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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小说中的物理空间构建

2021-11-29

关键词:卡夫卡城堡物理

廖 燕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新闻与传播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6)

“空间转向”(spatial turn)是20世纪末兴起的一股研究热潮。相较于时间的丰富性与多产性,空间略显刻板与静止,但在加斯东·巴什拉、莫里斯·布朗肖等学者的努力下,空间批评日益发挥其在文本批评上的作用。巴什拉在《空间诗学》中通过对家屋空间的分析,试图说明个体存在与依赖的每个独立空间都有其意义[1];爱德华·W.苏贾在《后现代地理学——重申批判社会理论中的空间》中则充分肯定空间与现代性的联系,指出“情感地理是对体现于空间性的诸种社会关系的具体化”。[2]11对空间形式在文本中的肯定性体认,摆脱了对时间的过分注重,从而开拓了新的研究视野。

卡夫卡小说因情节的离奇与人物身份的不明等因素,使文本带上了荒诞色彩,而这荒诞性往往建立在文本物理空间之上。物理空间描写在卡夫卡小说中占据一定篇幅,为故事发展提供重要的背景支撑。卡夫卡对于文本空间的重视与强调,让物理空间独立出来,成为研究的对象。

一、卡夫卡小说中的典型物理空间

文本物理空间的构建可以折射出作者的创作风格。卡夫卡小说具有“卡夫卡式空间”的独特性,即逼仄而荒诞,具体表现在其所描绘的一系列典型物理空间上,如城堡、法庭、法门、铁笼、地洞等。这些物理空间既是某种象征意象的存在,也是自主言说的主体。

(一)存在与虚无的“城堡”

《城堡》中的城堡虽然没有直接参与文本叙事,但表现出空间意象的凌驾性。城堡统治着人物和情节走向,控制叙事的发展进程。若隐若现的城堡居于上帝视角,作为支配力量与读者并行,甚至有时也会隐瞒读者,这时的读者仿佛被列入村子的“外乡人”名单,进入有限视角。

初到村子的K,由于不明白当地规定,对神秘的城堡产生了浓厚的兴趣。“K到村子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村子深深地陷在雪地里。城堡所在的那个山冈笼罩在雾霭和夜色里看不见了,连一星儿显示出有一座城堡屹立在那儿的亮光也看不见。K站在一座从大路通向村子的木桥上,对着他头上那一片空洞虚无的幻景,凝视了好一会儿。”[3]1小说从后半夜开始,时间与空间相互结合所形成的时空交合体能够促进文本叙事。龙迪勇在《空间问题的凸显与空间叙事学的兴起》一文中认为,我们不能忽略空间,它同样具有叙事功能,空间不仅可以被看作“故事发生的地点和叙事必不可少的场景”,而且可以“利用空间来表现时间,利用空间来安排小说的结构,甚至利用空间来推动整个叙事进程。”[4]67漆黑夜景下的城堡让K立感其空洞与虚无,暗示了小说矛盾的基调。K承认城堡空间的虚幻,但又一直尝试接近它。虚无很大程度上源于人的精神体验,在需要他者而不得的情况下,对象存在的意义就被主体否认了。城堡的有用性对于当地居民来说是非必需的,大家都认为没必要去寻找前往城堡的路,因为此时的自己在村子里就是不可抹灭的存在。K一直走不到城堡的原因不得而知,如果说城堡是虚无的存在,那么它给予K和读者的就是一种近在咫尺的错觉。

城堡空间与村子、学校等空间作为一个整体出现,是一个相对封闭也相对开放的单一空间。“大体来说,这个城堡的远景是在K的预料之中的。它既不是一个古老的要塞,也不是一座新颖的大厦,而是一堆杂乱无章的建筑群,由无数紧紧挤在一起的小型建筑物组成,其中有一层的,也有两层的。倘使K原先不知道它是城堡,可能会把它看作是一座小小的市镇呢。”[3]9卡夫卡给予读者和K第一种观察视角——远视,围绕城堡的只有杂乱的建筑群,而城堡伫立其中显得格外拥挤。作者通过城堡这一主要空间与其他次要空间的相互组合,借依托之势表现出主要空间的特点。“当他走近城堡的时候,不禁大失所望;原来它不过是一座形状寒伧的市镇而已,一堆乱七八糟的村舍,如果说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那么,唯一的优点就是它们都是石头建筑,可是泥灰早已剥落殆尽,石头也似乎正在风化消蚀。”[3]9卡夫卡给予读者和K第二种观察视角——平视,这一视角让K在真正意义上对城堡进行了一番审视。K点出了城堡的寒伧实质,间接表明了城堡在岁月的侵蚀下终将消逝。城堡永远沉寂地伫立于此,已经深深地与周围的建筑乃至风景融合在一起。沉寂中隐含着令人向往的神秘感与永远无法到达的荒谬感,使读者的多重感觉产生交织,从而对城堡空间产生较深印象。

个体的人为动作赋予城堡存在的意义。当地村民悬置了城堡空间的存在合理性,他们不考虑城堡的权力是否具有正当性,而是始终服从城堡空间权力。当外乡人K进入原本设置好的权力架构时,冲击了相对稳定的空间,K与此空间必然产生矛盾,发现自身与城堡空间产生了脱节。曾艳兵在《西方后现代主义文学研究》中提及:“荒诞本质上是一种分裂,它不存在于对立的两种因素的任何一方,它产生于它们之间的对立。现实世界是不合理的,人与这个世界处于矛盾之中,有一种失去家园的陌生感,被剥夺了任何希望。这种‘人与生活’的脱节就是荒诞。”[5]127在这种脱节生活中,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分裂的荒诞感,无论是之前与现在的分裂,还是自身与他者的分裂,在分裂之中事物本身的荒谬性被放大,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感到事件发展的不可理喻。城堡空间在相对意义上是存在与虚无的共同体,存在与虚无的定义在不同人物与读者处显示出不同的意味。

(二)虚伪的形式主义“法庭”

法庭空间主要出现在《审判》中,卡夫卡对于法庭的描写颠覆了读者对法庭存在方式的日常认知。法庭代表话语权威,是神圣威严的存在,具有不可侵犯的约束力,但小说中的法庭只有无意义的审判,神圣意味被消解了。“K仿佛觉得走进一间会议室。一间中型的开有两扇窗的房间里,挤满着五光十色的人,谁都不注意一下这个来客,屋顶下面,有一圈走廊,里边挤满了人,人们只能弯腰曲背地站在里头,脑袋和背脊紧抵着顶棚。”[6]176呈现在K面前的是容量较小的会场。法庭被人层层包围,造成整体空间感的缺失,拥挤的过程中还要根据自身意愿与实际处境进行身体的调整以适应所处的狭小空间,法庭的神圣意味被戏谑与调侃。“会场的另一头,也就是K被领着走去的地方,一只又低又相当局促的讲坛上,歪歪斜斜地摆上一张小桌子,简直就是摆在讲坛的边缘上,桌后坐着一个喝哧喝哧喘着气的矮胖子。”[6]177整个法庭空间的布局显得逼仄与局促,毫无秩序的摆设恰是对法庭盛行形式主义之风的影射。“在昏暗、尘埃、烟雾中,极尽目力所能仔细看到的是,走廊上的人似乎比下面的人穿得蹩脚。有的人带来了坐垫,却拿来放在自己的脑袋和顶棚之间,免得脑袋给擦伤了。”[6]177灯光设置的不合理,久未清扫的空间所产生的灰尘,伴随着大部分男性吞云吐雾的抽烟行为,让法庭空间失去了应有的严肃性,沦落为异化状态中的市井空间。法庭的设置是不合理的,但在小说人物看来是合理的,他们习惯生活在拥挤的空间里,由此推测他们的生存状态也呈现出受到挤压的被动接受之感。“原来是几本翻得四角卷起的旧书,其中有一本的书面几乎已经完全对裂开来,那两个半面全凭几根线缝在一起。”[6]191原以为是法典之类的知识性书籍,但翻开后发现居然是画着淫秽图画的书。法庭本应是公正严明的场所,但在卡夫卡笔下,法庭被丑化,法官们在法庭上的道貌岸然掩盖不了虚伪的本质。法庭不顾实际,只是遵循传统的审判秩序进行审判,形式主义、本本主义盛行,影射了当时法律体系的不完善,亟待改善与重整。

(三)时刻敞开的“法门”

法门空间的典型性在于它的象征意味。卡夫卡在《审判》中将这则“法门故事”记录在小说中,成为颇具讽刺性的空间存在。被判有罪的乡下人来到一直敞开的法门前却不敢进入,他们认为在未取得门警的允许下自己不得踏入这扇门,乡下人给自身设置了法门的规则。法门空间虽然只是一扇门的存在,但由之延伸的权力空间却非常庞大,以至于乡下人害怕自己在没有得到他者话语权威的同意而进入法门之后会受到惩罚,所以选择了在法门旁等待。个体在某个时机的某种选择至关重要,往往会影响甚至决定个体之后的发展走向。门警说:“除了你,谁都不能进去,因为这门本来就是为你而开的。我现在要去把它关上了。”[6]370乡下人等了一辈子,临死前都无法踏入法门,而门警却要将其关上了,因为属于乡下人的这扇法门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卡夫卡对于文本物理空间的设置饱含深意。法门空间具有反讽性,不仅讽刺了法门所代表的不合理的法律系统和规则,而且也讽刺了包含自身在内的所有人对权力的顺从心理。在权力的制约下,个体对敞开的法门空间产生恐惧与臣服心理,自愿接受此权力空间的规则束缚,无法打破也不曾想过要去打破,认为这样是合乎规则的,对于自身来说是安全的。卡夫卡对于文本物理空间的设置饱含深意。

(四)时兴与没落的“铁笼”

铁笼空间相对于城堡、法庭、法门空间而言更为狭小,而且是被限制自由的有限空间,这个局促的空间成为了“卡夫卡式空间”中的典型之一。在《饥饿艺术家》一文中,“这位艺术家甚至连椅子都不屑去坐,只是席地坐在铺在笼子里的干草上,时而有礼貌地向大家点头致意,时而强作笑容回答大家的问题,他还把胳膊伸出栅栏,让人亲手摸一摸,看他多么消瘦,而后却又完全陷入沉思,对谁也不去理会,连对他来说如此重要的钟鸣(笼子里的惟一陈设就是时钟)他也充耳不闻,而只是呆呆地望着前方出神,双眼几乎紧闭,有时端起一只很小的杯子,稍稍啜一点儿水,润一润嘴唇”。[7]160饥饿艺术家所处的铁笼空间布局十分简易但极具象征意味。干草是饥饿艺术家依靠的唯一能给予自身温暖的事物,他必须在保证自己身体不出任何差错的情况下进行挨饿表演。时钟则是时间的象征,他珍惜在人前表演挨饿的时间,对于饥饿艺术家来说,挨饿最起码可以作为自身一项值得称赞的技艺,挨饿时间的长短体现了自身价值所在。饥饿表演的最高期限是40天,但饥饿艺术家渴望继续饿下去,只有采用这样的方式才能肯定自身的存在。然而,随着时代改变,“人们并没有把他及其笼子作为精彩节目安置在马戏场的中心地位,而是安插在场外一个离兽场很近的交通要道口”。[7]165铁笼空间是可以移动的,移动后的空间呈现出与之前空间不同的布景,以此造成落差感与对比效果。饥饿表演已不像从前那般受到观众追捧,相反,由于观众的稀罕程度降低,铁笼被放置在可有可无的位置。“空间把压缩的时间寄存于无以数计的小窝里。这正是空间存在的理由。”[1]33巴什拉认为时间正是在空间里才产生意义,空间给人带来时间流逝的感觉。“人们从他身旁扬长而过,不屑一顾。笼子上漂亮的美术字变脏了,看不清楚了,它们被撕了下来,没有人想到要换上新的;记载饥饿表演日程的布告牌,起初是每天都要仔细地更换数字的,如今早已没有人更换了,每天总是那个数字,因为过了头几周以后,记的人自己对这项简单的工作也感到腻烦了。”[7]167不同时代下的铁笼空间,重要性随之发生改变。空间的存在首先要得到主体的承认,主体一旦否认此空间的存在合理性,那么这个空间乃至空间里的人与物,都将逐渐被遗忘。铁笼空间在时间的作用下呈现两种不同的存在状态,无论是时兴还是没落,它的本质依旧是局限性空间。人被禁锢在特定空间中而享受这种被禁锢的快乐,微妙地展露了卡夫卡小说的荒诞性特征。

(五)怯懦与勇敢的“地洞”悖论

地洞空间相对于上述四种空间更为特殊,这种空间形式并不存在于人类社会中,它是向地下发展,逐步形成蜿蜒的地下迷宫。《地洞》开篇通过真假洞口的设置透露出主人公的聪慧。主人公在地洞中为自己提供了相对安全的空间,减少了来自内部和外界的威胁。整个地洞通过广场与无数通道相连,通道上每隔一百米建一个圆形小广场,在洞穴的近中心修建中央广场,利用城郭空间贮藏食物。主人公渴望在地洞中过简朴的生活,不希望参与外界的活动。对地洞空间宁静优点的珍视,以及对空间具体布局的安排,都显示出此空间对于主人公的重要性,把地洞当成了自己的家屋。“地洞是一个相对封闭的世界,野外则是一个无限开阔的世界。地洞里的主人公惧怕野外,但又需要时常去野外溜达。地洞里的封闭的生活是为了逃避野外的充满危险的生活,而野外的自由生活又是对地洞里的生活的一种诱惑和监视。”[8]地洞是主人公日常生活的庇护所,是安全的,因为在进入此空间后,可以暂时躲避野外的不定性危险;但又是不安全的,因为洞内同样潜伏着尚未显露的威胁性存在。地洞空间不单单是逃避现实的隐喻,亦具有开辟每一个新空间的积极意义。其蜿蜒曲折的设计和兼顾观赏性与实用性的功能让地洞空间上升为一个审美空间。卡夫卡打造的地洞是具有双重性的悖论空间。地洞背离了外部世界,转身向下挖掘并将自己隐藏,这是怯懦;打造地洞时的孤独时刻,使主人公更多地面对自己内心的声音,将自身想法付诸实践,这是勇敢。怯懦与勇敢往往相互包容又有所碰撞,在碰撞过程中刺激个体成长。

二、卡夫卡文本中物理空间的特点

卡夫卡小说中的物理空间虽离奇但又真实可感。“空间不是一个空虚的向度”,[2]155而是带有自身特性的场域,演绎着与人类社会生活有关的一系列社会行为。私人空间与公共空间构筑起两大叙事环境,提供个体的生存境遇,而过渡空间呈现的则是个体精神状态的变化过程。

(一)私人空间的压抑感

卡夫卡小说中关于私人空间的描述占据较多篇幅,如《判决》《变形记》等代表作。龙迪勇在《空间在叙事学研究中的重要性》中指出“空间中的空间”的重要性:“前一个‘空间’往往是全家人或一群人生活在一起的公共空间,而后一个‘空间’才是属于自己、并反映自己个性特征的私人空间。”[9]私人空间相较于公共空间更能挖掘空间主人的内心。卡夫卡作品创造出的私人空间由于容量狭小,当与外界空间进行切换时,自身领属空间所产生的压抑感会更加明显。

《判决》中“青年商人乔治·本德曼坐在二层楼自己的房间里,他的住所是伸展在河边一长列东倒西歪的小房子里的一座。这些房子除了高度与颜色以外,其他方面几乎没有区别。他刚写完一封给住在国外的老朋友的信,缓缓地梦幻般地把信放进信封以后,就用手肘支着写字桌,凝望着窗外的河水、桥梁和对岸那些青翠的小山”。[6]1乔治房间的窗户面向自然,门口则面向人类社会。当他回到此空间,欣赏窗外的自然风光,心灵得到净化;当他迈出房间门口,则要将自我抛入社会中。个体在三种不同的空间中来回穿梭,形成不同的主客体关系。乔治的私人空间在自然空间与社会空间的挤压下被隐性压缩了,个体在被压缩的空间内感受到隐性压抑。私人空间在东倒西歪的没有任何差异性的建筑物中被同化,在枯燥的公共空间包围下呈现出压抑感。小说与其说在描写大同小异没有特征的建筑物,不如说在呈现人物毫无波澜的生活。《变形记》中格里高尔的房间是“一个普普通通、只是太小了些的卧室,还是安静地躺在四堵熟悉的墙壁当中。在摊放着打开的衣料样品的桌子上面,还是挂着那张画,这是他最近从一本画报上剪下来装在漂亮的镀金镜框里的”。[6]16物理空间具有隐蔽叙事的功能,作者通过描写私人空间的陈设来证明人物身份——旅行推销员。格里高尔工作结束后回到自己的卧室,躺在床上,面对的是没有经过精心设计的普通空间,四堵墙壁给变形前后的格里高尔带来的是同样的压抑感,而无论何时,他都只能安静地接受一切。

(二)过渡空间的延展性

物理空间具有延展性,即空间横向与纵向的变化,具体体现在电梯、楼梯、走廊、门、窗户等可以产生较大位移的空间。延展性是物理空间的突出特点,打破了原有的拘泥与静止,呈现出敞开状态。

物理空间的横向发展,在卡夫卡小说中主要体现于走廊。《审判》中,“一道长长的走廊,边上有许多粗糙的木板门通到这一层的各个办公室”。[6]203“这地方的走廊实在太多,我永远也摸不到路”。[6]207由于受占地面积的限制,走廊又瘦又长,狭窄的物理空间以逼仄感暗讽了审判的荒谬性及模糊性。而《判决》中的走廊则象征心理渐变过程,乔治“终于把信放进口袋,走出房间,穿过一个小走廊,来到他父亲的房间,他已有几个月没有进去了”。[6]5寥寥几笔就将人物穿过走廊空间时鼓起勇气、害怕父亲、期待见到父亲的复杂心理活动刻画出来。于是,“乔治看到在这样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父亲的房间还是那么阴暗,觉得很惊讶”。[6]6穿过走廊,最终到达父亲的生活空间,乔治的心理活动产生了渐变,走廊连接起两个完全不同的物理空间,父亲阴暗的房间与自己明亮的房间产生的对比耐人寻味。在走廊这头,由于未踏入走廊区域,个体的心理情绪依旧停留在原本的状态,但随着进入走廊,直至走到走廊另一头,在点与点之间,由于空间的暂时锁定以及时间的假拟停止,个体的精神发生变化,这种心理渐变过程所产生的心理错位可以使文本增色。

物理空间的纵向发展,在卡夫卡小说中主要体现于楼梯。作者在《审判》中多次对楼梯及楼梯上的人物活动进行描写。“等他走上三层楼时,他不得不放慢脚步,他已经气都透不过来了,那些扶梯和楼面都高得出奇,那个画师又是住在最高的地方,住在顶楼上。这里的空气叫人窒息;这些窄狭的扶梯又没有井孔,却给两边不通气的墙壁围住了,只有偶尔才能看到高处开了一扇小窗。”[6]288通向狄托列里住房的小楼梯“极其狭窄,十分长,没有拐弯的地方,可以一眼看到顶”。[6]290卡夫卡刻意描绘了充溢稀薄空气的物理空间,强调人物隐性的被压迫状态。楼梯作为向上或向下的物理空间,极具审美张力。楼梯的设置有两处值得关注。第一,楼层的变化。小说中的楼梯是等级制度的变异显示,顶楼是最高权力机关,代表话语的顶级权力,而处于一层的是中下级贫民,没有话语权。第二,走的过程。电梯借助电力装置完成层数变化,而楼梯必须依靠个人双脚完成攀登。向上的过程是运动的,个体只能自己走上楼梯,隐喻要获得更高的权力必须付出相应的努力,而这一过程当然是痛苦的,需要付出体力、耗费精力。

(三)公共空间的隐喻性

物理空间除了个体的私人空间外,涵盖范围最广的是公共空间。公共空间的存在,使个体不再局限于单个封闭空间,而是多空间多方位地流动。文本中的公共空间具有隐喻性,作者将意义隐匿在公共空间内,读者只有探知了公共空间的隐喻性才能更好地把握文本。

卡夫卡小说的公共空间多为悖谬空间,人物在其中感到彷徨与惶恐,使他们无止境地跌入虚无的幻影中,这从另一角度表现了人物的生存处境。《在流放地》中,探险家来到茶馆,看到“这所房子的底层是个又深又低的洞窟似的房间,四壁和天花板都给烟熏得乌黑。它的整个门面全向大路敞开着。他向它走近,后面跟着两个伙伴,穿过了门前街上的空桌子,吸到了屋子里流来的凉爽阴冷的空气”。[6]112茶馆作为公共空间,上层人物和底层人物都在这里相遇,庄谐结合,可以产生更多的叙事可能性。而卡夫卡在小说中颠覆了传统意义上对茶馆的印象,减少对茶馆内部人物的动态描写,而是采用由远及近的感观方式,对整个茶馆空间进行展现。卡夫卡巧妙地将文本意图隐藏在茶馆空间内,通过环境描写使读者参透其中意蕴,即茶馆曾经作为老司令官的坟墓所体现出的过去行刑制度乃至法律制度的荒谬和破败。

公共空间形成的图像社会对小说人物以及读者而言,蕴藏着潜在意义。《审判》中,K来到法院所在地,“发现两边的房子简直都是一模一样,高高的灰色公寓房子,住的都是穷苦人家。现在是星期日早晨,大多数的窗口都有人,穿着衬衫的男人倚在那里吸烟,或者小心翼翼地而又慈爱地扶着小孩靠在窗架上。另外一些窗口高高地堆着被褥,还会有一个头发蓬松的女人头在被褥后面探一探头。人们隔着街彼此叫嚷着;有一声叫嚷刚好就在K的头顶掠过,引起了一阵哈哈大笑”。[6]172卡夫卡花费大量笔墨对侦讯委员会的环境进行描写,呈现出的各种画面构成一副大型动图。作者首先点明这是贫民窟,接着通过对各种人物的描写,例如吸烟的男人、探头的女人、卖水果的小贩等人物的行为举止,展现贫民窟的真实生活。视觉与听觉的同时调用可以激发读者的意识构图感,通过对贫民窟真实日常的描绘,隐喻当地居民的民风淳朴以及在其中建立根基的法院较弱的经济基础。小说中K到达画师所在地,“那儿是在郊外,在城的另一头,简直就跟法院开会的地方遥遥相对。这是一个更穷困的贫民区,房屋也更阴暗,满街泥雪正从溶化的积雪上徐徐渗透各地。在那个画师住的大杂院里,那扇大对开门只有一扇开着,在另外一扇门的下边,就在靠近泥地的石块上,有一个裂口,K走到那里的时候,那里面正流出一股热腾腾的发臭的黄色污水,还有一只老鼠就打那儿逃到隔邻的一条水沟里去”。[6]287对公共空间的环境描写可以作为对某个空间生态的认知。画师所在的公共空间作为与法院空间遥遥相对的居民空间,等级下降至更为贫困的贫民区,这里的景色与法院空间形成对照,显得更加污秽与肮脏。阴暗的房屋缺少人的活力,空间景象的破败萧条,隐喻为法律服务的其他系统所处的窘境。画家为法官们画像,虽是画师,但又与法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身处话语权威之外,但又时刻服务着话语权威,悖谬在诸多矛盾中形成。

卡夫卡将意义内置于公共空间,是对私密空间未完结意义的延伸。公共空间的伪装性使读者加深了沉浸式的阅读体验,感受作家隐秘的意志。公共空间是一种隐喻的织体,是作家的精神想象,更是对社会的现实观照。

三、物理空间与文本意义生成

福柯强调空间的重要性,“在任何情况下,我相信我们时代的忧虑就本质而言与空间有关,毫无疑问,这种关系甚于同时间的关系”。[2]28空间较之时间具有更强的意味性,某个处所的地理位置、内部装潢以及家具摆设等要素都表现着主人公的生活习性与活动背景,它除了代表固定场所之外,还产生流动的文本意义,作为支撑文本的材料,促成文本的完整建构。

首先,物理空间可以增强文本空间的多重意味。《变形记》中变形后的格里高尔打开门后第一眼环顾四周所见的是一个有意味的空间,承载了人物当时的心理境遇。首先是远景,外面正在下雨,对面街上一幢长得没有尽头的深灰色医院;接着镜头拉近,聚焦于人物的存在空间,父亲把大大小小的早餐盆碟摆了一桌子,正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格里高尔服兵役时的照片;最后是中景的呈现,通向客厅的门开着,而且可以看到前门也开着,露出了门外的楼梯口和下面的几级楼梯。卡夫卡让读者跟随人物的视线不断转移,体会空间不断增加的意味性,即变形后的格里高尔首次踏出卧室的忐忑不安。“街上的电灯,在天花板和家具的面上投上了一重淡淡的光晕,可是在低处他躺着的地方,却是一片漆黑。”[6]36光照的有无构成了两个包涵不同意味的物理空间。格里高尔所处空间是阴森的,代表冷漠的人性将他拒于正常人类的生活空间之外,而淡淡光晕则将起居室衬托得格外温馨。这些空间脱离了单纯的背景摆设,上升为具有多重意味的物理空间。

其次,物理空间暗含的社会历史内容协助文本意义的生成。韦勒克与沃伦合著的《文学理论》中提到:“一个男人的住所是他本人的延伸,描写了这个处所也就描写了他。”[10]文本中的人物长期处于同一物理空间中,会形成自我认知,其性格或者境况可以通过观察他的处所来获得。人是社会人,空白空间由于人的介入带有社会历史内容。龙迪勇曾提及:“空间是人类生存的立基之地,人类每天在空间中呼吸、活动、生活,和空间产生互动。任何的个人思考和群体行为都必须在一个具体的空间中才能得以进行,空间可以说是我们行动和意识的定位之所;反之,空间也必须被人感知和使用,才能成为活的空间,才能进入意义和情感的领域。”[11]人对空间拥有强烈的感知,个体的生活经验让物理空间产生了社会意义。《审判》中画师的存在空间“前后左右两步路都走不成。整个房间,上边是顶棚,下面是地板,加上四壁,简直就是一只木板箱,而且尽是缝缝隙隙。在K对面,靠墙摆着一只床,上面摊着五颜六色的各种被褥。房间中央有一只画架,撑着一块画布,上边盖着一件衬衫,两袖下挂,碰到地板”。[6]292人物的生存状态渗透在空间布局中。画师在特定空间内进行生活与创作,这个空间随之留下特属画师的个人印记,是具有意义的活空间。进入局促狭小的“木板箱”空间后,从五颜六色的被褥、被放置在房间中央的画架看出画师对绘画的重视。整个物理空间及其物件摆设协助形成了文本意义,使读者可以感知其中传达出的社会历史内容。如果没有对画师空间的细节描写,就不能进行承前启后地连接,画师空间作为法院空间的延伸,与K产生交集,并为接续发展的情节作了铺垫。个体不是孤独地生活在空间中,而是生存在空间编织起的各种关系中,正是社会关系的缠绕才让物理空间具有社会意义。

再次,物理空间作为人的活动场域丰富了文本内涵。卡斯特利斯曾说:“空间是一种物质产物,与其他的因素相联系,例如人,而人自己又进入各种特定的社会关系,这给空间带来一种形式、一种功能、一种社会意指。”[2]127空间与人的黏连,使空间不再局限于单纯的实在空间,而是成为一种人化活动的符号,注入了生命力与审美张力。在卡夫卡小说中,物理空间往往显示出异位的特征。“异位能将几个空间组合到一种单一的真实地点,这些空间就是场址,它们本身彼此无法兼容。”[2]26《变形记》中,“在地板上平躺着的这间高大空旷的房间使他(格里高尔)充满了一种不可言喻的恐惧,因为这就是他自己住了五年的房间,他自己还不大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已经毫不害臊地急急地钻到沙发底下去了,他马上就感到这儿非常舒服”。[6]38卡夫卡将人物的主要生活空间压缩到一张沙发下,活动场域缩小,私密空间与公共空间全都挤压成一块“复合板”。由于物理空间的异位,人物只能适应在沙发下的狭窄空间生活。沙发作为格里高尔新的活动场域,与之前的床进行对照,表明了主人公地位的下降,以及身为虫子的安全感的缺失。《审判》中法庭被安置在贫民楼里,法庭和贫民楼组合到一起,使法庭本身的庄严性、神圣性、严肃性消解,取而代之的是荒谬的狂欢。不同意义的空间组合在一起,生成讽刺意味。卡夫卡通过描写物理空间的异位,构建了自我与非我、理性与非理性之间的对立格局。《饥饿艺术家》中,饥饿艺术家的活动场域相较于格里高尔躲藏的沙发底来说更为狭小与局促,生活空间、社会空间全被挤压在一个非正常的铁笼空间内,而且铁笼是个公共空间,一个“被看”的空间,由此产生现时感。物理空间作为文本人物的活动场域,不仅能使读者通过场景的设置了解时代背景,而且也可以透视并发展人物性格,形成鲜明化、多样化的圆形人物与文本故事,丰富文本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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