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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汉语语法的语体研究之发展

2021-11-26王永娜

关键词:书面语语体语法

王永娜

(烟台大学 国际教育交流学院,山东 烟台 264005)

1919年白话文运动开启了正视新语体使用和研究的探索,现代汉语语法的语体研究尤其是在语法学家的涉入后逐步深化,直至开拓出一片新天地。鉴于此,我们很有必要对现代汉语语法的语体研究重做一个清晰的梳理,概括揭示各研究的本质和原理,展现研究全貌,厘清对各阶段的认识,推动具有汉语标识的语体语法理论和研究的发展。

现代汉语各阶段语法的语体研究,尽管彼此研究重点各异,但究其根本,离不开两大基本问题:一是口语、书面语、语体(以及文体)是什么。二是语体和语法的关系是什么。对这些基本问题的认识直接反映了其研究本质和阶段。因此,本文将以对“书面语”“语体”等基础概念和对语体与语法关系的认识为线索,探讨当前现代汉语语法的语体研究(1)本文将现代汉语中研究语法的语体和语体中的语法的研究统称为“语法的语体研究”。。白话文运动用以废除文言的重要口号是“我口写我手”,语言学研究中亦长期以“笔”“口”的对立来区分口语和书面语,而语体研究则强调以笔写的各种题材和体裁为重要对象,其结果是语体与文体混同。直到本世纪初“正式语体/非正式语体”的提出、交际根本属性“调节彼此关系和距离”的发现,“口语、书面语、语体、文体”这些概念才得以厘清。本文认为现代汉语语法的语体研究历经三个阶段,其中前两个阶段在着眼的对象、对语体的认识上既有延续又有发展,在对语体和语法关系的认识、研究方法、研究原理和研究观点上则明显深化。第三阶段的研究无论是着眼的对象,对口语、书面语、语体的界定,对语体和语法关系的认识,还是研究思路、研究原理和研究观点,均具有较强的革新性和开创性。

一、对语体中语法的描写研究

文言废除,新白话文诞生,不少专家对新语体展开了一些基础性探索,依据探索历程及研究主题领域可以作如下概括。

(一)早期对新语文的观察和探索

白话文诞生之初,一些国学大师就新语文中的欧化、文言等语言要素的必要性进行了讨论。譬如,朱光潜指出“中文与西文悬殊太远,要想国语文欧化,恐不免削足适履。想改良国语,还要从研究中国文言文中习惯语气入手。想做好白话文,读若干上品的文言文或且十分必要”(2)朱光潜:《雨天的书》,《一般》1926年第1卷第3期。;周作人则更为全面地指出了其中的成分要素,“以口语为基本,再加上欧化语,古文、方言等分子,杂糅调和,适宜地或吝啬地安排起来,才可以造出雅致的俗语文来”(3)周作人:《燕知草》“跋”,见《永日集》,长沙:岳麓书社,1988年,第78页。。此外,梁启超、朱自清、黎锦熙、张世禄、叶圣陶等大师对此亦有讨论,其讨论多是基于深厚语文功底对新生白话语文的直观观察,其所谈实属语体语法中的重要成分。

章太炎、吕叔湘则深入讨论了文言和白话的关系。(4)章太炎:《白话与文言之关系》,见章太炎、曹聚仁记述《国学概论》附录,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年,第113-121页;吕叔湘:《文言和白话》,《国文杂志》(桂林·重庆)1944年3卷1期。在当时更为本质且极为珍贵的语体探索则是黄季刚先生的“文与言判,非苟而已”“雅俗有代降”等思想(5)黄侃:《黄侃日记》,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14页。。黄季刚先生对于语体的见解,在当时具有超时代的贡献。

(二)欧化书面语语法现象的收集研究

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开始,一些专家敏锐地观察到汉语书面语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对新生的书面语语法现象进行了收集,从欧化角度进行了讨论。

王力先生是最早的收集和讨论者。王力先后设专章描写和讨论欧化文法和五四以来新兴的句法。(6)王力:《中国现代汉语语法》,北京:商务印书馆,1943年,第334-373页;王力:《汉语史稿》,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536-547页。对于这些欧化语法,王力先生的观点有三:一是其来源,认为“是受西洋语法影响而产生的中国新语法”。二是其语体限制,指出它们只出现于文章上,不出现在口语里,认为“以多数的欧化的语法只是文法上的欧化,不是语法上的欧化”。三是欧化的作用,既指出现代汉语受到西洋语言的影响,同时认为“汉语是按照自己的内部发展规律来接受这种影响的”。王力先生关注到了文法与话法的不同,看到了欧化语法本质上仍由汉语自身发展规律决定,但“文法”与“话法”的本质区别是什么,“自身发展本质规律”是什么,并未引起重视。朱德熙从书面语研究角度强调欧化对书面语的影响,并对“要求句子在形式上有主语的趋势”(7)朱德熙:《现代书面汉语里的虚化动词和名动词》,《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5年第5期。给予重要关注。传承欧化观,Kubler、贺阳等专家进一步对欧化书面语语法进行了收集,共发现53个书面语语法现象。(8)Kubler, Cornelisus C. A Study of Europeanized Grammar in Modern Chinese, Taibei: World English, 1985;贺阳:《现代汉语欧化语法现象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贺阳还进一步讨论了欧化语法的动因(出自或主要出自语体分化的动机)、欧化途径(翻译中的语言接触)、欧化方式(模仿)和欧化特点(突变性、低度异质、受语体限制)。此外,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语文组、刁晏斌等从新时期语言变化的角度对书面语语法现象进行了收集和梳理。(9)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汉语教研组:《五四以来汉语书面语言的变迁和发展》,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年;刁晏斌:《初期现代汉语语法研究》,沈阳:辽宁出版社,2007年。

欧化角度的书面语语法研究,较早地对汉语书面语语法进行了直接、集中的讨论, 所收集语法现象在后续语体研究中获得新的阐释,并成为创建理论或观点的事实依据。当然,该研究也存在着一些局限性:首先,欧化语法将书面语看作是写下来的书面形式,其所讨论的现象并不同质。如代词“她、他、它”的分化属于写作规范,长修饰语句“那些自欺自得相信不曾把他们自己的人格混到著作里去的人们”则是为满足效果的需要,而“单音词的复音化”“中性化被动式”等又与前两者不同。欧化语法没能把异质现象区分开来,难以从繁杂中抽取出本质。其次,欧化来源观限制了对语法现象背后机制的关注和探讨。依据其产生之地(翻译中),将其产生归因于语言接触这一外力,自然容易遮蔽对内因——“语言自身机制”的思考。王力先生关注到语言自身的决定作用,但这一思想并未展开。

(三)语体学影响下语法的语体分布研究

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在语体学影响下,一些专家学者展开了语法的语体分布研究,在理论基础、研究内容、研究方法、贡献和局限上独具特点,形成了一个至今仍在发展的研究领域。

1.理论基础

对语法的语体分布研究,无论对语体的界定、语体的分类,还是对语体与语法的关系的认识,都明显受到语体学研究的影响。

对于语体的定义,语体学研究界普遍将其归因于交际需要或交际功能的需要(10)胡裕树、宗廷虎:《修辞学与语体学》,见中国华东修辞学会复旦大学语言文字学研究所编:《语体论》,安徽: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第1-12页;李熙宗:《关于语体的定义》,《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3期;丁金国:《高低语体对立的动力功能》,《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2期;丁金国:《语体的属性及其运行机制》,《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2期。。至于“交际功能”“交际需要”的具体所指,林裕文、唐松波、张弓等尝试分解影响语体的交际要素将其具体明晰化,其结果言人人殊,集各家所举包括“目的、任务、内容、性质、对象、场合、交际方式、活动领域”(11)林裕文:《词汇、语法、修辞》,上海:新知识出版社,1957年,第89页;唐松波:《谈汉语的语体》,《中国语文》1961年第5期;张弓:《修辞学》,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63年,第229页。。语体学研究非常重视语体的分类,大类的划分上主要沿袭口说/笔写的二分法,在书面语的下位分类上,则着眼于文本语篇,多根据题材划分为文艺体、科技体、政论体、公文语体等等。当然,这期间也出现了不同的思考,如唐松波提出“语体总的可以分为两类:谈话语体和文章语体”,区别于以口说/笔写对立划分的口语和书面语。这一观点在今天看来是非常可贵的,遗憾的是作者并未深入挖掘这一划分背后的机制,且在文章体的下位划分上仍依据的是信息功能或题材。

对于语体与语言要素的关系,语体学研究认为语体是语言特点的系统,语体特点通过语音、词语、句式、辞格等的选择组合来体现,它们形成了语体的总体特征(如“语言的生动性、严谨性”“句子的简单、复杂”等)。同样他们认为语法也具有语体色彩,是语体特征的体现之一。这些思想直接影响着语法的语体研究,决定其研究对象、研究内容和研究深度。

2.研究内容

该类研究从研究方法来看则可分为四种:一是早期依靠语感通过内省判断语法的语体属性,如林文金通过同义异构句式的语体对比,依靠语感讨论若干句式的语体色彩不同(12)林文金:《略谈句式的语体色彩》,《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3年第1期。。二是依据在次语体中的出现频次判断语体属性。相比于语感判断,统计的方法显得更加客观,较早的研究是郑远汉和范晓使用统计的方法考察了多类句式在科技、文体等语体中的分布情况(13)郑远汉:《句式与语体》,《语文研究》1987年第2期;范晓:《语体对句子选择情况的初步考察》,见中国华东修辞学会复旦大学语言文字学研究所编:《语体论》,第153-165页。。近年来,专家学者进一步考察语法结构中不同语法特征、不同语用功能的语体分布,涌现出了丰富的研究成果(限于篇幅,无法一一列举)。三是基于语料库或树库对多种语言特征的语体分布的计量研究。近年来,一些专家学者借鉴Biber的多维度语体分析法(14)Douglas Biber.Variation Across Speech and Written,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8,pp.61-207.,基于语料库或树库通过对多种语言特征的统计来对比不同语体的差异,如阚明刚、侯敏,刘丙丽、牛雅娴、刘海涛,杨素英、黄月圆等(15)阚明刚、侯敏:《话语标记语体对比及其对汉语教学的启示》,《语言教学与研究》2013年第6期;刘丙丽、牛雅娴、刘海涛:《汉语词类句法功能的语体差异研究》,《语言教学与研究》2013年第5期;杨素英、黄月圆:《体标记在不同语体中的分布情况考察》,《当代语言学》2013年第3期。。四是运用传统结构主义的方法对口语语法和书面语语法的对比研究,多集中于词汇的对比,如刘智伟等(16)刘智伟:《含同一语素的同义单双音节动词语体色彩对比研究》,《语言文字应用》2007年第2期。。

语体学影响下语法的语体分布研究,其主要工作是描写,或描写语法形式的语体分布,或描写某类语法结构在特定语体中的语法特征或功能特征,或描写特定语体中的共现语法特征,尚未涉及现象背后的机制,即使有少量解释,也多把次语体的总体特征作为其成因。

3.研究的价值和贡献

语体学主要从语言的运用或运用形成的语言特征两个方面探讨什么是语体。语体学认为语法具有语体色彩,不同语体的写作要有词汇、语法的选择。基于这一认识,语法的语体研究中,语体被看作是语法的一部分,是其附带的色彩。欧化语法研究虽也关注语法的书面语特征,但仅仅把书面语作为特殊类型的标签。从这一点看,语体学影响下的语法的语体分布研究,开始触及到语体和语法的表层关系,看到语法规则(“法”)之外,还有语体功能(“用”)。

该类研究的另一重要贡献是挖掘出了丰富的特定语体/文体所独有的语法结构和共现语法特征,更是对特定语法在不同语体中的语法特征进行了详细的描写。这些研究其本质是描写语法在语体语篇中的运用,为从语体语篇去思考语法的选择作了极其有益的铺垫。此外,该类研究中所运用的统计方法,尤其是基于数据库的统计分析,仍是一种重要的研究方法。

二、语体区分的倡导、探索和对语法运用的阐释研究

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一些语法学家开始关注探讨语法研究中的语体问题,提出了区分语体研究语法的倡议,更有专家从语法研究角度探讨语体的分类,以语体来阐释语法的运用。

(一)语法学家对区分语体来研究语法的倡导

吕叔湘、朱德熙、胡明扬三位先生先后指出汉语书面语驳杂不纯,出于防乱的目的,从研究方法上提出应当区分不同因素进行语法研究,并对区分语体、区分口语和书面语给予了格外的关注。

吕叔湘提出运用对比的方法研究语法,其中包括语体的对比,如“在普通话内部作比较研究,还涉及另一个方面:某些句式,某些虚词,用在某种环境很合适,用在另一种环境就不合适……这些问题过去叫文体问题,……我想可以译作‘语域’”。(17)吕叔湘:《通过对比研究语法》,《语言教学与研究》1992年第2期。

朱德熙从语料的均匀度影响对语法规律的概括出发,提出应区分语体研究语法:“语料包含的层次越是复杂,语料内部的均匀性和一致性就越低,能够从中归纳出来的语法规律就越概括,作为规律的约束力就越弱”;“作为化学家,不能把溶液跟纯水混为一谈;作为语法学家,也不能无视口语、书面语、方言、文言和新兴句式的区别”。(18)朱德熙:《现代汉语语法研究的对象是什么》,《中国语文》1987年第5期。

胡明扬从缓解现代汉语语法研究面对困难的角度,提出将不同语体特点的语法现象分别处理的办法,“如果对反映不同语体不同特点的语体现象,反映不同语言系统不同特点的语法现象适当地分别处理至少会部分地减轻现代汉语语法研究的困难”。(19)胡明扬:《语体与语法》,《汉语学习》1993年第2期。

三位专家所谈的语体主要是口语和书面语,从具体论述来看,其认识具有以下特点。

首先,三位专家并未专门谈论口语和书面语的界定,其论述有时分指口说和笔写的语言,如“口语和书面语,一个用嘴说,用耳听,一个用手写,用眼睛看”(20)吕叔湘:《关于语文教学的两点基本认识》,《文字改革》1963年4月。;有时又不等同于二者,如“现代汉语书面语,其组成成分而言十分驳杂,……这些不同的成分分属不同的语体,如口语语体、书面语语体、文言语体……”(21)胡明扬:《语体与语法》,《汉语学习》1993年第2期。

其次,三位专家均认为口语和书面语在语法上有差别,例如:“(口语和书面语)不是一回事又不完全是两回事”(22)吕叔湘:《关于语文教学的两点基本认识》,《文字改革》1963年4月。,“现代书面汉语跟日常口语之间有相当大的差别”(23)朱德熙:《现代汉语语法研究的对象是什么》,《中国语文》1987年第5期。,“不少人不加考虑地认为,……口语和书面语,在语法方面的差异是细微的,至少不会影响非一般的结论。可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24)胡明扬:《语体与语法》,《汉语学习》1993年第2期。。

除了语体间在“法”上的“差异”外,吕叔湘还从“用”上讨论语体,指出“不同的人甚至同一个人在不同的场合,说的话不完全一样”,“使用语言随着不同场合而变化。这种变化从极其严肃到十分随便,是一种渐变,如果要分级,可以大体上分为庄重、正式、通常、脱略四级”(25)吕叔湘:《吕叔湘文集》(第四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年,第7-8页。。

综上分析,吕叔湘、朱德熙、胡明扬三位先生所提出的区分语体研究语法是基于对现代汉语语法研究方法的改革提出来的,是研究方法的一次革命。三位专家并未深入探讨口语、书面语的本质是什么,以及口语语法和书面语多大程度上有差异、是什么性质的差异。

(二)功能语法下多角度多样化语体区分对语法运用的阐释研究

陶红印将西方独辟新境的语体/文体(register)引进国内,呼吁在更为细致的语体分类的基础上研究语法,提出“语法研究必须以具体的语体为中心”,“以语体为核心的语法描写应该是我们今后语言研究的最基本出发点”(26)陶红印:《试论语体分类的语法学意义》,《当代语言学》1999年第3期。。陶红印、张伯江、方梅对汉语语体细致分类的原则方法、基于语体/文体区分研究语法运用的研究思路进行了探索和实践。(27)陶红印:《操作语体中动词论元结构的实现及语用原则》,《中国语文》2007年第1期;陶红印、刘娅琼:《从语体差异到语法差异(上)》,《当代修辞学》2010年第1期;陶红印、刘娅琼:《从语体差异到语法差异(下)》,《当代修辞学》2010年第2期;张伯江:《语体差异和语法规律》,《修辞学习》2007年第2期;张伯江:《以语法解释为目的的语体研究》,《当代修辞学》2012年第6期;方梅:《语体动因对句法的塑造》,《修辞学习》2007年第6期;方梅:《谈语体特征的句法表现》,《当代修辞学》2013年第2期;方梅:《浮现语法:基于汉语口语和书面语的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303-357页。总体来看,该类研究着眼于以交际功能或交际特征为基准分化出的不同语体/文体,从中挖掘特定语体/文体特有的语法特征,与以往局限于语体和语法表层关系的研究不同,是语法角度语体研究的一次深化,在国内形成了以语体/文体的交际功能阐释语法运用的研究领域。

第一,该类研究重视对语体进行细致的分类,目的是发现语体因素或交际因素与语法的规律,其语体包括口说的语言和书面的各类篇章文本,认为语体的分类是多样的、无穷多的。

陶红印对语体的分类作了最早的探索,他认为言谈交际涉及的方面很广,语体的分类不可能从任何一个单一的角度穷尽,引入McCarthy and Carter提出的“媒介(口、耳与手、眼)”和“方式”(指语言特征的选择)两个概念来细致地划分语体。(28)陶红印:《试论语体分类的语法学意义》,《当代语言学》1999年第3期。

方梅基于语篇对语法的影响,提出不同语体的面貌是由“传媒”“方式”和“功能类型”进行多重组配的结果。此外,她还探讨了不同语篇的基本表达范畴(如“时间连续性、动作主体、过程性、事件性、现场性、评论性”等)对于语法的影响。(29)方梅:《语体动因对句法的塑造》,《修辞学习》2007年第6期;方梅:《谈语体特征的句法表现》,《当代修辞学》2013年第2期。

张伯江进一步分析了语体分类的本质目的是发现造成语体种类差异的语体变量,认为“不同的交际需要会有不同的语体选择”,“任何一种语体因素的介入,都会带来语言特征的相应变化”,更加重视微观的语体差别对于语法解释的意义。(30)张伯江:《语体差异和语法规律》,《修辞学习》2007年第2期;张伯江:《以语法解释为目的的语体研究》,《当代修辞学》2012年第6期。

总而言之,陶红印、张伯江、方梅三位教授着眼于口说的语言和书面存在的各种语篇文本,在最大广度上发掘影响语体的因素,以媒介、方式发掘语体特征,把文体特征及其内部的表达范畴特征作为语体因素,进而上升到存在于语体中的更为宽广的交际功能。

第二,该类研究对基于语体阐释语法的研究思路进行了探索,创建了一套可操作的研究范式:通过统计分析,以高频确定语法的典型语体语篇或从特定语篇概括所关注语法的特征,从语体语篇的交际功能或交际特征中寻找根源,以语体的交际功能或特征解释语法(特征)在该语体中高频出现的原因。

陶红印通过操作体中“将”字句和动词论元的分析基本确立了这一研究模式。(31)陶红印:《试论语体分类的语法学意义》,《当代语言学》1999年第3期;陶红印:《操作语体中动词论元结构的实现及语用原则》,《中国语文》2007年第1期。方梅将其发展应用于语体语篇语法和语言演变研究。(32)方梅:《语体动因对句法的塑造》,《修辞学习》2007年第6期。张伯江则进一步概括其核心思想为:“依据语法研究的成果,从理论上推导,在合适的语体里发现相关的语言事实”;“在合适的语体里寻找合适的实例,在合适的语体里合理地解释实例”。(33)张伯江:《语体差异和语法规律》,《修辞学习》2007年第2期;张伯江:《以语法解释为目的的语体研究》,《当代修辞学》2012年第6期。

第三,无论是对语体分类、语体变量的探讨,还是对具体研究范式的构建,实际上都透露出了该类研究对语体与语法的关系的探索和认识。该类研究发现了语体/文体及其交际功能对语法结构或语法特征具有选择性和偏爱性。其研究的基本原理是交际功能或交际特征与语法或语法特征存在对应性,故交际功能或交际特征可作为阐释语法或语法特征被用的原因,交际功能或特征在特定语体中高度彰显,典型语体彰显了语法的使用条件,故可基于语体阐释语法的运用。

这些思想可见于三位专家的具体论述,如:“不同的语言服务于不同的交际场合和目的,不同的交际场合和目的决定了不同的语言形式,亦即修辞选择”(34)陶红印、刘娅琼:《从语体差异到语法差异(上)》,《当代修辞学》2010年第1期;陶红印、刘娅琼:《从语体差异到语法差异(下)》,《当代修辞学》2010年第2期。;“不同的交际需要会导致不同的语法选择”,“任何一种语体因素的介入,都会带来语言特征的相应变化”,“语体彰显了使用条件,因而是对语言事实最好的解释”(35)张伯江:《语体差异和语法规律》,《修辞学习》2007年第2期。;“句法特征具有语体分布差异,句法限制具有语体相对性,句法形式的语义解读具有语体依赖”(36)方梅:《谈语体特征的句法表现》,《当代修辞学》2013年第2期。。

综上所述,功能语法下多角度多样化语体区分对语法运用的阐释研究,以功能语法“用法先于语法”,“语言系统的外部因素决定了语法何以如此”为理论基础(37)张伯江:《功能语法与汉语研究》,《语言科学》2003年第12期。,在传统语体学的各类语体/文体以及依据交际功能或交际特征发掘出的更为细致的微观语体中,发现了语体特征或交际功能和特征对语法及语法特征的选用和偏爱。在该类研究中,语体是彰显语法使用条件的典型环境,而语体特征和语体典型的交际功能或交际特征才是阐释语体中高频语法或特征的因素。

第四,该类研究有其贡献和局限。毫无疑问,功能语法下语体对语法运用的解释研究,将语体与语法选用的对应性提高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们在语体/文体中发现了特定的交际功能(尤其信息功能)、媒介、方式对特定的语法(特征)的选用,也就是二者存在对应性,进而以语体的交际功能、语体方式,乃至媒介特征阐释语法运用。在语体/文体与语法运用规律的关系上,该类研究较之前的研究是一次深化,触及到语体/文体的语法特征,以语体/文体的交际功能解释语法的运用。由于该研究在解释性上的突破,加之研究范式的易操作性,一些学者沿着这一思路对很多语法现象在特定语体中的运用进行了探讨,国内形成了一个基于语体/文体以交际功能或交际特征阐释语法运用的研究领域。

当然,这一研究也仍有待发展之处。一是该类研究强调从多角度(最大广度上)发现多样的语体特征,认为特征是无穷多的,这从研究的系统性上来讲,是有欠缺的。实际上,语体的可否穷尽影响系统深入的研究要看问题的层面:表端的类型和数量必然难以穷尽,但局限于表端则难以触及系统,而根源上发现不了决定无限性的有限因子则构建不出系统。二是从该类研究所发现的语体特征来看,既包括因媒介而形成的特征(如即时性和非即时性、有准备和无准备),也包括因方式而形成的特征(如正式与非正式),还包括因语体相关的交际功能(如叙述、说明、论证)而形成的特征,其结果在于其所囊括的社会交际的方方面面,这种处理容易模糊语体的本质,易将不同属性的问题混而为一。

三、语体语法的理论构建与研究

自本世纪初,冯胜利教授先以韵律语法打开书面语语法研究之门,继而提出语体语法的概念,创建出语体语法理论(38)“语体语法”这一概念由冯胜利2010年首次提出并界定其“语体不同则语法也不同”中存在语体语法合法与非法对立的实质,故“语体语法”这一术语具有严格的定义和专指性。,语体语法研究也随之展开。

(一)书面语语法独立性的研究

冯胜利提出书面语语法是一个独立的系统(39)冯胜利:《韵律制约的书面语与听说为主的教学法》,《世界汉语教学》2003年第1期;冯胜利:《书面语语法及教学的相对独立性》,《语言教学与研究》2003年第2期;冯胜利:《试论汉语书面正式语体的特征与教学》,《世界汉语教学》2006年第4期。,其创建的观点有:1.依据交际的正式与非正式提出“书面正式语体”和“口语非正式语体”,摒弃了口说/笔写的区分。2.书面正式语体是具有独立的词法、构语方式、句法运作的独立语法系统,“韵律成双”为其重要特征。3.书面正式语体与口语体不同,是正式、典雅必须与随便、通俗拉开距离的必然产物。4.口语语法和书面语语法的韵律规则不同——韵律不同雅俗有别。5.书面正式语体的构成模式:以口语、方言、外来语和方言词语为材料,以韵律为框架,通过“提取原则”“加工原则”和“融合原则”,在口语语法基础之上建立。6.语体要素在语篇中的存在方式:文白相间。

对于冯胜利教授的书面语语法研究,王洪君评价说:“冯胜利(2003ab、2004b)提出一个重要的概念——现代汉语书面语。他提出,书面语、口语要拉开距离,或者说书面语要独立于口语的语法及词汇,是语言作为交际工具必须满足不同场合、不同交际目的的必然结果。五四运动废除了汉语原来的书面语——文言文,新的现代汉语书面语从此逐渐形成。他还指出,新的书面语不仅要‘拉开与口语的距离’,还要‘避免与文言同流’,其语法的特点在于‘书面成双’的韵律要求。”(40)王洪君:《汉语非线性音系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309页。

(二)语体语法理论的研究

冯胜利教授自2010年至今的系列成果围绕“语体的本质功能”和“语体的语言属性”两大问题进行探索,揭示了语体的本质,发现了语体的语法属性,构建出了汉语的语体系统,揭示语体语法的范畴、机制,确立了语体语法的单位系统,挖掘出语体语法理论构建的生物基础和生成原理,形成了颇具系统性的语体语法理论。具体如下:

1.语体本质的发掘和界定

本质存在于现象之中,但现象繁杂且层次有别,所关注的现象直接影响对本质的概括。冯胜利抛开语篇文本(其实质是认为语体不等于文体),定位于社会直接交际,从中发掘群体社会最元始的功能“确定彼此之间的关系和距离”,将语体定义为“语体是实现人类直接交际中最原始/元始、最本质属性(亦即确定彼此之间关系和距离)的语言手段和机制”(41)冯胜利:《论语体的机制及其语法属性》,《中国语文》2010年第5期;冯胜利:《语体语法及其文学功能》,《当代修辞学》2011年第4期。。这一定义可解析如下。

第一,直接交际,其对立面是非直接交际。语体必须植根于直接交际,这是由语体的本质功能决定的。语体的本质功能是调节交际双方的关系和距离,它以存在交际双方为前提,单方交际显然产生不了关系和距离,更谈不上调节。存在交际双方就必然是直接交际,离开直接交际就无法确保调节关系和距离这一本质功能,有了直接交际才能把非直接交际性表达排除在外。最典型的直接交际是面对面的对话。最典型的非直接交际表达则是诗歌、歌曲,此外还有小说、公文、法律、新闻稿、学术论文、菜谱等,它们的本质都是社会文明的产物,是将直接交际的艺术加工而成的文化产品,属于文体范畴。文化产品这一性质决定了必然在遣词用句乃至格式体例上与直接交际的语言形式有诸多不同,会因取效的需要而调用、强化直接交际中的某些特征,而它们源于直接交际这一属性决定了语体是文体的基本元素,文体是由语体配置而成。可见,直接交际将语体和文体从交际类型上区分开来,这一因素不可或缺。

第二,最原始/元始的、最本质属性:确定彼此之间关系和距离。交际功能众多,语体的本质功能是确定彼此之间关系和距离,而非传递信息、叙述事件、表达感情等。不仅如此,“确定彼此之间关系和距离”在交际中具有最元始/原始(primitive)的地位,它是交际中最元生的要素,自群体性诞生而生,依群体性存在而存。它比语法、词汇等语言要素更具元生性,可脱离于词汇语法,以声音、肢体等其他形式存在。语体的元始/原始属性从本质上决定了语体不是文体,语体是文体的基本元素。这一定义从诸多交际功能中抓住语体的本质功能,从交际类型和本质属性上揭示了语体的元生性和文体的派生性。

第三,语言手段和机制。它阐明的是语体是实现“确定彼此关系和距离”功能的语言手段,语体具有语言的属性,具有自身的内在机制。从这一角度,冯胜利将语体界定为“语体则是用语言拉远或保持一般距离的交际手段”(42)冯胜利:《语体语法及其文学功能》,《当代修辞学》2011年第4期。,对这一属性的研究成为语体语法理论的核心部分。

综上,该定义抓住了语体所植根的交际环境,揭示了语体的本质功能,阐明了语体的语言属性,三者缺一不可。对这三个方面的研究成为语体语法理论的基础部分,如图1所示。

2.汉语的语体调距系统的研究

在确立语体的本质属性后,冯胜利教授进一步探究其产生根源和生发出的基本范畴,构建出了语体的调距系统。

语体的根源,也就是什么决定了语体必然存在。冯胜利指出“这是人的社会性决定的”,“群体性是语体机制的‘机体’”(43)冯胜利:《语体原理及其交际机制》,《汉语教学学刊》2012年第8辑。。人具有群体性,人与人之间必然会有交际,群体性交际中必然会造成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非等距(即“存在远近亲疏”)。也就是说,语体是人的群体属性的必然结果,调节彼此关系和距离是交际的基元属性,距离关系是语体的核心概念。冯胜利进一步从生物内生性思考语体的生理基础,提出“人的社会能力也是人的生理机能,是人与生俱来的内在本能之一”(44)冯胜利:《语体语法及其文学功能》,《当代修辞学》2011年第4期;冯胜利:《语体原理及其交际机制》,《汉语教学学刊》2012年第8辑;冯胜利:《语体语法:“形式—功能对应律”的语言探索》,《当代修辞学》2012年第6期;冯胜利:《语体语法的逻辑体系及语体特征的鉴定》,《汉语应用语言学研究》2015年第4辑。。

语体的基本范畴是理论系统的基本成员。冯胜利依循系统逻辑由语体本质推演生发出基本范畴:语体本质是“调节彼此关系和距离”,“交际距离”为基本概念,依社会交际关系确立交际距离的基本类型“社会中因地位高低而产生的亲疏远近”和“进入文明后,因文化身份而产生的尊卑贵贱”,从中概括建立[±正式]、[±庄典]、[±俗常]为语体体系的初始要素,三个初始要素各自实现为正式体、非正式体和典雅体,成为语体的基本范畴。不仅如此,三个要素交织组配则形成诸多的派生语体类型。(45)冯胜利:《语体语法及其文学功能》,《当代修辞学》2011年第4期;冯胜利:《语体原理及其交际机制》,《汉语教学学刊》2012年第8辑;冯胜利:《语体语法:“形式—功能对应律”的语言探索》,《当代修辞学》2012年第6期。

此外,冯胜利还提出了决定交际的语体属性的交际四要素为“交际对象、交际内容、交际场合、交际态度”(46)冯胜利:《语体语法的逻辑体系及语体特征的鉴定》,《汉语应用语言学研究》2015年第4辑。。交际四要素实际上是语体的核心概念“关系”的派生产物,凡是必然会影响关系的因素,必然成为决定交际的语体属性的因素。

综上,冯胜利教授发现语体的本质,追寻语体的根源和生物基础,从本质中提取基本概念、发掘基本特征,建立初始要素和基本范畴,由核心概念派生出决定交际属性的四要素,由初始要素组配派生出丰富的语体类型,形成“以‘关系’为核心、二元对立、三维分体、四度定位、多类派生”的语体逻辑系统,如图2所示。

图2 语体逻辑系统

3.语体语法系统的研究

冯胜利教授深入探讨了语体和语法的关系并呈现语体的语法属性,明确了语体语法的范畴与机制,确立了语体语法的生物基础,构建了语体语法的单位系统。

第一,探讨语体和语法的关系,呈现语体的语法属性。

冯胜利教授相继提出“语体不同,语法不同”“形式—功能对应律”,探讨了语体语法的生物基础。语法角度的语体研究无论哪类研究均无法绕开“语体和语法的关系”这一中心问题。不同于以往的研究,冯胜利从“法”(合法和非法)的角度探索语体和语法的关系,语体决定语法的合法与非法,由此确立“语体语法”(47)冯胜利:《论语体的机制及其语法属性》,《中国语文》2010年第5期。。具体而言,其对于语体和语法关系的发现可分为以下几个层次。

首先,从不同语体间的语法来看,“语体不同,语法不同”(48)冯胜利:《论语体的机制及其语法属性》,《中国语文》2010年第5期。。也就是说,不同的语体有不同的语法系统。这不仅表现在不同语体范畴有其独有的成员(如口语体中的韵律自由单音词、正式体中的双音合偶词、庄典体中的嵌偶词),更表现为大量语法规则在一种语体内合法,而为另一种语体所不容。(49)冯胜利、王永娜:《语体标注对语体语法和叙事、论说体的考察与发现》,《汉语应用语言学研究》2017年第1期。

其次,从语体功能和语法(语体手段)之间的关系来看,语体和语法之间存在对应性,即“形式—功能对应律”(50)冯胜利:《从语音、语义、词法和句法看语体语法的系统性》,《中国语学》[日本]2017年第264期。,其涵义是一个形式对应一个功能,一个功能必由一个形式来表达,如表1中口语体、通体、正式体不同语体与语言形式的形式—功能对应举例。

表1 不同语体与语言形式的对应例表

最后,“语体不同语法不同”“形式—功能对应律”的根源在于语体是人类的社会本能。“形式—功能对应律”的结果必然是“语体不同,语法不同”,那么为什么语法与语体一一对应呢?冯胜利进一步阐释了语体语法的生理基础(“从社会基因的角度来说,交际关系的调节是人类社会本能的反应”),由其生物基础追问形式和功能对应(“如果关系的调节需要以语言的形式为工具的话,那么形式本身与关系属性是否具有某种特定、必然的联系呢?”),以事实(“悬差律对应轻谐,平稳律对应典正”)证明形式—功能对应规律存在。(51)冯胜利:《语体语法:“形式—功能对应律”的语言探索》,《当代修辞学》2012年第6期。

第二,明确语体语法基本范畴和机制。

语体的基本范畴为“口语体、正式体、庄典体”,与其相对应,语体语法的基本范畴为“口语体语法、正式语体语法、庄典体语法”。冯胜利确立了语体语法的基本范畴,探讨了三体语法的根本原则为“拉距变形”(52)冯胜利:《论语体的机制及其语法属性》,《中国语文》2010年第5期。。其中正式体,在现代汉语的基础上,通过拉距变形拉开距离,正式体的基本特征是“泛时空化”,即减弱或去掉具体事物、事件或动作中时间和空间的语法标记;庄典体语法则通过“古语今化”,在古今对立上与口语拉开距离。(53)冯胜利:《书面语语法及教学的相对独立性》,《语言教学与研究》2003年第2期;冯胜利:《论语体的机制及其语法属性》,《中国语文》2010年第5期。

第三,语体语法单位系统的确立。

冯胜利提出语体语法的基本单位是语距,并在语音、词汇、语法、语义、义素、韵律、语调等各层级的语言单位中发现大量语法单位有语体功效(54)冯胜利:《从语音、语义、词法和句法看语体语法的系统性》,《中国语学》[日本]2017年第264期。。冯胜利、施春宏进一步构建出了“一体两翼”包含语音、语法、语义三个领域,由“语距语素、语距词、语距短语、语距段、语距篇”“语距音位、语距词音、语距短语调、语距句调、语句段调、语距篇调”“语距义素、语距词义、语距句义、语距段义、语距篇义”构成的语体语法的单位系统和层级系统。(55)冯胜利、施春宏:《论语体语法的基本原理、单位层级和语体系统》,《世界汉语教学》2018年第3期。

第四,语体语法的生物原理、生成机制和语体语法学科的构建。

冯胜利、刘丽媛进一步对语体语法理论的生物原理和生成机制进行了探索和挖掘,提出语体语法理论是由原理、机制及其应用三个方面构成的一个完整体系。(56)冯胜利、刘丽媛:《论语体语法的生物原理与生成机制》,《民俗典籍文字研究》2020年第2 期。具体而言,语体语法理论的原理包括语体原理和语法原理,语体原理为交际距离,语法原理则为形式功能对生律;提出语体语法的生成机制为“音值高低律、短弱律、长短律、平衡律、时空律、树距律、树图首尾律”等十八个语距定律(体原子);构建出了语体语法学科的体系包括本体语体语法的三维体系(口语体、正式体、庄典体)和应用语体语法的两大系统。

以上四个方面是语体语法系统的核心部分,其研究从生理基础寻根源,由根源发掘系统的基本要素,重视探索系统的原理、机制和构建系统的基本单位、单位系统,深挖语体语法理论的生物原理和生成机制。

(三)现代汉语语体语法要素的研究

自书面语体语法独立性提出,尤其是语体语法理论创立之后,冯胜利教授带领其研究团队展开了语体语法要素的研究,依据其所研究的对象和发现可概括如下。

1.嵌偶单音词:为庄典体的语法要素,具句法自由韵律黏着的特征(57)冯胜利:《试论汉语书面正式语体的特征与教学》,《世界汉语教学》2006年第4期。,最常见于状语,核心重音的聚散力和粘合力决定其分布(58)黄梅、冯胜利:《嵌偶单音词句法分布刍析——嵌偶单音词最常见于状语探因》,《中国语文》2009年第1期;黄梅:《现代汉语嵌偶单音词的韵律句法研究》,北京:北京语言大学出版社,2012年。。

2.书面正式体语法的时空特征:通过19类41种书面正式语体语法形式普遍具有泛时空化特征,凿实了“时空可区别语体”(59)王永娜:《书面语体“和”字动词性并列结构的构成机制》,《世界汉语教学》2012年第2期;王永娜:《汉语书面正式语体语法的泛时空化特征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

3.合偶双音词:为正式语体的语法要素,韵律上有合偶要求(60)冯胜利:《汉语书面用语初编》,北京:北京语言大学,2006年,第5-6页。,包括“句法合偶”和“缀式合偶”两大合成类型,“述宾”和“状中”两大结构类型,其成词过程受制于“双音节模块优先律”和“音步右向组合律”,合偶动因受制于“正式语体规则”“双音节韵律形态规则”“核心重音规则”(61)贾林华:《现代书面汉语合偶双音节词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北京语言大学,2015年。。

4.句法移位高低和位置高低:动词移位的高低与语体的正俗相对应(62)冯胜利:《语体语法的逻辑体系及语体特征的鉴定》,《汉语应用语言学研究》2015年第1期;骆健飞:《论单双音节动词带宾的句法差异及其语体特征》,《语言教学与研究》2017年第1期。;汉语介词同样存在因句法位置高低而语体正俗不同(63)王永娜、冯胜利:《论“当”“在”的语体差异——兼谈具时空、泛时空与超时空的语体属性》,《世界汉语教学》2015年第3期;王永娜:《介词在句法、韵律、语体上的分布和对应》,《世界汉语教学》2018年第3期。;汉语副词,从 VP 层到 CP 层,语体由正式体向口语体过渡,从“语体—句法”的关系看,口语体副词的句法位置高于正式体副词的句法位置。(64)胡从欢:《语体语法理论视角下的现代汉语副词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北京语言大学,2020年。

5.节律的悬差和平衡的别体功能:基于“劈里啪啦[3124]VS.郑重其事[1324]”提出“悬差律VS.平稳律”(65)冯胜利:《语体语法:“形式—功能对应律”的语言探索》,《当代修辞学》2012年第6期;基于动词旁格宾语“唱美声/*歌唱美声”提出“悬差律VS.平衡律”(66)王丽娟:《汉语旁格述宾结构的语体鉴定及其语法机制》,《语言教学与研究》第2018年第6期。;动词的语体等级、拟声词韵律特征上两律同样有别体功效(67)王永娜:《“长短”“齐整”特征制约下的汉语动词的语体等级》,《语言教学与研究》第2015年第5期;苏婧:《北京话 ABCD 式拟声词的生成机制》,《民族语文》2019年第5期。。

6.语调和短语调:一句一调具有口语属性。(68)冯胜利:《汉语句法、重音、语调相互作用的语法效应》,《语言教学与研究》2017年第3期。

7.义素时空:单双音节的语体和语法的不同与它们“时空义素”的有无(或多少)直接相关(69)冯胜利:《语体语法的逻辑体系及语体特征的鉴定》,《汉语应用语言学研究》2015年第1期。;义素和语体的对应关系体现为“差值别体、距离别体和类型别体”(70)马文津:《单双音节动作动词的义素与语体对应关系研究》,博士学位论文,香港中文大学,2019年。;单双音节动词在义素类型上有对立,在宾语类型上有对立。(71)骆健飞:《现代汉语单双音节对应动词的语体语法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北京语言大学,2019年。

8.单音节和双音节词:单双音节词在语义、词法、句法、语用和韵律等诸多方面的对立,是语距定律下体原子在语言各个部门的作用和表现,单双词现象是汉语韵律语体语法机制派生的自然结果。(72)冯胜利、王永娜、王丽娟:《汉语单双音节对应词的语体对立及语法属性》,《汉语学报》2021年第2期。

四、结 语

纵观现代汉语语法的语体研究,历经了三大阶段,各阶段研究对象、研究原理、发现和创建不同,阶段性质不同。

第一阶段为描写阶段,以笔写的文章、文本为观察的对象,主要工作是描写。

对新语文语言要素的研究观察到文言、欧化等成分为新语体的组成要素,季刚先生产生了语体语法的雏形思想。欧化书面语语法研究,发现翻译过程中出现的书面语中新语法,运用结构主义的方法描写其规则,从欧化角度阐释其成因。语体学下研究语法的语体分布的研究,以语法在文章语篇(也就是文体)的出现频率确定其语体分布。

对语体的认识,主要在于分类,分类标准是媒介工具(以口/笔为主),尽管有些专家认为语体不等于文体——虽然并未探究二者的本质以及不同的原理,然而语法角度的语体研究则普遍将二者混同。

第二阶段为深化、解释阶段,特点是语法学家涉入并能强调区分语体研究语法,着眼于书面语篇,发现语体不同影响语法的概括,语体对语法有选用性,以语体解释语法的运用。

吕叔湘、朱德熙、胡明扬三位先生发现语料的匀质度影响规则的概括,提出区分不同语体性质的材料进行语法研究,是现代汉语语法在研究方法的一次革命。陶红印、张伯江、方梅三位先生在各种语篇文本和各种口说交际中,发现交际功能和交际特征会影响语法规则或语法特征的选用,推动形成了以语体及其交际功能解释语法及其特征的运用的研究领域。其研究原理是语体对语法的运用有选择性,语体可彰显语法的使用条件,理论基础是功能语法。

第三阶段为语体语法理论的构建阶段,发现和创建则具有革新性和开创性。

语体语法研究,在其起点所着眼的对象与之前的研究完全不同,有两点最为突出:一是对语体和关系的认识,不同于在合法的语法形式与语体之间寻找二者的关系,语体语法着眼于合法与非法的对立,从中发现语体的语法属性。没有这一革新,无法揭示语体的“法”的属性。二是对语体的认识,不同于以文本语篇为研究对象,语体语法研究抛开语篇文本,区分语体和文体,植根于直接交际,在直接交际中思考语体的本质属性。没有这一革新,不可能发现语体的交际本质。对象的革新使语体语法研究通向了一片新天地。

语体语法的研究思路合乎科学思维规律,这表现在:一是重视发现本质、寻找根源、析出基本单位、发掘原理,在本质根源的发掘上秉持的是内因论,即物体属性决定其外在的表现和功用。二是重视基于本质和原理进行逻辑推演派生,研究结论具有较强的逻辑必然性和预见性。三是研究过程表现出很强的层次思维和系统思维:以层级结构观察解析繁杂的现象,从中区分剥离出反应本质的现象;以系统的思维思考研究问题,发现挖掘系统逻辑上的必备要素,结果必然构建出完备的系统体系。

语体语法理论的发现和创建具有开创意义,首次提出了以下重要观点: 1.语体不同,语法不同(“购买和阅读了一本书/*买和看了一本书”)。2.语体功能和语法形式对应律(“劈里啪啦[2013]:口语VS.狐假虎威[0213]:正式体”)。3.人类交际的基元属性“调节彼此的关系和距离”,揭示了语体的本质。4.语体的初始元素和基本范畴:正式—非正式、庄典—俗常;口语体、正式体、庄典体(《诗经》中的“风、雅、颂”)。5.语体语法的基本范畴:口语体语法、正式体语法、庄典体语法。6.正式体、口语体、庄典体三体语法的基本特征分别是泛时空、具时空、古语今化。7.语体不同于文体:本质功能不同[±调节关系和距离],交际属性不同[±直接交际]。8.语体语篇的构成方式是“文白相间”。9.语体语法的生物基础是人类的群体性,调节关系和距离是人类的社会本能。10.语体语法的基本单位是语距,构建了语体语法的单位系统和层级系统。11.语体语法理论以交际距离为语体原理,以形式—功能对生律为其语法原理,以语距定律(体原子) 为生成机制,包括本体语体语法的三维体系以及应用语体语法两大系统。

对于语体语法理论的贡献,陆俭明评价说:“冯胜利教授开创的汉语韵律语法学和语体语法学,对推进汉语语法研究起了很积极的作用”,“他从本世纪初又开始关注和研究语体语法,在这方面也发表出版了不少论著。特别是2018年出版的《汉语语体语法概论》,全面阐述了语体语法的基本原理、单位层级和汉语语体语法系统。这无疑为汉语语法研究开辟了一个新的研究领域”(73)陆俭明:《近百年现代汉语语法研究评说》,《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6期。。

除了以上三大方面的研究之外,还有一些学者对某类或某个语体现象做了重要研究,如王洪君、李榕、乐耀研究发现“了2”的出现条件是“话主显身,客观或主观上与受话同处在一个话语时空,主观上与受话近距互动”,提出划分“主观近距交互语体”和“主观远距单向式语体”。(74)王洪君、李榕、乐耀:《了2与话主显身的主观近距交互式语体》,《语言学论丛》2009年第40辑。孙德金的书面语文言语法的研究,提出文言语法沿用于书面语的内在机制为“求简律、趋雅律、整齐律、谐体律”(75)孙德金:《现代汉语书面语研究中文言语法成分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施春宏对语体语法理论中语体何以具有语法属性进行了阐发。(76)施春宏:《语体何以作为语法》,《当代修辞学》2019年第6期。崔希亮基于正式语体和非正式语体的区分,统计发现正式语体文本和典型的非正式语体文本的诸多差异。(77)崔希亮:《正式语体和非正式语体的分野》,《汉语学报》2020年第2期。

综上所述,汉语语法角度的语体研究在近一个世纪的时间里,历经了多种探索,时至今日,正如张伯江所评说:“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我国学者先后提出了韵律句法、语体语法、糅合语法、对言语法等涉及汉语本质的标识性概念。”(78)张伯江:《新中国70年语言学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建设的回顾与思考》,《光明日报》2019年8月28日,第1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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