,数名扎什伦布寺僧人染病身亡[10]。因温贡寺亦有僧人染病,班禅大师驾离温贡寺,前往香噶丹德庆饶杰寺避居。[11]

以上为卫藏地区天花流行的情况。史料中也不乏对安多和康巴地区天花疫情的记载。《七世达赖喇嘛传》中就有关于1716 年塔尔寺附近爆发天花的史料。在痘症流行期间,达赖喇嘛持续闭关,仅有几位大头人能够在闭关室只身朝见喇嘛。[12]

(1763 年,德格)德格土司问卜,告知无需顾虑天花。

(1765 年,德格)德格土司疑虑天花(事宜)而占卜,给予回复。

(1766 年,德格)4 日,德格土司问卜天花(事宜)。

(1768 年,德格)于藏历2 月1 日为(德格土司的)夫人做空行祈福及度母的灌顶沐浴仪式,其心风及天花症状得到了减轻。

(1769 年,德格)为沃琼玛献上防疫护符,为衮却献上药丸。……收到德格土司需要防疫护符的信件,遂送去护符和回信。……为德格土司献上泻下虫药及防疫护符等。

(1771 年,德格)索姆问卜天花事宜。……使者抵达,称在庆寺出现天花,需要护符等。……藏历2 月1 日,收到康珠活佛关于庆寺天花相关情况的手书信件。……向德格土司寄送了说明无需恐惧天花情况的信件,给贡布次仁及阿秋分别送去了药物及回向礼的回执。……问卜天花事宜。……因听说协协的女儿得了天花,为德格献上天花经忏法事。……为施主、执事及老者等做金刚手灌顶,分发天花护符。……4 日,在营帐前,为天花停止蔓延及求雨事宜做抛朵玛及煨桑仪轨。

(1772 年,德格)收到德格土司来信,称士兵们需要防疫护符及防兵器护符。制作印版、防疫护符,并写回信。……为士兵送去他们所需要的防疫护符五百五十个。……占卜天花相关事宜。[13]

由此可见,18世纪60年代末至70年代初,天花疫情在康区十分严重,上至土司、下至士兵都常常陷入对天花的恐慌之中,一年之内数次请司徒班钦占卜及提供护符。与卫藏地区的天花疫情比起来,康区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每当天花爆发之际,移居避痘或闭关修行、占卜、做驱瘟法事,以及分发防疫护符等是藏地常采取的抵御疾病传染的措施。

二、藏地的种痘实践

在藏医实践传统中有着一套诊断及治疗天花的方法。以五世达赖喇嘛感染天花为例,在服用了矿石药、滋补药,以及治瘟药等药物后,他逐渐恢复了健康。又据《诊药二元要诀》()所载:

自我二十一岁起至今,已出现四、五次天花爆发。我以对一切众生无偏私之心善加诊治,将一些人从死亡边缘拉回。此利益为自他所共见。[14]

《诊药二元要诀》为司徒班钦的弟子,也是他的侄子,噶玛·额列丹增(,1700-?)于火阳鼠年(1756)在桑珠孜()编纂而成。依此记载,公元1720 至1756 年的30 余年间,德格地区发生了四、五次天花疫情。噶玛·额列丹增能够依据其所掌握的藏医药知识对病患进行诊治,并成功挽救了一些生命。虽然我们无法根据这段文字判断藏医传统医治天花的成功率,但是天花在全世界范围内都是高致死率的烈性传染病,在藏地大抵也不例外。显然,对待天花这种一次感染即获终身免疫的疾病来说,种痘免疫法是更为有效的抵御天花传播的方法。所谓种痘,是通过主动使未患过天花的人感染轻型天花,进而获得天花抗体、对天花产生终身免疫的一种方法。在司徒班钦的《编年传》中有如下关于种痘的记载:

(1739 年,德格)汉人种痘者抵达。……在藏历11月2日,为德格土司夫妇及其随从和我等人种痘。……11 日,天花显现。19 日,出花完毕。25日,于天花中解脱(获得免疫)。

(1740 年,德格)在寺院种花(种痘)。……七位僧人因天花圆寂,一百一十人左右获得免疫。

(1760 年,德格)从医生学习完需要(掌握)的中药知识后,开始学习外续。……向医生学习种痘实践及金粉制作法,呈文并赏赐后离开。

(1764年,德格)彭托巴问卜是否种痘,给予回复。

(1771 年,德格)10 日,从天花中解脱出来的(已种痘的)德格土司、夫人及随从等约二十人前来观看羌姆。[15]

司徒班钦种痘的记载是笔者目前能查找到有明确记载的最早的藏地种痘实践。公元1739年初冬,由汉人医生为司徒班钦以及德格土司等种痘。虽然《编年传》中并未明确记载种痘过程的细节,但这次历时20余天的种痘实践显然取得了成功。此后,种痘在寺院僧人中得到推广。若按照上述粗略的记载计算,此次在僧人中种痘的成功率为94%左右。在第三次前往丽江的途中,与司徒班钦同行的第十世红帽活佛及其他随行人员也在德钦一带种痘。在亲身经历种痘20 年后,司徒班钦又开始学习中药知识及种痘实践,这应当和18 世纪60 年代左右康区天花传播愈加严重的现实状况密不可分。1764 年彭托巴向司徒班钦问卜是否种痘,一方面说明藏地僧俗民众还处于对种痘逐步接受的过程中,另一方面也说明当时种痘还存在着一定的风险性。依《编年传》所载,1771 年左右正是德格天花爆发的时期,此时只有德格土司等已种痘的人前往寺院观看羌姆,表明当时社会对天花的传染性以及种痘效果的认识已经比较成熟。

在18 世纪的安多地区,也已经开始了种痘实践。第三世松巴活佛益喜班觉(,1704-1788)是青海佑宁寺高僧,生活年代与司徒班钦相仿。在松巴堪布广、略两种自传中,均有关于种痘的记录:

又,铁龙年(1760)听闻青海湖附近出现白天花之时,我派人去取其痘痂,并为我的膳食堪布希塔温波种痘,这一方法传遍了藏汉蒙地区,所做的善行如同使千余人重获新生。至今仍沿用此法种痘。①藏文原文出自:松巴益喜班觉.松巴堪布益喜班觉自传(广传)(藏文)[DB].佑宁寺藏本,BDRC:W4CZ315250:571-572.下文简称《广传》。

铁龙年(1760),……在该年,收集到最先出现于青海湖地区的天花之痘痂,于佑宁寺农牧民之寺院庄园的空房舍内种痘。超过三千人获得天花免疫,无一死亡,获得无量欢喜。[16]

从上述材料可以看出,这次在佑宁寺的种痘实践规模较大,达千人以上。从种痘所用之痘苗的选择上,松巴堪布记载使用的是取自青海湖附近“白天花”患者之痘痂。并且种痘于空房间进行,采取了一定的隔离措施。此外,此次种痘无一人因感染天花而死亡,相较于20 年前德格的种痘实践则更为成功。依《广传》所载,这种种痘法在1760 年后又得到了更广泛的传播,受益者颇多。

此后20 年,藏地又进行了一次著名的种痘实践,即二世嘉木样活佛(,1728-1791)为进京朝拜之六世班禅大师的随行人员种痘。陈庆英先生等已对二世嘉木样活佛劝请班禅大师及其随从种痘、清朝大臣与班禅大师就是否种痘的探讨等问题做了深入研究[17],故本文不再赘言。在此,仅就具体的种痘实践做出探讨。二世嘉木样活佛在《六世班禅罗桑巴丹益希传》中写道:

我提出自己的意见,和大师随从商定后,选择地势较低,气候温和的阿拉善寺作为种痘的地方。[18]

在《第二世嘉木样协巴·久美旺布传》中,也不乏对此次种痘实践的记载:

土猪年(1779),……秘密地为四位藏人种痘,很好地获得天花免疫。将此情况向班禅大师汇报后,大师十分喜乐,但要求再为一些人种痘。依令为约150 名左右僧官种痘,亦平安地获得天花免疫。

铁鼠年(1780),……在阿拉善寺,为以大管家及膳食堪布二者为首的众多僧官及密乘僧院的僧人等共约240 人种痘,无一失误,全部平安地获得天花免疫。[19]

由上述材料可以看出,无论是班禅大师,还是二世嘉木样活佛,对此次种痘都十分重视和谨慎。首先在对种痘地点的选择上,因种痘要求海拔低、气候凉爽,故而就近选择了阿拉善寺。其次,出于对种痘安全性的不甚信任,在为大管家及膳食堪布种痘前,二世嘉木样活佛先秘密地为四人进行了种痘实验,并在成功后向班禅大师汇报。此后,又为150余人种痘成功后,方才为班禅东行的核心成员种痘。值得一提的是,此次二世嘉木样活佛前后为近400 人种痘,其中大管家已年近五旬,竟无一失误。这表明在18 世纪80 年代初,安多地区的种痘技术已经相当成熟。

三、藏族医方文献中的种痘免疫法

通过对藏地种痘实践的考察,我们得以对种痘免疫法在藏地的传播有了初步的了解。但是前文所展现的材料并没有涉及种痘的具体方法。在世界医药史上,种痘主要包括人痘接种术和牛痘接种术两种。人痘接种术是指取天花患者之痘痂,利用此痘痂使健康人感染天花,从而获得免疫。该技术由中国发明,关于人痘接种术的具体起源时间,学界有诸多探讨,但结论一般不晚于16 世纪下半叶。[20]在中国古代,人痘接种术的具体方法又有痘衣法与鼻苗法两种。所谓痘衣法是指令欲接种天花者穿上涂抹过痘痂浆液的衣服,使其感染天花。而鼻苗法则是通过将痘痂干粉或制成浆液的痘痂置于欲接种者的鼻腔内,以使其感染天花。牛痘是发生在牛身上的、表现为母牛乳房部位出现局部溃疡的一种传染病。牛痘接种术则是由英国医生爱德华·詹纳(Edward Jenner,1749-1823)于1796 年发明的通过在欲接种者手臂划出伤口、接种牛痘浆,进而产生抗体、抵御天花的方法。那么,藏地的种痘免疫法究竟是采取怎样的方法呢?这就需要从医方文献入手进行考察了。

如前所述,在由老宇妥·云丹贡布写成、由其十三世孙小宇妥·云丹贡布于12 世纪中叶整理和注释的《四部医典》中已有专门一章论述天花疫病治法。《四部医典》对天花的病因、病缘、性质、分类、早中晚期的不同症状均做了概述。此外,该典籍还对天花的总治法,即初期未成型时、病情扩展时,以及病势严重时的疏通窍门和饮食及环境的注意事项做了交代。最后,《四部医典》还介绍了应对不同发病部位的具体治疗方法。[21]第悉·桑结嘉措(,1653-1705)在其所著的《四部医典》之权威性注释《蓝琉璃》()中也基本延续了这一传统。[22]但是,这两部著作对种痘免疫法都没有提及。

我们在查阅司徒班钦的《编年传》时,发现其中记有:

(1748 年,浪卡子)收到天花相关的命令。从当晚起,依令做朵玛供养及止咒。……达尔罕医生抵达,表达了需要编纂《天花医治法》的情况。……(司徒班钦)开始创作《天花医治法》。桑布鼐抵达,私下说明了将对我们在拉萨天花(疫情)中有帮助。……第二日,前往辞行,献上《天花医治法》及唐卡。

(1750年,德格)又,信使携政府的令文于12日抵达,依令编纂《天花医治法》后,派遣信使呈文。[23]

上述两条记载提供了司徒班钦创作过不止一部与天花医治相关之文献的线索。在司徒班钦的十四卷文集中确实收录有《天花治疗等汉藏医药文集》()。其中第一篇为司徒班钦于伦珠顶创作的《天花医治——利乐速予》(),其内容依然是对《四部医典》传统的延续[24]。第二篇题为《天花医治法略说》()的文献则包括了应对天花的两种策略:忍受病痛后从中解脱的方法及治疗疾病的方法。这其中所谓“忍受病痛后从中解脱的方法”指的就是人痘接种术:

……为了利益已被天花侵害的众有情,在此略说天花的医治方法。其医治方法有忍受病痛后从中解脱的方法以及治疗疾病的方法两种。第一种在汉地智者的外治医书中如是记载:天花会满布于平常过量饮酒及面色紫黑者(的身体),额纹错乱耸起者种痘坚难且病势严重。除以上所述者以外,需要如何种(痘)?在三周里,特别是如藏人般常常依赖油腻食物的人群,除(食用)米粥、糌粑、麦仁粥及清茶等无盐食物外,要完全避免(进食)盐、蔬菜、酸腐物、奶酪、肉、酒和奶。自其间,将痘痂精华十粒左右、现味麝香、蚤缀果实,以及少量密陀僧粉末以医生的唾液汇集,卷入绵中。将其放入男性左鼻孔、女性右鼻孔中后,于一夜睡梦中静置。以彼,若出现一侧颈部略微疼痛且肿胀,则患上天花。也会出现一些无症状者。七天之后,病症显现。此时,给予药物等,如对待真正天花般医治,以此顺利地获得天花免疫。……此简短的天花医治笔记为依珠尔默特那木札勒之令,司徒班钦于羊卓雍错附近郡王之营帐近处毫无保留所著。愿一切众生因此善行而脱离苦痛疾病、获得殊圣永享安乐之果![25]

在此《天花医治法略说》的简短跋文中,并未提及写作时间。但依其所提供的写作地点为羊卓雍错附近,再结合《编年传》的记载,可以推测出此文著于1748年。这一文献中明确提出其所记载的种痘方法来自于汉地的医书。具体内容涉及了种痘对象、种痘者饮食的注意事项、种痘所需痘痂的准备工作、如何种入痘痂、如何判断是否成功感染天花,以及出现天花症状后如何治疗等问题。从其种入痘痂的方式可知,此种痘法采取的是汉地流行的鼻苗法,且遵循了汉地“男左女右”的鼻苗法传统。许多汉文医书古籍中都有对相似方法的介绍。在此仅以成书于17世纪中叶的《张氏医通》为例:

原其种痘之苗,别无他药,惟是盗取痘儿标粒之浆,收入棉内。纳儿鼻孔,女右男左,七日其气宣通,热发点见。[26]

上述两则种痘免疫法中将痘痂卷入棉中、男左女右置于鼻孔中,以及7日后病症显现等基本信息均一致。此外,虽然汉文医书中一般也有关于饮食上的注意事项,但司徒班钦又因地制宜,依照藏人的生活习惯,略加补充。

……此烈性之天花病,为吾等藏人所深憎。因此,定需精进研究其预防与医治之法。相较于白天花与杂天花,黑天花多数更为难以医治及预防。因此,种白天花对于未获得天花免疫者十分重要。又,若欲种天花,(应选择)在仲春、春末,及初夏等气候温和之时,则病势将轻。应避免在夏冬热冷之时及秋天草木凋零之际种痘。在种痘前两三周内,禁食葱、蒜等不洁之物,宜数次饮用疏通脉道之良花椒汤及诃子、毛诃子和余甘子等三果或七宝之温汤。其后,于正式种痘之星曜圆满日,善法汇聚、做诸供养,抛弃蒜、葱、雄黄、阿魏、硫磺,以及具加持护身符等。将大量有效之白天花痘痂与竹黄、大黄二者及干姜一同研碎。于上午未进食前,若为男子则送入右鼻孔,若为女子则送入左鼻孔。复次,送入两三粒。若难以感染,则送入七粒。依此方法种白天花后,可获得免疫。因此无危险之方法对众生有大利益,故著。[27]

降贝却吉丹增赤列所编纂的种痘法在具体操作上与司徒班钦基本一致,但痘苗以“男右女左”送入鼻中。这可能是种痘方法在流传过程中出现的演变,对实际效果并无影响。此则种痘法首先说明了所种之痘当为白天花之痘痂。在刊于乾隆六年(1741)的汉文医书《种痘新书》中关于所种痘痂之选择也有“夫苗者,痘之痂疵也,大凡取苗要访其痘之来路,乡间之中其痘吉多凶罕,逆症全无,乃往取之,……”[28]等记载。因痘痂之选择与种痘者感染后的症状密切相关,故需谨慎选择。随后敏珠尔活佛又强调接种时间应选在春夏之交,避免在极冷、极热,以及秋天草木凋零之季种痘。这又与汉文医书中的记载大体一致。以在乾隆四年(1739)由皇帝下诏编纂的《医宗金鉴》为例,其中载有:“种痘贵得天时,得其时则种,不得其时则不种。夫天时之正,莫过于春。春为万物发生之际,天气融合,不寒不热,种之则痘自随其气而发生,此正、二、三月之时,所以可种也”。[29]敏珠尔活佛还记载了于种痘之前所需完成的准备工作,包括禁食不洁之物以及提前饮用汤药以疏通脉道等。正式种痘之日的确定还需依藏族风俗及宗教信仰选取吉日、广做法事。此外,第四世敏珠尔活佛还提及此方法没有危险,可见在成书之时,此种痘方法已经通过反复的实践检验,基本不会对欲种痘者的生命构成威胁。

《藏医秘诀宝源》中所收录的第二则种痘法为牛痘接种术:

将得牛瘟之牲畜的痘疮脓水取出,种于未获免疫者之臂中,以获天花免疫。[30]

此关于牛痘接种术的记述虽然十分简略,但却是目前所能发现的藏文典籍中第一次对牛痘接种免疫法的介绍。降贝却吉丹增赤列并未明言此二则种痘方法的来源。洛藏云丹先生通过对第四世敏珠尔活佛在京期间交往情况的研究,推测其对牛痘的认识很可能来自第十届或第十一届东正教北京传道团的成员。[31]至于人痘接种术,《藏医秘诀宝源》成书之时,距离汉医为司徒班钦、德格土司等人种痘已经过去了近百年。其中又经历了第三世松巴活佛益喜班觉、第二世嘉木样活佛久美旺布等通过实践对人痘接种术的推广,至第四世敏珠尔活佛编纂《藏医秘诀宝源》之时,此发源于汉地的鼻苗法人痘接种术在藏地必定已经广为传播了。

结语

综上所述,早在吐蕃时期,藏地就已经出现了天花。此后,以《四部医典》及《蓝琉璃》等为代表的传统藏医文献已对天花具有了较为清晰的认识,并提供了一整套医治天花的方法。在公元17至18世纪里,天花在卫藏、安多及康巴地区广泛传播,甚至出现了多地连年爆发天花的情况。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发源于汉地的人痘接种术传播至了藏地。康区噶玛噶举派高僧司徒班钦不仅于1739年接受了人痘种植,还跟随汉族医生学习了种痘,并将鼻苗法人痘接种术编纂成文,介绍到卫藏地区。此后以第三世松巴活佛、第二世嘉木样活佛为代表的高僧又先后于1760 年和1779 年至1780 年在藏地进行天花接种实践。在上述人痘接种实践中,高僧和寺院一直都是防疫活动的中心。在接种对象上,主要的接种者亦多为僧人、地方首领和僧官阶层。第四世敏珠尔活佛约在1830年左右将鼻苗法人痘接种术及牛痘接种术分别编纂入《藏医秘诀宝源》。当时人痘接种术已在藏地广泛传播和实践,成为没有危险性的预防天花之良法。牛痘接种术也至迟在仅仅被爱德华·詹纳发明的三十余年后就出现在了藏族高僧所编纂的医书中。

若考察上述几位促进种痘免疫法在藏地传播之关键人物的人生史,我们便不难发现他们都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典型代表。身为转世活佛,他们所接受的传统寺院教育自不必多言,游学和旅行其实也是藏族僧侣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司徒班钦曾五次前往卫藏地区、两次前往尼泊尔、三次前往云南丽江。第三世松巴活佛青年时期于卫藏学习多年,并前后两次赴京朝觐。第二世嘉木样活佛曾赴卫藏学习八年、赴蒙古地区讲经传法,并进京朝觐。第四世敏珠尔活佛十一岁时就入京朝见嘉庆帝、此后入哲蚌寺学经,1810年以后又两次进京,并在其间游历了尼泊尔、印度,以及蒙古地区,最后圆寂于北京东黄寺。他们不仅很好地传承了藏族传统文化,还应藏地社会环境的需求,将其他民族的先进文化成果引进到藏地,在促进了民族文化交流的同时,也造福了一方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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