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青年的困境与救赎
——读蒋韵《你好,安娜》
2021-11-27曹颖
曹 颖
(山西大学文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
作为当代著名作家,蒋韵自1979年发表处女作《我的两个女儿》以来,三十多年间,创作作品达三百多万字。《你好,安娜》是蒋韵2019年发表于《花城》上的一部长篇小说,全书分为《天国的葡萄园》和《玛娜》两部分,讲述了素心、安娜、彭承畴等青年在特定时代的青春记忆和四十余年之后的救赎。由于素心对安娜和彭承畴爱情的嫉妒,致使她撒下了笔记本“丢失”的弥天大谎,但这个谎言没有了解释的机会,第二天安娜就选择为她的爱情和信仰自杀。素心也永远活在安娜自杀的阴影之下,她以笔名安娜开始写作,企求延续安娜的生命。《玛娜》是素心的自传体小说,讲述了那场罪恶的真相。同时玛娜是素心的教名,据蒋韵所说该名来自《旧约》,《旧约》中的玛娜是一种救命的果实,但是它“只能随摘随吃”,如果带回帐篷,“就迅速变质、腐烂,臭不可闻”[1]。同样,被命名为玛娜的素心也救了她父母的命,两个哥哥都不满一岁死亡,她被父母寄予了热切的期望,彭姐姐将她的教名取为玛娜有这个原因。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玛娜这个教名似乎早已预示了素心未来的悲剧命运,她窃取了本不属于她的东西,以后的日子便将永远活在“笔记本”的阴影之下,就像被带回帐篷的“玛娜”一样,腐烂变质。
一、时代之悲剧
小说开头出场的是三位女性:素心、三美和安娜一起乘火车去看望凌子美,素心正在为大家讲述《安娜· 卡列尼娜》中安娜的故事,也正在这时彭承畴出现了,彭和安娜的第一次相遇就在这里,彭被安娜那双“大而幽深”的美目所震撼。就像托翁笔下的安娜第一次和渥伦斯基在车站相遇时,渥伦斯基第一面就被安娜深深吸引了。在这里彭承畴和安娜也彼此吸引了。火车上见面后的两三个月,彭再次出现,彭将父母的相继自杀的过往向安娜和盘托出,而安娜也安静诉说了自己16岁为了去内蒙古建设兵团写血书,誓死和家庭决裂,最后却因为救一只落水的小猪仔患了风湿性心脏病,不得已病退回城的经历。他们是和谐的,他们相似的经历,面对死亡时相似的豁达,促成了他们之间的吸引。而正是这种吸引,使彭承畴觉得“被一个幻影似的人魅惑”,更重要的是彭承畴在离开时将那个笔记本托付于安娜,故事的高潮也由此开始。
作为小说的主要人物,“安娜”这一名字并非出自托翁而是取自屠格涅夫《处女地》中的“玛丽安娜”。之所以这样命名,是因为安娜的父亲十分喜爱屠格涅夫,不仅是安娜,其他孩子丽莎、阿霞的名字都是由屠格涅夫的作品而来。但那些西方经典在当时是被批判的毒草,安娜的父亲因此被划作“右派”并下放到工地劳动,又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中毒性痢疾去世。父亲死后,安娜的母亲将家里的文字全部清理,敏感而多疑的她禁止一切文字的出现。她不喜一切幻影,所以她坚决反对自己的长女丽莎成为一名舞蹈演员,她一次次地拒绝那些团体和院校的招生,当她再一次拒绝时,十二岁的丽莎吞吃了安眠药,紧接着丽莎生病,吃药,臃肿,抑郁,健康,苗条,三年后丽莎终于再次站在舞台上,可是命运多舛,丽莎在一个安静的夜晚被炸伤,她最后选择到雁北一个小村庄插队,和当地的羊倌成贵结婚,结婚一年后带着成贵回到家。也正是这时,母亲发现了安娜藏着的笔记本。
在母亲严苛的举措之下,安娜当然也不会屈服。当二年级的安娜从邻居家借来第一本书《晋阳秋》时,她就开始了如饥似渴的阅读,把那些在青年学生中流行的红色书目一一读遍。当她从书架里找到漏网之鱼《牛虻》时,她迷恋着牛虻的坚韧和深情,感知着信仰的魅力,她开始更加放肆地阅读,那些“毒草”诱惑着如安娜一样的年轻男女,甚至“一个能够交换禁书、交流读后观感的人,不用说,一定是可以彼此信赖的朋友了。”彭承畴正可以称之为这样的朋友。也正因为文字的危险,那个笔记本的存在才如此令人担惊受怕。[2]可以说,她们的悲剧都是那个时代的特定存在。
二、一个黑色羊皮笔记本的故事
这个笔记本是所有“罪恶”的源头,其中彭承畴的小说手稿《天国的葡萄园》,讲述了彭承畴的初恋女友小薇因为被主任玷污而自杀的故事,同样安娜最终也因为“丢失”了和彭承畴的爱情信物——笔记本而选择自杀,这个嵌入小说的存在也让安娜和彭的形象更加丰富完整。
作为素心和安娜悲剧的根源,笔记本在文中共出现过三次。第一次是趁着三美去上卫生间的空暇,彭承畴将笔记本送给安娜,在思虑再三后笔记本被安娜放在枕头里。第二次是由于母亲的发现安娜将笔记本托付给素心,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安娜在最后告诉素心,对于彭承畴来说,素心就像他的亲妹妹,对他们兄妹关系的强调无疑带给了暗恋彭承畴的素心更大的精神刺激。素心内心的恶正在被激发,她嫉妒只是认识短短几个月的他们就如此掏心掏肺,而每个人都告诉她和彭承畴只能是兄妹。安娜的这次“施舍”更让素心认识到自己只是他们爱情的旁观者,彭承畴为她背诵普希金只是为了打发时间,这让高傲的她受到了极大的屈辱。所以当笔记本第三次出现之时,素心并没有选择还给安娜。素心晚上回家路上遭遇抢劫,笔记本“丢失”,当然实情并非如此,在多年以后已经成为大作家的素心的小说《玛娜》中我们终于清楚,这个笔记本似乎是她们之间的赌注,谁得到了它,谁似乎就得到了和彭承畴的爱情,在那个安静的夜晚,素心为笔记本失身,她不允许安娜就此得到,她希冀安娜和她一起痛苦,但素心并没有想到安娜是那么强劲的一个敌人,她没有丝毫犹豫,毅然赴死。而紧接着彭承畴的不辞而别,最好的朋友三美也离她而去,面对爱人白瑞德的追求却不得不拒绝,这些都是素心终其一生的赎罪,造成这一切的素心只能堕入“人间地狱”,静待笔记本的主人归来。[3]
三、人性最后的救赎
小说中宗教色彩浓厚,也正是宗教色彩的覆盖,才预示着素心最后的救赎。不论是她的教名,还是之后五台山的经历,抑或是最后的忏悔,都体现着浓厚的宗教色彩。[4]多年后,当素心以安娜为笔名写作时,正预示着安娜永远是素心内心的一根刺,她的自传体小说《玛娜》就像是她的忏悔录一般,她在其中暴露四十年前自己对彭承畴的爱恋和对安娜的嫉妒,也传递着她的忏悔。所以当素心遇见追求她的白瑞德时,她选择了逃离,她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承受不起这样真挚的爱。
最后素心的话剧《完美的旅行》正是素心的内心独白,表明了素心内心的挣扎和她背负了大半生的精神罪恶。其中讲述了从小在爷爷身边长大的刘刚,被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和陌生的父母兄弟一起生活,但他时刻渴望从这样陌生的生活逃离。幸运的是忆珠带着他“旅行”——那一场场精神之旅,刘刚在这样的旅行中逐渐改变,也越来越迷恋忆珠。与此同时一些流言开始出现,正是妒忌心的作祟,母亲告发了忆珠,在遭受非人的屈辱后,忆珠选择自杀。而罪恶的母亲也永远堕入了地狱,这个母亲和素心一样,都被自己内心的嫉妒冲昏了头脑,在那样的生活中不期然遇见了内心的恶,无法制止,倾泻而出,造成悲剧,而自己只能承受悲剧的痛苦,永远活在良心的谴责之中。当素心通过话剧作品《完美的旅行》展现这个母亲的自我罪恶和赎罪时,更是素心的自我赎罪,更大来说,是超越了这个母亲和素心的个体生命经验,上升到整个社会普遍人性的罪恶和赎罪,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有罪的当然不仅仅是孩子的母亲、素心、安娜或者三美,更是每一个社会的个体生命,大家都应该反省和忏悔,都应该去赎罪。[5]
小说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精神追求,安娜追求纯洁且一往情深的爱情,三美终其一生追求自由的爱情,丽莎追求舞蹈梦想,素心也追求不可能得到的爱情。最后安娜为爱情而自杀;丽莎离开了农村的成贵回到城市,在自己倾尽全力的教养之下,两个女儿都如愿考上大学,她的人生梦想在孩子身上实现;三美独自一人去往国外;素心断了和所有人的联系,独自背负安娜自杀的精神枷锁。她们的悲剧都是由于过于执着的自我追求造成的,但幸好在时间的洪流中,她们不断地认识自己,反思自己,最终都完成了自我的救赎。最后丽莎变得肥胖衰老,她选择回到家照顾患阿尔兹海默症的母亲,她和母亲之间的斗争也早已烟消云散;彭承畴、三美和素心在剧场再次相遇,她们之间的嫌隙也早已被时间抹平,素心也终于打开了那个困住自己四十多年的枷锁,将它返还给它的主人。
可以说,蒋韵小说中的时代青年的困境不仅仅是外部环境所带来的压抑和束缚,更多的是陷入一种内在的自我囹圄,她们在进退两难的境地里无从选择。安娜陷入了自己的信仰危机,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素心同样堕入了自己内心的邪恶,跌入了罪恶深渊。幸好在时间的洪流中她们都完成了自我的救赎。王德威先生为蒋韵《行走的年代》所作的序言中的一句,我想也可以用在这里:“蒋韵最终要写的是那个时代浪漫和现实纠结下的狂喜和伤痛,还有事过境迁后留下的巨大空虚。”[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