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朝鲜朝文人南龙翼使行汉诗中的华夷观
2021-11-29朴成日徐东日
朴成日 徐东日
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儒家典籍中强调地域与民族性差异的“华夷之辨”已经屡见不鲜;至汉代,随着儒家思想在统治阶层主导地位的确立,便出现了“华夏”和“夷狄”并举的说法;而到了宋朝,以朱熹为代表的义理之学,更是把华夷观进一步发挥到了极致,在《资治通鉴纲目》中有“内中国,外夷狄;贵王贱伯而已”(1)朱杰人等主编:《朱子语类》卷83,《朱子全书》第1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831页。的说法。一言以蔽之,华夷观即是古代汉民族将本民族的文化体系视为先进文明,而将非汉民族的文化体系视为落后文明而产生的世界观。因而,从华夷观产生伊始,便逐步形成了以文化发展程度的高低作为判别“华”与“夷”的标准。而在朝鲜半岛,伴随着中国儒家学说的传入,华夷观也随之发展起来。
在宋元时期,高丽王朝把中国看作“华”,始终坚持“慕华贱夷”“尊华攘夷”的华夷观。期间虽然先后臣服于契丹、女真、蒙古的武力之下,但由于自持传承了正统的中华文化,故而对契丹、女真、蒙古心存藐视,这体现了“尊华贱夷”的思想。
到了明朝,朝鲜半岛的传统华夷观得到了进一步发展。由于明朝采取不征之策,而且在日本侵扰朝鲜半岛时伸出了援助之手共同抗击倭寇,因此视大明如父母。朝鲜朝建立后,不论在政治还是文化上,对明朝的认同更是堪称典范。
而到了明清鼎革之后,朝鲜朝的华夷观内涵发生了实质性变化,其“小中华”意识开始由强调“慕华”转向“攘夷”。朝鲜朝不认同入主中原的满清政权,认为其是夷狄身份。满清政权定都北京后,朝鲜朝称其为“清国”“北国”,而对于清朝的君臣,更是称呼其为“胡皇”“清虏”。另外,朝鲜朝的内部公文仍沿用明朝崇祯年号,仅在送往清朝的公文中使用清朝皇帝年号。因此,不难看出对于朝鲜朝来讲,清朝只是“蛮夷”的代表,明朝才是他们的“天朝”,是“中华”文化的正统代表。
总之,明清政权的易鼎使朝鲜朝的华夷观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其内涵由“慕华”转向“攘夷”,而“小中华”意识的产生,则是朝鲜朝华夷观内涵发生变化的标志。自此,在与日本和清朝的外交中,朝鲜朝以中华文明的真正继承者自居,这在南龙翼的使行汉诗中表现得尤为突出。
一、南龙翼的对日华夷观
朝鲜与日本自古以来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高丽王朝时期,朝鲜便开始向日本派遣使团。当时朝鲜和日本两国是在平等往来的基础上互派使臣的,早期是为了沟通两国关系,传达交邻信义;中间由于丰臣秀吉入侵朝鲜,爆发了“壬辰战争”,使两国邦交一度中断;到了江户时代两国才逐渐恢复了往来。根据《朝鲜王朝实录》及《海行总载》等史料统计,自1607年起至1811年,朝鲜朝共12次向日本派遣使团。
南龙翼为1655年即第六批使行的从事官,从出使时间次数上看,恰好处于中段。在使行期间,南龙翼创作了纪行汉诗文集《扶桑录》,共收录汉诗280余首。其中抵达日本后的诗作,既表现了以南龙翼为代表的朝鲜朝知识分子对日本持轻视态度的华夷观,也记载了在实际使行体验中看法逐渐发生转变的过程。这种矛盾的心态在南龙翼使行长诗《除夜,放舟行二百里,纪壮游述客怀,得二百韵排》(以下简称《除夜》)中表现得十分明显。
(一)对日本人文风俗的鄙视
通过《除夜》的头两句诗“鲽域三韩国,蛮乡百粤区”(2)[朝]南龙翼:《壶谷集》,《韩国文集丛刊》第131辑,首尔: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254页。很容易看出南龙翼对日本的基本认识。“鲽域”意为有很多鲽鱼的地方。“三韩国”是指公元前2世纪末出现在朝鲜半岛南部的马韩、辰韩、弁韩三个部落联盟,这里指代朝鲜。“蛮乡”是指蛮夷之地或未开化的民族。“百粤区”是指战国末期被楚国灭亡的越国人民分散在南方广东等地形成的一个小国,这里指代日本。南龙翼在诗作的开篇便将日本视作蛮夷之国,亦是当时朝鲜朝文人对日本的普遍认知。而诗句“风从方土别,俗与语音殊”,(3)[朝]南龙翼:《壶谷集》,《韩国文集丛刊》第131辑,首尔: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254页。强调朝鲜朝和日本是风气、习俗、语言不同的地区,同时也蕴含着朝鲜朝处于文化优势地位的意味。
另外,南龙翼写道:“逖矣当丽季,钦哉拣宿儒。圣朝临御肃,文德舞干敷。纳款常怀附,乘机窃觊觎”。(4)[朝]南龙翼:《壶谷集》,《韩国文集丛刊》第131辑,首尔: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254页。他认为是高丽末期的大学者郑梦周开始在日本传播文明,并且朝鲜开国之后也持续对日本传播文明,然而日本却表里不一,表面上对于朝鲜的恩惠表现出归附的意向,但却时时存在非分之想。在此,南龙翼将朝鲜视为对日本的施恩者,将日本视为文明的受容者,更将日本描述为一个背信弃义且向传播文明的朝鲜剑锋相向之国。由此,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南龙翼对日本的认知。
虽然无法明确南龙翼对日本的这种认知是从何时形成的,但可以肯定“壬辰战争”对他来说有着深刻的影响。他写道:“楚危陵寝辱,燕破耄倪俘。贯槊残如拓,投鞭众若符”。(5)[朝]南龙翼:《壶谷集》,《韩国文集丛刊》第131辑,首尔: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254页。可以看出,生于朝鲜仁祖六年(1628年)的南龙翼虽然未曾亲身经历过“壬辰战争”,且出使日本时距离“壬辰战争”结束已近60年,但他并没有忘记日本在那场战乱中给自己的国家造成的巨大伤害,对战争中日本人的行为更是极为愤怒。随后,南龙翼在诗中提出:“源氏修邻好,权宜出庙谟。固知汤饷葛,休谓越忘吴”,(6)[朝]南龙翼:《壶谷集》,《韩国文集丛刊》第131辑,首尔: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254页。认为对德川家康修好交邻的请求,朝鲜只是策略性的以“权宜”态度对待。“汤饷葛”即商汤曾侍奉葛国之典故,意思是说朝鲜可以大国的地位善待日本。但随后南龙翼便提出以史为鉴,与春秋时期越国忘记对吴国的警戒心不同,应始终保持对日本的戒备。这种认识是南龙翼使行前对日本具有的基本认识,是以当时朝鲜社会的集体共同意识为基础形成的。当然,南龙翼这种先验性的意识也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南龙翼在《除夜》中没有隐藏自己的这种情感,并进而对发动“壬辰战争”侵略朝鲜的元凶进行了严厉的控诉,如“鼠卑终变虎,狼狠且生貙”。(7)[朝]南龙翼:《壶谷集》,《韩国文集丛刊》第131辑,首尔: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255页。南龙翼将丰田秀吉比作戴着老虎面具的鼠、凶狠的狼,对他的痛恨溢于言表。而后,南龙翼将对丰臣秀吉的厌恶延伸到了日本天皇身上。他写道:“立国虽悠邈,称皇实矫诬。傲如南粤尉,骄甚北单于。”(8)[朝]南龙翼:《壶谷集》,《韩国文集丛刊》第131辑,首尔: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255页。这几句诗表现了南龙翼对被称为天皇的日本国王的嘲讽,将之比作“粤尉”“单于”等蛮夷之邦的首领,认为其假借皇帝的名义以行诬罔。在南龙翼眼中,如今的日本可谓是“祭典叨圜峤,宫衣僭翟褕。创从王狭野,衰自后醍醐。子哙甘心与,萧公苦口殂。建元真可笑,鬻印一何愚”。(9)[朝]南龙翼:《壶谷集》,《韩国文集丛刊》第131辑,首尔: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255页。无论是祭天仪式,还是宫中服饰,无不显露着可笑之处,甚至日本天皇竟然听命于自己的臣子关白,像个傀儡一样在关白掌控的官员的任命状上盖章,这使得南龙翼感到日本的统治阶层荒唐可笑。
接着,南龙翼又对德川家康进行了一番评论,他认为“缅想家康业,犹称胆气粗。才如资远鸷,世作假威狐。大任传童子,稚年类匹雏。操权逾指鹿,享富过专羭”。(10)[朝]南龙翼:《壶谷集》,《韩国文集丛刊》第131辑,首尔: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256页。由此可知,南龙翼对于登上关白之位的德川家康操控日本天皇、垄断国家政治的行为十分反感。这与他从小受到儒家思想熏陶、忠君思想根深蒂固有着密切的联系。
此外,南龙翼的汉诗还展现了朝鲜的文化优越意识,以文化的施惠者自居。而要成为文化的施惠者,则必然要在文化方面强于对方,因此在《除夜》中,南龙翼介绍了使团成员:“此行从者盛,吾客待而俱。李白诗清逸,金生笔劲癯。郑虔书亦绝,韩干画堪摹”。(11)[朝]南龙翼:《壶谷集》,《韩国文集丛刊》第131辑,首尔: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255页。尤其突出叙述了使团中的文官以及他们的文学和学术才能。其中,读祝官李明彬的诗歌“清逸”,而两位写字官金义信和郑琛则书法劲绝,画员韩时觉绘画亦“堪摹”。这明显地表现出南龙翼的文化优越意识。因此,可以说包括南龙翼在内的朝鲜通信使们在与日本文人、学者的交流中,对于自己在文化上的优势深感自豪。
综上所述,南龙翼对日本的鄙视表现为对其政治体制和文化整体的轻视和展现自我文化的优越性,这种认知和态度是当时朝鲜知识分子所普遍具有的,是一种先验性的心理。
(二)对日本的肯定与惊叹
南龙翼在《除夜》中不仅表现了对日本的藐视和文化优越意识,同时亦有对日本的肯定与赞美,特别是看到日本几个大都市的繁华景象,表现了文人个体体验的客观性。
再生混凝土(Recycled Aggregate Concrete,RAC)是指将废弃的混凝土经过机械破碎、清洗、分级后,按照一定的比例与级配混合,部分或者全部代替天然粗细骨料,再加入水泥、水等拌和而成的新型混凝土[1]。再生混凝土从根本上解决了废弃混凝土的处理问题,节约了天然骨料资源,具有显著的社会、经济和环境效益[2]。再生混凝土在破碎过程中,使得再生骨料棱角过多,针状再生骨料所占面积过大,并且破碎过程中产生大量的内部横向裂缝,使得再生混凝土强度降低[3]。
南龙翼抵达大阪后,他写道:“大坂雄仍丽,长洲浅更污。楼舡栏又槛,汀草荻兼芦。杂货分连隧,层城抱曲阇”。(12)[朝]南龙翼:《壶谷集》,《韩国文集丛刊》第131辑,首尔: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255页。对比之前经过的长洲,南龙翼看到了有栏杆和地板的大型楼船,摆放着各种各样商品的街道,以及围抱蜿蜒道路雄伟挺立的王宫,鲜明的对比给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到达东京后,当高高耸立的爱宕山和雄壮的浅草寺映入眼帘时,他赞叹道:“山高名爱宕,寺壮大浮屠”。(13)[朝]南龙翼:《壶谷集》,《韩国文集丛刊》第131辑,首尔: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255页。更使南龙翼感到惊讶的是日本京都人口十分稠密,他用“簇簇”“森森”二词生动形象地描述了街上行人像蚂蚁和蜘蛛群一样的情景。这些都超出了来此之前南龙翼对日本的认知,在《除夜》的其他部分也可看到这样的描述,如“作巧桥镕铁,探奇观揭珠。东登安土岭,下俯近江湖。赴壑潮皆应,通渠地最腴。陂长浮楚梦,薮密胜秦陓。佐邑移苕霅,浓州埒莒邾”,(14)[朝]南龙翼:《壶谷集》,《韩国文集丛刊》第131辑,首尔: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255页。描写了南龙翼从东京出发到江户期间观赏到的风景。诗人看到用销熔的铁造桥以及用珠子装饰的楼阁,从中感受到了日本发达的冶炼技术和精良的手工艺水平。随后登高而望,肥沃的土地沟渠纵横,比楚国的云梦大泽(15)中国湖北省江汉平原上的古代湖泊群总称。还要丰饶,湖泽星罗棋布,比秦国的杨陓(16)古泽薮名。《尔雅·释地》:“秦有杨陓。”还要密集,还有像苕溪和霅溪一样清幽的村庄。由此看出日本除了发达的工业,还拥有富饶的土地和优美的自然环境,这些景象使南龙翼感到万分惊奇。名古屋的景象令其更加惊讶,他看到浮桥连接着小船,削山而建的平坦大路,珠宝商铺和酒肆林立,富士山昂然屹立,山顶带着原始气息的冰雪终年不化。这些人文和自然景观在朝鲜是难得一见的风景。
南龙翼在《富士山歌》中亦赞叹道:“迥压洋澜吐纳潮,秀如空中之楼画中之阁,矗矗临池沼。绝顶平衍不尖细,环如亿丈之城千雉之堞,井井立旗旐。壮如项王独杖八尺剑音哑叱咜,大破巨鹿之军降齐赵。雄如寻邑长驱百万兵虎豹犀象,布列昆阳之阵战方挑。”(17)[朝]南龙翼:《壶谷集》,《韩国文集丛刊》第131辑,首尔: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244页。他用“秀”“环”二字形容富士山的高耸之势,用“壮”“雄”二字形容富士山的雄壮之气,而且以项王巨鹿之战、刘秀昆阳大捷等历史典故,更加形象地突显此种气势。
日本是拥有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丰富的物产资源和发达的工业技术的国家,这些客观体验与南龙翼先验意识中的日本大相径庭,使得他内心的华夷观产生了动摇。本来在南龙翼心里日本应该是一个野蛮未开化的国度,然而通过亲身体验,诗人发现日本的文明与中国相比或许都毫不逊色,之前那种蔑视的态度正逐渐弱化。虽然南龙翼不想承认,但事实胜于雄辩,现实中的日本已经在经济、技术等方面显示出了开始赶超朝鲜的趋势,这也使得南龙翼在潜意识中要在其他方面否定日本。因此,南龙翼在诗歌的最后对风俗、宫室、衣服、饮食等文化习俗方面进行了负面的描述,进而表达对日本的否定与轻视。由此可知,南龙翼的个体意识与当时朝鲜社会对待日本的态度上的集体意识基本保持了一致。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南龙翼与第二批使行的李景稷(1577-1640)以及第十批使行的曹命采(1700-1764)都是以从业官的身份出使日本的,但是他们对待日本的态度却不尽相同。李景稷出使是希望日本放还“壬辰战争”期间被抓的朝鲜俘虏,而日本方面虽然释放了俘虏,但并不承认“壬辰战争”这一历史遗留问题,因此,李景稷对日本持否定和丑化的态度;而曹命采使行时的情况又有所不同,当时距“壬辰战争”发生已过百余年,朝鲜朝对日本的负面情绪已经淡化,而且随着文化交流的日益频繁,两国关系得到了明显改善,故曹命采对日本持肯定和赞赏的态度。
总体而言,南龙翼在《除夜》一诗中既表现了对于日本的批评、贬低和蔑视,也肯定了日本在经济、技术方面的先进。前者是基于南龙翼对日本的先验性认知,是当时朝鲜知识分子华夷观及社会集体意识的呈现;后者则表现了其知识分子客观公正、实事求是的文人气质,是当时朝鲜知识分子萌发危机意识的征兆,这种对外认识在当时是颇具前沿性的。
二、南龙翼的对清“小中华”意识
1666年,南龙翼以谢恩兼陈奏使副使的身份,作为燕行使出使了清朝。在出使过程中,南龙翼同样创作了纪行汉诗文集《燕行录》,共收录汉诗90余首,作为文臣他用诗歌表达了对于清朝的藐视和对正统中华文明的怀念,这也可以说是朝鲜文人“小中华”意识的外在表现。
(一)对清朝文化风俗的鄙视
使行出发不久,南龙翼一行来到了凤凰城边门,诗人写道:“凤凰城外甲军迎,麻贝仍将博氏并。恰似马州初渡日,班衣殊俗使人惊”。(18)[朝]南龙翼:《壶谷集》,《韩国文集丛刊》第131辑,首尔: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264页。经过一定的通关程序后,清朝翻译官和军事负责人麻贝出来迎接他们。虽然护卫使臣的清军与去日本大马岛时相似,但当时清人的“班衣”和“殊俗”还是让使行团的人大吃一惊。此时,南龙翼开始意识到自己已经远离祖国,身处异国他乡。此后,清朝的衣冠、风俗、言语、礼仪等都与南龙翼所认知的拥有悠久历史的中华文明截然不同。例如,使行团投宿金家庄期间,看到“羌儿数岁能华语,乞得房钱即扣头”,(19)[朝]南龙翼:《壶谷集》,《韩国文集丛刊》第131辑,首尔: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264页。经过闾阳时目睹了“胡儿还习字,汉女亦簪花”,(20)[朝]南龙翼:《壶谷集》,《韩国文集丛刊》第131辑,首尔: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266页。最后,即便到了北京,诗人仍看到“羌儿剑横腰,汉女花插髻”(21)[朝]南龙翼:《壶谷集》,《韩国文集丛刊》第131辑,首尔: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270页。的景象。南龙翼在进京路上的所见所闻使其感受到了明清王朝更替的历史现实,“羌儿”很小便学会了汉语,“胡儿”也学会了汉字,“汉女”亦在发髻上插花,这些都表明了“用夏变夷”,而这与当时朝鲜华夷观认为华与夷不可转变的观点是相矛盾的,因而给南龙翼等文人以很大的触动。
与南龙翼一同使行的书状官孟休徽曾说道:“人咻语莫解,俗变头尽剃”。(22)[朝]南龙翼:《壶谷集》,《韩国文集丛刊》第131辑,首尔: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270页。他感到人们说的话很难理解,风俗也变化了,都剃了头发。这与1645年清朝发布的“剃发令”有着密切的关系。满族统治者在入关之前,在关外已然推行“剃发易服”政策。对被征服的汉人一律强令改变发式、更换服装,投降的明朝将士也必须剃发易服,作为臣服的标志。据《满清稗史》记载,清军于1644年入关时曾颁布“剃发令”,因引起汉人的不满和反抗,于是公开废除此令,1645年多尔衮再度下令颁发“剃发令”。
《孝经》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汉人成年之后就不可剃发,男女都要把头发绾成发髻盘在头顶。这一发式在儒家的衣冠礼仪中有着重要地位,当年明太祖朱元璋打破元代胡俗,按照旧制恢复了衣冠的传统,朝鲜也传承了这一礼制。因此,朝鲜朝使团对发式的变化给予了高度关注,因为他们明白衣冠制度具有传统的中华文明的象征意义。当看到这一礼制出现如此改变后,南龙翼不禁发出了“衣冠文物一梦忙兮”(23)[朝]南龙翼:《壶谷集》,《韩国文集丛刊》第131辑,首尔: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271页。的慨叹,他用“唐崇业竟圮,汉黩民先弊”(24)[朝]南龙翼:《壶谷集》,《韩国文集丛刊》第131辑,首尔: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270页。的诗句表达自己的遗憾之情。不仅如此,南龙翼在广宁城时写道:“城中汉儿杂胡儿,指点衣冠还自疑”,(25)[朝]南龙翼:《壶谷集》,《韩国文集丛刊》第131辑,首尔: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265-266页。在丰润县时亦云:“汉女羌儿杂语言,释迦关帝同祠屋”,(26)[朝]南龙翼:《壶谷集》,《韩国文集丛刊》第131辑,首尔: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268页。均表达其很难欣然接受中原华夷混俗的现实。可谓是“已矣纲常今已斁,空教志士泪浪浪”,(27)[朝]南龙翼:《壶谷集》,《韩国文集丛刊》第131辑,首尔: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268页。认为中原文化已经严重地呈现出浊乱的局面。甚至当1681年谢恩使李泌将要出使清朝,希望南龙翼能给些建议时,南龙翼说道:“文华已觉为余事,不必令人到底惊”。(28)[朝]南龙翼:《壶谷集》,《韩国文集丛刊》第131辑,首尔: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46页。他认为正统的中华文明已经消失,无论看到什么都不必太过惊讶。
后来,使行团入宫觐见清朝皇帝,当时与他们一同觐见的还有蒙古使者。在南龙翼看来蒙古乃蛮夷,相貌狰狞,且浑身上下散发着“腥臭”,而本国的书状官恰好与之相邻,南龙翼以此作为笑料开起了书状官的玩笑。而后受到召见来到大殿之上,看到了坐在“宝座”之上的皇帝。根据南龙翼使行的时间推算,当时清朝的皇帝是1662年登基的爱新觉罗·玄烨,也就是康熙皇帝,南龙翼说他是“藐然一小单于”,(29)[朝]南龙翼:《壶谷漫笔》(天卷),http://kostma.korea.ac.kr/data/des/RIKS+CRMA+KSM-WZ.1680.0000-20140417.TOYO_1321/IMG/TOYO_1321_001/0050.jpg。笔者认为有两层含义:其一是说其年龄小,这也符合事实,当时康熙才十多岁;其二则带有贬低之意,南龙翼并没有使用皇帝一词,而是称其为“单于”,“单于”是女真族对其部落联盟首领的专称,很明显南龙翼认为康熙不是中华文明烛照下的正统帝王,而是蛮夷部落的首领。
然而,笔者也注意到,南龙翼并非盲目地全面否定清朝。如他在北京看到帝王所居住的宫殿后,发出“北京宫阙城池之壮,倭京江户俱无并拟者”(30)[朝]南龙翼:《壶谷漫笔》(天卷),http://kostma.korea.ac.kr/data/des/RIKS+CRMA+KSM-WZ.1680.0000-20140417.TOYO_1321/IMG/TOYO_1321_001/0050.jpg。的感叹,又如他写道:“诸臣以下,次第入门,寂无一哗,拜礼时,一齐与跪,无一参差,此盖遵用明朝礼节之致。而我国举动时,必多喧聒,纷沓见笑于彼人,诚可愧也”。(31)[朝]南龙翼:《壶谷漫笔》(天卷),http://kostma.korea.ac.kr/data/des/RIKS+CRMA+KSM-WZ.1680.0000-20140417.TOYO_1321/IMG/TOYO_1321_001/0050.jpg。这里南龙翼对比了朝鲜与清朝的朝堂礼节,认为本国的臣子在觐见时过于喧哗吵闹,不尊礼制。这样的记述虽是只字片语,但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南龙翼清醒地认识到清朝的强大以及本国的不足,这在当时亦是难能可贵的。
总之,当时朝鲜的华夷观及其“小中华”意识对南龙翼有着非常大的影响,他以鄙视的眼光看待中华文明的文化异质现象,其关注的重点是衣冠、风俗、语言、礼仪等能够代表传统中华文明礼制的外在表现。尽管清朝京都的壮美与朝堂礼制的俨然使南龙翼的内心受到了一定的触动,然而中原华夷混俗的现实还是让他深深地感到无奈,发出了“何时复见汉官仪,往事悠悠不可追”(32)[朝]南龙翼:《壶谷集》,《韩国文集丛刊》第131辑,首尔: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266页。的慨叹。虽然南龙翼知道要复兴明朝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受到“北伐论”影响的他仍幻想着能够“孝辟文以重光”。(33)[朝]南龙翼:《壶谷集》,《韩国文集丛刊》第131辑,首尔: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271页。
(二)对正统中华文明的怀念
在出使清朝的过程中,南龙翼亲眼看见了中原华夷混俗的现象,使他更加怀念明朝的中华文明。行经辽阳城时南龙翼写道:
客到辽阳城,城郭亦非矣。新城盛人烟,旧城余残垒。
自感代废兴,何论疆彼此。依然驻跸山,宛尔太子水。
白塔尚无恙,华柱何处是。独立望沧海,疑逢管处士。
——《辽阳行》(34)[朝]南龙翼:《壶谷集》,《韩国文集丛刊》第131辑,首尔: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265页。
辽阳是一座有着2 400多年历史的古城,在历史上是军事重镇、兵家必争之地。朱元璋称帝伊始便对此地用兵,后来成为明朝统治辽东地区的军事要塞,也是经济最发达的地方。后来,努尔哈赤在统一北方各部后,于1621年率军攻占辽阳城,暂时迁都于此,之后于顺治十年(1653年)设置辽阳府管辖此地。由于经过了多次战争的洗礼,因此南龙翼看到“新城盛人烟,旧城余残垒”的景象,并生出百废待兴之感。当南龙翼看到安然无恙的白塔时,却突然提出“华柱何处是”的疑问。“华柱”即华表柱,是一种中华传统建筑形式,在南龙翼看来华表柱是中华文明的象征。因此,这句诗暗含着正统的中华文明是否还存在的深层忧虑。“管处士”是指东汉时期的管宁,汉末天下大乱时,他与邴原等人至辽东避乱,并在当地开始做讲解《诗经》《书经》,谈祭礼、整治威仪、陈明礼让等教化工作。在这里,无论是华表柱,还是管宁的教化之典,都暗含着对正统中华文明的怀念,在南龙翼心中只有明朝才是中华文明的代表。所以,这首诗实际上表达了南龙翼对明朝的怀念。
南龙翼对明清易鼎表达了自己的悲痛之情,如“白草黄沙常极目,崩城破壁几伤魂。”(35)[朝]南龙翼:《壶谷集》,《韩国文集丛刊》第131辑,首尔: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265页。“说尽中宵过江梦,帐前残烛尽情啼。”(36)[朝]南龙翼:《壶谷集》,《韩国文集丛刊》第131辑,首尔: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265页。“噫吁戏往事悠悠不可追,闾山无语悲风吹。”(37)[朝]南龙翼:《壶谷集》,《韩国文集丛刊》第131辑,首尔: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266页。“指点遗墟何处是,三韩使者泪双添。”(38)[朝]南龙翼:《壶谷集》,《韩国文集丛刊》第131辑,首尔: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266页。这几句诗中的“白草黄沙”“崩城破壁”“残烛”“遗墟”均给人以凄凉之感,而“伤魂”“啼”“悲风”“泪”等词语更是形象地表达出诗人内心的悲伤,他还写道:“东八站尽萧条,辽东亦无可观,广宁、宁远、苏州等地可见昔日关防重地,而崩城破壁,令人殒泪。”(39)[朝]南龙翼:《壶谷漫笔》(天卷),http://kostma.korea.ac.kr/data/des/RIKS+CRMA+KSM-WZ.1680.0000-20140417.TOYO_1321/IMG/TOYO_1321_001/0048.jpg。其实在刚刚出发时,便已经“无言意自哀”,(40)[朝]南龙翼:《壶谷集》,《韩国文集丛刊》第131辑,首尔: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262页。带着一种悲哀的情绪。南龙翼在经过箕子墓时亦写道:“遗墓千年远客过,瓣香烧处感怀多。燕京到底伤心地,拟和殷墟麦秀歌。”(41)[朝]南龙翼:《壶谷集》,《韩国文集丛刊》第131辑,首尔: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263页。据《高丽史》记载,肃宗七年(1102年)十月壬子朔,“礼部奏:我国教化礼仪,自箕子始,而不载祀典。乞求其坟茔,立祠以祭”。(42)[朝]郑麟趾:《高丽史》,台北:庄严文化实业有限公司,1996年,第556页。从那时起,箕子墓受到历代王朝君王的祭奠与修缮。南龙翼在拜谒箕子墓时,联想当年清朝出兵朝鲜,固有“燕京到底伤心地”之感,进而想要拟和商纣王叔父箕子朝周时慨愤而作的诗篇《麦秀歌》。总体而言,南龙翼出使清朝的感情基调是悲痛的。
直到到达山海关偶遇守城将领张维新时,南龙翼低迷的情绪才得以缓解。张维新如同老朋友一样热情地接待了南龙翼,邀请他们一行进入会客厅就座,但却不坐在主座的位置上,这种谦逊的待客之道给南龙翼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张维新介绍自己是山东人,因为战乱很小就失学了,在这点上南龙翼十分同情他,因为南龙翼少年时期也是在战乱中度过的,只是幸运一些没有失学,相似的经历拉近了二人的距离。“羡我犹汉仪,惭渠已胡服”,(43)[朝]南龙翼:《壶谷集》,《韩国文集丛刊》第131辑,首尔: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267页。张维新对南龙翼等朝鲜使臣仍然坚持传统的中华礼仪表示羡慕,对自己接受胡人的服制表示惭愧,这种尊周攘夷的思想倾向与南龙翼如出一辙。张维新不仅无法忘记中华旧制,而且拒绝异质的饮食文化,“进馔涤腥膻,行酒去酥酪”,(44)[朝]南龙翼:《壶谷集》,《韩国文集丛刊》第131辑,首尔: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267页。为使臣们准备了美味的酒菜。随着宴会气氛的逐渐热烈,张维新唤出童仆演奏乐器,其声音凄婉悲伤。虽然曲终人散不可避免,但张维新与南龙翼在共同的情感基调下已经产生了共鸣,可谓是相见恨晚,甚至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对此,南龙翼“始知关内心,不比关外俗”,(45)[朝]南龙翼:《壶谷集》,《韩国文集丛刊》第131辑,首尔: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267页。认识到虽然自己与张维新远隔千里,但二人对明朝中华文明的怀念却是一致的。南龙翼在与张维新依依惜别之时,嘱咐其不要忘记朝鲜使臣,而张维新也恳请南龙翼在返程时能够再次相聚。南龙翼认为张维新之所以如此热情地款待他们,是因为“心慕我国之独保冠带故也”。(46)[朝]南龙翼:《壶谷漫笔》(天卷),http://kostma.korea.ac.kr/data/des/RIKS+CRMA+KSM-WZ.1680.0000-20140417.TOYO_1321/IMG/TOYO_1321_001/0049.jpg。
南龙翼既是使臣,同时更是位文人,在使行过程中不忘来到角山寺,他注意到了几首刻在石碑上的诗文。其中两首诗的原诗标有万历年号,南龙翼据此推断作者应是明朝文人,于是他欣然创作了次韵诗,然而因为没有附原韵,笔者不好推测原诗的内容,但第三首诗南龙翼特意附了原韵,可见他对这首诗非常重视。该诗如下:
石径攀萝坐复行,芙蓉青簇万峰晴。
林浮烟火三家市,月压华夷万里城。
僧定松堂苍鼠窜,客来云壑暮钟鸣。
不知沧海何时变,笑倚层峦问太清。(47)[朝]南龙翼:《壶谷集》,《韩国文集丛刊》第131辑,首尔: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268页。
诗的前半部分以写景为主,诗人顺着山间石径来到了半山腰的角山寺,俯瞰山脚下人烟稀少的城镇。“月压华夷万里城”一句中提到了“华夷”,笔者认为南龙翼之所以将原作摘抄下来与此有很大的关系。据史料记载,吴光义曾担任兵部职方司,出辖山海关,任职期间收留了三万流亡者,诗中的“华夷”极可能就是指这些因明朝与女真交战而不得不背井离乡的流亡者。“不知沧海何时变”一句则是说现在这种混乱局面什么时候才能够改变,换句话就是明朝何时能够消灭女真还给百姓一个太平盛世。这恰恰与南龙翼内心深处希望明朝能够复兴不谋而合。
因此,在南龙翼的主观认知中,明朝不仅仅对朝鲜朝有再造之恩,更重要的是它在衣冠、风俗、语言、礼仪等文化礼制方面完整地体现了灿烂悠久的中华文明,是承载中华文明的历史实体。而明清鼎革后,伴随着明朝的灭亡,南龙翼内心唯一能够代表中华文明的精神支柱随之崩塌,“心郁结兮魂飞扬”(48)[朝]南龙翼:《壶谷集》,《韩国文集丛刊》第131辑,首尔: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271页。是其情感的真实写照。
三、结语
无论是出使日本还是清朝,南龙翼的使行汉诗都自然而然地反映着他的华夷观和“小中华”意识。一方面,在对待日本和清朝的态度上,受到儒家传统华夷观的影响,南龙翼对两国的人文风俗表现出了蔑视的心态,对出使之前潜意识中还处于蛮夷状态的日本和清朝本能地产生了鄙视的心理;但另一方面,使行体验使南龙翼感叹于两国的发展,尤其是他感受到日本经济文化的繁荣以及清朝国力的强盛和礼制的完备,使他固有的华夷观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同时也意识到了在东亚汉文化圈的华夷秩序中,朝鲜朝的“中华文明”优势并非自己想象的那般强大。因此,与当时朝鲜社会单纯强调文化优越性及蛮夷意识的华夷观相比,南龙翼的认知要更加全面和客观。这对我们深入研究华夷观在朝鲜半岛的发展及演变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