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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姆小说的立体网状空间结构及其叙事功能

2021-11-29赵小晶

江西社会科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拉里凯蒂毛姆

■赵小晶

空间叙事有着时间叙事不可替代的功能。毛姆在他的小说中通过对空间的细致描写构建了三种不同的空间形式,它们在叙事中相互承接,共同构成小说的立体网状空间结构。毛姆笔下意蕴丰富的空间意象,成为人物行动的支点。这些空间意象在诠释小说主题的同时,建构起读者对人物和作品的认知,实现了对主题的浸润式阐释。此外,毛姆灵活自如地运用不同的叙事聚焦,引导读者能够全方位地感知他小说中所展示出的众多叙事空间。

毛姆(1874—1965)是英国文学史上一位极富传奇色彩的作家。他通过小说中人物的移动建构了不同的空间,并利用空间元素创造意境,将人物置于伸缩可变的舞台,通过空间的交错变换完成叙事。他笔下的空间被赋予独特的表征意义,成了情感的载体和叙事展开的基础。正如列斐伏尔所说的:“空间从来就不是空洞的;它往往蕴含着某种意义。”[1](P154)毛姆通过对空间的细致描写、组合和转换,揭示其作品中人物的性格特征,并暗示人物的命运,从而达到更加深入反映社会现状,阐释作品主题的叙事意图。

一、立体网状的空间创设:叙事的多维空间

在毛姆的小说中,他创建了一个个以文字为媒体,由作者、文本、读者共同参与的、独具意蕴与想象的空间。他笔下的叙事空间不仅仅是展开人物活动的具体地理空间场域,还包含复杂的社会、人文、心理等维度,以展现人物的生存环境、社会关系、性格特点或心理状态,从而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他所构建的叙事空间是多维立体的,在叙事过程中相互作用、相互影响,共同完成了对叙事空间的建构。

(一)以静促动的物理空间

物理空间兼具几何学和物理学的科学意义,指的是客观存在的、人的知觉可以感知的空间,是叙事作品中人物活动的重要载体和叙事场景。毛姆在其叙事作品中展现出利用空间构建文本的高超技艺,精心创作了各种表征人物形象特征和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物理空间。他通过细腻描写,赋予这些静止空间以灵性,激发读者积极主动地参与对人物及作品的认知。

一方面,毛姆擅长构建特定室内空间来塑造人物形象,暗示人物命运和结局。比如,在《人生的枷锁》中描述范妮·普赖斯的居室特征时,写道:“他们爬上一层又一层的楼梯。她打开门锁,他们走进一间斜顶、开着扇小窗的小顶室。窗户关得严严的,屋里弥漫着一股霉味。”[2](P251)这里显示了范妮·普赖斯这一注定悲剧的人物始终把自己封闭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孤立空间中,反映出她孤僻的性格和乖张的处事风格。最终,在这一方阴暗、凄冷、空荡荡的斗室里,只剩下她那具悬梁高挂、形销骨立、裹在棕色衣衫里的尸体。再如,《面纱》中那门窗紧闭的幽暗房间,直接将读者锁进室内,成为那一对偷情者的共谋。古玩店内密不透风的阁楼指涉犯罪,汤森那间狭长冷清的办公室暗示审判,漫长旅途中挂着帘子的轿子象征奔赴刑场。小说中各种密闭室内空间,与故事情节的发展具有互为指涉、互为映照的镜像关系。毛姆对这些室内空间极度渲染,逐步将故事推向高潮。

另一方面,毛姆经常对特定人物的不同私人空间进行对照书写,通过空间对比来表达叙事内涵,引发读者深沉的理性思考。如,《月亮和六便士》中,对斯特里克兰离家后居住的酒店房间的描写:“里面空间非常小,摆了几件法国人所谓的路易·菲利普风格的家具,显得特别拥挤。那张木头床倒是很大,上面摆着鼓鼓囊囊的红色鸭绒被;此外还有一个大衣橱、一张圆桌、一个很小的洗漱台,和两张裹着红色布面的沙发椅。所有物品都是肮脏破败的。”[3](P46)通过对比斯特里克兰此时居住的破落居所和以往舒适的家庭住宅,塑造了一个追求梦想的人物形象,坚定而执著。同样,《面纱》中主人公视角下汤森家的起居室和传教士的房间天差地别:“在这间豪华的起居室里,她意识到自己内心的喜悦。她坐在一把扶手椅里,周围到处摆着可爱的鲜花,墙上挂着一幅幅悦目的图画。窗户遮了阴,很是凉爽,让人感到舒适自在。想起传教士住过的那间空荡荡的平房,她不禁打了个冷战。那几把藤椅和厨房的餐桌,桌子上铺的棉桌布,污迹斑斑的书架上摆着一本本廉价版的小说,还有那几块尺寸不足、布满灰尘的窗帘。”[4](P220-221)殖民地助理辅政司汤森所处的舒适环境和传教士所处的极差的生活条件,形成鲜明对比,烘托出传教士毅然决然地拯救当地民众的博爱形象。在这两个截然不同的空间对比映衬下的人物,闪耀着人性的光辉。

另外,毛姆对于“路”这一室外的物理空间也情有独钟,经常借用其特殊功能,安排人物在路上偶遇,使故事得以延续和升华。《刀锋》中主人公拉里和叙事者“我”多次在路上偶然相遇;《月亮和六便士》中叙事者“我”和主人公斯特里克兰前后两次在巴黎的克里希大道不期而遇。此外,叙事者“我”还与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在路上相遇,借老朋友之口道出一个人选择月亮还是六便士取决于个人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以及对自我的要求。值得一提的是,毛姆对“路”这一空间场景的细节描写,具有丰富的隐喻性,成为叙事的核心和动力。比如,对布特里路的描述:“布特里路是条狭窄的街道,两旁都是单层的房子,每座房子只有一个房间,它们就像拥挤市集的摊位或者马戏团的兽笼。白天这里只是个肮脏污秽的地方,但入夜之后,那些破房子透射出来的昏暗灯光让这条没有路灯的街道变得影影绰绰,别具一种邪恶的美丽。”[3](P203-204)在这里,路的划分暗含着社会等级,布特里路汇聚三教九流的人,文明世界所有的斯文体面在此处已经荡然无存。通过对“路”这个物理空间的描绘,毛姆构建出一种紧张悲凉的叙事氛围,昭示现实生活中贫苦人民的无奈与感伤。

可见,毛姆所构建的室内、室外的物理空间,成为故事发展的动因,增加了叙事语言的张力和生命力,给读者留下了想象余地和广阔的思维空间。

(二)主体间性的社会空间

毛姆小说中建构的社会空间呈现出主体间性的特征,其空间中所衍生出的社会关系、权力结构、思想观念等意识形态问题,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空间中人物的实际生存方式、行为方式和思维方式,影响并决定着故事情节的发展方向。

《刀锋》中的拉里深受战争的影响,尤其是在同伴为了救他而牺牲后,他的思想发生了巨大变化,开始质疑上帝的存在,并探寻生命真正的意义。为了寻找自我,拉里不断地走在路上,去过很多国家很多地方,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每次的空间变化都在暗示着拉里循序渐进的成长过程。在途中,拉里获得精神力量的同时,也在运用自己的力量拯救、影响他人。在巴黎,拉里首先拯救的是穷困潦倒的苏珊娜。苏珊娜是一个热爱艺术却因贫困只能向艺术家们出卖肉体来维持生计的女性。拉里在苏珊娜身患重病和身无分文时帮助她,悉心照料她的孩子,并给予经济支持,最终帮助她振作起来,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画家。拉里也拯救了伊莎贝尔的丈夫格雷。头脑简单但宅心仁厚的格雷在经济危机中一蹶不振,并持续出现头痛欲裂的症状。拉里运用从印度学来的催眠之术帮助格雷,治好了他的头痛,并使其恢复信心。格雷在按部就班工作的同时,开始重新规划创业计划。后来,拉里试图拯救的是自暴自弃的索菲。索菲是一个天性善良、灵动聪颖的姑娘,但她命运多舛,深爱的丈夫和孩子在车祸中丧生,带给她沉重的精神打击。从此,酗酒、乱性和抽鸦片成为了她生活的常态。世人皆弃之如敝屣,只有拉里仍然看到她灵魂的多个闪光点。在拉里的不懈劝说下,索菲决定和拉里结婚。虽然在伊莎贝尔的故意引诱下,她再次酗酒,旧疾复发,最终被人杀害,抛尸海中,但在一定程度上,她的灵魂在某一时刻一定得到了拉里的救赎。主体间性不是把自我看作原子式的个体,而是看作与其他主体的共在,涉及自我与他人、个体与社会的关系。每个人都是他人的镜子,在主体间性观照下,社会群体成员之间相互影响。[5](P32-38)主人公拉里与他人的互动具有主体间性特征。无论是选择用物质帮助苏珊娜,还是用精神救赎格雷和索菲,他都在寻找自己内在的本质属性,完成对自我的升华。

与《刀锋》中的拉里不同,《人生的枷锁》中的主人公菲利普在与社会、与他者的相遇中,不断反思觉察自我与他者的差异,体会自我对外界的反馈,进行对自身思想、意识和观念的重塑。菲利普在布莱克斯泰勒、海德堡、巴黎、伦敦等不同的社会空间中,与不同的人接触,促使菲利普的人生观不断发生变化。在布莱克斯泰勒,冷酷自私的大伯改变了菲利普的宗教观。他早就看出了牧师大伯的虚伪与自私,亲情不再,家宅变成名利场。牧师的卑劣行径击碎了菲利普对宗教的幻想,所以,后来,他坚决不再信奉宗教。在海德堡期间,菲利普与海沃德、维克斯关于宗教道德的谈论,进一步使他看透宗教的本质,对束缚其身的宗教枷锁再度产生怀疑,最终不畏世俗,将自己从宗教的桎梏中解脱出来。在巴黎学画时,菲利普从范妮·普赖斯和克朗肖两人不顾一切追求艺术最后却一无所获的凄惨命运中,重新审视自己立志成为艺术家的梦想,对自己的人生深入反思,开始探寻生命存在的价值,最后从一块地毯中得到了启发,发现人生的真正意义就是没有意义,从此放弃了对事业不切实际的追求。在伦敦,菲利普共与四位女性有过感情纠葛,其中,与米尔德丽德的关系最为复杂,想要保持理智的菲利普一次次地坠入米尔德丽德精心编织的“情网”。他的生活陷入困境,心灵备受折磨,付出了惨重代价。数次情感劫难使菲利普逐渐意识到,米尔德丽德追求的,并非纯粹的感情,而是使自己跻身上流社会的机遇。清醒过后,他果断拒绝了走投无路的米尔德丽德,最终摆脱禁锢其身的情欲枷锁。小说中所建构的社会空间,帮助主人公菲利普内省自我与他者的关系,在超越中发展自我,也在发展中超越自我。菲利普最终走出了他者的阴影,实现了自我的嬗变。

毛姆根据当时的社会历史,建构了作品中的主体间性社会空间。他借助对社会空间下的人物社会关系和人物思想观念转变的书写,在某种程度上呈现当时纷繁复杂的社会语境,再现迷失其中的人们的真实状态,诠释当时社会蕴含的隐蔽语义。

(三)递接式的心理空间

“心理空间是对信息的再处理、再加工,在遵循既有的时间逻辑的前提下,着重展现视听主体内在世界的纡徐曲折。”[6](P117)毛姆通过描述主人公的内心活动和精神世界,精心构建人物的心理空间。主人公的心理空间被毛姆进行分层处理,在参与叙事过程、推动叙事进程和揭示作品主题方面发挥重要作用。《面纱》中,凯蒂的心理活动非常丰富。毛姆的高明之处在于,将凯蒂的心理空间递接式地分为三层,并用双向的“面纱”来强化心理空间。第一层中的凯蒂寂寥而孤独。凯蒂早期虚荣且肤浅,不懂婚姻的约束和道德的拘囿,盲目地沉浸于和已婚人士汤森的“爱情”,这时的凯蒂思维局限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偷情事件败露后,凯蒂仍自欺欺人地向汤森寻求承诺,被果断拒绝后的她心如死灰。“面纱”阻隔了凯蒂和丈夫的沟通,迫于无奈她最终被丈夫带到了霍乱区,此时的她内心孤立无援。第二层中的凯蒂茫然而困惑。凯蒂在修道院里感受到了院长和修女们神圣和无私,自己也开始摘下封闭自我的“面纱”,试着去照顾孩子们,最终收获了他们的信任与爱。此时的她心理成熟,开始寻找人生意义。尽管如此,她的内心依然认为一旦修道院的大门关闭,她便再也走不进去了。这时的凯蒂虽然从自我的狭小空间中走出来,但同时又发现自己与外部世界之间存在一层“面纱”,阻隔了她迈向新生活的道路。她的内心困顿且迷茫。第三层中的凯蒂变得坚定而柔韧。她终于可以直面现实,承认情人的高大帅气,但也看清了他的自私和懦弱,同时她终于明白了只有兼具爱和责任才会得到神的恩典,才能享受超乎一切的幸福。至此,凯蒂终于卸下了沉重的“面纱”,直面最真实的自己,成功地从幼稚虚荣走向成熟稳重。

同样,在《人生的枷锁》中,毛姆浓墨重彩地描写了菲利普内心经历的矛盾和挣扎。菲利普的心理空间分为四层。第一层的主体是菲利普本人。天生怯懦的菲利普,始终觉得自己的跛足是一道无形的壁障,再加上压抑的生活空间,菲利普在与人交往相处的过程中,常处于被动地位,这层心理空间是封闭的。此时的私密性心理空间虽然为他提供了精神庇护,但同时也成为束缚其身心自由的枷锁。第二层的主体是以宗教为代表的哲学思想。菲利普排斥宗教,更排斥宗教氛围弥漫下的社会,迷惘中的他渴望寻找人生的意义。宗教和生命哲学一直反复地出现在菲利普的脑海里,再经过大脑的加工转化成为一种情感和意识,形成一个包含世界观与人生观的精神空间。第三层的主体是菲利普对外界社会的向往。菲利普希望挣脱环境限制,获得自由,他的心理空间随着物理空间转移不断发生变化。他不再将自己关在狭隘的小空间里,开始拥有了简单的社会关系网,努力探索外面的世界。第四层的主体是菲利普亟须摆脱的情欲羁绊。小说通过对菲利普与米尔德丽德之间关系不断变化的描述,揭示了身处不同阶层、不同价值观的两人出现的复杂情感纠葛。在女主人公莎莉的帮助下,菲利普最终摆脱情欲的困扰,迎接新生活的到来。

凯蒂和菲利普的心理空间都是由低到高、由内向外依次分布。从最初封闭狭隘,到后来迷茫挫折,再到最后心智成熟。目睹了生活的残酷和人性的复杂,故事的主人公逐渐感悟到爱的本真与伟大,性格不断完善。他们的精神世界都从第一层心理空间层层递接,最后到达顶层心理空间,真正获得心灵的成长。

可见,毛姆小说堪称多维叙事空间的综合体:以静促动的物理空间是故事发生的具体地点,空间场景在塑造人物形象的同时,其变化推动着人物命运走向和故事情节的发展,带给读者强烈的冲击;主体间性的社会空间发挥着叙事功能,真实再现了当时的社会生活现实和大众的思想精神状态,增加故事的真实性和可信度;递接式心理空间层层过渡,展示了人物的心理变化过程,表明主人公的成长型自我不断完善。

二、浸润式的主题阐释:空间意象的叙事功能

毛姆小说中的空间具有明显意象特征。小说中呈现的不同城市空间,是故事的发展和人物活动的舞台,独具象征意义。此外,毛姆将他笔下的人物及其生活精心安顿在以建筑围护为代表的空间场所中,不同空间的居住者们,对各自空间倾注不同的情感与信仰,细腻而又深厚,建构起和人物内在精神密不可分的空间意象。

毛姆小说中有以教堂、教会学校、街道、女修道院、剧院、舞厅等为代表的公共空间,也有代表内在心灵归属的家宅与精神艺术追求的画室等为代表的私人空间。其空间意象内涵深远、意蕴丰富,在平静淡然中透露出希望和力量,在不知不觉中构建起读者对人物和作品的认知,从而实现对主题的浸润式阐释。

(一)用空间意象作为人物行动的“支点”

毛姆用具有意象特征的城市空间支撑起了角色随着空间变易而来的心理变化,并通过空间意象的渐次铺陈,使小说形成有机叙事整体,推动叙事进程。在其作品中,空间意象与人物的生存现状和命运走向互为表征,地理空间环境的变化实际上是对人物终极命运的预言。空间意象成为人物行动的“支点”。

《人生的枷锁》中,布莱克斯泰勒象征着愚昧封建,海德堡象征着宗教自由的环境氛围。菲利普从布莱克斯泰勒辗转到海德堡,表明他初步挣脱宗教桎梏。《面纱》中反复出现的女修道院空间象征着具有神秘力量的东方文化,吸引着凯蒂不断深入,走进奇异的精神世界。《刀锋》中主要人物的汇集地是巴黎,优雅的巴黎左岸汇聚的是社会权贵和精英,而简陋的拉丁区吸引的却是不拘一格的艺术爱好者。拉里不断向外突围,辗转至巴黎,徜徉在各个艺术角落寻求生命的真谛。巴黎为拉里提供了一个探求真理的渠道,呈现了物理空间和心理空间的双重进程;而一同来到巴黎的伊莎贝尔,将这座时尚艺术之都,视作提升社会地位、融入贵族阶层的捷径。

另外,毛姆在《月亮和六便士》中将伦敦、巴黎和塔希提岛这三个空间并置,赋予它们不同的含义。在流动的空间漫游中主人公不仅感知了人与空间关系的矛盾,而且也见证了空间中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与疏离。伦敦是英国的文明和文化中心,是斯特克里兰这样的上层人士居住之地。巴黎则是充满刺激与诱惑的华丽都市的象征。斯特克里兰离开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伦敦,漂泊来到巴黎,不惧落魄的处境,毅然决然地走上了颠沛流离的绘画艺术之路。最终,斯特克里兰在远离人烟的塔希提岛定居,达到内心的平静与祥和。

毛姆小说中,主人公的空间体验与空间意象息息相关,具有强烈隐喻意味的空间成为主人公赖以生存的精神家园。随着自身认知的发展变化,故事中的人物追随着精神引领,其所处空间场所也随之变迁。

(二)用空间意象表达主题意义

空间意象是客观物象经过创作主体独特的情感活动而创造出来的一种艺术形象。毛姆将抽象的主观情思寄托于可感可触的具体空间,通过对空间的细致描写,鲜明生动地表达个人情思,凸显小说的主题。他通过建构各种具有意义指涉功能的空间,借用空间意象的批判维度,揭示以下几个主题:

第一,批判了黑暗的功利社会。教堂这一空间经常出现在毛姆的作品中,成为等级森严、黑暗压抑的代表性场所。《人生的枷锁》中牧师和教区教堂的执事乔赛亚·格雷夫斯为了争夺教堂的主权,不惜多次闹翻,他们的实际行为与他们所信奉的宗教教义完全是背道而驰的,神圣的教堂成了争权夺利的角斗场。教堂在小说中,已然包含一种尖锐的“空间冲突”,教堂的这种“空间冲突”就是小说展开的基点,小说叙述的,正是教堂中所包含的这一“对立过程”[7](P104)。教堂里的神职人员迷恋权势、贪图物质享乐,与其奉行的教义背道而驰。对教堂这个空间意象的书写淋漓尽致地批判了当时极端黑暗的社会环境。除此之外,毛姆还多次在小说中借用剧场和舞厅这两个空间批判功利社会。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的欧洲,资本主义社会经历着前所未有的经济和政治危机,人们思想上不可避免地出现了精神危机,西方世界的宗教、道德体系和价值观基本崩溃,人们往往需要空间场所寄托自己的灵魂。毛姆笔下的剧院、舞厅成为大众逃避现实的娱乐场,这两个空间场所往往是一片粗俗不堪、乌烟瘴气的景象,一群浑浑噩噩的人围着舞池尽情摆动,道貌岸然的假面具全部剥落下来,显现的是卑劣凶狠的面容,这也许才是真实的生活。然而,一走出剧院或者舞厅,他们便会立刻带上假面具,谨防被这个现实世界所察觉。剧院和舞厅仿佛蒙蔽了人间的罪恶和黑暗,充分讽刺了功利社会中人性的丑陋与虚伪。

第二,揭露了现实与理想的冲突。首先,发展工业却招致生态污染。毛姆小说中最常见的自然空间是伦敦的母亲河泰晤士河,他并未平白直述工业革命对伦敦环境带来的恶劣影响,而是让伦敦这一城市空间随着人物的脚步慢慢铺展开来:理想中的绮丽风光、伦敦大桥下的壮观奇景、清澈见底的泰晤士河等一系列自然景观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文明世界扔出来的污秽和垃圾。其次,憧憬爱情却导致遍体鳞伤。毛姆在《刀锋》中将宽敞的房屋、迷人的画作和价值无双的茶几等空间意象和蹩脚的旅馆小屋、硬邦邦的椅子等空间意象并置,形成强烈对比,表明在爱情中伊莎贝尔选择的是现实,而拉里选择的是理想,最终两人恩断义绝、分道扬镳。最后,踌躇满志却变成万念俱灰。菲利普、拉里和斯特克里兰为了追求艺术和理想,无一例外都来到了艺术之都——巴黎。明媚的阳光、白净的房屋、宽敞的街道、美丽的卢森堡公园等空间意象共同构成了一幅典雅绮丽的巴黎画图,但现实社会空间与他们的理想格格不入,心灰意冷之下他们不得不黯然离开。

第三,追寻了人生的哲理和意义。灵魂探索之旅,必定充满了艰辛困苦,菲利普、斯特克里兰、凯蒂和拉里最终分别从一块波斯地毯、一座海岛、一个女修道院和一段印度之旅获得启发,追寻到人生的终极意义,实现了精神上的一种遥不可及的觉悟和解脱。同时,这四个空间意象也反映了人生意义的多样化:波斯地毯暗示着人生其实没有意义,幸福和痛苦纯粹是生活意外铸就的,大可不受其束缚,及时行乐便好;塔希提海岛代表着人生中的一片净土,人生的意义在于不受尘世的纷扰,寻觅自己已经失去的精神乐园和归宿;女修道院点明人生的意义在于不断地收获成就感,即要主动探索未知生活,勇于掀开生活神秘的面纱,找到完整的自我;印度之旅说明人生的意义在于与世无争,于己无求,只需在自我的精神世界,找到令自己处之泰然的人生准则。虽然这些小说中的主人公追求着不同的人生意义,但毛姆本人并未向读者提倡应追求何种人生意义,而只是告诉读者:追寻的生命意义并无高低优劣之分,只要能获得内心的平静便可安好。

毛姆小说对空间意象的运用别具一格,他打破传统小说中用线性时间序列和因果关系来组织故事情节的结构模式,用空间场景的推移切换来形成小说的叙事形态,揭示故事的主题意义。小说中的空间不仅仅用于呈现故事发生的地点和叙事必不可少的场景,还被用于表现时间,安排小说的结构,甚至推动整个叙事进程。[8](P15)毛姆创作出一个个引人入胜的空间意象,在参与小说叙事建构时发挥作用,展现叙事功能。其寓意丰富的空间意象,让无形的时空呈现有形,小说中蕴含的意义由读者细细揣摩,在深度阅读中构建对作品主题的认知,或与创作者当时的意境契合无间。

三、多变式的叙事聚焦:全方位的空间感知

毛姆在小说中通过恰如其分的叙事聚焦,增强了叙事的可视性和画面感。叙事聚焦又被称为叙事视角,指的是叙事人通过特定的角度观察故事内容。不同学者对叙事视角秉持着不同的观点,热奈特把叙事视角分为零聚焦叙事、外聚焦叙事和内聚焦叙事。他认为,在同一部叙事作品中,聚焦方法并非一成不变,不同的方法可以交替使用。[9](P129-132)毛姆在不同小说中,分别利用不同叙事视角,向读者展示小说中的时空变幻,引导读者进入角色空间,建构读者对作品的认知。

一是“零聚焦”全知叙事者视角。“零聚焦”全知叙事者视角是一种无所不知的视角类型,叙述者可以360°环绕式地观察即将发生的故事,并且可以任意从一个空间移向另一个空间。为了拉开叙述者与读者的距离,尽其所能、最大限度地保持其作品内容的客观性与真实性,冷静、清晰地描绘出感性与理性,理想与现实的社会矛盾,毛姆在《人生的枷锁》中以全知叙事者视角塑造了主人公菲利普。叙述者(无所偏袒的观察者)了解菲利普饱经风雨的人生经历和各种感情纠葛,也能够洞察菲利普和书中所有人物的内心世界和外在言行,甚至能够把握故事发展趋向。同时,菲利普也随着空间变更见证着各个人物的故事和社会现状。同样,《面纱》中的故事开篇,叙事者虽不在故事中,却像上帝一般“俯瞰”着整个故事,既不刻意扬善,也不掩盖人性的弱点,对紧闭房门的房间和发生在这个女主人公凯蒂身上的故事娓娓道来。

二是内聚焦叙事。作者限制了叙述者的视野范围,他只能叙述某个人物的所见所闻和内心活动,其他的则需要进行猜测。《月亮和六便士》是运用内聚焦叙事的典范。首先,从开篇到第十七章,主人公斯特里克兰从未登场,其形象是由叙事者“我”在伦敦生活时主要通过露丝·沃特福德小姐转述的内容了解到的。同时,内聚焦叙述者并不是仅由一个人物充当,而是由多个人物依次充当。由于自身生活经历和文化背景的不同,法国人布鲁诺船长、库特拉医生和欧洲人观察到的斯特里克兰居住的地方截然不同。不同的人物的视点结合在一起,建构出立体、完整、全面的空间及其人物。毛姆在《刀锋》中作为故事的讲述者和见证者,在故事中以参与者和旁观者的身份出现。叙事者“我”视角下的布拉德利夫人的屋子风格,文中这样描述:“墙纸、大花窗帘布以及家具上包覆的软垫,其风格都如出一辙;壁挂油画都收在厚重的镶金画框里,显然是布拉德利夫妇在罗马时购得的:拉斐尔派的贞女像、圭多·雷尼派的贞女像、祖卡雷利派的风景画、帕尼尼派的儿童像;他们在北京期间也有所斩获:精雕细刻的红木桌、巨型景泰蓝花瓶……所有这些彼此不协调的物件自成一体……”[10](P16)而书中人物格雷戈里·布拉巴宗视角下的餐厅格局是这样的:“四壁贴的是暗红色仿呢绒墙纸,还挂着好些技法拙劣的肖像画,这些面色阴愠的人物都是已故的布拉德利先生的直系先祖……满房间的黑橡木家具森然而立。”[10](P17-P18)两个人物视角下的空间元素组合起来,使布拉德利夫人居住的空间一目了然。

三是外聚焦叙事。叙述者保持着零度情感,不会对所发生的事妄加评价,凸显人物的行为动作,彰显客观性和真实性。《面纱》中在揭示凯蒂的心理活动变化时,毛姆限制了叙事者的观察范围,将叙事视角移交到凯蒂本人身上,并未做任何评论。小说中多次描述她独自一人坐在窗口观察那座瘟疫扩散的城镇景象,“天刚刚破晓,河上泛起一层白色的雾气,笼罩在像豆荚里的豌豆一样彼此挤靠停泊着的帆船上。帆船有好几百只,在幽灵般的光线下寂然、神秘,让人产生一种感觉,船工们也许一个个被施了魔法,因为他们似乎不是睡着,而是被某种怪异可怕的东西镇住,喑哑无声。”[4](P96-97)在这一段的表述中,毛姆放弃了全知叙事者视角,而是直接采用主人公凯蒂的观察视角,凸显了空间景物在她心中产生的陌生感。

毛姆利用不同的叙事视角,挖掘人物内心,深化小说主题。零聚焦全知叙事视角让读者跟上故事的发展节奏,了解所有的细节。内聚焦视角帮助读者更加了解书中人物的性格特征,把握人物内心波动,增加阅读兴趣。外聚焦视角显示叙事小说的客观性和真实性,帮助读者形成批判性思维。毛姆在其不同作品中,避免了单一视角的不足,适宜地转换这三种叙事视角,让读者全方位地感知空间。

四、结语

综上所述,毛姆作品中创设了以静促动的物理空间、主体间性的社会空间、递接式的心理空间三种空间形式,它们之间相互作用形成了多维的立体网状式空间结构。可以说,毛姆小说中的每种空间都运用得恰到好处,网状式空间的运用使小说成为细致入微的有机整体,叙事脉络更为清晰。毛姆用客观、冷静乃至挑剔的态度审视人生,笔调温和而富有节奏,他构建的空间意蕴直击读者精神内核。只有细细品读,才能体会毛姆对人性敏锐的洞察力、对生活的怜悯以及他对现实和对生命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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