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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言代声”
——略论先秦诗乐关系之弥合

2021-11-26王志妍

黄河之声 2021年12期
关键词:乐记音乐学诗学

王志妍

一、“以言代声”:《诗大序》对《礼记·乐记》的取舍

基于必然的音乐史流变因素,政治对音乐的影响始终是处于不可忽视的重要位置。作为现今中国最早记述音乐理论的文献,《礼记·乐记》(下文称《乐记》)可看作是一部儒家音乐理论文献,不仅对音乐的起源提出了唯心论观点。美国汉学家苏源熙(Haun saussy1960—)教授是比较文学领域的重要学者之一,他聚焦于文化差异的思辨,且集中研究中国古典诗学及评论。在《中国美学问题》一书中,苏源熙集中阐释了中国诗学的相关问题,尤其对“讽寓理论(Theory of Allegory)”进行完整深刻的阐述。他选取《乐记》与《诗大序》为诗学与音乐学的联结点,进行深刻的西学与纯中国式研究、分析与思考,在新视角与跨学科的文化视野下将研究扩展至音乐美学。中国音乐学学者程乾撰《诗乐传中的音乐美学问题》一文,对苏源熙在《中国美学问题》中有关音乐学与诗学的进行文献梳评与音乐美学意义上的诠释,从经典文本的“发生”与阐释的“替换”、乐的阐释与规则以及“内在视野”的形成与反观三个角度,对西方汉学家对先秦音乐学在比较文学、跨文化的层面所进行的研究进行“回溯”研究。作者将苏源熙的研究成果回归到音乐领域,强调了新音乐学视域下,中国传统音乐学中具有的“再挖掘”与“再解读的”可能性。由于《乐记》之于音乐学研究的独特地位,学者们纷纷对其中值得细究的观点进行考辩与思考,其中不乏对该著作中的“音”、“声”“乐”的概念进行的研究。如马一迪在《浅谈对<乐记>中声、音、乐音乐思想的理解》①一文中,将“声”、“音”、“乐”三者的涵义与《乐记》中的主倡思想,即以音乐感化人心进行详细的并置讨论。学者廖幸瑶在音乐美学层面进行挖掘,并进一步阐发出与“声无哀乐论”的关联,从音乐文化层面撰《声、音、乐的审美维度》②一文,以及学者刘伟生《<礼记·乐记>“声”、“音”、“乐”辨》③中,在文艺理论的视野内对其进行辨析与阐释。而苏源熙在跨文化视阈下对这一组范畴进行诗学层面解读。他在《中国美学问题》④一书中提出这一疑问:“将‘声’替换为‘言’的目的很明显,而这种替换就解释了以下这一点:尽管所有的引文都来自音乐知识,但是《诗大序》何以变为一篇‘诗学’作品?”⑤而后苏源熙对该问题从文学性的建构意义上进行阐释,并指明:《诗大序》倒转了‘歌’与‘长言’的顺序,是为了更好的连接‘言’的突然插入。⑥但是对于此“替换”,也可从中国传统音乐学层面探索其发生的意义。

二、“赋声以意”:“声”与“言”的弥合

《乐记》开篇言:“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⑦同时提到了“乐”与“音”,不仅对二者所包含的意义进行区分,而且明确了他们的组成关系,即“乐”由“音”组成。“‘声’在相互应和之中显出变化来,变化的、有规律的‘声’,叫做‘音’。”⑧心感于物而生发音,具有一定节奏与旋律等组织的音则为乐。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思考则是生于人心的乐可以反应政治状况于社会风气。《乐记》所谈论的,并不是单纯的艺术问题,而更是伦理修养与政治教化的问题。“所以说,‘声’、‘音’、‘乐’不仅是一个艺术形式美的递进过程,更是一个社会伦理和政治教化的递进过程”。⑨在《诗大序》中对于“声”与“音”的论述为:“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根据《诗大序》的论述,也提到有两个源头:一是“言”,即“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一是“声”,即“情发于声”。所谓“情发于声”,乃是对《乐记》中“情动于中,而形于声”的简化。回看程乾解读下的苏源熙之研究,言与声的转换即诗与歌的替换。言的文本中包含的语义性强于单纯的声及歌。因为声可使歌富有音韵美,所谓“倚歌而和之”,则是歌的内涵性表现在声的“形式”中。歌诗实为一体,在此依附关系中,音乐与诗歌的依附程度发生着“变动”。程乾将对此“变动”概括为:春秋中叶,诗与乐、乐与礼都是合一的,音乐主要依附于歌诗而赋予丰富内涵。战国时期,音乐脱离了歌诗而独立,诗歌疏离之后,言与声的区别引发了新的问题。⑩在《乐论》与《诗大序》的比较当中可以得知,言与歌历经了一个“整体”到“剥离”的过程。作为儒家音乐理论著述,《乐论》中内容皆为儒家思想的体现,孔子与其弟子具有不尽相同的音乐理论基础,即使在儒家思想的大框架下,对音乐的理解与叙述也会发生不同。故“言”从歌诗中剥离出来。使原本可为一体的歌诗分为歌与诗。该变化过程不仅从根本上改变了中国音乐理论基础,而且诗乐传统发生了明显变化。‘声’流畅地替换为‘言’,从而把一篇“论乐”经典顺利转化为‘诗学’经典。⑪

《乐记》的“师乙篇”所讲:“故歌之为言也,长言之也,说之故言之……,”即歌声是将内容进行拖长语调的表达。声与言本是同源,并且都是发于情的,经过“长言”与“嗟叹”成为声。可见《乐记》中有关对声的论述也经历一变化过程,而至《诗大序》中,彻底将“声”替换为“言”。这一替换带来的变化是什么呢?苏源熙的研究认为,《诗大序》的引文来自于音乐语境、音乐知识,将“声”替换为“言”起到了更好的联接效果。《诗大序》中说道:“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这一段的论述中的“志”是《诗大序》所强调的“情志”,与《乐记》中强调的“情”对应,在此也可认为,两本著作都肯定了“情”在艺术中的作用,并进一步阐述“情”应在符合礼乐制度的范文内生发。《毛诗正义》中讲:“情有哀乐之情,发见于言语之声,于时虽言哀乐之事,未有宫商之调,唯是声耳”,也就是说,光有言语之声,而没有音乐,还不能算作诗。只有当“使五声为曲,似五色成文”时,才算是做诗。“声成文为之音”,“音被于弦管,乃名为乐”⑫。所以《诗大序》中说:“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先秦音乐以五声调式为发端,后加入变宫、清角、变徵构成六声与七声音阶,此二者的“变”是对儒家思想与社会状况的回应。诗首先是一种“言”,然后才是“言”的一种特殊方式。⑬从“声言志”到“诗言志”,诗学与音乐学不是割裂的,而是趋向于艺术形式的细分与共生。二者的弥合之处则在于儒家政治思想与伦理道德观。

“诗乐相分,并不是诗的衰落,而是诗的发展;诗、词、曲原皆与乐为一体,之后渐趋分立,由浑之划,初合终离。凡事率然,安容独外”。这种诗史观既与陆侃如、冯沅君《中国诗史》的论述相对,也与龙榆生《诗教复兴论》所坚持的看法相反。在龙氏那里,诗与乐的脱离,代表了诗教的衰落,诗是乐的附着,随乐盛而兴,亦随乐衰而渐颓。而钱氏恰恰认为,诗乐分离,是诗的发展,绝非诗的衰落;不但中国诗如此,西方诗亦然;不但诗与乐如此,其他艺术形式莫不然也。⑭以《诗大序》中体现的诗乐观来看,“声”基于其联接作用而价值被消解,所以造成汉代以后儒家的诗乐传统中“乐”的功能渐乎减弱。但以一种历史的观点来看这种变化促成了乐的相对独立发展,并在器乐音乐上形成初步繁荣景象。

三、“诗礼之乐”:声诗皆言志

声与言的结合产生诗乐,诗乐更适应于统治需要,音乐得以更稳定的发展。诗乐与言的结合为乐礼,乐礼更强调了音乐的教化作用,这刚好符合《乐记》的成书目的与儒家思想。儒学主导的“和”的思想背景下,先秦文化与政治的集中体现。诗、礼、乐的结合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种“和”。人心感物,乐生于音,音中“赋”诗为诗乐,适应于政治与统治,雅乐丰富,“乐礼”既往而开来。

从“诗乐结合”到“诗乐相分”,从“声言志”到“诗言志”,并非艺术的倒退,而是艺术间关系的调整与尝试。中国古代的“诗教”来自于《诗经》,通过诗教来达到以诗教化百姓的目的,音乐的教化与诗学密切相关,诗经的颂咏性与音乐的乐律感结合,音乐从单一的“长言”向诗学靠拢,诗学则从“长言”中习得情感抒发的表现性,重新归于语言与语义的生动。从“诗乐”到“乐礼”儒家阐释,重构了儒家对于中国“诗乐传统”的注释方式。在中国现今新音乐学背景下回溯诗乐传统,构成一种古今对话,从而实现新的音乐文化阐释,“言”与“声”的转换中体现了美学、儒家政治与道德三者贯通的内在含义。“言”对“声”的所谓“排斥”,正促使了传统乐学寻求向自身形式内部探索,“音”与政治隶属关系相对应,音乐表演形式与器乐演变都更求得其内在的涵义与政治属性,“声音之道与政通矣”,苏源熙失望于无声音阶其中对应意涵,而从而重新获得一种解读历史与自身内在关系。而在声律次序的原理上又并不符合,他对音乐与文本的探究,他对该诗乐问题的回答是:“通过言语及言语情境的彻底音乐化。”从而重新获得一种解读历史与自身内在关系。激发出中国美学中的政治性解释与主体群落的研究兴趣。

结 语

在中国传统音乐学视域下,学者广泛地从音乐美学角度思辨,而与比较文学进行跨学科探讨,在文本的细微经变处可找寻到与之前所不同的学理思路。在中国传统艺术理论中,“诗”与“乐”并非我们寻常地认为仅代表的文字与音乐,二者是在不同的历史文艺生态下,对不同意涵做出不同的侧重表达。“诗”为“言”之果,“乐”为诗之声,而“声”又发于“情”,二者历经皆出于“志”。在文字的辨析中可以看到,如以简单的感性理解不加以理论辨析,便不能领会“诗”、“乐”等字词作为范畴的理论含义。因此,从跨文化学者的研究以及比较文学的视野下进行探讨,便能理性的挖掘其更深层次的美学价值。先秦文艺理论中的“诗”与“乐”的含义历经的离散与弥合过程,是从文本与声音、文学与音乐相互影响的历时性结果。从新视角出发对该问题的再阐释,可与过去音乐学领域研究结果形成对话与呼应,产生共时性理论价值。■

注释:

① 马一迪.浅谈对《乐记》中声、音、乐音乐思想的理解[J].黄河之声,2020,(07):145.

② 廖幸瑶.声、音、乐的审美维度[J].深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7,(16):29-33.

③ 刘伟生.《礼记·乐记》“声”、“音”、“乐”辨[J].船山学刊,2002,(04):80-82.

④ 苏源熙著,卞东波译.中国美学问题[M].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2.

⑤ 同上,第98页。

⑥ 同4,第99页。

⑦ 吉联抗译注,阴法鲁校订.乐记[M].人民音乐出版社,1958,3:1.

⑧ 同上,第1页。

⑨ 刘伟生.《礼记·乐记》“声”、“音”、“乐”辨[J].船山学刊,2002,(04):80-82.

⑩ 程乾.“诗乐传统”中的音乐美学问题[A].王次诏.西方新音乐学背景下的音乐美学[M].2018,3.

⑪ 同上,第239页。

⑫ 李庆本.钱钟书的跨文化阐释法[J].中西文化研究,2007,(01).

⑬ 陈良运.中国诗学批评史[M].江西人民出版社,1995,7:1.

⑭ 潘建伟.钱锺书的诗乐关系观及其诗学意义[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0,(07):128-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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