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校“天根之学”与其文学思想的关系
2021-11-29胡延茹武道房
胡延茹 武道房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魏校,字子才,号庄渠,江苏昆山人,是明正德、嘉靖时期著名理学家,其理学核心观点被黄宗羲概括为“天根之学”。《明儒学案》云:“其宗旨为天根之学,从人生而静培养根基,若是孩提,知识后起,则未免夹杂矣。”[1]41魏校“天根之学”就是关于本心之学,他认为本心具有先天的道德,是天理在人身上的表现,所以文章应当是从心体发出,也就是“文从心出”的文学创作论。魏校重视回归心体未发之前的状态,即“性空”的状态,表现在文学上就是重视“心体超然”的审美境界。
魏校以理学家著称,并不以诗文扬名后代,故目前学界对其研究多集中在哲学领域,并未关注他的文学思想。其实,从魏校传世的《庄渠遗书》来看,有不少关于文学思想的论述。探究魏校哲学思想与文学思想的关系,能够从深处挖掘其文学思想产生的哲学动因,增加其哲学的美学色彩,同时亦能更清晰地把握正、嘉时期多元文学思想并存的局面。本文将从魏校的“天根之学”入手,分析“天根之学”与其文学思想的关系。①
一、“天根之学”的哲学内涵
理学中“天根”一词最早可以追溯到北宋理学家邵雍《观物吟》中的诗句:“须探月窟方知物,未蹑天根岂识人。”“天根”是阳气将发之时,而“月窟”则是阴气将发之时,“天根”与“月窟”实际上指通过阴阳二气的运动来展现造化之妙。[2]“天根”一词发展到明代渐渐被用到心学范畴。魏校曾在《答王时行》中说:“何时得一见,相与剖天根月窟之秘,以阐心易邪?”[3]770由此可见,他的“天根之学”是在“邵子易学”和明代的“心学易学”的基础上展开的。
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把魏校的“天根之学”概括为:“所谓天根,即是主宰,贯动静而一之者也。”[1]41魏校在《庄渠遗书》中对“天根之学”做出了解释:
知道无中边,而不知内为主,则忙无下手处。知内为主,而不知道无中边,则隘,故曰:此心学之全功也。天文左右前皆动也,惟北辰不动,人身背亦如之,故曰天根之学。本《易》艮背之旨。[3]778-779
按魏庄渠和黄梨洲的说法,“天根之学”来自于《易》中的艮背之旨。天上的星体不断运动,只有北辰星不动,亦如艮卦中讲的“艮其背,不获其身”,无论外界物欲如何变化,“本心”静止,不会变化,是人生来具有并伴随人的始终。故而“天根”即是“本心”所具有的先天道德,这种先天道德贯穿动静始终。由此,魏校提出了如何去把握这种先天道德,他以为“道”无内外边界之分,倘若不知本体应该以探求本心为主,就会茫茫无着;同样,只知道探求内在的本心而不知道德工夫没有内外之分,那么对于“道”的体认就会流于一己之私。
所以真正的心学工夫当内外兼修,把握生来就有的“天根”,注重心体工夫的身内外实践:
俗学只见圣人事事恰好,不知圣人事事都从心上出来,只管觑著那迹去做,不曾见得大本。头绪既多,茫然无下手处。虽能随事用功,只是外面略睹个是,里面元不透彻,外面略制得住,里面打叠不尽,内外判成两截。虽有积累工夫,岂能贯通全体哉?[3]961
“天根之学”反映的是魏校由内及外的心学工夫,这种心学工夫的关键在于此心之“静”。
“天地之大德曰生。”十月纯阴,天地生物之心闭藏而不可见。及乎十一月冬至,一阳萌动,始露端倪,交春遂发生万物矣。一岁之运,则十一月冬至为复;一日之运,则夜半子时为复,皆从静中生出动来。人心培养之深,善端初发,亦如是也……故帝王之学莫大乎求仁,求仁之功莫先乎主静。伏愿皇上收敛此心,截断浮泛思虑,沉潜蕴蓄,不轻发泄于言语文字间,使天地生生之德浑然在我,随其发处,扩而充之。[3]700-701
“静”是“本心”的存在状态,也是践行“天根之学”的心理状态,人心的“善端初发”就是由静生动的过程。所以魏校主张应当“收敛此心,截断浮泛思虑”,回到心体未发之时的状态中。他与友人往来的书信中多次强调静中涵养的工夫,“今之讲学者,好说心常动而不静,不复知人生而静为天根”[3]903。“天根之学,妙在涵蓄而忌于漏泄。”[3]938在魏校看来,“世间万事何者不出于心”[3]961,然而“静”的“含蓄收敛”工夫,又让心体不受私欲的蒙蔽,使其既不会放逐于外物又不会被外物限制,从而达到与天地万物合一的境界。这种“主静”的思想包含了对白沙“静中端倪”一说的吸收,但又有别于此。[4]白沙的“静中端倪”一说中,“静坐”是为了体认绝对本体的“端倪”,“静坐”是工夫而“端倪”是终极目的,即“为学须从静中坐养出个端倪来,方有商量处”[5]。魏校则以为世间运动变化的规律“皆从静中生出动来”,所以才需要静中涵养的操存功夫,在他的思想体系中,“静”是最原初、最根本的原因而并非只是体认本体的工夫。故他更加关注“天根”的静中涵养,这种静中涵养既包括了对心体未发之时“静”的回归,又包涵了对本心“静”的状态的把握,最终达到“天地生生之德浑然在我,随其发处,扩而充之”的效果。
在魏氏看来,要维持此心之静,亦需要“敬”的工夫。“主敬”是为程朱一派高度重视的涵养工夫。伊川以为“敬”即“主一无适”,也就是要求精神专注,不能游移。朱子在此基础上,更强调“敬”的虔诚,认为“敬”是一种虔诚的精神状态:“敬非是块然兀坐……只是有所畏瑾,不敢放纵。如此则身心收敛,如有所畏。”[6]211“主敬”说发展至明代,康斋弟子胡居仁继承了程朱之说并作为治学宗旨:“主一无适,湛然淳一,是敬之无间断处。”[7]11“主敬是有意,以心言也;行其所无事,以理言也。心有所存主,故有意,循其理之所当然,故无事。此有中未尝有;无中未尝无,心与理一也。”[7]10胡氏的“主敬”工夫贯穿心体已发、未发的状态,他认为白沙的“静中端倪”之学缺乏“敬”的工夫,容易流于禅学而不自知。[8]
魏校师从大儒胡居仁,继承了胡氏的“主敬”之说,却于“师门之教,又一转矣”[1]42。其“敬”字工夫的关键在于心体未发之前的静存涵养,重点在“天根”本体的涵养操存,即黄宗羲所说的“从人生而静培养根基,若是孩提,知识后起,则未免夹杂矣”。魏校清楚地看到了当时胡居仁“主敬”之说已经产生了弊端:“今之持敬者多拘迫,故觉累坠不快活,血气且不得舒畅,如何得道理发生?”[3]724他以为“持敬”太过反而会受到拘束,心体便不会“和乐”,心体尚且不和乐,怎么能体会到天理。故魏校对师门“主敬”工夫进行了修正,“人心是个主宰,更无主宰之者。敬只是吾心自做主宰处,略绰提撕,当体便在,本不须大段着力”,[3]727“吾心浑然一理,是个统宗会元,日用万事都只从此流出”[3]694。魏校承认心就是道德本体,“敬”就是听凭吾身天理流行,维持此心常静的工夫。“主敬”工夫是吾心“静存涵养”工夫的一部分,目的都是为了保持本心常静的状态。相较于胡居仁固守程朱一脉“敬”字工夫的肃穆、严谨,魏校的“敬”字工夫反而更具有活泼生机。
综上,在魏校的“天根之学”思想体系中,天根(本心)是核心所在,犹如天上星围绕北辰星变动,“天根”即本体岿然不动,显现出“静”的存在状态。相比于胡居仁将“敬”字工夫贯穿心体已发、未发状态的始终,魏校则将“敬”的重点放在心体未发之前的静存涵养,这样心灵就拥有了更多的主体性。强调本心的主体性,并且高度信任自我心体的道德能力,这不仅反映了明中期心学的兴起对思想界产生的震动,亦是明代程朱理学发展流于僵化、训诂后的自我转变。
二、“天根之学”与“文从心出”的文学创作论
道学家大都重道轻文,不过他们轻视的是不能反映“道”的文章。这种不能见道的文章在他们看来不仅无益,还会妨害于道,如程伊川尖锐地指出“作文害道”[9],章懋认为“(文章)此小技耳,予弗暇”[10],王守仁批判后儒“没溺辞章,雕镂文字以欺世盗名”[11]。所以,在道学家眼中,道是最根本的本体,文是要来体现最根本的道体,文学价值的衡量也是以能否体现道为依据,正如朱熹认为的“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叶”[6]3319。有了道,文章才能立得住脚,才能成为有根之木。同样,文是道的外显,道要借助文来显现。
魏校继承了道学家对文章的基本观点,同样认为不能够反映道的文章是有害的:“昔人有言:‘文章一小技,于道未为尊。’岂直未尊而已邪?溺志妨功,其为害道大矣。”[3]769他以为文章是旁门左道,不仅不值一提,而且还会妨碍对道的体悟,此处的文章当是指文学性作品。因为在魏校看来,六经是传道之文,而汉唐诸儒只是溺于章句训诂,于文中精深广博的道并未有所阐释,直到宋儒一洗前人风气而道始明,所以他并不反对宋代理学家写作的见道之文。故他引用陈白沙的诗句来评价王充的《论衡》:“文衰东汉无高手,诗到中唐少作家。”评价杜牧的文学创作“惜乎气扬不帖帖地,不能持其身,故终于小器也”[3]915,杜牧在他眼里虽然是个人才,但是胸襟和境界还是不够的。
魏校反对文学性的文章还有另外一层原因,他以为作文会让人心浮气骄,这一点是针对当时文坛的实际情况而发。他记载引导李梦阳悟道的事件,现摘录如下:
崆峒集奉览其文学、史记、学选,最后学子惜其未尝反而求之六经也。盖晚而与校论学,自悔见道不明,且曰:“昔吾汨于辞章,今而厌矣。静中时恍有见,意味迥其不同,则从而录之。”校曰:“录后意味何如?”献吉默然良久,惊而问曰:“吾实不自知,才札记后,意味渐散,不能如初,何也?”校因与之极言天根之学,须培养深沉,切忌漏泄。因问平生大病安在,曰:“公才甚高,但虚志与骄气,此害道之甚者也。”献吉曰:“天使吾早见二十年,讵若是哉?”[3]756
李梦阳与魏校主要活动于明正德至嘉靖前期,此时不仅学术思想多元并存,文学思想亦是异彩纷呈。既有以李梦阳为首的“前七子”力倡复古思想,也有以唐顺之、王慎中为代表的“唐宋派”讲求经世致用,还有重政教的台阁文学观的回归,等等。复杂的文学思想亦造成了文人之间的分门立户、标榜攻讦,“前七子”内部就曾因文学思想的分歧而引起了著名的“何李之争”,李梦阳与何景明互相驳斥对方的文学观念直至一方不复答辩而后已。唐顺之亦批评复古思潮一味摹仿秦汉之文:“呜呼!今之言秦与汉者纷纷是矣。知其果秦乎汉乎否也?”[12]郭绍虞指出:“一部明代文学史殆全是文人分门立户标榜攻击的历史。”[13]这种情况是魏校不愿看到的:“校观近世士大夫,争以文学议论相高,而莫肯事事,何异于晋人之清谈哉?矧所谓学当务有本有用,若诗文已耳,则适足以长傲,竟何益哉?”[3]760故他反对文人之间的争胜猎名,反对创作文学性的诗文,认为这些于人心修养有害。文学性的文章会增长人的虚志和骄气,让人心思浮泛,正好与静存涵养的“天根之学”对立。即便静中偶然有悟道,写出来却不能尽如心中所悟,言语和意思始终隔着一层,并且阻碍了对道的进一步体会,这对涵养本心的工夫害处极大。文学性的诗文妨害对道的体悟,所以能够见道的诗文才是应当写作的。故而诗文能否见道就成了魏氏衡量诗文价值的唯一标准。
“天根之学”的关键在于“本心”的静存涵养,相比于之前的程朱学者之论,更多地发挥了心体的自主性。魏校以为“气常与天相通,心之神明不测,能弘此理,而与天同”[3]960,“心之妙用,即天之神”[3]960,“且道世间万事何者不出于心?”“人心塞渊,浑只是理”[3]962。心具有“妙用”“神明”的特点,所以心体能够把握万事万物之理,具有先天的道德,与天地宇宙同大,故而静存涵养此心,方能精察天理而见道。世间万事万物无不出于心,文章自然也是由心发出:“文者非他,是出于人之心也。心安从生?是出于天地之风气也。故文格不能不与时高下,虽同时或不能齐。”[3]738文正是从“虚灵主宰”的心中流出,他将文学创作的动机归结为人心,此亦是他高视自我之表现。“虚灵主宰”的心又与时代风气密切相关,文的格调也就与时代风气紧密关联,甚至有时能够出现超越同时代风气的文章:“试观孟子之雄辩与子思之渊悫何如?文公之详明与伊川之简重何如?是皆超出风气者,而犹不能尽免。”[3]738正因为如此,他很重视儒家经典的作用,认为这些经典都是“古之圣贤,其学皆深造自得,不得已而著书,皆从广大胸中流出”[3]717,经典都是圣贤之心的流露,能够指导人们去发现吾心本具的许多道理。反复诵读体会圣贤之书,就能使人人都具有的圣贤之心复明。
不光文是这样,诗同样如此。魏校认为诗歌从《诗经》、汉乐府再到唐代诗歌,其格调愈下,汉初诗歌还能有《诗经》那样质朴浑涵的韵味,但从魏晋开始,诗歌就开始雕章琢句,格调是为一降。他理想中的诗歌应是这样的:“随事取义,妙在动发天机,且更唱迭和彼此相成,则可以引续善念,恐不必拘以五伦也。”[3]735“天机”即为“天根”,就是本心。诗歌应当都是从本心流露出来的、充满自然妙趣的文字,从本心天理中自然流露出来的诗歌不会受到外在人伦的束缚,自然而然地有忠、孝、悌、忍、善,就能够起到教化人心的作用。这种“自然天机”的诗歌创作观念已显露出性灵之说的端倪。
“文以载道”本是前人剩言,并非魏氏创见。但与前人不同的是,魏校将文学创作的动机归根于“人心”,“人心”“不得已”而自然流露出的文学作品即是道的外显,这极大提高了自我本心的价值,反映了性灵说在明中期的觉醒。同时这也是针对当时文学思想多元局面产生的弊端有感而发。台阁文学发展至弘治、正德年间,出现了很多充斥大量枯燥乏味说理的文学作品,此类作品不仅毫无审美可言,阐发的义理也是陈词滥调、不切实际,例如《五伦全备记》。除此之外,“复古派”重视诗文的形式而内容空泛,“前后七子”以复古摹拟之风裹挟文坛,提倡“诗必汉魏盛唐”“文必秦汉”,力图恢复中国传统古典诗歌的审美理想,否定了明初以来的台阁体乃至中唐以后的诗文,这实际上是对宋以来道学气质文章的否定。[14]魏校作为程朱理学的捍卫者,必然会激烈反对这种文学思想,由此,他提出“文从心出”,强调文章应具有的道德内容和诗歌应有的自然天机。
三、“天根之学”与“心体超然”的审美境界
魏校认为“天根”即是本性,也就是本体。本性是天理的体现,人要不断地通过静存涵养的工夫,去除心体中不善的私欲,以恢复本心的光朗空阔。他对此做过解释:
至善者,定性也……至善者非他,明德之本体也。明德是他发出来的本来面目,性初萌动处,难于名言,谓之曰善。冲漠无朕,妙不容言,故谓之至善。此本然之善,不与恶相对,《中庸》所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也。[3]776
在魏校看来,“定性”即是永恒不变的本体,本体无形无相、无声无臭,是一切事物、现象的本来面目。本体这种“难于名言”的状态就是“至善”,“至善”不与恶相对,它是“绝待”的,是“善”的最本然的状态。“至善”可以理解为代词,用来代指本体“绝待”无对的状态。“性空”与“至善”说的都是本体不着痕迹、无形无迹的属性。当“性”初萌动时,不掺杂任何人为的想法、不带任何私欲,是从本体流露出来的“念头”,这个“念头”就是善的。例如,乍见孺子入井,人自然而然升起的怵惕之心,此时的怵惕之心就是从本体中自然流露出来的,是未经任何人欲沾染的。人要不断地克服私欲的侵扰使自身行为顺应本体的发用。
他解释“性”是“从生从心,言人生而具此理于心,名之曰性,其动则为情,故性情皆从心”[3]963,“性”就是天理(本体)在人的体现,所以性即是理,即是本体。当人的念头发起,“性”一发动便生成“情”,这样不带任何私欲的“情”,就是天理的流露,其发出就是中和的:“喜怒哀乐未发,性本空也,发而皆中节,其应亦未尝不空,圣人体用一原也。”[3]765圣人私欲净尽,所以圣人的喜怒哀乐等情感能够顺天理而发,一任自然。故魏校曰:“虽无所喜怒哀乐时,而喜怒哀乐之根,已自先伏于其间。”[3]726当喜怒哀乐之情要发出时,人欲净尽,任凭天理流行,才能够发出中和之情。
所以在他的文章中,既有“大丈夫冻死则冻死,饿死则饿死,方能堂堂立天地间。若开口告人贫,要人怜我,以小惠呴沫我,子存汝自猛省,若此得无为贱丈夫乎”[3]766的义愤之语,亦有“日星升沉,云霞卷舒,乾端坤倪,轩豁呈露。时至则草木欣欣向荣,气反则归根复命可以睹造化之全功焉”[3]745的超然见道之悟,还有“闻有子夏之悲,老景遭此旅怀,其何以堪。缅惟石屋古朴之姿,朝著中著不得,仕途中著不得,自当于山林中求之”[3]765的岁暮隐退之心。这些文章中表现出的情感并非都是温柔敦厚之言,但却是本心自然流露之情,此时发出的情感便是符合中和之道的。顺心而发不加以私意的情,发出即是中和之情,所以更要重视主静涵养的执持工夫以维持此心之“无私”。故魏校强调面对浮沉荣辱要不以动心:“凡世之毁誉荣辱,一切不以动心。”[3]727不动心,就能把世间一切名利私欲的心斩绝净尽,天理得以在身心上流行:“若旷然无我,任他万起万灭,岂能汨吾胸中之和?”[3]897
当本心变得光朗空阔,毁誉荣辱的念头都消弭之后,才能摆脱感性的束缚,进入一种“心体超然”的审美境界。魏校对待生死的态度极为旷达:“我身从天地来,天地开辟,会当有混沌时。我身有生,固当有死,何啻海上一沤、风前一尘?死生已透更无关,则人间世所谓名利关、声色关者,更无难透矣。”[3]893他觉得人由天地创造,天地又是由本体天理创造,人诞生之时便拥有了具备天理的本心,所以人活着一天便要尽一天的天理,何故执著于生死、名利、声色等私欲?人不仅要摆脱生死名利等私欲,更要开阔心胸,不受身形耳目的局限,追求内心的自由:“达人之观,以神会也,而遗其形,彼耳目又安能拘之邪?海于天地之间,其为物大矣,然诚自夫天地之全体观之,则废然而忘其大也。物之隐现于海,巨细万类,人以其形与海絜小大,乃曾不能比其巨类之一,而又何以哆然为哉?言山之高者,自地而观之耳。天之高,高山颓然其下矣,虽累万山,吾犹见其卑也。今夫心,其大不踰径寸,而周天之体,六合之内外,卷之不盈分焉。”[3]805魏校由观海体会到天地之间人躯壳虽小,但心体无限之大。在他看来心与天地宇宙同大,心即是宇宙,心之神明妙用是无穷无尽的。“心体超然”之人能够不受世间万物的形体所累,做到以心观物。以神明妙用之心观世间万物,世间万物都由我所主宰,再广阔、高大的事物对于与宇宙同大的心来说都是微不足道的。所以人要脱离形体私欲的束缚,不断扩充与天地宇宙同大的本心,以天地之心为心,贯通天人之道,与天地万物合一。这不仅仅是魏校天人合一的自然生命哲学的表现,更是他贯通天地成就圣贤事业的远大理想抱负。
然而这种超越形体私欲的人生境界是以不脱离人世间为前提的,即不能“忘我”。魏校在和友人的多封书信中表示要在“日用间常提撕”,这也是他对师门“敬”字工夫的继承。他对程颐说的“仕宦能夺人志”不以为然,认为读书人应当明白“大行于我何加,穷居于我何损,固吾儒事也”[3]948的道理。因为无论出仕还是致仕都是天命决定的,人要摆脱环境对本心的影响,只要时刻记得静中涵养的修己工夫,身处何地都能保持本心的天理流行。
在诗歌方面,从容自在的审美境界使得魏校倾心于含蓄自然的诗歌:“未论三百篇,只如枚乘、阮籍、陶渊明,皆含蓄有余味,亦可陶天真也。”[3]779他认为枚乘、阮籍、陶渊明的诗歌都是朴素高远、内涵深刻的,是融情、景、事、理为一体的至真之诗。在他的眼中,含蓄自然的诗歌应当是无“律”的,诗歌有声律的束缚就像是文章语句需两两相对一样,都是俳体,为他所不屑。并且他认为古代诗歌都是诗乐一体,比如《诗经》 中的诗歌都能和弦歌相和,所以他主张:“今谱古诗,须有散声,方合天然之妙。向见陈元诚歌古诗,散声多少,皆出天然,安排不得。”[3]886这种诗乐一体的观念与他重视礼乐教化是分不开的。
魏校是明中期程朱理学代表人物,也是崇仁学派的主要学者之一。受明代心学的影响,他晚年一改青年时以陆子之学为禅的观点,以为象山之学“明白正大,深叹其卓识超然,妙契圣传”[3]737,逐渐领会陆子贯通人心与天地宇宙的豪迈正大的境界。他以为当人能够回归到心体未发之前的本然状态,即能够摆脱外在形体的束缚,以心观物,此时天地万物之心即吾心。他的哲学吸收了陆子豪迈阔大的心性之学,又继承发展了胡居仁于日用生活中用力的观点,形成了具有活泼生机的“天根之学”。这既反映了明中期白沙、阳明心学的不断兴盛在思想界引起的震动,亦是程朱一脉发展到明中期失于僵化后的自我革新。
在魏校“天根之学”思想体系中,“天根”是其学问的根本宗旨和归宿。他把工夫的重点放在对本体(天根)的静存涵养上,主张通过静存涵养的工夫回到心体未发之前的状态,即“性空”的状态。王门后学聂豹的“归寂”之旨,当是发端于此。[1]41聂豹主张返回寂静之本原,恢复空无一物、寂静之本来面目,可以看出魏校强调回归心体未发之前的影子。魏校的心性之学是他诗文观念产生的哲学动因,他的文学思想又为其哲学观念增加了审美色彩。在诗文上,他重视本心自然流露的诗歌和文章,追求摆脱身形束缚的“心体超然”之境,此为明中期重自然性灵文学兴起的先声。这既是他对当时复古思潮造成的空疏文风之纠正,也是对正、嘉之际多元思想并存局面造成文人争胜追名的不满,更是明中期哲学之心性论的发展在文学上的呈现。
注释:
①通过检索知网收录的论文,研究魏校哲学领域的文章有九篇,除却有三篇是论述魏校在岭南毁佛事迹之外,其余六篇均是魏校理学思想的阐述。关于魏校的文学思想,目前尚无文章进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