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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易学与文学互动中的人文精神探析

2021-11-29付健玲

江西社会科学 2021年9期
关键词:易学文风欧阳修

■危 磊 付健玲

欧阳修的易学重人事、轻天道,他认为六经所载皆为人事,圣人之言不远人情,反对神秘主义的鬼神之说,凸显人文理性精神。欧阳修将易学中的人文精神融入具体的文学理论与文化实践,理论上主张文与道俱、道胜文至,弘扬平易实用的文风;实践中提倡以民为本、与民同乐,书写贬谪之地的人情风物,实现政治逆境中的文化反思。欧阳修所推崇的易学学风与古文文风具有一致性,二者互动起到重要的同向推进作用:易学研究是欧阳修文学创作与文论建设的思想武库,引领着宋初学风的基本方向;文学思想具有优秀的理论品质与特殊的易学素质,指导了古文运动的健康发展。

欧阳修是北宋著名的政治家、经学家、史学家和杰出的文学家,他不仅在文学方面颇有建树,在易学领域也造诣深湛。李光地的《周易折中》将欧阳修划入宋代重要易学家之列。欧阳修的易学独具特色,它打破了孔子作“十翼”的正统观念,开启了经学疑古的时代风气;破除了《周易》作为卜筮之书的神秘主义迷障,被视为讲述人事兴衰与社会治乱的学问,突出人文理性精神。这种以人为核心的哲学思辨促使欧阳修更加理性地关注现实人生,把易学精神落实在具体的文学思考与从政实践中,并进一步提出在当时很有进步意义的文学理论思想和文化伦理观念。

目前,学界对欧阳修易学与文学关系的研究重在《周易》蕴含的刚健精神对“诗穷而后工”命题的启发。①实际上,欧阳修的易学与文学之间存在多角度、深层次的互动关系,从易学角度考察其文学思想是一个比较有穿透力的视角。本文拟就此略作探讨,力图阐释欧阳修易学中的人文精神具有深厚的文化内涵和深切的现实观照,欧阳修的易学思想不仅陶染着他的文学思想,也影响着他的文化实践。

一、以人为本的易学阐发

宋代易学重视义理,将《周易》蕴含的思想高度哲理化。欧阳修的易学既受时代思想文化与学术环境的影响,又保留着个性化的见解。他的基本立场是黜象数、言义理,排大衍之数、占筮之法,专讲“君子、小人、进退、动静、刚柔之象,治乱、盛衰、得失、吉凶之理”[1](P302)。欧阳修虽然重视义理,但并非全神贯注于哲学思辨,而是围绕与人相关的问题展开思索,阐发关于人事、合乎人情、具有实用价值的易理。

一方面欧阳修易学对天人之际的解读体现人文理性精神,主张天、人各循其道。

《易》曰:“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此圣人极论天人之际,最详而明者也。其于天地鬼神,以不可知为言;其可知者,人而已。夫日中则昃,盛衰必复……人之贪满者多祸,其守约者多福……人事者,天意也。[2](P793-794)

在欧阳修看来,《谦卦》的几句彖辞乃是圣人之论,盈满招损,谦则有益,无论天、地、鬼、神、人,都是尚谦恶盈。天道运行有阴阳消长,人事变迁亦有祸福转换,人道与天道有着一致的规律,人道在天道中必有反映。既然如此,人在宇宙间生存,应当顺应自然运行与社会发展的规律,注重个人修为,实现人的价值。这种天人合一观念不同于汉代易学的天人感应学说,“天人感应”学说把天视为高于人的神明,惧怕苍天降灾祸于人间,具有浓厚的迷信色彩,而“天人合一”观念把天道、人道都视为客观规律,体现人文理性精神。

童子问《谦卦》意谓何如,欧阳修又具体深入阐释:“圣人急于人事者也……圣人,人也,知人而已。天地鬼神不可知,故推其迹;人可知者,故直言其情。以人之情而推天地鬼神之迹,无以异也。然则修吾人事而已,人事修,则与天地鬼神合矣。”[1](P1109)在欧阳修看来,鬼神之说无从知悉,圣人之道以人为本,圣人虽在境界上有别于凡人,但并未改变“人”的本质而成为人格神。处理人事只要遵循社会发展规律,人类社会的发展就能够与自然规律顺应相合。这种以人之常情去推导天地之理的思维推翻了前代天人关系论的基本模式,主张以人为本,否定以天为本,是从思想高度充分肯定“人”的卓绝论断。

不仅《谦卦》,欧阳修认为《周易》六十四卦皆言人事:

童子问曰:“《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何谓也?”曰:“其传久矣,而世无疑焉,吾独疑之也。盖圣人取象所以明卦也,故曰:‘天行健’,《乾》而嫌其执于象也,则又以人事言之,故曰:‘君子以自强不息’。六十四卦皆然也。”[1](P1107)

圣人解释象征天道的《乾卦》时,先阐明天象,又忧虑人们执迷不悟,特别指出人事启发才是此中真意,是圣人作《易》的根本目的。

此外,欧阳修有不少易学文章都包含对天人关系的阐发,对人的主观能动性给予充分肯定。《明用》云:“凡物极而不变则弊,变则通,故曰‘吉’也。物无不变,变无不通,此天理之自然也,故曰‘天德不可为首’,又曰‘乃见天则’也。”[1](P304)指出万物皆在变易之中,这是天道运行本有的规律,而非受到神明的掌控。《送张唐民归青州序》云:“人事修,则天下之人皆可使为善士,废则虽天所赋予,其贤亦困于时。夫天非不好善,其不胜于人力者,其势之然欤?此所谓天人之理,在于《周易》否泰消长之卦。能通其说,则自古贤圣穷达而祸福,皆可知而不足怪。”[1](P627)宇宙、社会和人的发展都有规律可循,天道与人道具有一致性。具体到个人而言,各人有各人的命运,与天意并无关系,任何人都有可能受困于时势,在困境中如何选择、如何作为深刻影响着人的发展。借助否泰二卦蕴含的易理阐明真正的君子即使身处艰险,亦能通过教化、修养等举措转否为泰,天道运行刚健,君子自强不息,这就是天人合一。

另一方面欧阳修易学对君民之情的认识体现人文精神。他积极倡导德政,认为“自古受命之君,非有德不王”[3](P20)。

《易童子问》随处流露着关怀民众的态度与弘扬德政的理想。《损》《益》二卦讨论如何处理君与臣、官与民的上下利害关系,欧阳修借“《损》,损下益上,《益》,损上益下”的易理发挥出“上君而下民也。损民而益君,损矣;损君而益民,益矣”[1](P1113)的民本主义政治思想,主张顺民、恤民、从民、益民。童子问《兑卦》的“顺乎天而应乎人”,答曰:“‘《兑》,说也’。‘说以先民,民忘其劳。说以犯难,民忘其死’。说莫大于此矣。而所以能使民忘劳与死者,非顺天应人则不可。”[1](P1116)这里强调顺应民众心意的重要性,唯有心甘情愿,民众才会乐在其中,无惧艰难,亦不知疲惫。童子问《节卦》,答曰:“君子之所以节于己者,为其爱于物也,故其《彖》曰:‘节以制度,不伤财,不害民’者是也。”[1](P1117)提倡规范制度、爱民爱物,役之有时、用之有道。

《观卦》包含君王治国的政治思想,九五爻辞有“观我生,君子无咎”,王弼注曰:“居于尊位,为观之主,宣宏大化,光于四表,观之极者也。”[4](P317)指君位阳刚中正,可以玄览宇宙、观照四域。《彖》曰:“观,盥而不荐,有孚颙若,下观而化也。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5](P271-272)蕴含顺天应人、成己成物、治民教化的政治智慧。同样是解释彖辞“神道设教”的主张,欧阳修与苏洵的看法截然对立。

苏洵认为圣人作《易》旨在借助易卦的神秘莫测蒙昧民众,他在《易论》中云:

圣人惧其道之废,而天下复于乱也,然后作《易》……探之茫茫,索之冥冥,童而习之,白首而不得其源,故天下视圣人如神之幽,如天之高。尊其人,而其教亦随而尊。

圣人不因天下之至神,则无所施其教。卜筮者,天下之至神也。……作《易》以神天下之耳目,而其道遂尊而不废。此圣人用其机权以持天下之心,而济其道于无穷也。[6](P143-144)

欧阳修则不然,他认为圣人体验民风、体察民情是“观”,尊重民众的意愿,顺应民众的习俗施行教化即是“神道设教”,洋溢着人文精神:

“圣人处乎人上而下观于民,各因其方,顺其俗而教之。民知各安其生而不知圣人所以顺之者,此所谓神道设教也。”童子曰:“顺民,先王之所难欤?”曰:“后王之不戾民者鲜矣。”[1](P1109-1110)

这样的阐释基本消解了“神道设教”沟通天人的神秘意义,天道运行不声不语,四时交替从无差错,“神”不是抽象不可捉摸的天意,而是自然依照规律运转的奥秘。君王施行政治统治也应谨守社会规律,奉行圣人之道,完善自我德行,向内自观、向外观民,顺应民风民俗,尊重民众意志,建立以人为本的伦理秩序,民众自然会心甘情愿服从,实现“下观而化”,君民各就其位,则一切和谐有序,盛大美观。

《师卦》讲兴师动众的战争理论,欧阳修引用汤武征伐的故事表达师出要有名的态度:“举师之成功,莫大于王也,然不免毒天下,而仅得补过、无咎,以此见兵非圣王之所务,而汤、武不足贵也。”[1](P1108)他一反传统对汤武革命的赞颂,断言“汤武不足贵”,战争带来的损害与灾难是普遍的,统治阶级与普通民众都不会从中得利,这是战争的本质。欧阳修坚持反战立场,充分肯定周文王的功德,认为君子实行政治统治,应当顺天应时、爱护民众、守护民心,通过圣德教化实现盛世太平;反对武力征服荼毒天下,武力制服的结果即使吉而无咎,也仅仅是补过之下策。非武王而贵文王的态度以及以史证经的解易方法都是人文精神的具体体现。

朱伯崑概述《易童子问》的特点时,指出欧阳修的易学具有“人本主义倾向”[7](P82),余敦康认同欧阳修易学重在“发扬其中所蕴含的人文理性精神”[8](P36),其天人观念表现出对神学天意的反拨,政治主张发出了对以德治民的呼唤。无论是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还是处理人与人的关系,欧阳修都是将“人”作为问题的出发点,明确圣人治乱在人不在天,人事的变化直接影响社会的否泰。这些精神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的文学思想与文化实践。

二、平易近人的文论主张

欧阳修的易学研究主张祛除神秘主义的鬼神之说,弘扬以人为本的理性精神,文学思想提倡把传统儒道的神圣观念由哲学理论转化为实践方法,注重对现实人生的关怀,其易学与文学同频共振,在思想倾向上保持一致。“文学是人学”,人文精神原本就是文学的底色与精髓,但欧阳修的文论思想包含着切于人事、合乎人情的易理,具有特殊的易学素质。易学研究为他文学观念的形成与确立提供了思想资源,使他的文学理论更具文化和学术的底蕴。欧阳修主张文与道俱、道胜文至,推崇圣人之道,大畜君子之德,倡导平易文风,反对空疏和险怪。在唐宋古文运动的时代背景中,这一主张引导了古文文风的革旧鼎新,推动了宋代文化的健康发展。

欧阳修文道观的“道”是“圣人之道”,关乎人之常情、事之常理,他认为圣人之道切于人事,近而实;诞者之道荒诞不经,远而空。这样的立场与道学家们抱残守缺、食古不化的解释大有区别。《与张秀才棐第二书》明确“其道,周公、孔子、孟轲之徒常履而行之者是也”,并总结“其道易知而可法,其言易明而可行”,反对神秘主义的鬼神之论与故作高深的妄解怪说。劝诫“君子之于学也务为道,为道必求知古,知古明道,而后履之以身,施之于事,而又见于文章而发之,以信后世”[1](P978),反对张棐“务高言而鲜事实”的文风。《易》有三义:简易、变易、不易,易知易行正是《周易》简易之道的具体表现。蕴含易理的“圣人之道”可以融化在生活百事之中,不仅礼乐文明、伦理纲常是“道”,饮食起居、文艺交往皆是“道”。“文”必须反映“道”,关怀人生、观照现实。圣人之文夷易通达、合乎情理,值得取信。那么,今之学人都应该“守常循理,无异众人”,文章也应效仿经典六经,注重现实关怀,弘扬人文精神。

文人接近“圣人之道”的方法在于畜德,《周易》有《大畜》《小畜》两卦,欧阳修借助“畜”的易理阐发文学思想,劝勉君子应多听闻古代圣贤的言行,考迹以观其用,察言以求其心,博学而笃志,积攒美好品德与人格力量,才能写出高品质的文章。《与乐秀才第一书》云:

《大畜》曰:“刚健笃实,辉光日新。”谓夫畜于其内者实,而后发为光辉者日益新而不竭也。故其文曰:“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此之谓也……孔子之系《易》,周公之作《书》,奚斯之作《颂》,其辞皆不同,而各自以为经。子游、子夏、子张与颜回同一师,其为人皆不同,各由其性而就于道耳。[1](P1024)

指出往圣前贤“为道虽同”而“辞皆不同”“言语文章未尝相似”的现象,先辈们的生活环境与身心修养虽有差异,却始终遵循儒家之道。“道”因为易学精神的灌注产生特定的文化内涵,它包含着对现实社会、国计民生的深切关怀,承载着重要的道德价值和文化意义。圣贤之文的语言等外在形式表现出不同的面貌,但都洋溢着真切的人文精神。欧阳修对现实有深刻的反思,今人之文如果不注重“道”的底蕴而依托华丽的辞藻,其光辉会迅速消逝,恢宏的心胸气度和高远的思想境界才能增加文章的价值光芒。于是,在《答吴充秀才书》中进一步提出“道胜文至”:

昔孔子老而归鲁,六经之作,数年之顷尔……圣人之文虽不可及,然大抵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也……后之惑者,徒见前世之文传,以为学者文而已,故愈力愈勤而愈不至。

此足下所谓终日不出于轩序,不能纵横高下皆如意者,道未足也。[1](P664)

孔子仅仅用几年时间就完成了对六经的著述整理,本质上得益于思想认识方面的“畜”,即周游列国而来的深厚的文化积累。这就启示士人君子应该笃习六经,修养人格,走出书斋,时时处处“行道”“务道”,主动承担社会责任和现实使命,达到“道纯则充于中者实”[1](P1010)的圣贤境界,“道”的光辉就自然会散落在文章之中。

明了“圣人之道”的欧阳修冷静审视文坛形势,提倡平易实用的文风,弘扬以人为本的精神,积极领导古文运动。他分别对“西昆体”和“太学体”的不同病症下药,引导文人的文学创作与社会现实密切联系,在文章中自然流畅地表达感情,抛弃排山倒海的磅礴形式和故作高深的奇谲文风。

对晚唐五代以来文风繁缛的“西昆体”,欧阳修提出“破体为文”“以文体为四六”[9](P7)的改造思路,将骈文的外在节奏与古文的内在气势相结合,去除骈文刻意追求语言工整、限制思想自由表达的弊病,注重人对生活的介入,落实圣人之道,畜养君子美德,增强文章的情感意味,增添文章的现实内容,使之显现平易自然的气质。同时也积极创作,把自己对社会生活的真实体验和真切感受书写成文,对平易文风的弘扬起到模范作用,欧阳修文集中的书、启、表、奏平易浅近而又蕴藉无穷,很多都代表着改良体宋四六的辉煌成就,人文精神赋予这些文章崭新的文学面貌和丰富的美学价值。

对宋初盛行的“太学体”,欧阳修坚决罢黜,痛斥其狂词怪论与气盛之语。不仅对太学老师石介诚恳地提出建议,在去信中借其书法“骇然不可识”“何怪之甚”提示其学风有所偏颇,有好异取高之嫌,劝勉石介做学问最好履中道,秉常德,勿求标新立异,“君子之于学,是而已,不闻为异也”,“当从常法,不可以为怪”[1](P992),并坦言相告“凡仆之所陈者,非论书之善不善,但患乎近怪自异以惑后生也”[1](P993),希望石介以师者身份正确引导士子们的学风文风与审美取向。而且充分利用自己的政治地位和文化影响力,遏制奇怪文风,引导平正文风。嘉祐二年(1057)知贡举,欧阳修将太学考生刘几的试卷判以“大纰缪”戏谑一番,将文风平易流畅的苏轼、苏辙、曾巩录为同榜进士,彻底黜落晦涩险怪的“太学体”,他肯定符合人情常理的古文惯例,使传统古文重获新生。平易自然流畅,也是欧阳修散文突出的美学风格。

欧阳修易学思想中的人文理性精神对文学观念有一定的影响,他所崇尚的易学学风与古文文风表现出一致性。其易学注重人情与常理,反对歪曲的怪论邪说,又将简易之理发挥至文学思想当中,对奇异的文风进行矫正,积极进行理论倡导,身体力行展开创作。对文道关系的深度思考和全面阐释,不仅为欧阳修奠定了成为文坛盟主的坚实基础,而且直接推动了古文运动的健康发展,最终使宋初夷易浅显的文风得以定型,客观上也促进了宋代文化的平稳推进。

三、与民同乐的文学书写

欧阳修的文论主张文风平易浅近,旨在普通人能够读懂,他具体的文学书写,尤其是政治失意时的文学作品,也在浓墨重彩地表现治下普通民众的生活和情感。诗意的书写使抽象的易理与文人的政治命运和情感世界联结为一体,也为易学与文化生活的互动提供了广阔空间。谈及政治,似乎不免权力的斗争、激烈的角逐,但欧阳修追求与民同乐的人生体验,编织以人为本的政治理想,他在贬谪之地的施政方略与其说是政治行为,毋宁说是文化行为,其贬地文学重视生活趣味,关怀民生疾苦,洋溢着人文精神。

贬官夷陵是欧阳修人生的转折点,可以设想,一般士大夫不幸遭遇政治打击,心中郁郁寡欢而作哀戚文章,全然是人之常情。但欧阳修非一般人也,在夷陵,他描绘山川风物,书写高情逸趣;也披览经书典籍,开展学术研究,撰写易学文章。贬地生活似乎是一段养精蓄锐、快乐悠游、反思现实的时光,乃至后世有“庐陵事业起夷陵,眼界原从阅历增”[10](P21)之论。他从政的基本态度即以民为本,民安则己乐,民乐则己安,但求民生顺遂,便无吏治之忧,足以安享宴饮之乐。

中国传统文化主张民为国本、民为政本,维护君王的统治和国家的稳定,士人治学、入仕,无不怀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在这个框架里,欧阳修的民本思想因为易学精神的参与而显示出独特性,他通过具体的文化行为将“观”的易理落实在从政实践中。《观卦》卦象下坤上巽,坤为地,巽为风,象征风行地上。《象》曰:“风行地上,观。先王以省方观民设教。”[5](P272)风不声不响却无孔不入,寓意君行天下,巡视四方,遵照民俗布施教化,履行职责而不着于形,润物于无声。其政绩也得到了当时和后世的肯定。以理学家扬名、极重视德性的朱熹对欧阳修吟诗饮酒、戏谑度日的修身态度非常不屑,但对其施政风格赞许有加,《朱子考欧阳文忠公事迹》中“连典大郡”一则下云:“公为数郡,不见治迹,不求声誉,以宽简不扰为意。故所至民便,既去民思。”[1](P2648)

数年后的滁州之贬,欧阳修心境更加开阔,饱览青山绿水,与民同游同乐,亲身感受下层社会小人物的生活,深入了解民意民情,犹如风行地上,遍观四方,然后仔细回味,通过文字再现,愉悦的身心体验上升为具有审美快感的文化行为。与民同乐的施政方略与文学书写,以及无数记录当地生活的美文,正是人文精神的最佳注解。例如耳熟能详的《醉翁亭记》有“乐亦无穷”之旨,太守临溪捕鱼、酿泉为酒,热情宴饮宾客,并非单纯的放松和游玩,而是充分利用地方资源开创新生活,更是一种民众“从太守游而乐”、太守“乐其乐也”的政绩体现。《丰乐亭记》载丰山挺拔、幽谷深藏、泉水甘甜,“修之来此,乐其地辟而事简,又爱其俗之安闲”,“日与滁人仰而望山、俯而听泉”,当地百姓亦“乐其岁物之丰成,而喜与予游也”[1](P575),可谓政通人和、一片安闲。《与韩中献王稚圭》(其四)云:“山民虽陋,亦喜遨游。今春寒食,见州人靓装盛服,但于城上巡行,便为春游。自此得与郡人共乐,实出厚赐也。”[1](P2333)字里行间流露着喜悦与满足的情绪,与盛装打扮的郡人一同春游,既能观察民众的节日习俗,又说明欧阳修施政有方,深受当地民众爱戴,这不是个人的颓废式享乐,而是郡县长官“观我生”的政治文化实践。对欧阳修而言,贬地生活的丰富体验不仅增强了守土安民的责任感,而且升华了迩安远至的政治理想。他能够对个人的、暂时的贬谪生活不以为忧,反以为乐,追求和天下休戚与共的博大胸怀,从容玩赏当下的困境,实现理性的超越,展现出“忧以天下,乐以天下”的人文情怀,在逆境中找到建构主体价值的新途径,原本乏味惶恐的贬谪生活因此诗意有趣,谪居地的空间与视野亦因此得到重建,概而观之,欧阳修的贬地文学以“乐”为主旋律。

这份与民同乐的情怀包含着易学的精神内核,其忧乐准则通过对《豫卦》的解释有了更确切的阐发:

童子问曰:“‘雷出地奋,豫。先王以作乐崇德,殷荐之上帝,以配祖考’,何谓也?”曰:“于此见圣人之用心矣。圣人忧以天下,乐以天下。其乐也,荐之上帝祖考而已,其身不与焉。众人之豫,豫其身尔。圣人以天下为心者也。是故以天下之忧为己忧,以天下之乐为己乐。”[1](P1109)

提倡统治者在个人修养上做到“其身不与”,以礼乐尊崇神明与先王,不应过度拔高自己的个人功劳;在公共关系中顺应大众意志,众人共乐才能乐在己身、乐在己心,把自己和民众放在平等的地位,展现了超越阶级的博大胸怀,荡漾着深刻蕴藉的人文精神。诚然,古代士人大多坚守儒家“仁者爱人”的传统民本立场,庆历新政的参与者志同道合,都有“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范仲淹就提出著名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但欧阳修的政治哲学吸收了《周易》蕴含的人文思想,因此而独具特色。

虽然人文主义②源于西方,但中国同样有着悠久的人文传统,先秦诸子中多个思想流派都有关怀人生、人性的论述,探寻合乎人性的理想社会和统治方法。欧阳修易学的人文精神与西方的人文主义有区别,与传统文化中的人文思想亦有不同。西方的人文主义以个人为中心,欧阳修则有较强的家国情怀,与民同游同乐实际上是把个人感情与集体感情相融合,个人意志还是服从于家国理想,具有中国文化的独特内涵。沈家庄曾撰文指出,《醉翁亭记》的“太守之乐”集中体现欧阳修的民本思想,更可贵的是“民本思想”和“个人享乐”两个对立方面、鸿儒君子与平庸俗人两种对立身份在欧阳修这里水乳交融地统一起来,上层精英文化与下层世俗文化实现了交流互动[11](P470-473),这实现了罗德菲尔德划分的大传统与小传统的融合,也体现了欧阳修的易学思想与文化实践一脉同源。

欧阳修的与民玩乐为表,政简民安为里,从容游乐的实质是政事的简约清闲。欧阳修易学研究注重人文精神的阐发,政治统治关怀民众生活的忧乐,理论思考与文化实践互为表里,具体的文化行为把蕴含易理的政治哲学落实在文化生活中,也反过来为易学理论注入活力。钱穆指出:“自唐以来之所谓学者,非进士场屋之业,则释、道山林之趣,至是而始有意于为生民建政教之大本。”[12](P3)欧阳修的所作所为积极承担起现实使命,合乎宋学精神经世明道的特点。

四、结语

欧阳修易学高昂的人文精神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对“圣人之道”的认识,所以,他鼓励文人研习经典、大畜美德,主张文章介入生活、推动现实发展,提倡文与道俱、道胜文至的文道观,弘扬平易自然、笃实可信的文风。诚然,中国古代的文人耳濡目染着儒家传统文化,都怀抱人文思想,但是,欧阳修文论中的人文精神因为具有易学底蕴而呈现出独特的魅力。一般而言,文学思想往往决定着文人的文学风格与美学境界。作为宋初开时代风气的文坛宗主,欧阳修的文道观不仅推动了古文运动的顺利发展,而且引领着宋初文化建设的基本方向。

另外,欧阳修也将“神道设教”的易理融化在具体的从政实践中,经历两次大的政治变故,使他有机会接触社会底层,荒僻的处境也使他沉静下来反省自我、沉思文化,在贬谪之地观民风而设政教,与民同游同乐,探索更好的政治统治理念、社会治理方式和民众生活状态,并深情地把自己的个体体验书写为文章。欧阳修的政治文化实践体现了圣人之心,实践着圣人之道,也反过来丰富了其易学思想的人文内涵。

总之,对欧阳修而言,无论是个性化文道关系模式的建构,还是别样化政治实践道路的开拓,都离不开易学精神的贡献。欧阳修易学与文学的互动有重要的同向推进作用:其易学重人事、轻天道,突出人文精神,是文论建设与文学创作的思想武库;他的文学思想与文化策略具有优秀的理论品质与特殊的易学素质,赋予易学哲学实用价值。欧阳修古文文风的革新与易学学风的转变,客观上推动了古文运动的顺利发展,确定了宋初学风文风的基础格调,在当时实现了传统文化的创新转化,为后代文学、文化的发展也带来深刻的启示。

注释:

①详见:黄黎星的《〈周易〉对欧阳修文学观念的影响》(《周易研究》1999年第3期),该文指出《周易》中的忧患意识对“穷而后工”说既有具体表述上的启示,更提供了一个广大深沉的思想背景。李瑞卿的《欧阳修易学与诗学》(《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1期),该文指出:《周易》中的“畜”观念体现了君子在困境中修身畜德、待时而动的生存智慧,君子之德与君子之文密不可分,“穷”与“工”的关系就是畜德与辉光的关系。程刚的《从“困极而后亨”到“诗穷而后工”——略论欧阳修的易学思想渊源》(《文艺理论研究》2010年第3期),该文指出欧阳修解释《困卦》提出的“困极而后亨”命题可视为“诗穷而后工”命题的直接思想渊源。

②人文主义是一个西方词汇,英文是“Humanism”或“Humanitarianism”,德文是“Humanismus”,主要内涵是以人为本,肯定人的价值和尊严,追求人类普遍的自由、平等、博爱。具体含义则随着西方历史的发展而变化,各个历史时期的具体含义不尽相同,汉语翻译时也产生了三个不同词语:人本主义、人文主义、人道主义。在文学、文化的研究中多用人文主义、人道主义,在教育学、心理学研究中则多用人本主义,因《周易》有“人文化成天下”之论,本文采用学界习见的“人文”一词,确切到中国传统文化的语境中则使用“人文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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侨易学视角下“华人作家”赵健秀研究
快乐的“长工”
坚持不懈改文风
刘奇葆:改文风永远在路上
勤奋的欧阳修
《雕菰楼易学五种》
欧阳修拜师
简单易学的口水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