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热茶的工夫
2017-11-13刘荒田
刘荒田
读朋友散文诗集的诗,一段妙语教我读一遍即浑身充满温暖:“在所有丈量时间的单位中,没有比‘一杯热茶的工夫更有味道更富诗意了。那会儿工夫可快可慢,可长可短,绝不似其他的计时单位那样斤斤计较,那样铁面无私般死板。”
是啊,且设想清早起床于北国乡村,打开窗帘,遍野皆白。一手拿杯,一手揭开盖子,桂花的芬芳徐徐洇漫。且设想极忙碌的一天过完,回到家,坐沙发,双脚交叠咖啡桌上,杯口靠唇,热气缭绕,那是大红袍,或者金骏眉。
再想,但凡不必严格计算时间,又以休闲为旨归的,类似的“工夫”要多少有多少。一杯咖啡的工夫,对我这样的旅居异乡者,毋宁更具吸引力。从前的北方乡村,男人计算时间用“一袋烟的工夫”。天晓得抽完一袋烟要多久?然而,吧嗒吧嗒声里,亲切、放达、闲适以及中国人“凡事只求大概”的特性呼之欲出。
我在街上走,還可以为诸色人等编排“工夫”:抱着熟睡中的五六岁男孩走下巴士的父亲——儿子睡午觉的工夫。以一根可伸缩的皮绳子牵着贵妃狗,庄严过街的老太太——狗狗出一趟门的工夫。梧桐叶摇摇欲坠的人行道上,摆摊子卖小首饰的墨西哥人——做成一宗五块钱交易的工夫。“汉堡王”快餐店门外,流浪汉靠墙呼呼大睡——打个盹的工夫。手拉着手,在绿灯即将转为红灯的三秒钟,咯咯笑着飞跑过十字街口的小情侣——一场幽会的工夫。更有“看手机的工夫”,无所不在,无时不在,低头,刷屏,凝神,间或微笑,间或手指尖急速运作——那是写短信。
我看着缆车站对面的街角,一位少年扮已去世的巨星迈克尔·杰克逊,惟妙惟肖地唱歌跳舞,一曲唱完搂着听众自拍,固然感悟,这些“工夫”不应用于计时。它过于宽泛,全凭感觉。同是下棋,市场街近地铁站的一段人行道,那些以国际象棋赌博的南美洲人,和烂柯山上的棋客能比吗?樵夫看后者下完一盘,下山时,斧柄已朽,山下的亲人早已去世。
那么,名目繁多的“工夫”只有一个功用——享受其间。朋友这样享受喝茶:“我凝视杯中,水色渐浓,茶叶有的纷纷下沉,有的又打杯底欣然地上升(半途中它们相遇时也会握手寒暄一番,或者互问近况及动向吧,它们用的是什么语言呢)。”
借此知道,所谓快乐,无非人生中多布置“工夫”:热茶、咖啡的“工夫”之外,还有打球的工夫、散步的工夫、望月的工夫、侍弄园圃的工夫、和孩子做游戏的工夫、读诗的工夫、晚祷的工夫、临一幅王羲之的工夫、神游天外的工夫,还有和长辈聚首的工夫、与爱人相对的工夫。大概而论,一段“工夫”不会长达数小时乃至一天数月。尽管在婚礼上,你被成为新娘的女儿挽着臂膀,向证婚人走去时,慨叹“转眼间就从父母的怀抱走向丈夫的臂弯”,以言及时光流逝之快。
从不成片段的零碎“工夫”,举手投足的简便“工夫”,到寄兴高远的仪式性“工夫”,其韵味,其营养,取零存整取的态势,集合起来,就是修养的工夫,享受生命的工夫。
(摘自《解放日报》 图/廖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