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生死场》中的动物性书写
2021-11-29宋词黄华
宋 词 黄 华
(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86 )
萧红的《生死场》以三个家庭的变迁为线索,讲述了20 世纪30 年代的东北乡村中发生的“生”与“死”的故事。这片黑土地上的“生死场”充斥着贫穷与愚昧,蔓延着疾病与恐惧,严酷的生存条件使人们的基本生理需求无法得到满足,更导致其精神世界的荒芜与人性温情的缺失,最终像动物一样地生活着。萧红用独到的视角模糊了人与动物之间的界限,并通过“动物性”的比喻与寓言写出了北中国土地上人们如动物般卑微、麻木地活着,却又在重压下奋力挣扎的生存状态,寄寓着作者对底层民众的深切悲悯和对人性变异的思考。
一、灵魂缺失的“动物性”表现
在《生死场》中,动物形象频繁地出现,羊、马、狗、牛、猪等三十余种动物均有不同程度的提及。作者运用比喻的手法将人“动物化”,从而模糊人与动物之间的界限,而人与动物之间的快速转换,也体现了人物“身份同一性”的丧失和人物精神的沦陷。
(一)动物化的人物形象
相似性是比喻和隐喻产生的基础,《生死场》中用大量的动物隐喻着人与动物之间的某些相似性,并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二者命运的同一性。
麻面婆是书中最先用隐喻描写的人物形象。她是村民二里半的妻子,容貌丑陋、行为笨拙、惯于逆来顺受,在婚姻中彻底沦为了丈夫的奴隶,整天像动物一样沉默着,被驱使着劳作。她用并不灵巧麻利的动作应付着农务,“头发飘了满脸”[1]174,手脚肮脏,抱茅草的笨拙体态仿佛“母熊带着草类进洞”[1]174,她的声音粗鲁难听得“像猪说话一样”[1]174。母熊与猪的隐喻将麻面婆这一笨拙可怜的农村妇女形象生动地展现在读者眼前。
与麻面婆不同,王婆是《生死场》中少有的强女人,也是具有复杂人性的一个典型人物。她是赵三的妻子,比丈夫更有勇有谋,也是三个孩子的母亲,起初为生存舍弃了母性,后又因母性觉醒了抗争意识;她还是村里女性的主心骨,时时流露出对弱者的关切。她一出场是作为孩子眼中的“猫头鹰”形象呈现的——大的圆眼、绿的脸纹、牙齿“切得发响”[1]177,时时显出愤激与潜怒,与喻体猫头鹰颇为形似。而即便王婆的外表凶恶如猫头鹰,内心刚硬如无情的幽灵,处境却是与其所养、将要待宰的老马并无二致:
老马走进屠场,它的眼睛哭着一般,湿润而模糊;王婆哭着回家,两只袖子完全湿透。[1]194
老马的身体为耕种所伤害、皮肉为屠宰场所剥夺;王婆亦受着地主的剥削,一生受尽痛苦。老马和王婆都不情愿走向死亡,却又都无力与沉重的命运相抗争。同样地,在反抗失败的打击中,丈夫赵三年青时的力气与意志也消磨殆尽,“和个老牛般样”[1]226低眉顺眼、带着忏悔羞惭的神情向剥削者显示着他的“良心”。“牛马”的隐喻映衬出了包括王婆夫妇在内的无数农人在苦难面前顺从的姿态。
金枝、月英等美丽而弱小的年轻妇女又是与王婆截然不同的另一种人物类型,她们的遭遇几乎是萧红自身命运的一种投射。由于受着多重压力,她们在书中也是以孱弱无力的动物形象出现,与之相对的,占有她们的男性则是“捕猎者”。金枝是以一场幽会(或者说性遭遇)出场的,战争到来前她便已受着三重的煎熬:在强有力的猎犬般的男人面前,她完全处于弱势地位——“和小鸡一般”[1]182,仿佛“热的肉”[1]182一样被强占着,任由男人发泄兽欲;在严苛刻薄的母亲面前,她提心吊胆的状态并不因肉体强占而结束,“老鼠一般地整夜好象睡在猫的尾巴下”[1]184;在村妇们无处不在的流言面前,金枝魂不守舍、无力逃脱,如“患着传染病的小鸡”[2]221。
(二)动物式的生存状态
“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1]210。比起“生活”,用“生存”形容萧红笔下人们与动物相差无几的状态反倒更为贴切。他们的话题离不开基本的生存需要,显示出精神的匮乏。生育的场景与死亡的场景均在书中反复出现,加重了乡村人“命如草芥”的荒诞感。
1.诞生之前——因兽欲而性交
成业和金枝偷情的场景在第二章中两度出现。如前文所述,野兽一般的男人完全掌握着性的支配权,而女人是块被捉紧吞食的“肉体”,二人的交合不以繁衍生子为目的,“野兽”与“肉”之间也没有感情,与其说是男女欢爱水到渠成的产物,不如说是被兽欲支配的男人强行造成的结果——乡村长大的孩子“什么也不懂得问……他不是想要接吻她,也不是想要热情的讲些情话,他只是被本能支使着想要动作一切”,“管他妈的,活该愿意不愿意,反正是干啦!”[1]190成业的行为也并不是个例,金枝正是重蹈了若干年前成业婶婶的覆辙。
2.生命的起点——在蒙昧中分娩
作为性交的后果,女人们动物般的生产不可避免地到来。从受孕到怀胎,乃至最终的生产,村里人都不以为意、视若平常。他们不懂或不屑花精力养护孕妇、产妇:五姑姑的姐姐因接生婆的“柴草压财”迷信被迫在满是灰尘的土炕上生产,“苦痛得脸色灰白”[1]208,“患着病的马一般,倒了下来”[1]209,无人给予她抚慰,孩子的父亲更是毫无顾忌、变本加厉地对她施加言语与行为上的双重暴力;金枝即将临盆,尚不能从繁重的劳务中脱身休养,且要在夜里继续成为丈夫泄愤、泄欲的对象,险些丧命;麻面婆生产时哭喊着她对男人的怨恨,李二婶子小产差点没气,五姑姑姐姐分娩的场景更是极具视觉冲击力:
“光着身子的女人,和一条鱼似的,她爬在那里。”[1]208
这样的描写被林幸谦认为是“使女性人物具有更原始、更荒野化,也更有象征性和流动性等特质的物种拟态书写”[3]110,它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砧板上奄奄一息的待宰的鱼——极度痛苦而无力挣脱,书中将描写母亲生产、婴儿出世的这一章以“刑罚的日子”为标题,实在不是夸张。
萧红在书中频繁地提及女人们的生产,她们和动物一样在肮脏的土地上赤裸着身体,甚至得不到动物生产时主人给予的照料,却还要承受动物无需承受的暴力、诅咒与生活的重压,生存之艰难令人唏嘘。
“四月里,鸟雀们也孵雏了!常常看见黄嘴的小雀飞下来,在檐下跳跃着啄食。小猪的队伍逐渐肥起来,只有女人在乡村夏季更贫瘦,和耕种的马一般。”[1]209
母亲尚且受如此待遇,婴儿的地位便可想而知,愚昧就这样在一代代人的冷漠与暴戾中延续下去。
3.生命的终端——非自然死亡
在《生死场》中,萧红还将动物性书写与死亡书写结合起来,呈现出人类“动物式”的死亡,“不仅写出像动物一样被自然和原始梦幻支配的人的生命活动及文化特质,也写出了像动物一样盲目而又惊惧地面对死亡的沉寂、怯懦”[4]。人和动物的生命活动在“生”和“死”之间近乎残忍地相近,而小说中数次提及的分娩场景又将处于生命两端的“生育”与“死亡”的距离无限拉近——生育这一带来新生命的行为同时也将人推至离死亡最近的境地。与生育同样频繁的死亡,显示了在乡村的生死场中群体生命目的的匮乏与繁衍的频繁之间的对立。在土炕与冷水中挣扎着生产的五姑姑的姐姐最终还是倒在了血泊里,她的孩子与小金枝的命运可悲地近似:他们的母亲在男权肆意的压迫下自身难保,更无力为他们提供庇佑,于是一个落地便横死在血光中,另一个出生不久即惨遭父亲摔死。
贫穷的原罪也以各种形式散播着死亡的种子,使人在面对死亡时无法保持应有的体面。北村老婆婆的儿子死了,这意味着家中失去了唯一能与贫穷搏斗的劳动力,于是她带着小孙女菱花上吊便也成了无可奈何却又情理之中的事,长久以来的饥饿与绝望使祖孙俩在死时形容枯槁似“挂着的两条瘦鱼”[1]244。
月英得了无法治愈的瘫病,丈夫的耐心与人性逐渐消磨殆尽。她在漫长的日子里逐渐变为“非人”、耗尽生命的过程触目惊心:
“她的眼睛,白眼珠完全变绿,整齐的一排前齿也完全变绿,她的头发烧焦了似的,紧贴住头皮。她像一只患病的猫儿,孤独而无望。……王婆打开她的被子时,看见那一些排泄物淹浸了那座小小的骨盘。”[1]198
她的臀下腐烂,身体成为孕育蛆虫的母体。月英缓慢的死亡过程同时也是她的身体不再成为“人的身体”的过程;是最为属己的部分变为异己的过程,是逐渐丧失与自己身体的同一性和作为“人”的身份同一性的过程。[5]
二、受压迫的“动物性”寓言
《生死场》的动物性书写,不仅体现在用动物比喻人的形貌动作、生存状态,还揭示了乡村的人们(尤其是女性)在不知不觉中沦为动物性存在的苦难原因,即精神的贫瘠麻木与自我价值的缺失。[6]如向梦园[3]110所说,《生死场》是人的动物性寓言,它以书写人的动物性的方式反映苦难,这份苦难是求生的艰辛,是生育的苦难,也是通向死亡的苦难。
村中的人们同样受到封建势力与侵略者的压迫,而女人除此之外还要受男权的压迫。在刘禾的阐释中,小说最后揭示的不是爱国主义的宣传口号,而是女性的绝望状态,萧红并非不想抗日或对民族命运不关心——她的困境在于她所面对的、生死场中所有女性面对的,都不是一个而是两个敌人:外有帝国主义,内有男权专制。[5]
以金枝的悲剧一生为例,我们不难看出男权专制对妇女的压迫以及父权对子女的压迫。
(一)男权对女人的掌控与逼迫
如前文所述,性交与生产这些打上了动物性烙印的行为无不体现出男权对女性牢牢的掌控,这一掌控并不是在男女双方的婚姻关系缔结之后才开始,而是在成业初次得以在金枝身上宣泄原始本能之时就发生了,男权文化成了他征服、掠取金枝的思想和行为依据。婚前,失去“清白贞洁”的金枝忍受着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痛苦;婚后金枝一刻不停的忙碌换来的仍是随心所欲的辱骂;在临产时还被当做泄欲工具险些丧命;生活窘迫时她只能默默承受丈夫的暴躁与怒火。对日本侵略者的恨于她是遥远而抽象的,她受到的凌辱折磨大多来自以她丈夫为代表的中国男人们。丈夫死后,她在外出谋生的过程中遭受了和从前相仿的侮辱:男人们将身为寡妇的她视作“无主”的性资源,半是诱骗半是强迫地和她发生了关系,正如当年猎犬般的成业对小鸡一样柔弱的她所做的一样,这似乎是千万个金枝注定无法躲避的命运。她像落入陷阱的兽一般无助地嘶狂着,事后身为女人的自尊又迫使她过分地羞恨,而当贫穷威胁了生命,活下去成为唯一追求时,她和同为穷缝婆的女人们便舍弃人格尊严选择卖身,渐渐对此习以为常,用这样的心态让自己摆脱羞恨的折磨。
男人们占有和侮辱她,女人们漠视和羞辱她,在金枝所处的世界中,生存用尽了所有力气,而生死场外属于“人”的繁华世界,是她永远可望不可即的美梦。“我恨中国人呢,除外我什么也不恨”[1]242,在最终走投无路时,金枝说出了她绝望的心声。
(二)父母对子女的压迫
随心所欲、不负责任的生产必将伴随着随心所欲、不负责任的养育。金枝与女儿的遭遇便是悲剧延续的证明。金枝在家时,对母亲的恐惧便如老鼠见了猫。母亲几乎不温声细语,打骂羞辱、将痰吐在女儿脸上是家常便饭,即便如此,母亲对女儿也并非没有爱:在女儿临行前,她是“无限怜惜”、“声音有些惨然”地叮嘱:“娘不阻碍你,可是要学好,不许跟着别人学,不许和男人打交道。”[1]233进城谋生后,金枝遭到了在乡村中不被容忍的侵犯,从前与成业的私相授受尚且让母亲感到受辱,可见了钱之后的母亲却全然不再顾及女儿的心情,快乐地难以自制,“为了心切她好像责备着女儿一般,简直对于女儿没有热情”[1]241,只过一天便催促鼓励着她再去挣更多的钱。原本母亲爱护女儿,但更爱护菜棵,因为在乡村中粮食就是生命的来源,现在母亲心中钱的重要性显然胜于菜棵更胜于女儿,来自母亲的有意无意的压迫,自然也比原来更甚。
而与母亲无所依靠、饱受折磨的一生相比,小金枝还没来得及看一眼世界,就在襁褓中被自己的父亲毫不怜惜地活活摔死。没有法规的保护,父亲便完全享有任意支配她生命的权力,孩子死后,只是被随便地扔到乱坟岗一任野狗撕扯。她的生如同动物的生一样,只是作为一个交配的后果;她的死也同样如动物的死一般,被人随意抛弃。当父母面临生存困境时,自然会像动物一样抛弃对弱小生命的尊重与呵护,视孩子命如草芥。
在这“生死场”中,更多的孩子一出生便迎来死亡——“这庄上谁家养小孩,一遇到孩子不能养下来,我就去拿着钩子,也许用那个掘菜的刀子,把孩子从娘的肚里硬搅出来”[1]178。这是来自“接生婆”王婆的陈述,她对包括自己孩子在内的婴幼儿生命的极端漠视,折射出的是长期在男权社会中处于被漠视、扼制地位的女人们被迫磨练出的隐忍和无奈。她们一面在男性家长制社会中苟活,一面又将这种悲剧绵绵不断、原封不动地传输给无辜的下一代。[4]8她们是受害者,也是害人者,身处压迫的轮回中,又不可避免地参与压迫,使轮回永不停歇地继续下去。
(三)“驯化”与“集体无意识”
“驯化”是人类饲养培育野生动物使其野性逐渐丧失并顺从驱使的行为,也可以指通过一定手段,使动物或人屈服于另一人的现象。在偌大的乡村生死场中,被驯化为牛马的是受着地主阶级肆意剥削却无意反抗的农民阶级(如赵三、二里半),更是农民阶级中深受封建男权思想荼毒与丈夫肢体暴力残害的女性(如金枝母亲、成业婶婶)。
安于现状、维护现状的思想越是根深蒂固,驯化也就越为彻底。如果说在地主阶级的一次次施压下,王婆尚且存留着、坚持着一些“不愿成为老马”的抗争精神,那么赵三就是与之相反的、心甘情愿使自己沦为驯养家畜的典型。“镰刀革命”的意外失败与随之而来付出的代价使赵三不得不怀疑自己先前的大胆反叛行为并为之忏悔,东家“打一巴掌给一颗糖”的行为更使他的抗争迅速转为了死心塌地的讨好,不仅再不敢对加地租的剥削行为提出非议,更用天天进城给剥削者送菜的方式贯彻了“人不能没有良心”[1]203的新信条,其态度中暴露出的奴性与妥协性正是“驯化”的理想结果。
日军入侵村庄后,面对又一重不堪承受的重负,一些人选择加入革命军反抗,一些人选择站在日本人的车上“举着日本旗子作出媚笑杂样”[1]223,而赵三是矛盾的、不坚定的。村里暗涌着革命的、反抗的浪潮时,他仿佛找回了从前在“镰刀会”一样热血、刺激、与有荣焉之感,与其说他是因不堪压迫而加入“革命”的宣传队伍,不如说他是为享受融入一个集体并与之共同进退的安心感。他一方面认了“亡国奴”的命,像被打怕的狗一般不敢对侵略者进行真刀实枪的反抗,一方面却敢于借助集体的名义与话语权对更弱势的寡妇进行庄严宣传、对脱离队伍的二里半生出敌意。这种与“阿Q 精神”颇为类似的心理,或许是赵三和在典礼上与他一同向苍天哭泣的人所共同怀有的集体意识。
而对妇女来说,压迫她们最强、最直接的力量并非入侵的外敌,而是来自本土的文化传统。在代代相传、延续千年的封建文化面前,生死场中的女性无力在双重的迫害下仅凭自身实现自我意识与团结意识的觉醒。金枝与成业发生性关系后,妇人们故意大声议论她:“上河沿去跟男人,没羞的,男人扯开她的裤子!……”[1]187她的母亲也耻于成业婶婶当年的作为,因而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对成业媒人的说亲断然拒绝。多数年长女性不因曾经遭受过同样的苦难而对金枝们惺惺相惜,而是悲剧性地沦为了为虎作伥的乌合之众,面对长年累月戴在自己身上的枷锁,她们选择的不是反抗,而是适应与依赖,“将这种被奴役的状态历史地内在化,使之成为了她们共有的集体无意识,女性的命运在被虐与自虐的双重迫害中沉浮”[7]29。
集体无意识这一典型的群体心理现象,是一种代代相传的无数同类经验在某一种族全体成员心理上的沉淀物,而之所以能代代相传,正因为有着相应的社会结构作为支柱。譬如上述这一类已被封建礼教异化的女人们,犹如羊群一般,在封建礼教的“驱赶”下浑浑噩噩地随着队伍前进,却从不去想自己的目标在何方。依赖产生的惰性使她们以规训着自身的价值尺度去衡量她人,并对“异端”有着本能的排斥,因而在面对“有违礼法”之事时,她们的反应共同织成了“一张无比厚实的传统乡村性道德的网”[2]221,并以此束缚下一代。如此,乡土社会秩序同乡土礼俗相结合,形成了一种乡土中国的“集体无意识”,成了窒息人的“铁屋子”和“以礼杀人”的工具。[4]7
三、“动物性”的摆脱与救赎
在《生死场》整个故事中,麻面婆、二里半、赵三、成业这些男人和女人精神上几乎都是麻木的,他们的情绪虽时有波动,心灵却始终处于沉睡状态。即便在日军入侵后,村庄大难临头,死亡率在村中快速上升,人们也只是“患着传染病一般地”“在昏迷中挣扎”[1]244。他们参加爱国的革命军不是为了信仰,只是为了一口饭吃,乡村严酷的生存条件使他们无法满足最基本的生理需要,因而情感沦丧、一切行为几乎受本能支配成为了必然,“永久不晓得,永久体验不到灵魂”[1]196也成为了必然。但是,在这麻木的“生死场”中,也不乏对“动物性”的摆脱与救赎。在小说的结尾,二里半在民族危难的时刻转变了原先对革命漠不关心、置身事外的态度,选择加入革命抗争的队伍,与珍视的山羊诀别也象征着他对山羊般懦弱性格的摆脱与对光明的争取,而赵三接受了二里半关于羊的托付,则暗示着他最终也难以从茫然、懦弱的劣根性中挣脱的悲哀困局。要摆脱这种浑浑噩噩的动物状态,打破令生命意识产生麻木惯性的生死场,则需要场内与场外的人共同作出巨大的努力。
(一)“场中人”的自我挣扎
令人宽慰的是,并非“生死场”中所有的人都自始至终处于动物状态,王婆就曾在卖掉老马之后短暂地迸发出人性的闪光:那个哪怕在孩子丧命时都不掉一滴眼泪的女人似乎因为与老马处于相同的境遇而产生了心灵的共鸣,外在表现为她唯一的一次哭泣:袖子完全湿透,仿佛送葬归来一般。这一幕很容易让读者感同身受于她的无力,并情不自禁地对她产生悲悯,因而这一幕也在充斥着灰暗色彩的生死场中显得尤为动人,使她的灵魂在那一刻短暂地从麻木状态中苏醒。从那之后,王婆有时会展现出周围或懦弱胆怯、或茫然无知、或麻木冷漠的人所不具有的胆识。当赵三驯顺地屈服于地主、失去年轻时的反抗精神时,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与轻蔑,“狗,到底不是狼”[1]226;当革命的苗头初现时,她能够敏锐地察觉,坚定地鼓动,冷静地保密,并主动找枪、教丈夫用枪。与嚼舌根的村妇们不同,她切实用心地关怀着金枝、月英这些弱女子,这些行为无不显露出她人性的光辉,体现出人与动物的明显区别。
作为村中两次“革命”的带头人,李青山在民族危亡之际,没有像赵三一样沉溺于对以往“美好”的怀念与凭吊中,而是果断放弃了幻想,作好拿起武器斗争的准备,更吸引了二里半等人加入他的革命队伍。这同样体现出包括他自己在内的部分人民,在生存空间遭到无法容忍的挤压时,终将为求生爆发出强大而坚定的意志,展现出与先前截然不同的自我,也就是说,“对于乡村的农人而言,只有当他们的生命处于断送的边缘,灵魂才有可能复归”[2]220。
(二)“场外人”的引导与启蒙
萧红曾明确表示过:“现在或是过去,作家写作的出发点是对着人类的愚昧。”[8]作为同样生长于东北、一生与苦难相伴却挣脱了思想禁锢的“场外人”,她在这样的动机下创作的《生死场》,“显示着中国的一份和全部,现在和未来,死路与活路”。[9]
正是由于自身的经历,以及受时代、性别等因素的影响,萧红用有别于鲁迅“居高临下”启蒙者姿态的平视视角,把自己放在她的人物中间,设身处地地观照他们的生老病死、理解他们的喜怒哀乐,这也让她的作品风格有别于鲁迅的冷峻犀利,而呈现出平和诗意的情感基调。[10]但小说的启蒙性却并不因此而减弱:在《生死场》出版时,鲁迅便预言它将扰乱“奴隶的心”[11]。如前文所述,人们带着兽欲的、麻木不仁的、甘当家畜的动物性与没有灵魂的生命轨迹在萧红笔下尽数暴露,笔调虽平静却有强烈的震撼力,而书中自然流淌着的、相生相伴的生命意识与死亡意识,又共同成为了作品唤醒、启蒙民众的重要部分。[12]
萧红在《生死场》中有意将人的生死爱欲与动物同构,运用现实主义方法描绘出乡村世界人们真实的生存状态。通过对乡村人们动物般的形貌、动物式的生存状态和苦难命运的描写,揭示了延续千年的传统对人物命运根深蒂固的影响,也暗含着作者对生命意识沦落的悲悯与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