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章钜的试律诗理论
2021-11-29彭国忠
彭国忠
梁章钜为纪昀之后清代试律诗批评大家,他的试律诗理论集中表达于《试律丛话》这部专著中。在该书《例言》中,他交代了撰写宗旨是“为举业家导源溯流,为村学究发聋振聩也”,于其父、师言论及时人之见多加采撷,“庭训、师传一以贯之,时贤之言有合者亦间采焉”①。从“导源溯流”的总体规划,到“总论”“专论”的章节架构,再到对具体诗作的评析和他人观点的引用、评介,都可看出梁章钜形成了深刻、系统的试律诗理论。
目前学界对梁章钜的研究,集中在诗歌、笔记、诗话、联话等方面,对《试律丛话》关注不多。蔡莹涓在对梁章钜生平、学术等的整体研究中,于《试律丛话》一笔带过;张帆从文献学角度考察过《试律丛话》;余坤开从辨体、审题命意、布格、炼字炼句、炼气炼神五个方面,讨论了梁章钜的试律诗观②。本文拟在已有研究基础上,联系清代试律诗学的发展背景,对梁章钜的试律诗理论做更为深入、系统的研究。笔者认为,梁章钜的试律诗理论,大体可概括为体性论、时事论、作者论、审美论四端,下文逐一论之。
一、体性论
梁章钜秉持纪昀论试律诗“先辨体”(《唐人试律说序》)③的思想,对试律诗体做了多方面的阐发。纪昀生活的时代,试律诗方兴,不少人对试律诗体的认识,还停留在以唐宋试律诗为圭臬的阶段,故纪昀《唐人试律说》重在辨体,以确立试律诗的地位。而梁章钜生活的时代,试律诗成为朝廷科举文体已有数十年之久,经过纪昀的大力推动,清人对试律诗的认识也上了一个台阶,故梁章钜的辨体,自然与纪昀不同。他综合采用陶鉴、法式善等人之说,从儒家《诗》“六义”的经学框架中,剥析出试律诗多赋少比兴,兼风、雅、颂三义,导扬盛美、温厚和平的体性特征。
首先,梁章钜为试律诗正名以明确其体性。他认为毛奇龄等人“试帖”“排律”之类称名不恰当,应该统一采用“试律”这一名称。《试律丛话》第一条就开宗明义地指出,试律诗始于唐代,宋代以后作者寥寥,到清代乾隆年间才恢复用于科举考试。有人将其称为“排律”,但古人的排律诗有几十韵、百韵的,而试律诗限以六韵、八韵,所以不能以“排律”概称试律诗;有人称之为“试帖”,但试帖是古代明经科考试方式,通常裁纸为帖,掩盖经文两端,中间只露出一行,以此考察考生是否通经。进士科考试也有赎帖诗,那是允许帖经没通过被黜落的考生,用诗歌救赎,而不是以诗歌为帖。毛奇龄编有选本《唐人试帖》,书名沿袭前人之误,直到纪昀《唐人试律说》出,“试律”之名才得以确定。梁章钜针对毛奇龄《唐人试帖序》“律则专为试而设”一句反问道:“先生既为此言,则何以不称‘试律’而称‘试帖’乎?”(卷一)可见,梁章钜对试律诗之称名颇为看重。盖“试律”之称名,历经唐宋至清近千年之演变,至纪昀而始定,无论从体式、类型还是性质考察,“试律”都是对该诗体的唯一正确称谓④。称名反映了人们对相关事物的认识,这确是试律诗辨体首先要做的,梁章钜之辨非常必要。
其次,梁章钜从法、律二端确定试律诗体性。法,一指试律诗之“格局”、范本,一指试律诗内在之规定性。梁章钜引其父之说,认为试律诗古无专本,《文苑英华》中保存的试律诗,并非都是佳作,而“其用法处又在隐显之间”;毛奇龄《唐人试帖》多臆改文字,不足为法;试律诗被定为统考文体以后出现的选本如《唐试律笺》《唐诗灵通解》之类,“体例猥琐,类三家村塾所为”;只有纪昀的三部书堪称试律诗范本,其中《唐人试律说》金针度人,“讲试律者,须先读此本以定格局”,《庚辰集》演绎试律诗的各种变化形态,《我法集》“苦心指引处,尤为深切著明”(卷一)。凡此,皆意在规范试律诗之外在体式。至于试律诗内在之规定性,纪昀《唐人试律说序》所谓“先辨体”,“次贵审题”,“次命意,次布格,次琢句,而终之以炼气炼神”云云⑤,可能还给人偏于作法之感,梁章钜所引郑光策的话则较为清晰透辟:“其义主于诂题,其体主于用法,其前后起止、铺衍诠写,皆有一定之规格、浅深之体势。”(卷一)这里所谓“规格”“体势”,即试律诗作为诗歌一体,不同于古体诗、近体诗的特殊性。纪昀所说的“审题”“命意”“布格”“琢句”等,与郑光策所说的“诂题”“起止”“铺衍诠写”大体一致,但郑氏区分出试律诗之“义”“体”,将“诂题”上升为试律之“义”,视为根本大法,将纪昀所谓“布格”“琢句”等降为法之用,即“用法”,并总体提出须有“一定之规格,浅深之体势”,显然超越了纪昀较为单纯的辨体论。
律是梁章钜尤为精心辨析之处。梁章钜认为“试律”之“律”有三层含义,即声律(包括声病)、五言和排律。谈到声律,他引毛奇龄语,断然谓“律为试设”。唐以前诗没有四韵、六韵、八韵之说和五声、四声、三十部、一百七部的官韵限定,到试律诗才有(卷一)。这个判断可谓抓住了试律诗“试”之性质。梁章钜还很重视声病,他认同徐曰琏的观点,只要诗句不失粘,蜂腰、鹤膝等六病不是特别重要,“惟平头、上尾不可不知”,而讲声病,目的在于“总期句法变化而已”(卷一),可谓把握住了声病论的实质。五言是试律诗体性特征之一,但在清人看来,应试之五言唐人尚未臻极诣。梁章钜引张熙宇之言为说:“五言近体滥觞六朝,洎唐人始均其重轻,齐其音律”而日臻精妙,但唐人于试律诗未尽全力,只在应试时偶然一作,作后即止,“既未尝专心极造,毕力于斯,则其中之细微曲折、神明变化,有不可得而悉者矣,亦何怪佳者之鲜哉”(卷一)。此论虽有清人自认试律诗高明于唐代之共识在,但强调的是五言诗体“细微曲折,神明变化”之特性。试律诗为排律,但排律并非皆为试律诗,故梁章钜认为徐曰琏《唐律清丽集》连载百韵长排,“体例颇杂”(卷一),这实际上是在强调试律诗之诗体独特性。
再次,梁章钜从儒家经学高度确立试律诗的体性特征。纪昀曾经说过,“试律之体有褒无贬,有讼无刺”⑥,“鼓吹休明”⑦,这是结合前人相关认识对试律诗体性做出的判断,但没有论证和阐释。梁章钜则引用陶鉴等人的观点,对此命题从经学角度进行论证。陶鉴认为,若以《诗》“六义”为论,试律诗为赋体而少比兴,内容咏写民间事物者属风,应君王之试的制式于体为雅,歌颂朝廷礼乐教化则为颂。陶鉴进一步对“赞美”“干请”“规勉”的分寸、用语等提出要求:“赞美处勿涉阿谀,干请处勿失身分,即有规勉,亦当温厚和平,言之无罪,闻之足戒。一切不吉之语、衰飒之字,慎勿犯其笔端。”(卷一)姚文田也持试律诗赋颂论:“科举之五言排律,其体实兼赋颂,依题敷绎,惟在意切词明,所谓赋也。言必庄雅,无取纤佻,虽源本风雅,而闺房情好之词、里巷忧愁之作,不容一字阑入行间。三颂具存,其体式固可考而知也。”(卷一)唯姚文田所言“雅”,为语言之雅,与陶鉴所说应试应制体制之雅不同;所谓“三颂”,即《诗经》之《鲁颂》《周颂》《商颂》,以祭祀、祈福为主要内容。梁章钜还引用法式善的观点,对试律诗之体性特征从另一角度进行阐述:“翰林者,风雅之渊薮也。试律一体固不足以尽其材,而总乡会试、朝考御试、馆课诸作,鼓吹群籍,漱涤万态,其至者足以继赓歌,飏拜唐虞三代之风,而其余亦皆出奇制胜,和其声以鸣国家之盛。”(卷一)法式善的雅颂观,建立在清代馆阁程课、乡试会试、朝考御试的试律诗考试的实践基础上,这些场合创作的试律诗,无不鼓吹歌颂国家的兴盛休明。
总括而言,梁章钜的试律诗体性论,内涵远过乃师纪昀的辨体论。纪昀着眼于诗与非诗之辨,“既承认试律的独特性,又要求以诗歌法则对它加以规范”⑧,辨体以尊体。梁章钜则从试律诗的称名考辨、法和律的规定、赋颂性质等方面阐释试律诗的本体,是对纪昀试律诗说的丰富,显示出清代中期试律诗理论的发展。
二、时事论
唐代试律诗已经有时事题,所谓“试帖原有关合时事之体”⑨。试律诗以颂为体也早已成为创作者和批评者的共识,但明确把颂与时政时事联系在一起,是梁章钜对试律诗理论的发展。他认为试律诗须“关切时事”,鼓吹国家的兴盛休明,成为盛世元音;或直咏时事,书写本朝掌故乃至考试时的风气,揣测人君之意,于“关合时事中,尤贵得颂扬之体”(卷五)。
试律诗关切时事,在梁章钜看来,首先是关切国家之事、社会之事。清代以试律诗取士,不是对唐代的简单复制,而是加大时事类试题。乾隆七年(1742)壬戌科朝考,梁章钜记载:“壬戌朝考诗题‘天降时雨’,先一日,上正诣黑龙潭祈祷,试日散卷时尚未有雨,题纸下后,乃大沛甘霖,竟日始止。”(卷八)乾隆四十九年皇帝南巡,视察防护海水的堤坝即海塘,这被视为皇帝善政的表现,故本年恩科召试,诗题是“南坍北涨”,“时上方阅视海塘,题意为塘工祝固也”(卷三)。乾隆六十年,窦光鼐充会试正考官,归安籍考生王以铻、王以衔兄弟二人以第一、第二名联名高中,引起轰动,大学士和珅素嫉窦光鼐,奏窦迭为浙江学政,二王高第之事“有私”,乾隆命将窦“解任听部议”。尽管后来廷试时,王以衔仍然以第一人及第⑩,消除了取人不公的嫌疑,但乾隆还是在朝考时亲自命题曰“公而不明得‘谁’字”,其意显然是在斥责窦光鼐“公而不明”,窦遂被免官,以四品衔告休。纪昀曾就此题拟作二首,之一自注:“公当生明,公何以反致不明?正缘自恃其公,无所愧怍,无所嫌疑,故不详悉检点耳。”之二自注:“此首畅发前首结处之意,结更推开一层,仰见朝纲独断,鉴空衡平,不独此一事也。”纪昀拟作的两首试律诗以及自注,都是针对窦光鼐“公而不明”之事申发,就事论事,而梁章钜将之上升到“诗史”反映现实的高度进行评论:“此诗按切时事,知人论世,可当诗史。”(卷二)足见他对试律诗关合时事的高度重视。
关切时事与颂扬得体一般被当作两回事,各自表述,但在梁章钜这里,二者具有一致性。他认为:“试律所以应制,关合时事中,尤贵得颂扬之体。”(卷五)基于这个标准,他指出罗文俊《人在蓬莱第一峰》结联“瀛台”二字非泛用,而是指《日下旧闻考·国朝宫室》西苑香扆殿后南向之瀛台;鲍文淳《名园依绿水》,“大半按切圆明园铺叙,通首十二颂圣,章法井井,天然嘉构”,其中“鸣琴”句指圆明园别有洞天迤西为夹镜鸣琴,“耕云”句指圆明园北耕云堂等等,“非知其出典,几不知其颂圣之所由来”;杜受田《弧矢威天下》通篇八次颂圣,“十全”句以乾隆《十全记》为今典;杜彦士《天边看取老人星》结联“玉澜”,出自乾隆玉澜堂赐宴十五老臣诗;池生春《归及荐樱桃》,通篇着眼于“及”字,“时正值张格尔献俘之后,即借咏时事入手,尤为颂扬正宗”(卷五)。嘉庆九年(1804)甲子“考试差”诗题为“成允成功涂瀹”,是出自《尚书·大禹谟》“降水儆予,成允成功”的知识性题目,但庄以辀却融入嘉庆朝三省军务告捷的时事,称颂“睿算先操胜,臣谟亦献诚”,被擢第一,梁章钜评价为“颂扬得体”(卷三)。嘉庆十七年大考题为“春风扇微和”,是陶渊明《拟古九首》之七中的成句。陶诗全诗虽不无美人迟暮之感,但这两句却是描写自然景物,唐代已经用作试题,如何写出新意呢?梁章钜特意表彰了被置为高第的毛谟的诗作。该诗把河工汇报的黄河冰凌安然通过下游没有引发水灾、朝廷举行大阅礼、皇帝亲祭朝日坛以及元旦瑞雪这些新事,都纳入“春风”中,可谓“皆关切时事,合颂扬之体”(卷三)。
关切时事还需要关注本朝典故和风气。梁章钜尤重本朝典故,明确指出:“试律本应制诗,则本朝之典故不可不讲,临时之风气亦不可不知。”(卷三)如耕藉礼,原本天子三推、三公五推,清代从雍正年间已经改为天子四推,但应试的诗歌竟然还有沿用《礼记·月令》三推的;谒陵仪有敷土一节,用的是“素服将事”,而御试《地平天成》,居然有应试者用《禹贡》中“敷土”作颂扬的。最严重的是《礼记·月令》七十二候中“麋角解”,早在乾隆三十一年冬至,皇帝亲自到南苑进行验证,这一天是麈角解而不是麋角解,所以把历法中的“麋角解”都改为“麈角解”,但应试士子仍然有不知道的,“宜其均被摈黜也”(卷三)。这些都是“本朝之典故”。考试时皇帝个人的举止言行则为“临时之风气”,也应予以关注。乾隆五十五年庚戌会试诗题为“老当益壮”,当时正值乾隆万寿,张兰渚诗有“八征欣递衍,六帝岂能方”,梁章钜称赞为“颂圣合法,闱中传观,遂中第七名”(卷三)。乾隆不用眼镜,而乾隆五十六年翰林考试所出诗题,却以“眼镜”为题。阮元诗“眸瞭何须尔,瞳重不用他”,化用帝舜重瞳的典故,借乾隆不用眼镜称颂其如舜帝一样圣明,所以被擢置第一名。其他获得高第的几首诗,都是这一思路,吴省兰诗结联称“圣皇离照普,天镜不须磨”,擢第二;一眼睛近视之士子据实自陈“圣明何用此,臣昧必须他”,也“得附高第”(卷三)。
整体上看,梁章钜提倡试律诗要关合时事,主要目的在于颂圣合法、称扬得体。试律诗的创作,最终是为了经过有司之手“悦一人之目”,即得到皇帝的赏识,所以,所有的规定、努力都以取悦皇帝为务。如果误触忌讳或者颂扬不得体,一切努力都是徒然。从这个角度看,梁章钜的“关合时事”论,有其合理性,虽然是以皇帝个人为中心,但也有可能涉及国计民生。当然,其论亦有局限性,自《诗经》以来诗歌一直传承的主文谲谏、讽刺精神,在试律诗这个特殊文体上荡然无存。
三、作者论
纪昀时代,试律诗初兴,批评家更多关注的是审题、命意、咏题、起结、句式等“法”的层面,“人”尚未进入批评视野,前瞻者如纪昀亦只是在“炼气”、“干请不可摇尾乞怜”等命题上,略涉创作主体⑪,并无正面论述。经过数十年的创作实践,作法理论大备,很难再有突破,创作主体遂成为批评界新的关注对象。另外,科举考试终极目的在得人用人,创作主体理应纳入试律诗的批评范畴。梁章钜适时提出试律诗“可觇人品”的观点,认为试律诗是诗人胸襟、性情、人品甚至命运的反映;作试律诗者应多读书,“有品”,能自占身份。这是对纪昀试律诗学的发展。
首先,梁章钜认为,试律诗反映作者的抱负志向、胸襟气度,预示其未来的发展。这源于中国文学批评传统的“知人论世”论,但又有所不同。知人论世强调通过历史背景了解人物,而梁章钜的观点则指向未来,指向主体的发展。他引其父“诗家自有占身分之法,试律诗为拜献先资,尤不可不慎”之说,评顺治初年秦松龄以庶吉士被召试赋《咏鹤》诗,得到皇上大加叹赏,“以为有品”;评庄滋圃朝考《春蚕作茧》,云“其抱负可想”;评张鹏翀应制《汤圆》,云“其度量可想”(卷三)。这些,都是以诗歌觇作者人品之显例。他又引陈应元语“论诗者每谓诗中可觇人品”,认为“即试律亦有之,如曹文正公《虎贲脱剑》……居然有太平宰相气象”(卷三);评洪亮吉《铜似士行》,“以鼎甲词臣建言出塞,平生志事亦具见于斯也”(卷三);评蔡文恭《天行健》,“壮阔称题,足征太平相业”(卷七);引程同文评那绎堂《歌风台》《心镜》二诗,“非内综部政、外握兵权者,不能作此语”(卷三);评卢师相《里人为美》,“隐然见熙朝相业矣”(卷三);评蒋攸铦《鸿毛遇顺风》,无论题前神理还是题后地步,“正喻、夹写自见身分,不愧大言炎炎”(卷三);评朱士彦《玄鸟司分》,“虽以无意出之,而隐然自见身分”(卷六)。这些则是就作者未来发展前景而言,预觇所选人材有无可能担当大任,为国家做出贡献。
其次,在梁章钜看来,试律诗可以反映作者性情为人,预示其寿命福分。他指出,叶申棻《瑾瑜匿瑕》有“暗然文益著,瑟彼性弥温”句,“评者谓诗如其人”(卷六);黄中杰“道貌岸然,须髯如戟,众皆望望焉去之,而不知其遇可与言者则和易近人,亦无不酣嬉尽致也”,其试律诗《大木百围生远籁》,“读其诗如见其人”(卷六);陈沆《晴天养片云》中四联,“灵机妙绪,原评谓有身分、有性情”(卷五)。这些评论,可视为传统“文如其人”观念的阐发。梁章钜重拾唐代崔曙《明堂火珠》乃诗谶旧说,认为试律诗也能反映作者命运。许邦光《庾信小园》有句云“井梧怜半死,邻笛感平生”,梁章钜评为“语虽佳而声殊苦,乃未久即赴修文,亦诗谶也”(卷七);李光云平生和易近人,无论同辈还是后进都乐与之交往,后以名德渐入显贵,但嘉庆初“舟行至剑溪而逝”,梁章钜认为这是因为李光云字剑溪,“其字竟为之谶”(卷七)。纵向而看,试律诗有关其人福寿之说不过是传统诗谶说的翻版,但其在当时的意义在于,试律诗作为抡材之具,若作者侥幸中选而不幸早夭或多疾,则不能为王朝服务或不能尽其才干,主司不能不察,以免有负抡材之责。
再次,梁章钜认为,试律诗可以反映作者的学识。他强调,作试律诗者应该博闻强识。学问是梁章钜评判试律诗的一个重要标准。他记载纪昀充壬午顺天乡试同考官时,诗题是“月中桂”,朱子颖诗有“倚树思吴质,哦诗忆许棠”,主考及纪昀皆以为佳。盖吴刚字质,李贺《李凭箜篌引》有“吴质不眠倚桂树”句,而此诗选本不录,只有读过李贺《昌谷集》者方知;唐代华州试“月中桂”,举许棠为第一人,棠诗今不传,此事非读过王定保《唐摭言》、计有功《唐诗纪事》者不知(卷三)。梁章钜引用毛奇龄评唐人裴度《中和节诏赐公卿尺》例曰:该诗结句“愿续延洪寿,千春奉圣躬”,“延洪”二字世多不解,其实出自《尚书·大诰》“天降割于我家不少延洪唯我幼冲人”,孔传于“不少”处断句、“延洪”处断句。自宋代蔡沈注《尚书》以“不少延”断句以后,人遂罕知“延洪”二字出处。“此诗二字极不关系,然犹见三唐取士亦有学问。即诗人如裴晋公,未尝不读书,而此后遂绝响也。”(卷一)梁章钜还评朱珔“学有本原,著作甚富,诗文及杂体、应试诸作,皆非率尔操觚者,所谓固而存之,欲其重也”(卷三)。这些,都是要求应试者读书积学,熟悉历史典制,推求事理物情,内充实而外高华。
试律诗创作注重学问,一方面是创作要求,因为要知道题目来历,非广泛读书不可;另一方面,也与清代乾嘉学派治学风气的浸润有关,盖有学问方能在创作时广征博引、左右逢源。需要指出的是,梁章钜不唯论学问,还重视性情、才学。他引郑光策的话说:“试律虽以用法诂题为主,然无性情、学问、风格以纬其间,则亦俗作而已。”(卷一)评李惺《重帘不卷留香久》等系列试律诗“词采葩流,皆足以发人神智”;称赏路德有学问,但试律诗“不事组织,专写性灵”;评刘嗣绾《老子骑青牛过函谷关》等十余首试律诗“不愧为惊才绝艳矣”,又称其《木笔初开第一花》“乃才人随手开此法门”(卷五)。他赞同纪昀评孟生蕙《高摘屈宋艳》是“才人之笔”(卷三),引其父语推许王堡《腐草为萤》“为才人之笔”(卷三),评何道生试律诗“天才弗可及矣”(卷四)。崇尚性灵、才情,欣赏词采、藻葩,可能与他在纪昀试律诗学之外,同时受到袁枚“性灵”说的影响有关,这超出了时人对试律诗的认知。
四、审美论
梁章钜在他的试律诗批评中,对试律诗美高度关注。他欣赏那些奇情壮采、天籁自发的性灵之作,每以“诗人之诗,非仅试律也”(卷五)、“妙在可解不可解之间”(卷三)、“空际追摹,可谓神来之笔”(卷七)论试律诗。
清人对试律诗美的认识不尽相同。早在五言八韵被定为考试诗体的当年,徐曰琏、沈士骏就为应试考生编刻了一部《唐人五言长律清丽集》。“清丽”是他们对试律诗美的认识和追求,出自陆机《文赋》:“或藻思绮合,清丽千眠,炳若缛绣,凄若繁弦。”⑫陆氏是在戒模拟蹈袭的前提下谈论文辞的清新华美。尤为重要的是,清丽与唐诗和唐代考试关系密切。王闿运说:“陈隋靡习,太宗已以清丽振之矣。”⑬杜甫论诗亦有“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⑭之句。可见,清丽确为唐诗一美。而且,清丽还是唐代考试的科目,德宗建中元年(780),制举有“文辞清丽科”,中第者有奚陟、梁肃、刘公亮等六人⑮。所以,徐曰琏、沈士骏二人将清丽选为试律诗美标准,可谓有据可依。
但纪昀却另有主张,他亲作《绮丽不足珍》一首,从题目即可看出审美追求。在自注中,他指出诗题出自李白《古风》“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而将建安诗歌视为绮丽,人多不解,沈德潜曲为之说:“不足珍,谓建安以后也,《谢朓楼饯别》云‘蓬莱文章建安骨’可证。”⑯纪昀指出,这样阐释,“来”字似有着落,而“自从”二字怎么安放?难道“由周而来”是除去周不论吗?沈德潜这是逐句论诗,完全不顾全诗之意。李白原诗开篇就说“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是起于《诗经》;结尾说“希圣如有在,绝笔于获麟”,是结于《春秋》。李白标举六经、高尊孔子,这是何等宏壮的志业,所以他说“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连屈宋《楚辞》都被斥为变调,那么建安诗不是“绮丽不足珍”又是什么?他以为李白尊崇《三百篇》和《春秋》,是“举昆仑则岱华不足为高,举沧海则江河不足为深,亦犹之昌黎咏石鼓举出史籀,则不得不以羲之为俗书耳”⑰。由此,纪昀标举出反对绮丽的试律诗美旗帜。
在另一首试律诗《雉窜文囿》中,纪昀再次表达对“绮丽”的否定,并标举出“飞腾”与之对立:“古有飞腾入,兹唯绮丽闻。”⑱“飞腾”,指鸷鸟腾空飞翔之势,是一种刚健之美。“兹”,指他身处的乾隆时期。纪昀批评当时试律诗创作走上了绮丽的歧途。该题“雉窜文囿”出自《文心雕龙·风骨》:“风骨乏采则鸷集翰林,采乏风骨则雉窜文囿。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笔之鸣凤也。”⑲纪昀将刘勰讨论风骨与藻采关系的命题,拆分成“文笔鸣凤”“鸷集翰林”“雉窜文囿”三个子命题,分别命题,并自作三首以为诸生示范。纪昀所为,引来众多文人的关注。杨庆琛《绛雪山房试帖》就有《文笔鸣凤》,徐士芬《辛庵馆课诗钞》亦有《赋得“文笔鸣凤”得“鸣”字》,杨彝珍《移芝室试帖》也有《赋得“鸷集翰林”得“林”字》《赋得“文笔鸣凤”得“高”字》各一首。纪昀《我法集》中的试律诗,被大量士人揣摩、仿作,有人还加以注释。
梁章钜于试律诗无论创作还是批评,都推尊纪昀。他说自己最喜纪昀《绮丽不足珍》一首,认为此诗“议论纵横,有龙跳虎卧之势,而于学术源流了如指掌,于太白身分亦不爽毫厘,岂得仅以试律目之”(卷二)。所谓“学术源流”,应指诗歌发展史和批评史,因此,不能仅从试律诗的角度看待纪昀之作。时人注纪昀《雉窜文囿》仅引李白《古风》“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梁章钜对此颇为不满。他指出,如此注释是“没却作者之意”,因为注释者竟然不知道纪昀是在引用杜甫《偶题》“前辈飞腾入,余波绮丽为”。梁章钜评论道:“引此作注则诗意了然。”(卷二)从《文心雕龙》到杜甫自我评诗论诗,“飞腾”“绮丽”显然已经不是一个典故使用的问题,盖《偶题》在明代即被视为杜甫夫子自道⑳。杜甫对齐梁绮丽诗风,不是像李白那样一概否定,而是要尽淹古今之体势,融冶曹植、刘桢之雄健与徐陵、庾信之流丽,这也是纪昀的试律诗美主张。
然纪昀终究是将风骨与藻采关系这个命题一分为三,分别立论,他又说过“‘鸣凤’题不重‘鸣’字”“风骨乏采,本是高手”㉑之类的话,致使刘勰原意有所支离,他自己的试律诗美追求也为试律诗法分析所掩盖。为此,梁章钜对《文心雕龙》原文进行概括性的总结,指出:“此论文分三品,自以鸣凤为最上,而鸷集次之,雉窜又次之。”所谓“鸣凤为最上”,也就是风骨和藻采兼具是第一品,“风骨乏采”次之,“采乏风骨”最次。由此,梁章钜推崇飞腾、绮丽兼具的试律诗美理想。他赞扬丁钰《牡丹为花王》“飞腾、绮丽兼而有之”;批评俞廷简“但以朴亮称之,似未的也”(卷五);评徐寅《东风解冻》中四韵“无语不雄,无字不丽”(卷七);评叶申万《汉高祖置酒沛宫》《帘外春寒赐锦袍》“绮丽、飞腾兼而有之”(卷七)。绮丽、飞腾兼具,梁章钜有时也置换为壮丽、雄阔兼备,如他评纪昀《海上生明月》“从乍生之初写到已生之后,层次井井,壮丽雄阔,必如此方称此题”(卷二)。有时则置换为刚健、婀娜,如对梁九山试律诗,他借伊秉绶评语称之:“无不从大处落墨者,而端庄流丽、刚健婀娜遂兼而有之,信非大手笔不能。”(卷四)有时则简称为壮丽,也就是壮和丽兼备,如他评邱庭漋诗“沉雄伟丽,纯以气行”(卷三);评郑振图《闻鸡起舞》“语尤壮丽”(卷七)。
对仅有飞腾或者绮丽一偏之美者,梁章钜亦认可,“风华典赡”“清词丽句”“阔大”“气势沉雄”之类评语在其《试律丛话》中随处可见,尤其是带着存人、存诗的目的而评论时。不过,对偏于一美而过度者他多持否定态度。他与蒋泰阶同值禁廷时,曾一起谈艺,蒋氏认为:“近日馆阁诸巨公论试律,以豪迈为上,丽密次之。”按照刘勰和纪昀的标准,这是舍“鸣凤”而求“鸷集”“雉窜”,已落下乘,但言者毕竟是“馆阁诸巨公”,梁章钜便委婉地表达不同意见:“凡作诗者,豪迈易而丽密难,君所谓舍其易而为其难者欤?”他称赞蒋氏《更上一层楼》等诗“丽密之中,又何尝不豪迈乎”(卷五),坚守自己二者兼美的诗学理想。王芑孙是嘉庆时期试律诗大家,与吴锡麒等人被尊为“九家”,其试律诗集《芳草堂试律》被刊入《九家试帖合存》中。但梁章钜认为他以古、近体之法为试律诗,“俊语虽多,而不能掩其粗气”(卷四)。他称赞吴锡麒试律诗如生金铸成,其《天行健》“旋乃无声磨,张之不弛弓”句,运古语为伟词,同时指出“他人有此笔力,而不能如此自然也”,推崇笔力雄健但又强调须出之自然,不能过度;又评其《十八学士登瀛洲》“天心方李属,公等合呼松”只是巧语,诗人偶然为之可见新颖轻巧,若专力于此以为工则伤格(卷四)。总之,一偏之美他也予以认可,但显然不是他的理想,他更推崇飞腾、绮丽兼备的审美高境。
余论:梁章钜试律诗批评的视野
《试律丛话》是梁章钜精心结撰的试律诗批评著作,渗透着作者明确的“论”的批评意识和理论意识。在这部著作的《例言》中,梁章钜反复强调自己“论”的旨趣:对唐人试律诗,他“于总论之后,即遵先资政公之指授,专论唐律”;对纪昀《我法集》《庚辰存稿》中的试律诗,他是“合而论之”;对被纪昀认可的金鱼叔《今雨堂诗墨》,他将之与纪昀之作“相提并论”;对震耀一时的《九家试帖》《七家试帖》以及《后九家诗》,他“不忍置之弗论,并精采时人之论诗而参酌之”;对同馆词人试律诗,他“别为一卷论之”;对其乡邦闽地的历代试律诗,“亦别为一卷,以质观者”;对其家族群从的试律诗,他“从记忆之余列而论之”。在进行试律诗批评时,他往往征引前人评论,合乎他的观点者,直接引用,与他的见解相左者,则予以反驳、纠正。无前人评论可引时,他便自出机杼,独立发表看法。这使《试律丛话》一书,既有集大成的性质,也有明确的“论”的批评意识和理论意识,体现出较高的理论性和系统性。
梁章钜往往博取前人之长,从宏阔的诗歌史、文体比较的视野认识试律诗。与纪昀、张熙宇、翁方刚、林联桂等人相比,梁章钜更喜以“唐音”作为试律诗的评价标准。如他评康翊仁、白居易诸人试律诗“纯是唐音,非后人所能貌袭”(卷一);引其父《四勿斋随笔》称金雨叔试律诗“直接唐音”(卷二);赞林宽《省中寓直》“不得不推为唐音”(卷七);评蔡以台《籉笠聚东菑》“绝似大历十子”(卷三);评阿克敦、刘延清等人试律诗“有初唐沈宋之风”(卷三)。
在唐诗之外,他还引入汉魏六朝、两宋、金元诗以为补充。比如,他称赞纪昀《栖烟一点明》以自然高妙胜“四灵”的刻意雕镂(卷二);认为清人试律诗有“填满五七字法”,托始于宋初杨亿西昆体(卷七);评孟瓶庵试律诗学陆游而能神似(卷七);评伊秉绶试律诗别集《秋水园诗抄》出入韩愈、苏轼,陈沆《荆轲入秦》乃用韩、苏古文手法于试律诗之中(卷五);评吴锡麒试律诗集《有正味斋诗》兼具生峭之音、新茜之色和超逸之解,以南宋金元与汉魏六朝共炉而冶(卷四)。视域的开放与比较对象的多元,使梁章钜的试律诗理论更为中肯、深刻。
① 本文所引文献,凡出自梁章钜《试律丛话》者,皆据陈居渊点校:《制义丛话·试律丛话》,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版。下文仅随文注明卷次。
② 参见蔡莹涓:《梁章钜研究》,福建师范大学2009年博士论文;张帆:《梁章钜〈试律丛话〉研究》,云南师范大学2019年硕士论文;余坤开:《梁章钜〈试律丛话〉研究》,江西师范大学2020年硕士论文。
③⑤⑥⑦⑨ 纪昀:《唐人试律说》,刘金柱、杨钧主编:《纪晓岚全集》第3册,大象出版社2019年版,第271页,第271页,第298页,第310页,第272页。
④ 参见彭国忠:《唐代试律诗的称名、类型及性质》,《学术研究》2007年第1期。
⑧⑪ 彭国忠:《〈唐人试律说〉:纪昀的试律诗学建构》,《文艺理论研究》2014年第5期。
⑩ 《清史稿·窦光鼐传》,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0793—10794页。
⑫ 陆机著,张少康集释:《文赋集释》,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45页。
⑬ 王闿运:《湘绮楼说诗》卷一,马积高主编:《湘绮楼诗文集》第5册,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124页。
⑭ 杜甫:《戏为六绝句》之五,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第5册,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510页。
⑮ 徐松撰,孟二冬补正:《登科记考补正》,北京燕山出版社2003年版,第477—478页。
⑯ 沈德潜编:《重订唐诗别裁集》卷二,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3页。
⑰ 纪昀《绮丽不足珍》自注,《我法集》,清乾隆六十年刻本。
⑱ 刘金柱、杨钧主编:《纪晓岚全集》第2册,第272页。
⑲ 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卷六,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514页。
⑳ 王嗣奭《杜臆》卷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62页):“此公一生精力用之文章,始成一部杜诗,而此篇乃其自序也。《诗三百篇》各自有序,而此篇又一部杜诗之总序也。”
㉑ 纪昀《赋得雉窜文囿》自注,《我法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