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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夷文化视阈下朝鲜半岛疍民遗踪及文化价值初探

2021-11-29方礼刚

关键词:济州岛朝鲜半岛朝鲜

方礼刚

疍民是曾经生活在我国东南沿海及钱塘江、珠江等一些入海河流沿岸,世代以船为家,以捕鱼为业的“水上居民”。研究者一般认为疍民主要存在于中国东南沿海,以及历史上曾迁徙到过的东南亚有关国家,甚至远至南太平洋上的波利尼西亚等小岛国,而对东亚和东北亚疍民的存在少有涉及。本文从朝鲜半岛的神话、历史、现实及文化价值四个方面,对疍民与东夷的关系,东夷与朝鲜半岛的关系,以及古蜑(1)由于“疍”是“蜑”字的简体,并且近现代才出现,所以本文根据具体情形,将蜑与疍交替使用,其义不变。与古代朝鲜的关系、朝鲜半岛现今疍民(以下简称“朝疍”)的孑遗及其文化价值等问题,进行了一个初步的探索。由于受资料来源所限,关注的时空范围以今天的韩国为主。

一、朝疍的神话潜形

朝鲜半岛开国神话传说的代表性人物有檀君、朱蒙、赫居世三位。本文首先从神话传说的角度,探讨朝鲜族源与古蜑的联系,并期望从中一窥中国古代蜑民向海外迁徙的遗踪。爱凡麦(Euhemerus)曾言“神话原是化装的历史,凡神话里的神都是古时的人,他们在生的事迹被后人把他铺扬改变因而变成奇谈”。(2)玄珠等:《神话三家论》,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年,第5页。此言仍不失为解读英雄人物神话的一把钥匙。我国的历朝史书一直将古代朝鲜列为“东夷”,在东夷文化视阈下,透过朝鲜半岛的开国神话,确实能发现一些疑似古蜑的踪影,这也是研究“朝疍”的逻辑起点。

(一)檀君与古蜑的关系

朝鲜半岛历史上有“三个朝鲜”(3)孙卫国:《传说、历史与认同:檀君朝鲜与箕子朝鲜历史之塑造与演变》,《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5期,第19-32页。之说:檀君朝鲜、箕子朝鲜与卫满朝鲜。对于这三个朝鲜王朝,何为历史,何为神话,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解读。特别是檀君朝鲜,至今仍争论不休。本文只探讨神话与现实之间是否存在某种“隐喻”。

据《三国遗事》记载:有桓雄者,贪恋人间,其父准其下界,遂降临太伯山神坛(檀)树下,是为桓雄天王。适逢一熊一虎同穴而居,向桓雄求助,愿化人身,“神雄遗灵艾一炷、蒜二十枚,曰:‘尔辈食之,不见日光百日,便得人形。’熊虎得而食之。忌三七日,熊得女身;虎不能忌,而不得人身。熊女者无与为婚,故每于坛树下咒愿有孕。雄乃假化而婚之,孕生子,号曰坛君王俭”。(4)[高丽]一然:《三国遗事》(卷一·古朝鲜),[韩]权锡焕、[中]陈蒲清注释,长沙:岳麓书社,2009年,第5-6页。

对于古代朝鲜的熊、虎图腾崇拜,苑利指出,有以熊为图腾的民族,也有以虎为图腾的民族,但以熊、虎为共同图腾的则不多见;苑利认为,韩文化中熊虎并出情结可能与中国共有一个更古老的文化源头。这个源头便是“中国西南泛彝语支民族中的熊虎崇拜”。(5)苑利:《韩民族熊图腾文化来源考》,《乌鲁木齐职业大学学报》2003年第3期,第63-66页。“巴楚文化”就是其中的代表。楚人熊氏,早期以熊为图腾,巴人以虎为图腾。秦汉以来,相传巴人为廪君之后。后来巴人与南迁的楚人融合,形成了“巴楚文化”。南迁后的楚王熊渠,封长子康为句亶王,便是“巴楚文化”融合中的一个标志性事件。何光岳研究指出,“句亶即古蜑人,历史悠久,大概当夏、商时。起源于今河南清丰县南的古澶水。……属于东夷集团。……又喜住于土台之上,故称为坛。以檀木为国树”。(6)何光岳:《句亶、蜑人的来源和迁徙——兼论楚、蜑和一支土家族先民的关系》,《吉首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6年第3期,第26-36页。这与檀君传说有些相似。李小玲从神话传说、巫神信仰、图腾崇拜、稻作文化及至文字(廪、檀)音义等方面对廪君神话与檀君神话进行了一个比较研究,认为“两者看似无关,却又有着潜在勾连。……体现出他们的相似性,以此也说明了中韩文化有其交融和交叉的地方”。(7)李小玲:《韩国檀君神话与中国廪君神话的比较研究》,《中国文化研究》2007年第10期,第217-230页。

韩文化与楚文化或巴楚文化之间的关系,早已受到中韩学者的关注。古巴楚群体中,有一部分迁入朝鲜半岛,也是不能否认的历史,后文有述及。古蜑源起东夷,代表的是一种原始与落后的生活方式,并非单指今天的“水上人家”。基于此,中国有史以来一直归于“东夷”集团的“檀君信仰”一族自然不能排除古蜑的影响,这已是宏观的定论。此文只试图从中观和微观方面寻找一些理据。

(二)朱蒙与古蜑的关系

朱蒙既是高句丽的建国始祖,也是朱蒙神话中的核心人神。起源于汉玄菟郡的高句丽历史与文化,对后世朝鲜半岛文化产生深刻影响,朱蒙神话也是其中之一。

一是朱蒙与“卵生”的关系。卵生神话是东夷族群的特点,也是南方系神话的母题。史载高句丽始祖朱蒙在传说中是卵生的。朝鲜的开国神话中,“卵生”的“表征性隐喻”与“古蜑”一致。“蜑”通“蛋”,在这里,“卵生”象征的是“古老”“原始”和“人文初祖”之意,与“蜑”的含意异曲同工。

二是朱蒙与龙蛇崇拜的关系。朝鲜古史《三国史记》记载,朱蒙亡奔,“告水曰:‘我是天帝子,河伯外孙,今日逃走,追者垂及如何?’于是鱼鳖浮出成桥,朱蒙得渡”,(8)[高丽]金富轼:《三国史记》(卷第十三·高句丽本纪第一),日据时期朝鲜史学会编印,1941年,第146页。点明了朱蒙的母亲是河伯之女。河伯当是“龙”的族属,韩国学者金烈圭对此作了进一步的研究说明,他指出,“在高丽王朝的传说中,王建的祖母是西海龙女。……这一点酷似于朱蒙的母亲柳花”。(9)[韩]金烈圭:《韩国人的神话》,朴春燮、王福栋译,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38页。这其中一个隐喻是古代朝鲜民族也是龙图腾团族。蜑人被称为“龙种”“龙人”“龙户”,在这一点上是相同的。

(三)赫居世与古蜑的关系

关于赫居世传说,最早见于高丽仁宗时期金富轼所著《三国史记》:“萝井傍林间,有马跪而嘶。则往观之,忽不见马,只有大卵。剖之,有婴儿出焉,则收而养之。……推尊之,至是立为君焉”。(10)[高丽]金富轼:《三国史记》(卷第一·新罗本纪第一),日据时期朝鲜史学会编印,1927年,第1页。这一段讲的是赫居世的降生。“理国六十一年,王升于天。七日后,遗体散落于地,后亦云亡。国人欲合而葬之,有大蛇逐禁。各葬五体为五陵,亦名‘蛇陵’”,(11)[高丽]一然:《三国遗事》,长沙:岳麓书社,2009年,第41页。这一段讲的是赫居世去世。两相对照,已基本明确了赫居世的“龙种”身份。闻一多在《伏羲考》中,关注了龙与马的关系:“龙像马,所以马往往被呼为龙”。(12)闻一多:《伏羲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25页。马是胎生的,而龙属卵生,也足以说明问题。赫居世的神话传说与“古蜑”的一些特征有相似之处:一是同为“龙种”“卵生”图腾团族。樊绰的《蛮书》记载:“夷蜑居山谷(原注:蜑即蛮之别名)”。(13)[唐]樊绰:《蛮书》,向达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61页。闻一多考证,“《说文》曰‘南蛮蛇种’,尤为芈姓是龙族的确证。”(14)闻一多:《伏羲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38页。二是与盘瓠神话及其隐含的“葫芦文化”相关。《三国遗事》中记载了新罗朴姓的来历:“男以卵生,卵如瓠,乡人以瓠为朴,故因姓朴”。(15)[高丽]一然:《三国遗事》,长沙:岳麓书社,2009年,第41页。瓠即葫芦,葫芦剖开两半即为瓢,“瓢”通“朴”。盘瓠信仰主要存在于“南蛮”群体之中。闻一多指出,“蛋与葫芦形状相近,或许蛋生还是葫芦生的变相说法”,并考证伏羲女娲与盘瓠不仅都是“葫芦”的化身,甚至都是“葫芦”的音转,并认定“‘伏羲’‘女娲’果然就是葫芦”。(16)闻一多:《伏羲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58页。扈鲁等学者也提出了“葫芦文化”在“一带一路”沿线国家民心互通中的符号意义话题。(17)扈鲁:《葫芦文化互通:“一带一路”沿线国家民心相通的独特路径》,《理论学刊》2018第4期,第86-92页。

神话传说与现实之间,总有某种必然的联系。透过上述古代朝鲜开国人物神话传说中所隐含的信息不难看出,朝鲜先民生活的环境和生活方式以及图腾团族的认同与古蜑有着高度相似之处。如果能从历史和现实中找到一些痕迹,那么这一悬疑问题便可得到解决。

二、朝疍的岁月留痕

研究“朝疍”是为发掘我们还不太了解但应该了解的一段行将湮没的历史,因此关注的视角应是大历史视野,它至少应包括历史典籍、风俗习惯、人物故事以及考古人类学发现等方面。

(一)历史典籍管窥

裒辑浩如烟海的中外文献资料,发现从不同的称谓上,可以看出朝鲜“准疍民”群体曾经有很多种形式的存在。

1.历史典籍中“朝疍”本土化的存在

此处所讲“本土化”,不是指绝对“本土”产生,而是“化”的结果。为便于全面了解,从“正面(正常)形象”和“负面形象”两方面对此稍加梳理。

(1)“朝疍”“正面(正常)形象”的存在

蜑子、蜑户。朝鲜史籍《新增东国舆地胜览》记载全罗道扶安县“俗如蜑子,李奎报诗:习俗例多如蜑子,县封谁信自蚕丛”。(18)[朝鲜朝]《新增东国舆地胜览》(卷三十四),台北:台湾大学图书馆藏本,1932年,第21页。从李奎报的诗中可以看出,扶安县人多属于蜑族,且源自巴蜀,这与《世本》中“廪君之先,故出巫诞”的记载是一致的。朝鲜文臣李山海在《鹅溪遗稿》卷之三《海滨蜑户记》中有更明确的记载:“余之初谪也,入箕境,……男蓬头垢面,不笠不袴。女无少长,皆辫发,簪以铁,衣仅掩肘,言如鸟声,怪怪不能解。……余甚骇之,意其穷乡僻区,必有别种丑类居之而曾未之闻也。及问之人,则此所谓海滨蜑户者,而居于箕有十一,曰余音、曰栗岘……而沙铜其一云。”(19)[朝鲜朝]李山海:《鹅溪遗稿》(卷之三·杂著),《韩国文集丛刊》第47集,1595年。这说明古箕国海边不仅有蜑户,数量还不少,而且从这些“蜑户”的“鸟声”分析,应是外来户,最大的可能是来自中国。

水居。《山海经》中《海内经》开篇便说“东海之内,北海之隅,有国名曰朝鲜、天毒,其人水居,偎人爱之”。(20)《山海经》(第十八卷·海内经),袁珂校注,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3年,第371页。《山海经》这段话,是将古代朝鲜与水居民族联系在一起。水居,是古蜑的生活方式之一。

岛夷、泉郎(泉客、白水郎)、庚定子、卢亭子。唐代王维《送从弟蕃游淮南》诗云:“岛夷九州外,泉馆三山深。”泉馆即泉郎(泉客、白水郎)之居所。此处将岛夷与泉郎(泉客、白水郎)联系在一起,而后者是古代疍民的别称。清人胡渭在《禹贡指锥》所绘的“四海图”中有注云:“朝鲜东南踰海有三韩,其地直青之徼外,冀州所谓岛夷皮服者也。”(21)[清]胡渭:《禹贡指锥》,邹逸麟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28页。其中明确指出,三韩在“岛夷”范围内。《太平寰宇记》中述白水郎之来历云:“东海上有野人,名曰‘庚定子’。旧说云昔从徐福入海,逃避海滨,亡匿姓名,自号‘庚定子’,土人谓之‘白水郎’……音讹亦谓之‘卢亭子’也。”(22)[宋]乐史:《太平寰宇记》(卷九十八),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1960页。这段记载似透露了一个历史秘密,那就是当年随徐福入海的一支队伍,并没有按计划进行,有的漂泊于东南海上,有的到了朝鲜、日本。

海人。高丽中期的诗人金克已写道:“波间仿佛窥泉客,水底依稀见海人。”(23)[朝鲜朝]《新增东国舆地胜览》(卷四十四),台北:台湾大学图书馆藏本,1932年,第41页。这说明高丽时代(南宋时期)的疍民是较普遍的。宋代徐兢在出使朝鲜笔记中提及:“每舟十余人,夜则鸣榔鼓枻,讴歌互答,哓哓如鹅鹜群鸣,略无声律情义,盖其俗然也。……海人每至潮落,碇舟岛屿而捕鱼。”(24)[宋]徐兢:《宣和奉使高丽图经》(卷十九),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1年,第40-46页。这与疍民喜唱咸水歌的习俗无异。

(2)“朝疍”“负面形象”的存在

一是间接污名化。“头无岳”等名称是“朝疍”的别称。《朝鲜王朝实录》中关于“头无岳”“鲍作干”“鲍作人”“头秃也只”的记载非常多,为节省篇幅,只选一条:中宗五年(1510年)6月乙酉条:“头无岳(原注:中国人),以海采为业,船载妻子,沧海为家。今因倭变,官拘其船,无以聊生。……千余自成一村,以海采资生一切,禁其入海无以为生。其船轻快,国家可赖其用。海岸近处勿禁往来如何。……上从之”。(25)《朝鲜王朝实录》(卷11·中宗实录),东京:日本东方文化学院,1959年影印本,第380页。关于对“头无岳”的管理,“实录”中多次出现“推刷”二字,即登记户口的意思。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发现,清楚地说明了朝鲜半岛疍民来自中国,并逐渐融入了朝鲜民族。

二是直接污名化。曾经活跃于中国、日本和朝鲜半岛之间的东海海盗也与疍民关系密切,甚至有时名称也混淆。《后汉书·东夷·列传第七十五》:“挹娄,古肃慎之国也。……便乘船,好寇盗,邻国畏患,而卒不能服。”唐灭高句丽后,与挹娄一脉相承的靺鞨人后来建立渤海国,渤海国包括朝鲜半岛东北一小部分,说明当时黄渤海地区的靺鞨海盗已经相当严重,由于这些人属于官方的抓捕对象,所以其中一部分人干脆长年漂泊于海上,并“船载妻子”,生儿育女,成为了一种生活方式。

2.历史典籍中“朝疍”流动性的存在

这种流动主要与战乱相关。张辉在《耽罗略考》中写道:“耽罗……时常发生叛乱。引起叛乱的一是留居耽罗的蒙古‘牧子’;再就是逃至耽罗岛的东南沿海方国珍部属之兰秀山残部。”(26)张辉:《耽罗略考》,《当代韩国》2000年第1期,第33-36页。方国珍本人出身类似疍户,绰号“海精”。

隋炀帝曾三征高句丽,投入兵员总计数百万之众,均失败,其中有大批兵士被迫滞留高句丽,也不乏水军士兵成为高句丽沿海的“海上人”。司马光的《资治通鉴》记载,贞观十五年(641年),上遣职方郎中陈大德使高句丽,“往往见中国人,自云:‘家在某郡,隋末从军,没于高丽,高丽妻以游女,与高丽错居,殆将半矣’”。(27)[宋]司马光:《资治通鉴》(文白对照),萧枫主编,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5年,第5164页。中国本土的“水上居民”,甚至陆上居民,以各种方式移民到了朝鲜半岛,加入“朝疍”队伍,极大地影响了朝鲜半岛疍民的存在。

(二)风俗习惯寻根

一个民族习俗信仰的形成,一定会蕴含着大量的和隐秘的历史信息,甚至重要历史事件。从韩国一些典型的习俗与信仰中,可以一窥其古代“水上居民”若隐若现的印记。

1.蚩尤祭祀。目前,韩国保存有很多祭祀蚩尤的祠堂遗址。成书于公元1675年的韩国《揆园史话》记载:“蚩尤氏实为万古强勇之祖,有旋乾转坤之力,驱使风雷云雾之能,又造刀戟、大弩、巨斧、长枪,以之而治草木、禽兽、虫鱼之属。……所谓三韩者,皆其孙也”,(28)[朝鲜朝]北崖老人:《揆园史话》,首尔:韩国亚细亚文化社,1976年,第15页。认同三韩都是蚩尤的后裔。麻国均指出,“蚩尤族后裔很可能东迁至朝鲜半岛。不过,大约还有相当一部分人从邹地继续南迁,至今天的湖南、贵州等地,形成今日的苗族等民族”。(29)麻国钧:《中、日、韩蚩尤信仰与蚩尤演艺说略》,《中华戏曲》2017年第1期,第12-37页。韩国学者也认为韩国的创世神话和苗族的很相像,与其他民族的创世神话却大不相同。(30)[韩]金仁喜:《苗族创世神话中的巨人神话特征》,《亚细亚民俗研究》(第二集),北京:民族出版社,1999年,第193页。蚩尤的后裔“苗族源于中国古代东夷、九黎、三苗部落集团”(31)石朝江:《中外人类学民族学对苗族的考察与研究》,中国少数民族哲学及社会思想史学会:《科学发展观与民族地区建设实践研究》,2008年,第98-117页。这一观点已成学术界共识。蚩尤信仰与盘瓠信仰也密不可分。

2.龙蛇信仰。韩国最具代表性的风俗是每年都举办的济州七头堂灵登巫祭仪式。仪式上,祭坛前必摆有龙王大神、龙王夫人、四海龙王等神位。明末邝露所著《赤雅》一书对“蜒人”的描述清楚地表明了疍人龙蛇信仰的虔诚:“蜒人神宫,画蛇以祭,自云龙种”。(32)[明]邝露:《赤雅》,蓝鸿恩考释,桂林:广西民族出版社,1995年,第52页。今天,广大汉族同胞除沿海渔民仍有龙王崇拜外,已很少有祭龙崇蛇的习俗和仪式了,而疍家至今犹存。李相海通过对济州海女文化实地考察之后认为,“单从信仰龙蛇来看,我们不难看出亚洲海洋民族的共通之处”。(33)李相海:《海女文化:日本海女与中国蜑民的渊源》,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7年,第26页。

3.巫蜑遗风。在朝鲜半岛,较为普遍的说法:古代巫俗现象最早产生于“檀君时代”,甚至认为最初建国的檀君本人就是巫人。韩国至今的一些巫俗如“苞茅缩酒”、赛龙舟、挂艾叶、放草船等与巫蜑的故乡楚地如出一辙。苑利认为:“朝鲜族与创造新罗文明的辰韩不仅都是移来民族,而且同根同源,都来源于曾居中国东南的濊貊人。”(34)苑利:《韩民族文化源流》,北京:学苑出版社,2003年,第279页。

4.文身“避蛟”。位于朝鲜半岛南部的古代三韩,多“水人”,且喜文身。对此,韩国人金贞培的解释是:“从《韩传》中所见,……男子无大小皆黥面文身,……以避蛟龙之害。今倭水人,好沈(注:通沉)没捕鱼蛤,文身以厌大鱼水禽,后稍以为饰”。(35)[韩]金贞培:《韩国民族的文化和起源》,高岱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76页。在这一点上,与疍民习俗有相似之处。屈大均的《广东新语》中“疍家艇”条:“昔时称为‘龙户’者,以其入水辄绣面文身,以象蛟龙之子,行水中三四十里,不遭物害。”(36)[清]屈大均:《广东新语》,李育中等注,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431页。由此可以认为,古代三韩地区也曾大量生活着“疍民”。

(三)人物故事寻迹

箕子、卫满、韩终、徐福是中国与朝鲜半岛关系史上绕不开的几个重要人物。而这些人物与古蜑也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1.箕子入朝。《尚书大传》云:“武王释箕子之囚,箕子不忍周之释,走之朝鲜。武王闻之,因以朝鲜封之。”(37)[汉]孔安国:《尚书大传》,[唐]《孔颖达正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46页。箕子属于商朝贵族,也属于东夷阵营。朱亚非指出,“一些东夷民族为免受战祸也向辽东及朝鲜半岛迁徙,一部分人肯定加入了箕子的移民队伍,投入到了开发朝鲜半岛的行列中去”。(38)朱亚非:《箕子东渡考索》,《寻根》1995年第4期,第9-11页。

2.卫满朝鲜。史载卫满是箕子朝鲜之后的继任者,《史记》记载:“朝鲜王满者,故燕人也……燕王卢绾反,入匈奴,满亡命,聚党千余人。魋结蛮夷服而东走出塞”。(39)[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2277页。“魋结箕倨”是蛮夷习俗。杨通方指出:“濊貊族是箕子、卫满朝鲜居民中的主体民族。……华夏族是箕子、卫满朝鲜居民中的少数民族。”(40)杨通方:《濊貊族概貌》,北京大学韩国学研究中心编:《韩国学论文集》,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5页。濊貊属于东夷集团。基本上可以判断,东夷是古朝鲜大部分先民的族属。

3.韩终去国。《汉书·郊祀志》云:“秦始皇初并天下,甘心于神仙之道,遣徐福、韩终之属多赍童男女入海求神采药,因逃不还,天下怨恨。”(41)[汉]班固:《汉书·郊祀志第五下》,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1042页。方士韩终是东夷人,秦皇岛市徐福研究会的研究认为韩终是到了朝鲜东南部的辰韩国。李江涛从神话、丹道、风俗、祭礼、地名、汉字、稻作等方面将楚文化与韩国文化进行比较研究,认为“韩终可能就是檀君神话中桓雄的原形”。(42)李江涛:《楚文化于战国秦汉时期的张扬》,《湖北美术学院学报》2008年第2期,第24-27页。

4.徐福东渡。日本最早的史书《日本书纪》对此有记载:“这批秦人的祖先,首先由中国移居朝鲜半岛,然后又从朝鲜半岛移居日本。”(43)中国航海学会:《全国首届徐福学术讨论会论文集》,徐州:中国矿业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147页。日本学者马场春吉认为,“箕子亡命,徐夷数人必从之逃亡古朝鲜。徐福其人为徐夷之后,其血族早赴朝鲜移居,徐福追踪祖先足迹,继续移住朝鲜,是可以想象的”。(44)[日]寺尾善雄:《中国传来物语》,东京:河出书房新社,1982年,第275-277页。截至目前,中日韩境内共发现9处徐福石刻遗存,其中,中国发现1处,日本5处,韩国3处。(45)王艳:《韩国锦山石刻为东亚存世最久的徐福遗存》,《连云港日报》2013年12月18日,B1版。这些石刻说明,“徐福之属”到过朝鲜,甚至有一部分可能留在朝鲜,成为“头无岳”之类的“水上居民”一族。

(四)考古人类学发现

此处所指的“考古人类学”是从考古和人类学两方面对“朝疍”的源头作进一步的考察。

一是朝鲜半岛古民居与南中国的渊源。苑利肯定地指出“韩半岛低干栏式民居建筑只能源出中国南方的百越地区”。(46)苑利:《韩民族文化源流》,北京:学苑出版社,2003年,第169页。干栏式建筑也是疍家文化最重要的特征。疍家人有“舟居”的,也有居住在“疍家棚”中。“疍家棚”俗称高脚屋,是一种干栏式建筑。韩国是一个岛国,总体是一个源水民族,干栏式建筑当与此有关。

二是朝鲜半岛葬俗与南中国的渊源。这主要表现在洗(拾)骨葬这一风俗上。韩国学者金贞培引用《隋书·高丽传》“死者殡于屋内经三年,择吉日而葬”(47)[唐]魏徴:《隋书》,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1218页。这句话之后,分析认为这正是洗骨葬的风俗,因而得出结论:“韩国洗骨葬带有和东南亚细亚地区及南太平洋等地相似的情况”。(48)[韩]金贞培:《韩国民族的文化和起源》,高岱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77页。中国南方许多地方确有这种葬俗。笔者的家乡湖北大别山中的巴水之源也有这种风俗,叫“秋祭”,此巴水传说与古巴人东迁成为“巴水蛮”的一支有关。巴人不再,但风俗长留。韩国与古代中国、与古巴楚,其葬风的相似性说明两地的文化是同脉连枝。

三是中韩体质人类学的新发现。据《朝鲜日报》报道,韩国檀国大学生物系教授金旭发表的一篇从基因方面分析韩国祖先的文章中指出:“我们民族的祖先是中国中原地区的农民,从遗传上看,韩国人与中国的汉族和日本人更接近,而不是现在所说的蒙古人”。(49)《韩国学者提出韩国人祖先来自中国中原地区一说》,https://www.chinanews.com/news/2004year/2004-05-14/26/436548.shtml,2004年5月14日/2021年3月7日。在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也通过体质人类学对疍民进行身份识别,认定疍民为汉族。这两个前提,也是本文探寻朝疍遗踪的先决条件。

三、朝蜑的现实孑遗

海女和海士,是朝鲜半岛疍民的现实孑遗。关于海女与疍民的关系,朝鲜时代崔溥所著《漂海录》中有句云,“其西岸有二草屋,如鲍作干家者,其人等泊于屋下。”(50)葛振家:《崔溥〈漂海录〉评注》,北京:线装书局,2002年,第45页。韩国人朴元熇释“鲍作干”:“系用汉字音表示韩语‘BOZAKI(海女)’,意为潜海采取贝类和海带的人”。(51)谢士华、曾昭聪:《〈崔溥漂海录评注〉指瑕》,《绵阳师范学院学报》2015年第10期,第112-115+129页。朴元熇算是讲对了一半,鲍作干不仅是海女,也是海男,更是疍民。李相海在《海女文化:日本海女与中国蜑民的渊源》一书中有更明确的说明:“翻开100年前的日本古书,海女原来被称作‘蜑’‘蜑女’‘蜑妇’‘潜女’‘潜妇’‘海人’‘白水郎’‘泉郎’等。海女一词是近代社会对她们的称呼。”(52)李相海:《海女文化:日本海女与中国蜑民的渊源》,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7年,第6页。

海士也称海男、海夫,只是为数不多。詹德斌研究指出:“作为一种职业,‘海女’也有男人做,济州岛就有5名男海女,或者叫‘海男’”。(53)詹德斌:《济州岛海女》,《当代韩国》2008年第1期,第70-72页。

关于朝鲜海女,较早的记载见于宋仁宗时的《徂异记》:“待制查道奉使高丽,晚泊一山而止,望见沙中有一妇人,红裳双袒,髻鬟纷乱,肘后微有红鬣。查命水工以篙投于水中,勿令伤。妇人得水,偃仰,复身望查拜手,感恋而没。水工曰:‘某在海上,未曾见,此何物?’查曰:‘此人鱼也。能与人奸,处水族人性也’”。(54)[宋]聂田:《徂异记》,[明]陶宗仪:《说郛》(卷一百十八),剑桥城:哈佛大学汉和图书馆珍藏本,第27页。这是否是神化了的蜑妇,也未可知。现有的研究发现,认为较早的文献是1629年李健的《济州风土记》和《葵窗集》,书中将海女称作“潜女”。

在古代,“海女”是一种生活和生产方式,其数量远超近现代。近现代,韩国海女主要集中在济州岛,“据韩国媒体称,济州岛在鼎盛期有约3万名海女”。(55)综合:《韩日海女谁正宗?两国展开申遗大战》,《现代快报》2013年12月24日,A7版。20世纪30年代,济州岛的海女处于最活跃的时期之一,不仅在岛内,还在岛外开展作业。韩国学者安贞美所作的一个统计表明,从1929到1939十年间,“每年离开济州岛的海女人数约在4 000人至5 000人左右。……除了韩半岛以外,日本的太平洋沿岸一带以及中国的大连、青岛,再到俄罗斯的海参崴”。(56)[韩]安贞美:《殖民时代韩日海域资源和海女的迁徙》,《韩国民族文化》2016年第2期,第481-517页。据安贞美的记载,具体地点主要为釜山、仁川、咸镜北道、咸镜南道、京畿道、江原道、黄海道、忠清南道、全罗北道、全罗南道、庆尚北道、庆尚南道、郁陵岛、济州岛,以及中国的大连、青岛,俄罗斯的海参崴等地。岛内的海女近年来逐渐式微,据詹德斌的研究,“1970年时,济州岛共有1.4万名海女从事这个行业;10年之后的1980年,人数就骤降至7 800名。到2006年时,海女已经只剩下5 406名了。最重要的是,这部分海女也已大都进入老龄化阶段”。(57)詹德斌:《济州岛海女》,《当代韩国》2008年第1期,第70-72页。2016年12月1日,韩国济州岛的海女文化被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使得海女文化的保护与传承有了机制保障。

上文所述,“头无岳”“鲍作干”“头秃也只”这些韩国古代身份不明的“蜑民”和“水上居民”也主要活跃在济州岛,海女大抵应是他们的后裔,这也基本说明为什么自古迄今只有济州岛多海女的主要原因。

四、朝疍的文化价值

目前,在朝鲜半岛大多数“朝疍”都陆续“洗脚上岸”了,只有少数仍操旧业,“海女”“海士”便是其中的代表。如果说“疍民”在古代是一种生活方式的话,那么在现代则是一种文化。今天我们的研究,其价值也在于文化。它应当体现在历史、社会、生态、旅游、非遗等多方面。

(一)历史价值

海女在中国较早出现,但现在几乎绝迹了,而在韩国却有着2 000多年绵绵不断的历史,研究“朝疍”,对于弥补我国这方面的历史断层极具意义。一方面,需要进一步厘清韩国海女与中国蜑人、蜑妇的历史渊源;另一方面,透过海女的兴衰变迁,可以从一个侧面窥见中韩海洋民族相互交往与影响的脉络,也有助于我们了解先民的海外迁徙之路,进而丰富我们的历史;最后,将疍民研究置于“一带一路”和海洋文化传播以及东夷文化研究的大背景之中,也是海洋时代赋予我们的历史使命和责任。

(二)社会价值

透过海女,既可以反观社会变迁发展的轨迹,也可为当下的国际社会带来启迪。

一是妇女自我解放的意志。海女是封建时代和殖民时代政治经济的产物,不是女性的自然现象。但在压迫中,妇女通过独特的和勇于挑战的劳动获得了自我解放,赢得了尊严。济州海女文化为提高女性在以男性为中心的儒教社会中的地位发挥着积极作用,也为国际社会的男女平权提供了启示。二是强烈的社会责任感。20世纪30年代的海女,目睹和体验了日本的侵略和压迫,激起了海女强烈的民族国家意识和反抗侵略的意识。从1931年6月到1932年1月,在济州岛旧左邑、城山邑和牛岛一带,共有1.7万多名海女掀起了韩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女性抗日运动。1998年8月15日,韩国在旧左邑上道里建立了济州海女抗日运动纪念塔和海女抗日运动纪念公园、海女博物馆。三是不怕牺牲的精神。当因某种原因不再适合男人去做的时候,妇女勇敢地走向大海,挑起了养家糊口的重担,成为了出色的“海女”。济州岛海女纪念公园一碑刻中的《海女歌》,向人们展示了海女的艰苦:“我们是济州岛可怜的海女们,悲苦生活世人皆知。寒暑不顾风雨无阻,海上漂泊许身大海”。四是高度的命运共同体意识。古代济州岛本就土地贫瘠,加之租税繁重,生活极其艰苦,造就了海女强烈的共同体意识。据李相海《海女文化》中的记载,这种共同体叫作“契”,至今还遍布在济州岛的各个渔村。共同体内按年龄、技巧和品德把海女划分为上军、中军和下军。在共同体内,协同作业,共担风险,分享收获。

(三)生态价值

济州岛又称海女之岛。火山岩形成的海岸岩礁适合海藻和贝类的繁殖。源于北赤道的暖流(又称黑潮)沿着大陆北上,有一部分流入济州岛沿岸,带来丰富的暖海鱼。黑潮不仅仅是洄游鱼活动的流域,也是古代海洋民族在海上开拓疆域的途径。海女传承了超越时代变迁的原始的捕鱼方法、生态民俗知识、神话世界观等,是人类追求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例证。鲍鱼喜清洁海水,正是因为海女千百年来的坚持,才有了一片未受污染的海域,使得人们还能捕到海鲍。如果采用工业化作业,大概海女也不存在了。海女是海洋的守望者。韩国海女的存在与艰难坚守,也向国际社会提出了一个环境正义和空间正义的问题。

(四)旅游价值

如今,济州海女及其关联的文化资源都成为了旅游资源。由于济州岛耕地面积少,而且环境也不适合大规模农业耕作,所以岛上的人必须靠海生存。海女的出现,从劣势中找到了优势,这种生命的张力,也成为了旅游的一种文化价值。由于政府开始致力于保存海女文化,所以除了实物之外,有关海女的各种无形资产也都逐渐得到挖掘,这也为我国的旅游开发提供了良好的借鉴。

(五)非遗价值

海女所创造的宗教信仰、巫俗信仰、灵登祭祀、龙蛇崇拜,以及对祖先、石头、树木、山体、风和大海等“万物有灵”的信仰,是济州岛留给世人的看点。韩国海女向世界人民传递着女性乃至人类的强大生命力,以及人与海洋的神秘、和谐的关系。海女精神是现代社会中争取生存权利的典范,特别是海女文化中的共同体意识、可持续发展意识、女性的自强意识、人与自然和平共处意识等,都是人类共同的非遗财富。特别有意思的是,2009年已成为“世遗”项目的“灵登巫仪”中的灵登神却是属于外来神,灵登神每年农历二月一日随风飘至济州岛翰林邑,完成播种和耕海,二月十四日“回到江南天子国”。(58)李相海:《海女文化:日本海女与中国蜑民的渊源》,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7年,第167页。江南天子国指的就是中国。那么,“灵登神”与海女有怎样的关系,寄寓了什么样的古代海洋先民的海外开拓信息,这是我们更看重的价值。

海女作为“世遗”正吸引着世界的目光。从海女的生活情形中,我们看到了海洋先民生活的影子,体会到了人与海洋应有的和谐、神秘的关系。海女的信仰、巫俗中,也隐含了诸多的历史文化信息,比如灵登神有什么样的故事,为什么中国的海女消失了,为什么海女主要存在于济州,为什么疍民的孑遗是妇女等,还有许多关于“朝疍”的文化符号需要用我们的语言去解构和解读,需要深入实地进行考察研究,以期丰富和发展我们的疍民文化、海洋文化以及“一带一路”文化,并以此开展海洋文化视角的国际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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