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人宗教信仰问题析论
2021-11-29张之佐李清凌
张之佐,李清凌
(西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甘肃兰州730070)
秦人是指以秦嬴为核心的秦国、秦朝人。秦人的宗教信仰,部分来源于对殷周宗教文化的继承,部分出于其自身的创设。四帝、祖宗、五方百神都在他们的信仰之列,还创立了许多新祠和新的宗教仪式。秦人的宗教信仰始终服务于其统一天下、巩固政权的政治目的。
一、从畤祭到封禅
前代帝王祭天,有所谓畤祭和封禅,但都未尝考信,只有从秦人开始,这两种祭祀形式才成为帝王祭天的确实可信的宗教行为。
(一)秦人的畤祭
秦人的宗教信仰中,天是最高之神。西周的天帝不止一个,有昊天上帝,有青、黄、赤、白、黑五帝。在秦人那里,最为崇拜的是五天帝中的白、青、黄、赤四帝,特别是白帝。这是因为白帝主管西方,秦人建国就在西北地区。秦统一以前的祭天,又同其政治野心连在一起,被史家看作是僭越行为。
作为最高神的天在秦人的金石文献中也多有反映。如1978年陕西宝鸡县太公庙村发现的秦武公钟,铭上有“我先祖受天命,赏宅受或(国)。刺刺邵(昭)文公、静公、宪公不(坠)于上,邵合皇天”。[1]这一铭文中的“天”“皇天”,都是指最高神。传世秦公簋铭文“丕显朕皇祖受天命,鼎宅禹蹟,十又二公,在帝之社。严龚夤天命”。(1)此簋现藏中国历史博物馆。参见雍际春《秦公簋及“十又二公”考》,《社会科学战线》2013年第6期,第114-121页。文中两次提到的“天命”,是说秦公先祖受命于天,在昔日夏禹的统治区建宅安邦。这里授命于秦公的“天”,也是指最高神。另据《史记·封禅书》记载,秦穆公(前659年—前621年)即位后,“病卧五日不寤;寤,乃言梦见上帝,上帝命缪(穆)公平晋乱。史书而记藏之府”。[2]1360文中的“上帝”也是指最高神的天。秦始皇统一后,登泰山封禅,所封祭的也是最高神——皇天上帝。不过,尽管秦人承认昊天上帝的存在和权威,但在秦人的历史上,除了这一次隆重的祭天大典外,却再也没有祭祀等崇拜形式了,倒是对于白、青、黄、赤四帝尤其是白帝的畤祭始终非常殷勤。
畤是秦人祭天的一种设施和形式。据《史记·封禅书》记载,其最早出现的印迹可以追溯到黄帝时代。
或曰:“自古以雍州积高,神明之隩,故立畤郊上帝,诸神祠皆聚云。盖黄帝时尝用事,虽晚周亦郊焉。”其语不经见,缙绅者不道。[2]1359
秦人的畤祭是从秦襄公开始的。周平王元年(前770年),秦襄公(前777年—前766年)“攻戎救周”有功,被封为诸侯,居西垂(秦汉陇西郡西县,治今甘肃礼县东北),“自以为主少皞之神,作西畤,祠白帝”。[2]1358其后十六年(前754年),秦文公(前765年—前716年)“东猎汧渭之间,卜居之而吉”。[2]1358于是又作鄜畤,仍祭白帝。其时“雍旁故有吴阳武畤,雍东有好畤,皆废无祠”。[2]1359就是说,在秦文公作鄜畤以前,雍城(在今陕西凤翔县南)附近吴山南已经有武畤,雍城东有好畤,只是都已经废弃,不再祭祀了。鄜畤之作上距秦襄公作西畤才十数年,其间废祭前代某畤或有可能,但由秦国国君建畤而复废的可能性极小,我们由此推断,司马迁时代人们传言西周晚期雍地有畤并非无据,立畤祀天之事传言最早始于轩辕黄帝时代,最迟在周代即已存在。
秦德公(前677年—前676年)即位后迁都于雍,他在次年就死了。继立的秦宣公于宣公四年(前672年)在雍都渭河南又建了一座密畤,来祀青帝。[2]1360战国时期,秦灵公(前424年~前415年)作吴阳上畤祭黄帝,作下畤祭炎帝。[2]1364吴阳其地在今陕西宝鸡市西北,因在吴山(又叫岳山、岍山)之阳而得名。据《史记集解》的说法,上、下畤之作距作密畤250年,[2]1364与《史记·六国年表》所记相同,即秦灵公即位后的第三年(前422年)。[2]704到了秦献公十八年(前367年),又于栎阳(今陕西临潼县东北)作畦畤祭白帝,(2)《史记》卷28裴骃《集解》引晋灼曰:“《汉注》在陇西西县人先祠山下”(第1365页)。又《史记》卷5《秦本纪》云:“(秦献公)二年,城栎阳……十八年,雨金栎阳。”裴骃《集解》引徐广释“城栎阳”曰:“徙都之,今万年是也”。张守节《正义》引《括地志》云:“栎阳故城一名万年城,在雍州东北百二十里。”(第201页)可见,畦畤在雍州东北的栎阳(今陕西临潼县东北),因迁都而建,而不应在陇西西县。这是秦国所建的最后一处畤。此外,见于记载的还有“平畤”“逆畤”等,(3)《左传》襄公三十年(前542年),夏,四月,己亥,“成愆奔平畤。注:平畤,周邑。”参见李学勤《十三经注疏》标点本《春秋左传正义》卷40《左传·襄公三十年》,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1116页。又《左传》哀公四年(前491年),“十二月……国夏伐晋,取邢、任、栾、鄗、逆畤、阴人、盂、壶口。”参见李学勤《十三经注疏》标点本《春秋左传正义》卷57《左传·哀公四年》,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1630页。都是地名,未见那里有畤祭天的记载。
秦人的畤与前代有所不同。如《史记》卷28《封禅书》记载秦献公所作畦畤的形状,裴骃《集解》引晋灼说:“《汉注》……形如种韭畦,畦各一土封。”[2]1365司马贞《索隐》进一步引《汉旧仪》云:秦人“祭人先于陇西西县人先山,山上皆有土人,山下有畤,埒如菜畦,畤中各有一土封,故云畤”。[2]1365又引《三苍》云:“畤,埒也。”[2]1365用今天的话来说,封是人工所起的土堆,埒是矮墙,畤是由矮墙围起来的土台;秦人祭天的畦畤,就是由多个矮墙围起来的土堆(台)组成。西垂“人先祠山”可能是秦人早期祭祀祖先的地方,将畤建在人先祠山下,说明秦人祭天的畤同享祖的祠连接很近;或是将天同祖排起来祭享。虽不清楚那“形如种韭畦,畦各一土封”是各畤的共制还是畦畤所独有,但这些人造的土丘,是用来供奉天帝、祖宗牌位和列置牲牢则是可以肯定的。
当秦襄公始祭白帝时,“其牲用駵驹黄牛羝羊各一”。[2]1358駵,指红马黑鬃尾。羝,指公羊。另据《史记·秦本纪》载,秦文公“初为鄜畤,用三牢”。[2]179秦德公祠鄜畤,所用竟至“三百牢”。[2]184秦统一后,仍然祭雍四畤,其祭祀的形式,《史记·封禅书》记载如下:
春以为岁祷,因冸冻,秋涸冻,冬塞祠,五月尝驹,及四仲之月,祠若月祠……春夏用骍,秋冬用駵。畤驹四匹,木禺(偶)龙栾车一驷(注:禺音偶,谓偶其形于木,禺马亦然,栾车谓车有铃),木禺(偶)车马一驷,各如其帝色。黄犊羔各四,珪币各有数,皆生瘗埋,无俎豆之具。三年一郊。秦以冬十月为岁首,故常以十月上宿(注:指斋戒)郊见,通权火(注:意为举火把),拜于咸阳之旁,而衣上白,其用如经(注:经,意为常)祠云。西畤、畦畤,祠如其故,上不亲往。诸此祠皆太祝常主,以岁时奉祠之。[2]1376-1377
(二)秦始皇的封禅
秦统一前未祭昊天上帝。五帝中只祭白、青、黄、赤四位,且凸出了对白帝的祠祭,这里明显地隐含着秦人的政治宗教隐情。秦人在整个春秋战国时期名义上还是周朝的诸侯,按《周礼》的规定:
天子祭天地,祭四方,祭山川,祭五祀……诸侯方祀,祭山川,祭五祀……非其所祭而祭之,名曰淫祀,淫祀无福(注云:诸侯方祀者,诸侯既不得祭天地,又不得总祭五方之神,唯祀当方,故云方祀)。[3]
这个规定是很明确的。也就是说,祭天是天子的独擅,诸侯无权祭天。由此观之,秦襄公以来秦先公、先王的祭天,是同其政治野心连在一起的;但这在史家看来,显然是一种僭越行为,正如司马迁在《六国年表》中所说:“秦襄公始封为诸侯,作西畤用事上帝,僭端见矣。”[2]685秦文公、秦宣公、秦灵公等除了继续祭白帝外,又祭起主管东方、中央和南方的青帝、黄帝、赤帝来了,而这三帝的祭祀同样是僭越行为。
封禅是古代帝王登泰山祭天、又选址祀地的最为隆重的仪式。秦以前,管仲对齐桓公讲过古帝王上泰山封禅的事,(4)《史记·封禅书》引管仲对齐桓公的话说:“古者封泰山禅梁父者七十二家,昔无怀氏封泰山,禅云云;虑羲封泰山,禅云云;神龙封泰山,禅云云;炎帝封泰山,禅云云;黄帝封泰山,禅亭亭;颛顼封泰山,禅云云;帝喾封泰山,禅云云;尧封泰山,禅云云;舜封泰山,禅云云;禹封泰山,禅会稽;汤封泰山,禅云云;周成王封泰山,禅社首。皆受命然后得封禅。”其中“云云”“亭亭”都是山名。但无法进一步征信,只有秦始皇(前246年—前210年)统一以后举行的封禅,才算是确信无疑的开创之举。史载秦始皇称帝后的第三年,就东巡郡县,祠驺峄山,又登泰山,举行了历史上著名的封禅典礼。《史记·封禅书》记载这次活动说:
于是征从齐鲁之儒生博士七十人,至乎泰山下。诸儒生或议曰:“古者封禅为蒲车(蒲裹车轮),恶伤山之土石草木;埽地而祭,席用葅(jù,茅席)秸(禾稿),言其易遵也。”始皇闻此议各乖异,难施用,由此绌儒生。而遂除车道,上自泰山阳至巅,立石颂秦始皇帝德,明其得封也。从阴道下,禅于梁父。其礼颇采太祝之祀雍上帝所用,而封藏皆秘之,世不得而记也。[2]1366-1367
董仲舒曾严厉地批评秦人的对天不诚,祭天阙然。他说:
(前世王祭天)莫不从重,栗精奉之,以事上天。至于秦而独阙然废之,一何其不率由旧章之大甚也……[4]501天者,百神之大君也。事天不备,虽百神犹无益也……今秦与周俱得为天子,而所以事天者异于周……相去远矣。[4]503-504
在这里,董夫子的批评似乎有点不切合实际。秦始皇统一六国登上皇帝宝座以后,该祭的天神都祭了,连前代帝王祭没祭都模糊不清的封禅大典也举行了,怎么能说对于祭天的事“于秦而独阙然废之”!如果你批评的是秦先公、先王,那么,他们连祭四帝都是僭越行为,哪敢再公然祭昊天上帝?客观地说,按照传统礼法,秦先公、先王们的畤祭都是僭越行为,只有秦始皇的泰山封禅,才是名正言顺的帝王易姓、开国祭天的盛典。所以,不论畤祭还是封禅,都反映了秦统治者统一天下、巩固政权的政治意图。
二、秦人包罗宏富的神灵世界
秦人信仰神灵的范围极广,其中既有殷周以来的传统神灵,也有秦人创立的新祠。据《史记·封禅书》记载,华夏民族信仰的神灵,“自五帝以至秦,轶兴轶衰,名山大川或在诸侯,或在天子,其礼损益世殊,不可胜记”。[2]1371秦统一以后“令祠官所常奉天地名山大川鬼神可得而序也”。[2]1371就是说,秦始皇不仅统一了六国,还统一了传诸久远的神灵系统,按天神、地祇、人祖,给各类神灵安排了一个大致的座次。这是他统一了人间社会后,对神灵世界的整顿和整齐划一。
(一)天神系统
秦人的天神信仰,除了皇天、四帝之外,雍城“有日、月、参、辰、南北斗、荧惑、太白、岁星、填星、二十八宿、风伯、雨师、四海、九臣、十四臣(九臣、十四臣均为小星神,不见其名数所出)、诸布(祭星)、诸严、诸逑(诸严、诸逑也不载其具体星名)之属,百有余庙”。[2]1375此外,在杜邑(位于今陕西西安市)、亳邑(在今陕西西安市东南)一带还有寿星祠,下邽有天神祠;沣邑(在今陕西西安市长安区西北沣河西岸)、滈(镐)邑(在今陕西西安市西)有昭明(荧惑星散为昭明)祠,[2]1375西县(治今甘肃礼县东北)也有很多祠。
(二)地祇系统
殽山以东,有五大名山、两处河神祠,即:太室(嵩山)、恒山、泰山、会稽山、湘山(在今湖南岳阳市西);济水、淮水。[2]1371华山以西,有名山七座、名川四条(处),即华山(在今陕西华阴市南)、薄山(在今山西南部),岳山(在今陕西武功县)、岐山(在今陕西岐山县北)、吴岳(在今陕西汧县)、鸿冢(在今陕西宝鸡市凤翔区)、渎山(即汶山,在今四川茂汶县),以及河水祠(指黄河神祠,在汉临晋县)、(5)《晋书·束晳传》说:“秦昭王(前306~前251年)以三日置酒河曲,见金人奉水心之剑,曰:‘令君制有西夏’。乃霸诸侯,因此立为曲水。二汉相缘,皆为盛集。”就是指秦昭王开始在临晋县立河神祠的事。参见(唐)房玄龄《晋书》卷51《束晳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433页。沔祠(沔、汉为一水,祠在今陕西汉中市)、湫渊祠(在朝那古城,今宁夏固原市东南)、江水祠(在今四川成都市)。[2]1372灞水(在今陕西西安市东)、浐水(在今陕西西安市东)、长水、沣水(在今陕西西安市西)、涝水(在今陕西户县西)、泾水、渭水,皆非大川,以近都城咸阳,因而也在国家祠祭范围;汧水、洛水二水之源,鸣泽(在今河北涿州市西)、蒲山、岳壻山等都是小山川,同样包括在国家祷赛之列。[2]1374湖县(在今河南灵宝市西北)有周天子祠,天子辟池(辟雍),社邑(在今河南巩义市西北)、亳邑(在今陕西西安市东南)有三社主祠。雍菅庙亦有杜主(菅,茅也),杜主是西周的右将军(杜陵,故杜伯国,有杜主祠四,杜祠在今陕西西安市长安区西南),各以岁时奉祠。[2]1375西县(治今甘肃礼县东北)作为秦国旧都,也有数十祠。至于其他名山川诸鬼及八神(6)八神,指天主、地主、兵主、阴主、阳主、月主、日主及四时主。之属,皇帝经过时祭祀,离去后就不经常祭了;郡县远方的神祠,则由民间各自奉祠,不领于朝廷的祝官。[2]1377
(三)祖先神和“极庙”
秦人的祖宗信仰,从秦襄公建国到秦始皇称帝一以贯之,有的遗址至今犹存。祖先神在秦人心目中的地位,只要举前面已经提到的一个例子就足以说明了。《史记·封禅书》载秦献公作畦畤祀白帝那段话下,司马贞《索隐》引《汉旧仪》云:秦人“祭人先于陇西西县人先山,山上皆有土人,山下有畤”,[2]1365这段话透露了秦人祖先神信仰和崇拜的具体形式。据今人祝中熹先生考察,人先山即今甘肃礼县的“祁山主峰”,“祁山主峰秦汉时名‘人先山’,山上有‘祭人先’的‘人先祠’,这‘人先’无疑即指嬴秦的始祖少昊”。[5]要说明的是,古人在祖先纪念场合,所列祖宗一般辈数即牌位较多,而不必只有一位;那么,在秦的人先祠里,有少昊,则非子、襄公这些立家开国的先人或许不能失祀。
秦人最早的都城“西垂”地方,在处理天和祖的关系时,将祖宗摆在山上,而将白帝畤置于山下,是其将祖先放在比天帝更高的位置,这同秦丞相王绾、御史大夫冯劫、廷尉李斯等在讨论秦王政的帝号时,以秦王政的业绩“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五帝所不及”,[2]236而秦王政也自称“皇帝”——取义高于三皇五帝——的观点一脉相通。“土人”就是泥塑的人像,它的作用相同于匈奴的祭天金人,代表祭祀对象。
极庙是秦二世胡亥定的。秦二世胡亥元年(前209年),胡亥下诏增加始皇寝庙的祭品数量,提高山川百祀的礼仪规格。同时,又让群臣议定怎样尊崇始皇帝庙。群臣顿首言曰:
古者天子七庙,诸侯五,大夫三,虽万世世不轶毁。今始皇为极庙,四海之内皆献贡职,增牺牲,礼咸备,毋以加。先王庙或在西雍,或在咸阳。天子仪当独奉酌祠始皇庙。自襄公已下轶毁。所置凡七庙。群臣以礼进祠,以尊始皇庙为帝者祖庙。[2]266
因为这是按《周礼》以来的传统而议的,所以秦二世表示了同意。秦朝天子“祖庙”的事就这样定下了。
(四)秦人创建的神庙和神灵
秦人除了尊奉天地百神,举行包括前代或有或无的畤祭、封禅等宗教仪式外,还创建了许多新的祠庙和神灵。当然,如果按照正统的宗教观,这些应属于“淫祀”。淫祀是非礼、非法的,但它们在秦国、秦朝却大量地存在。下面主要介绍怒特祠、伏祠和陈宝祠。
1.怒特祠
《史记·秦本纪》说:秦文公二十七年(前739年)“伐南山大梓,丰大特”。[2]180唐张守节《正义》引《括地志》说:“大梓树在岐州陈仓县南十里仓山上。”又引《录异传》的一段传奇:秦文公时,雍邑的南山上有一棵大梓树,文公想砍倒它,但一砍,就有大风刮起,大雨下个不停,那树旋砍旋生,怎么也砍不断。适逢这时有个人病了,晚上来到山中,听到有个鬼对树神说:“若秦公使人披头散发,用红丝绕缠在树上砍伐你,你不就没辙了?”树神听了默然无语。第二天,病人听到的鬼话传到秦文公那里,秦文公按传言去伐树,大梓树果然被砍断了,树中有一只青牛出来,走入丰水(在今陕西西安市西)。其后,牛又从丰水中出来,秦文公令骑士去攻击,没有制服。这时候,有个骑士从马身上掉下来,又赶快跳上马背,不小心把头发给弄散了。牛一见散发就怕了,赶快逃入水中再也不敢出来。人们由此得到启发,帝王大驾出宫时,为了避邪,乃派武士披发为前驱,叫“髦头”。从秦到汉、魏、晋代,此习相沿不改。武都郡(汉武都郡治今甘肃陇南市武都区东北)立了一座怒特祠,供奉的就是这个大梓牛神。[2]180-181其实,像这样从传奇演变为神祠的事各代都有。
2.伏祠
秦以前没有“伏”,磔(zhé,砍、杀)犬防灾是秦人的创造。《史记·封禅书》记载,秦德公迁都雍邑(在今陕西凤翔县南),“作伏祠。磔狗邑四门,以御蛊灾”。[2]1360意思是说,伏祠是秦德公创立的。在每年天气最热的季节,在都城的四门杀狗为仪,禳解蛊灾。蛊是毒害人的东西,有蛊毒、蛊虫等,它有人工培育的,也有自然的,这里当指后者。《史记索隐》引《汉旧仪》说:“伏者,万鬼行日,故闭不干求也。”[2]1360又《历忌释》曰:“伏者何?金气伏藏之名。四时代谢,皆以相生……至秋,则以金代火,金畏于火,故至庚日必伏。庚者,金日本也。”[2]1360这是设伏、建伏祠的理论依据。“伏”这个小节气,至今还保留着,但祭祀活动已经消失了。
3.陈宝节来祠
即陈宝神应节而来的祠祀。史载秦文公十九年(前747年)“得陈宝”。[2]179那是一块“质如石,似肺”的灵物,在陈仓北阪城(今陕西宝鸡市南)立祠祭祀。那神有时终年不来,有时一年来几回;来时常在夜间,光辉就像流星,从东南来集于祠城,其声殷殷然,就像雄鸡在叫,每到这时候,野鸡也会随声鸣叫起来;秦人以一牢祠,命名为“陈宝”。[2]1359祭时,春夏用赤马,秋冬用黑鬃、黑尾的红马,“光景动人民”,热闹非凡。[2]1376
《史记正义》引《括地志》转述的晋《太康地志》讲了另一个版本的“陈宝”故事:秦文公时,陈仓人猎得一只野兽,像猪,不知名字叫什么,牵着前去献给国君。路上遇到两个童子(少年),童子说:“这兽名字叫媦(wèi),常在地中,食死人脑。”陈仓人听了,就想打死这怪兽,乃拍捶其头。不料媦也开口说话了。它说:“这两个童子名叫陈宝,有人得到雄者就将为王,得到雌者就将称霸。”陈仓人听了,又去追逐二童子。童子突然变成了雉(野鸡),雌的飞上陈仓北坡,化为石,秦人祠之。[2]180从这两段美丽的传奇故事里,产生了陈宝神和陈宝祠,丰富了秦人的神灵世界。
秦人民间信仰还有很多。《汉书·地理志上》载:蓝田山“有虎侯山祠,秦孝公置也”。[6]云梦睡虎地秦简《日书》中则列有地衡神,地杓神,田亳主神,马、牛、羊、猪、犬、鸡、蚤、“女鼠”“会虫”“地虫”“发蛰”、鸟神、兽神等。
三、秦人宗教信仰的特点
(一)突出白帝信仰
秦人或以自己是少昊之后,少昊又是陪祀白帝的西方之神,所以自秦襄公得封为诸侯,建国于陇右后,就自认为应主少昊之祀,立畤祭祀白帝。从此直到秦朝统一,秦人祭天始终突出白帝。秦先后建有六畤,三为白帝祠,秦德公元年(前677年),“用三百牢於鄜畤”。[2]184这次祭祀恰遇两件大事:一是德公即位为国君。秦武公身后不立子而立弟,这对秦德公来说是一大惊喜;二是迁都于雍城,初居雍大郑宫。仅从其中任何一点来说,都应该好好感谢一下他们心目中的最高神了。另外,三百牢对于畜牧发达的秦人来说,应该是不难办到的;也只有这样,才能充分表达秦德公即位、迁都和对白帝感恩的喜悦心情。因此,尽管唐人司马贞在《史记·封禅书》索隐中怀疑“三百牢”的“百”当为“白”字之误,但用这样特殊的礼遇祭天的可能性并非完全没有。退一步说,仅从遇到喜事就先去祠祭白帝这一点,也可以看到白帝在秦人宗教信仰中的突出地位。
(二)皇权大于神权
秦始皇把统一六国、整治国家的一系列政绩都归功于自己,而不是上帝或祖先。如《会稽刻石》说:“皇帝休烈,平一宇内”;[2]261《琅琊台刻石》说:“昭明宗庙,体道行德,尊号大成”,[2]247都说明这一点。祭祀天地、祖宗神灵是祈求保佑,而在天地、祖宗神灵与皇帝的关系问题上,则始终表现出皇权大于神权,而不是相反的倾向。秦统一后,在各种场合乃至各种文字表述中,首先和主要突出的都是秦始皇,而不是天地、祖宗神灵。秦始皇在做出各种决定时都是自作主张,一意孤行,而不是像殷周帝王那样,首先通过占卜等形式去征求天地神灵的意见。秦始皇是这样,其先公、先王也是这样。由此来看,这是秦人宗教信仰的一大特点。
(三)具有明显功利色彩
中国历代官民的宗教信仰都带有一定的功利色彩,秦人更是这样。秦统治者一有事,就照例去求神灵默佑。保存至今的《诅楚文》和《马禖》就是秦人宗教功利主义的典型表现。
秦惠文王后元十二年(楚怀王十六年,前313年)秦欲伐齐,而楚与齐关系密切,秦惠文王感到忧虑,就派张仪南见楚王。张仪用欺骗的方法,说只要楚王同齐绝交,秦就割给楚商於之地六百里。后来楚怀王发现上当后,就发兵攻秦,秦亦发兵迎击。秦惠文王后元十三年(楚怀王十七年,前312年)春,楚与秦战于丹阳(今陕西、河南两省间的丹江以北地区),楚斩秦甲士八万;秦也虏楚大将军屈匄,裨将军逢侯丑等七十余人。秦又取楚汉中郡(治今陕西汉中市),“楚怀王大怒,乃悉国兵复袭秦,战于蓝田”。[2]1724《诅楚文》就是在这次战役前夕,秦惠文王派人去祭祀他们信仰的湫神、巫咸等,请求神灵保佑他们打败楚军的告神文书。诅,意为求神灵降祸于自己的敌人。《诅楚文》分别向三位神灵祈祷,因此文书也分为《巫咸文》《大沈厥湫文》《亚驼文》三个版本。三文所祭神灵的名字不同,基本内容完全一致。
下面,我们以《诅楚文》中的《大沈厥湫文》为例,来看一下秦人宗教信仰中的这种功利色彩。
《大沈厥湫文》中的大沈,意为大浸;湫,即水潭。大浸厥湫,特指朝那湫(在今宁夏固原市东南),本篇为专祭大浸厥湫神的文书。根据郭沫若先生的考订,全文如下:
又(有)秦嗣王,敢用吉玉宣璧,使其宗祝邵鼛(gāo),布檄告于丕显大神厥湫,以底楚王熊相之多罪。昔我先君穆公及楚成王,实僇力同心,两邦若壹。绊以婚姻,袗(zhěn,盛服)以斋盟。曰:枼(yè,叶)万子孙,毋相为不利。亲卬大沈厥湫而质焉。今楚王熊相庸回(虚伪)无道,淫夸甚乱,宣侈竞从,变输(意为堕)盟约,内之则暴虐不辜,刑戮孕妇,幽约亲(右加女)彧(馘),拘圉其叔父,置者(诸)冥室椟棺之中。外之则冒改厥心,不畏皇天上帝及大沈厥湫之光烈威神,而兼倍十八世之诅盟,率者(诸)侯之兵以临加我。欲剗伐我社稷,伐灭我百姓,求蔑法(蔑废)皇天上帝及大神厥湫之恤祠、圭玉、牺牲,述(遂)取吾边城新隍及於、长、亲(右加女),吾不敢曰可(读为何)。今又悉兴其众,张矜意(部署)怒(弩),饰(饬)甲底兵,奋士盛师,以逼吾边竞(境),将欲复其凶逑(同求,求得商於之地)。唯是秦邦之羸众敝赋,鞟革俞(kuòshu,皮靴)(7)郭沫若认为此两字音“答输”,意为皮履或皮靴,并认为秦惠王时秦人也引进了胡服。栈舆,礼叟(国老)介老(庶老),将之以自救也。亦应受皇天上帝及大神厥湫之几灵德赐,克剂(意为剪)楚师,且复略(巡视)我边城。敢数楚王熊相之倍盟犯诅。箸者(诸)石章,以盟大神之威神。[7]
诅文向神控告楚王熊相背盟犯诅的诸多罪行,请求皇天上帝和大神厥湫的德祐恩赐,助其剪灭楚师,收复被略边城。《史记索隐》说:朝那湫“即龙之所处也”。可见,其湫神即指龙王。在秦人的祭祀礼制上,这个湫渊与黄河、长江、汉水并列,为华山以西四大名川之一。当然,湫渊龙王也就是秦人信仰的大神了。秦的国君向这样的大神求救,充分反映了其宗教信仰的功利特色。
马禖是祭马神的仪式和祝文。周秦时代的马神有四个:马祖(天驷星)、先牧(始养马者)、马社(始骑马者,一说牧地土神)、马步(为灾害马者,一说行神)。这里主祭的当是马祖,其他三神陪祀。湖北云梦睡虎地出土秦简《日书·马禖》,即祭马神的仪式和祝文。全文如下:
祝曰:“先牧日丙,马禖合神。”东乡(向)南乡(向)各一马,□□□□□中土,以为马禖,穿壁直中,中三腏(zhuì,连续祭)。(8)《周礼·夏官司马》云:“巫马下士二人”。注:“巫马,知马祖、先牧、马社、马步之神者。”参见李学勤《十三经注疏》标点本《周礼正义》卷28《周礼注疏·夏官司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755页。四厩行:“大夫先(同跣)兕席,今日良日,肥豚清酒美白粱,到主君所。主君笱(读若“扣”,意为“牵”)屏詷(dòng,良)马,敺(驱)其央(殃),去其不羊(祥),令其□耆(嗜)□,□耆(嗜)饮,律律弗御自行,弗敺(驱)自出,令其鼻能糗(嗅)乡(香),令耳悤(聪)目明,令头为身衡,脊为身刚(意为强),脚为身□,尾善敺(驱)□,腹为百草囊,四足善行。主君勉饮勉食,吾岁不敢忘。”[8]
祝文先讲坛场,后是祝词。大意是,祭先牧的丙日,将诸位马神同马祖合祭。祭坛上站西向东,站北朝南各有一马,□□□□□中间是马祖牌位。穿过坛壁,正中直线上,还有三位联祭的神位,可能是先牧、马社、马步神。主管国君四马厩的行大夫,赤脚踏上兕皮制做的席子,致祷告辞说:今天是祭神的好日子,我等特备肥猪、清酒和美味的白粱,到马神坛前,祈祷马祖主君:为我们牵来良马,驱走灾殃,除去不祥。让我们的马都喜食喜饮,自行成长,不用驱赶就能驯顺地走出圈棚。让它们都鼻尖能嗅,耳聪目明,头能控制全身的平衡,脊梁因健壮而坚强,脚为身□,尾善驱□,胸腹成为能纳百草的皮囊,四足善于行走。请诸位神灵主君勉力饮、勉力食。我等始终不敢忘记诸位神灵默佑的恩德。
禖,本为求子的祭祀,秦人马禖的本意当是为了马的顺利、快速繁殖。推而广之,秦的农业、其他畜牧业、手工业以及一切社会事业的发展,都当存在祈神保佑的宗教行为,反映出秦人宗教信仰的功利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