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古藏文历史文献的撰修及其反映的早期吐蕃史
2021-11-26李宗俊
李宗俊
(1.四川师范大学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6;2.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20世纪初,敦煌藏经洞发现众多文献中的古藏文吐蕃历史文献,可以说是最为珍贵的部分之一。该文书原本是一个完整的卷子,全长4.34米,宽0.258米,后被人为地分裂为两件,分别由斯坦因和伯希和带至英国和法国。在英国的部分(3.64米),共256行,藏于伦敦印度事务部图书馆,后改藏于大英博物馆图书馆,原登记卷号为S.103.(19Ⅷ.1),现编号为I.O.750。在法国的部分(长0.70米),藏于法国巴黎图书馆,原登记卷号为252,后编号为P.t.1286、P.t.1287、P.t.1288,由拉鲁女士编成三本目录,于1939年、1950年、1961年出版,分别为《巴黎国家图书馆入藏伯希和搜集的敦煌文书写本清册》:第1册,1-849号;第2册,850-1282号;第3册,1283-2216号。敦煌古藏文吐蕃历史文献经拉鲁女士编目,又经法国巴黎大学藏文教授巴考(J.Bacot)、杜散(Ch.Toussant)和英国牛津大学教授托马斯(F.W.Thomas)三人合作,中间曾得到藏族学者噶钦顿珠的帮助,历时15年,于1940年出版了《敦煌历史文书》(DocumentsDeTouen-HouangRelatifsaHistoireDurTibet,Paris 1940)一书。此著与敦煌古藏文吐蕃历史文献的内容经于道泉先生于1948年带回国内,后经国内藏学界的研究整理,最终以汉藏对照本出版,即王尧、陈践:《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民族出版社1980年出版,该著后收入王尧、陈践:《敦煌古藏文文献探索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黄布凡、马德:《敦煌藏文吐蕃史文献译注》(甘肃教育出版社2000年)。经过整理,敦煌古藏文吐蕃历史文献P.t.1286、P.t.1287,以及衔接了I.O.750的P.t.1288三个卷子分别被命名为《小邦邦伯家臣及赞普世系》《赞普传记》《吐蕃大事纪年》三部分。记事多为信史实录,中间也收录了许多不同时期艺人传唱的民间传闻。下面依次将这三部分的撰写时间与其中关于早期吐蕃历史及隋唐关系的内容作一探析,以就教于学界。
一、《小邦邦伯家臣及赞普世系》的编修
该部分包括两个表,分别为吐蕃政权完成统一之前青藏高原存在的诸小邦及其家臣名表与吐蕃赞普世系表。《小邦邦伯与家臣》表在罗列诸小邦及家臣名姓后,概括邦伯家臣总数曰:“十二小邦加上斯日赤共为十三,家臣二十有四,加上江日那共二十五家,堡寨十二,加上崇高中央牙帐共为十三,十二地域加上北方南木结。共为十三,所谓九大王加上翱氏共为十王,九大家臣加上琛氏即为十大家臣。”[1]124-125此反映出,吐蕃早期邦国林立,各邦之下又有不同的姓氏部落组成,各邦之间时而结为联盟,时而互相争战,最终为悉补野氏兼并统一。正如此表文结尾处称:“在此之前状况,当初分散(不统一)局面即如此说,古昔各地小邦王子及其家臣应世而出,众人之主宰,掌一大地面之首领,王者威猛,相臣贤明,谋略深沉者相互剿灭,并入治下收为编氓,最终,以鹘提悉补野之位势莫敌最为崇高。他施天威震慑,行王道治服。”[1]125这一部分,应该是吐蕃文字出现以前的记事,是年长者对往事的追溯或口耳相传,因时代久远,所以仅存各邦国及家臣名和所在地名。
《赞普世系表》罗列了从天神之子聂墀赞普开始的历代赞普名,从所谓“天上七墀王”到“地上六列王”,至松赞干布已经为吐蕃第三十三代赞普,之后又记至吐蕃政权结束前已为第四十代赞普。尤其让我们了解到,吐蕃政权的历史早在唐代以前,甚至可以追溯到十六国、北朝早期已经开始。至于吐蕃在隋唐之际的汉文史书中寂寂无闻的原因,应该由于吐蕃忙于兼并内部的统一。而此表的最初制作应该也是吐蕃文字出现以后的事,也是因时代久远,不仅神化了早期赞普,而且记事前后明显有详略之别,从松赞干布以前的六代赞普开始记有了赞普生父与生母名,可见其编撰者距离松赞干布时代不远,距其越近历史记忆越清晰。从文献价值的角度看,因这两个表所记载的内容,几乎与传世藏文文献如《贤者喜宴》《西藏王臣记》等同名列表的内容一致,说明它们有共同的史源,出自当时的吐蕃史官之手,说明出土文献与传世文献正好互印互证,为我们提供了几乎接近吐蕃时代的档案资料。再从撰修的严谨与反映的时代性来看,其主修应该是松赞干布完成青藏高原吐蕃内部的统一之后,再加上藏文字已经初次厘订,吐蕃逐渐趋于强盛以后撰成条件具备,具体应该在松赞干布后期至噶尔东赞域宋主政时期,之后续记的内容不多,而且可以肯定是为当时吐蕃政权的官方行为,具有档案的性质。
二、《赞普传记》内容及其反映的吐蕃早期历史
敦煌古藏文吐蕃历史文献的《赞普传记》,共分十部分,这一部分许多内容也可与传世的藏文文献相印证,说明敦煌古藏文文献的《赞普传记》在史源上较早,记事在流传中多有留存传世。但因为传世的藏文文献多加入了太多的佛教内容,甚至有些部分被佛教人士篡改,所以敦煌古藏文文献的《赞普传记》更具历史文献价值。
吐蕃王族悉补野兴起于雅砻河谷,从敦煌古藏文文献《赞普世系》等记载反映,从最早来自天神的聂赤赞布算起,到著名的松赞干布,已经为吐蕃第三十三代赞普。但敦煌古藏文文献P.t.1287《赞普传记》第一却是从早于吐蕃政权的第七代赞普止贡赞普开始纪事的。其内容描述了止贡赞普由天神降生与其神奇而短暂的一生,以及因其荒谬的举动遭到杀害,其二子夏岐、聂岐为其报仇历经艰辛的事迹。此似乎为荒谬、神异的传说,其实反映的是吐蕃王族悉补野早期整合的历史。当时臣服于悉补野的有“父部九臣”与“母部三支”,在“具有飞升天界之极大变幻神通,狂躁骄慢,常令属下与之比武试能”[1]101的止贡赞普穷兵黩武之下,悉补野邦国境内已经是众叛亲离,最终止贡赞普应该是被邻近部落的娘若香波王罗阿木达孜攻杀,二王子夏岐、聂岐也被流放于工布地方。
在随后的诸部混战中,哈牙氏与那囊氏将毛上涂有毒物的神犬进献给娘若香波王罗阿木达孜,将其毙命。而效忠于悉补野氏的札氏之子设法找到并赎回了二王子。二王子于龙氏(所谓龙王)处又赎回前王尸体,“在降多拉布之中修建陵墓,王弟聂岐安葬先王之遗骸……王兄夏岐乃处理为父王报仇雪恨事宜,领兵三千三百而去……于是攻下娘若香波堡寨,将能站立直行之人众悉置于囹圄,将俯地而行之牲畜悉数劫走”[1]102,最终王子夏岐得以继承王位。
《赞普传记》第二,则记载了吐蕃历史上诸大相的任职世系。从吐蕃第十五代赞普岱处保南木雄赞在位时的达尔氏之子东当杰开始记起,前后共计33人。但前十二位其实只有姓名,所谓事迹仅仅只是“英勇贤明”“忠贞不二”之类的简单套话,这是因为在用文字记录之际,存留的有关他们历史记忆已经很有限。
从蒙·赤多日芒策布开始,一连七任大相事迹相对比较翔实,但至噶尔·钦陵赞婆之后的十三位大相,又是仅存姓名。仔细分析之后,就会发现,事迹比较详实的一连七任大相,其正是吐蕃政权完成统一趋于强盛之际的任职者,具体任职时间大致在松赞干布父祖至松赞干布玄孙墀都松赞普时期,大致也是至噶尔家族当政结束。之后的十三位大相事迹为后世续记,风格又变得十分简单,可能为吐蕃后期中间多年无记,失忆太多。
对于蒙·赤多日芒策布大相,其中尤其记其“曾征服并剿灭藏蕃之小王马尔门”[1]104。所谓藏蕃,有人认为即吐蕃统一前,在今日喀则的一个小邦政权。另据研究,象雄曾信奉蕃教(又称苯教),而“蕃”是从“苯”音变而来[2]。象雄最初包括今天的西藏自治区阿里地区、那曲市及昌都市北部,只是到了吐蕃聂赤赞普时代,雅砻部落兴起,逐渐脱离了象雄王室脆弱的统治,加之苏毗的崛起,切断了象雄与东部(多康地区)的联系,之后的象雄就只限于今天阿里和克什米尔地区了[3]。而《赞普传记》记载的蒙·赤多日芒策布大相任职恰在松赞干布父伦赞薨逝之前。
继蒙·赤多日芒策布之后,先后间记有噶尔家族的几任大相,有噶尔·赤札孜任、噶尔·东赞域宋、噶尔·赞设多布、噶尔·钦陵赞婆等。据敦煌古藏文文献P.t.1286《小邦邦伯家臣及赞普世系》所记,噶尔家族最早应该源于岩波查松之地,为古止森波杰的家臣之一[1]124。而正是在松赞干布的父亲伦赞龙南木(伦赞弄囊)时期,在娘氏、韦氏、农氏、蔡邦氏等四氏族的拥戴之下,顺利消灭森波杰,最终占领了拉萨河流域。说明噶尔家族的第一代大论噶尔·赤札孜就任职在伦赞一朝。
噶尔·赤札孜门之后,又记:“其后,娘·莽布支尚囊任之,赞普父王伦赞升遐。王子赤松赞在位之时,娘·莽布支尚囊受命收抚苏毗诸部,归于治下。娘·莽布支尚囊以智慧使人,马均不受损伤而征抚敌部,征其税赋,有如种羊领群之方法,以舌剑唇枪抚服庶民百姓如同对本部民户,其贤明如此。”[1]104由此事迹,可以清楚看出,吐蕃最终征服苏毗诸部就是在松赞干布继任赞普以后,有可能在其父伦赞之时,已经基本降服,其后或有叛离,但在松赞干布继任后,经大相娘·莽布支尚囊的努力,兵不血刃便将苏毗征服。该部分还记载了最早的两任噶尔大相忠诚侍主,及时揭发奸臣的事迹,由此对于整个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的主创,我们更加倾向于是在噶尔家族当政的后期撰成,相当于唐朝的高宗至武则天时期。
《赞普传记》第三,讲述了在松赞干布祖父时期,经过一段时间的兼并战争,原来众多林立的邦国(1)据法国拉露女士根据敦煌文献统计,未统一前吐蕃的地方邦国多达38个,仅敦煌文献《小邦邦伯家臣表》就列有18个。前文征引尚遗漏P.t.1060,据研究其内容多出5个小邦的名字不见于P.t.1286。参见阿贵:《吐蕃小邦时代历史研究》,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12页。,仅剩下雅鲁藏布江两岸的三个大邦,他们分别是森波杰达甲吾、森波杰墀邦孙与悉补野赞普达布聂西。前两个邦国在争斗中,因达甲吾旧臣念·几松那保杀达甲吾而投奔墀邦孙,原属达甲吾的“辖土‘叶若布’四部与‘垄牙’三部均为森波杰墀邦孙所聚”。此后,因森波杰墀邦孙及念·几松的倒行逆施,引起娘氏、韦氏、农氏、蔡邦氏等四氏家族一起倒向悉补野氏,但就在他们举行盟誓,准备一举攻灭墀邦孙而统一吐蕃之时,悉补野之赞普达布(聂西)不幸辞世,参加盟誓的蔡邦氏等只好暂时冒死保守秘密,等待时机。
《赞普传记》第四,内容正好与第三衔接,悉补野赞普达布聂西去逝,但四氏依然拥戴其子伦赞并与之重新盟誓,之后悉补野“赞普弟伦果尔与母后东宗二人于本土牧守而驻;赞普墀伦赞亲率精兵万人,启程远征”[1]107。期间娘氏、韦氏、蔡邦氏等,或充赞普耳目伺察敌情,或为向导引导大军,最终“遂攻破宇那堡寨,灭顽敌魁渠森波杰,芒波杰孙波逃遁突厥矣。自是,上起‘帕’之勇瓦那以下,直至工布咨那以上,均为赞普统领之辖土矣”[1]107。随后,赞普论功行赏,对勋臣加官进爵,“戚族之四大家族最为忠诚,遂赏赐众多奴户,广袤土地,并任之为赞普之论相也。”[1]108在攻灭森波杰以后,该部分相继又记了另外两件大事,一是琼保·邦色随即“割藏蕃小王马尔门之首级以藏蕃两万户来献,(其土地民户)均入于赞普掌握之中”[1]108,赞普“乃将藏蕃二万户悉数赏赐”给忠顺可靠的琼保·邦色。二是平息达保王的反叛,因“达保地方,有已入编氓之民户谋叛”,赞普帐下参哥米钦自告奋勇挂帅平叛,赞普依其所请,“米钦乃克达布王,收抚达布全境”。随后,赞普再次大赏立功将士,与群臣将士共宴对唱。由该部分反映出,正是在赞普墀伦赞时期,吐蕃完成了西藏高原除苏毗、象雄之外的大部分地区的统一。
《赞普传记》第五,讲述的是松赞干布即位伊始,曾在其父王在位时期功勋卓著的二大将之一的韦·邦多日义策,因年老弥留之际,恭请赞普顺道驾临其舍,并请求赞普与其子孙单独再次盟誓,以确保其子孙效忠王室,共保荣华富贵。文中提及,“当时,娘氏、属庐·多热木氏均获罪遭遣,赞普陛下亲自审理内讧完毕。允赴邀约。”同时赞普对韦·邦多日义策大加褒奖,对叛逆者娘氏大加痛斥,下诏曰:“有恩于我者,决不使之灰心丧气……往昔,父王在位时,枕·多日邦赞与尔邦多日义策等二人转战大河之南北,功勋卓著,早拟任命为首席大相……尔已年高老迈,曝日闲住。娘·尚囊被任为大相。迨父王驾崩,娘氏即生异心,乃获罪谴。如今,尔韦氏一族父兄子侄,自始至终,忠贞不二,故,将在拉木、恰拉山中间之冲木地方进宴,并与之盟誓。”[1]111随后,赞普与韦氏盟誓,与诸大臣盟誓,誓毕君臣宴会。结尾处还保留了当时盟会的双方誓词。赞普对韦氏的忠贞又是大加褒赏,发誓与其家族共保荣华富贵。而韦氏子弟则一再向赞普笃誓忠贞不二,参加盟誓的韦氏子弟其人名字均赘于文后。而这一部分,正好反映出松赞干布登基之初,不仅及时擒拿处罚反叛者,而且大加奖赏忠贞家族,及时培植起忠诚于王室的家族势力,明辨是非、赏罚分明、遇事果断,表现出了新赞普的英明果敢与聪明睿智。
《赞普传记》第六,内容仍然是关于松赞干布即位之初的吐蕃政局。结合传世的藏文文献来看,原来在伦赞弄囊统一吐蕃以后,一度形成了新旧势力竞争,征服与被征服者之间对抗的现象,加之因赞普行赏不公,引起内讧,导致伦赞弄囊被毒杀,政权一度内外困顿,形势危殆。敦煌文献《赞普传记》第六开门见山,陈述当时的形势:
松赞干布赞普之时,父王所属民庶心怀怨望,母后所属民庶公开叛离,外戚如象雄(羊同)、犏牛苏毗、聂尼达布、工布、娘布等均公开叛变。父王囊日伦赞被进毒遇弑而薨逝。王子松赞幼年亲政,对进毒为首者诸人等断然尽行斩灭,令其绝嗣。其后,叛离之民庶复归辖治之下。又后,娘·芒布杰尚囊对苏毗一切部落不用发兵征讨,有如种羊领群之方法,以舌剑唇枪服之。不损失户数,悉归真正之编氓矣。[1]112
可见,松赞干布的确是在政权危机与局势混乱中即位的,但其坚毅果敢,及时追捕并严惩凶手,平息内讧,令政权避免了土崩瓦解的厄运。在平息叛乱的同时,由大臣娘·芒布杰尚囊通过外交努力,不用发兵征讨,最终令苏毗政权完全归降于吐蕃。至此,应该才是上引文所述,松赞干布又及时与效忠王室的韦氏义策父兄子侄等七人,以及诸大族、尚论、内侍、扈从皆盟誓。
但在平息叛乱之后,吐蕃上层尔虞我诈的斗争远没有停止,文书继而记载了前朝元老大臣琼堡·邦色一再离间赞普与大臣芒布杰尚囊等的关系,尤其记载了口口声声效忠赞普的琼堡·邦色为达到自己的野心,竟然借邀请赞普光临其舍为由,预谋加害赞普,结果其阴谋被前去安置王帐行宫的大臣噶尔·东赞域宋发现,及时报告了赞普,琼堡·邦色自知阴谋暴露,只好自杀谢罪。
《赞普传记》第八,前部分为吐蕃墀松德赞赞普事迹,但后半部分却为松赞干布赞普事迹,显然后半部分是后世将文献混淆颠倒后掺入的。而该部分关于松赞干布赞普事迹因涉及到吐蕃经营象雄的过程,亦弥足珍贵。其中称:“此王之时,与象雄王子一方面联姻结好,一方面又公开交兵征战,赞蒙赛玛噶往象雄作李迷夏之王妃,此象雄王原与墟格妃暗中相好,与赞蒙不和……”[1]116由此背景交代可知,直至松赞干布即位,吐蕃并未统一象雄,双方还是以独立、对等的方式交往并相互结为婚姻,并且时而交兵征战。而且象雄王并不因赞蒙赛玛噶为松赞干布的妹妹而高看她,相反全然不顾吐蕃的态度而依然钟情旧好。但可以肯定的是,兼并象雄的计划吐蕃早已有之,正因此,松赞干布嫁妹于象雄王,本意应该也是以其妹为内援,伺机兼并象雄。
随之,文书记述吐蕃灭象雄的过程极具传奇性与戏剧性,称当时赛玛噶与象雄王关系不和,松赞干布因之派人去探视,期间赛玛噶以歌唱的方式巧妙传达了自己的处境,并暗示吐蕃尽快发兵前来。当探视者返回时,又以象征懦弱如女的女裙与象征英雄佩戴之绿松石转送其兄,启发并暗示其兄果断发兵前来。随之,松赞干布领会其意,一举发兵攻灭了象雄。
文书该部分结尾处还极力赞颂松赞干布与其贤相噶尔·东赞域宋,在他们治理之下,政治修明,人民安居乐业,风俗纯良,政绩崇伟。尤其还指出,松赞干布时创制了文字,并制定和规范了法律、典章制度、官职等级,统一了度量衡等,“一切民庶感此王之恩德,乃上尊号曰‘松赞干布’”[1]116-119。
以上为P.t.1287《赞普传记》第一至六,加上第八的后半部分,均为松赞干布及其以前的赞普事迹,尤其主要反映的是松赞干布祖孙三代的历史。这一段正好是隋唐之际的吐蕃历史,因汉文史书记载几乎阙略,所以弥足珍贵。文书所反映的该时期吐蕃历史可以归纳为两点,正好可以解答汉文史书中关于隋唐之际,乃至之前的吐蕃历史何以寂寂无闻的原因。对此我们过去已有文章论及[4],为了论述之完整,此略加引述。
其一,吐蕃忙于政权内部的统一与整合。尽管文书记载,起于雅砻河谷的吐蕃王族悉补野到著名的松赞干布,已经为吐蕃第三十三代赞普。其实直至松赞干布祖父达布聂西时期,吐蕃各地方势力相互兼并,渐有统一的趋势。前文已论,经过一段时间的兼并,原来众多的邦国,仅剩下雅鲁藏布江两岸的达甲吾、弃邦孙与雅砻(吐蕃早期)三个大邦。在达甲吾被弃邦孙攻灭后,正当达布聂西赞普团结原属弃邦孙的娘氏、韦氏、农氏、蔡邦氏等四氏族,与之私下结盟,准备一举攻灭弃邦孙而统一吐蕃之时,不幸中道崩殂。之后,其子论赞弄囊在四氏的拥戴之下,顺利消灭森波杰,最终控制了西到冈底斯山、玛那萨罗沃池,南到门地,北达拉萨河流域,除了苏毗与象雄以外,伦赞弄囊已大致一统高原。松赞干布上台以后,又令苏毗归降吐蕃,后在其妹的内援之下攻灭象雄。这个过程大致就发生在隋至唐初。这个整合过程至少是延续了一二十年的。而在这个过程中,由于吐谷浑遭隋攻灭及随后的吐谷浑致力于复兴,中原地区又为隋唐王朝交替之际,无暇西顾,给吐蕃的兼并战争本身也是提供了绝佳机会。
其二,隋末唐初,吐蕃政权经历了赞普易代与戡平内乱的困顿。先是聂西赞普,几经努力,正与四氏结盟,准备一举攻灭弃邦孙而统一吐蕃之时不幸中道崩殂。后由其子伦赞继承其父未尽之大业,在四氏的支持之下,最终伦赞弄囊统一了吐蕃。但随之,一度形成了新旧势力竞争而内讧的局面,导致伦赞弄囊被毒杀。加之,在平息叛乱之后,吐蕃政权内部的上层贵族之间尔虞我诈的斗争始终没有停息,尤其在松赞干布上台伊始,前有娘氏毒死前赞普,后又有大臣琼堡·邦色预谋加害松赞干布本人。松赞干布英明果敢,或及时追捕并严惩凶手,或及时揭穿奸臣阴谋,平息内讧,令政权避免了土崩瓦解的厄运。这期间很长时间吐蕃因专注于内,与中原无甚交往。
至于P.t.1287《赞普传记》最后几部分中,包括P.t.1287《赞普传记》第七、第八的前半部分,以及第九、第十,均为松赞干布以后的赞普事迹。因据文献反映,松赞干布是在唐永徽元年(650)薨逝,而现存敦煌古藏文《大事纪年》就是从永徽元年开始的,加上之后的汉文史料比较丰富,汉藏史料互印互证,许多事实已经变得明晰具体。具体内容,P.t.1287《赞普传记》第七为墀都松赞普事迹。676年,即唐高宗仪凤元年,芒松芒赞去逝以后,芒松芒赞之子墀都松赞普即位,该时期唐蕃为争夺青海原吐谷浑旧地已经反目,文书该部分先是简要讲述了墀都松赞普尽管年幼继位,但内治噶尔家族的反叛,对外与唐争夺青海、西域,尤其成功策反南诏一起犯唐的史实。而P.t.1287《赞普传记》第九则是三首墀都松赞普时期与噶尔家族斗争时传唱的三首极具讽刺与嘲讽的歌词,尽管分别冠以墀都松赞普、庐妃等,但从其极具生活气息的特点来看,应该是来自民间的传唱,当然也反映了民众对赞普绝对权威的支持,对噶尔家族则报以讽刺与嘲讽。P.t.1287《赞普传记》第十则是反映唐蕃战争时期,吐蕃主兵大将噶尔·钦陵与唐朝主帅王孝杰之间战场对决攻讦,吐蕃大胜的事迹。最后部分却赘加了一些吐蕃论氏家族莽布支(论弓仁)投唐时夫妻悲痛的唱词,但内容的时代有舛讹,显然又为后世补缀。
三、《吐蕃大事纪年》反映的吐蕃之兼并
敦煌古藏文吐蕃历史文献中P.t.1288《大事纪年》,开头有残损,但结合几部分的编修时代与藏文创制等背景来看,很可能该部分前面残损的不多,而且准确纪年应该就是从现存的狗年,庚戌年,即唐高宗永徽元年(650)开始;终于猪年,丁亥年,即唐玄宗天宝六年(747),合计98年。另外,王尧、陈践二先生根据伦敦所藏原登录号8212(187)的卷子又补充出21年,终于兔年,即唐代宗广德元年(763)癸卯年之下一年。其中又有四年重出,实际总数为115年。这一部分体例明显受到中原王朝国史实录的影响,说明正是文成公主入嫁以后,在汉文化的影响之下于唐贞观、永徽之际初创,后经逐年记录而成。唐代宗广德元年(763)以后多年记事残缺,应该为该文书入藏藏经洞前已经散轶缺损的部分,具体内容已经不可得见。该部分内容按照编年体记述了吐蕃的重大军政事件,以及赞普、大论等重要人物的活动行踪。其记述许多可与汉藏文史籍互印互证,对于探明吐蕃的军政、与周边民族关系等重大史事均有无以替代的价值。但因为记事从唐高宗永徽元年起,终于代宗广德元年(763),对于之前与之后阙如的历史来说,无疑十分遗憾。在探明隋唐之际的吐蕃历史来说,大部分为狗年(唐高宗永徽元年,650年)以后记事,仅于文书开头残存几行,记载了之前的记事。窃以为仅此几行,同样为学界提供了关于吐蕃早期历史十分难得的资料信息。这几行内容是:
……怒……于宁钟……均……(尚囊)叛离,(乃遣)尚囊之奴仆巴策……遣罪尚囊而杀之,毁吾瓦堡塞……赞普墀松赞巡临北方,吐谷浑与汉属之……与吐谷浑二地纳赋。赞普松赞与王弟赞松失睦,王弟……恼怒,王弟赞松驻于“年”之“森”。
……赞蒙文成公主由噶尔·东赞域宋迎至吐蕃之地,杀泥婆罗之“宇那孤地”,立“那日巴巴”为(泥)王。
牛疫大作。
此后三年,墀松赞赞普之世,灭“李聂秀”,将一切象雄部落均收于治下,列为编氓。此后六年,墀松赞赞普升遐,与赞蒙文成公主同居三年耳。[1]87
其一,反映了贞观九年(635)唐灭吐谷浑以后,吐蕃与唐朝对吐谷浑故地的争夺。以上内容中提及:“赞普墀松赞巡临北方,吐谷浑与汉属之……与吐谷浑二地纳赋。”这里似乎明确记载,吐谷浑曾被吐蕃所役属,吐谷浑人曾经为吐蕃纳税,吐蕃赞普松赞干布因之曾经巡临北方吐谷浑境。从记述时间的先后看,为早于“赞蒙文成公主由噶尔·东赞域宋迎至吐蕃之地”之前。史书记载文成公主入藏的时间为贞观十四年(640)。而贞观九年(635)唐朝出兵之前,吐谷浑一直是青藏高原的霸主,显然吐谷浑处于吐蕃之下风,只有是在贞观九年吐谷浑被唐军征服以后。
考察唐朝初年与吐谷浑以及唐朝与吐蕃的交往。众所周知,大业五年(609)隋灭吐谷浑之后,隋朝在吐谷浑故地设置了河源等四郡,并扶植伏允长子慕容顺为吐谷浑王,令统吐谷浑余众。但随后,隋王朝接连三次发动对高丽的战争,中原随之大乱,隋朝不久灭亡,期间吐谷浑故地再次失御。吐谷浑趁此有利时机,“伏允及顺复其故地”,不仅重整旗鼓,而且再次复兴而成为霸主。
唐朝初年,吐谷浑与唐朝公然为敌,侵扰唐疆,阻碍东西交通。贞观九年,唐朝派李靖等兵分两路,一举攻灭吐谷浑。在这个过程中,敦煌古藏文文献记载:“其后,赞普亲自出巡,在北道,既未发一兵抵御,亦未发一兵进攻,迫使唐人及吐谷浑人,岁输贡赋,由此,首次将吐谷浑人收归辖下。”[1]112-113可见,唐朝对吐谷浑的战争,吐蕃当时极其重视,赞普亲征,是为唐朝声援,也是为及时瓜分吐谷浑故地,更是为防备战争向吐蕃的扩大而出征。战争之后的所谓“贡赋”,自然是攻灭吐谷浑之后,吐蕃分得的战果或是唐朝为兑现前诺而送的绢帛财物。但可能双方对此有所争议,因随即唐朝与吐蕃反目,史书记吐蕃因求娶公主不得而大军压境,其实主要是因瓜分吐谷浑与唐产生冲突。
早在贞观八年(634)之前,在唐朝准备进攻吐谷浑之前,不仅联系了吐蕃,而且联系了党项,瓦解了党项与吐谷浑的联盟,对此笔者已有文论述[4]。战争之后,史书记吐蕃因求娶公主不得而大军压境,其实主要是因瓜分吐谷浑与唐产生冲突,所谓:“弄赞遂与羊同连,发兵以击吐谷浑,吐谷浑不能支,遁于青海之上,以避其锋。其国人畜并为吐蕃所掠。于是进兵攻破党项及白兰诸羌,率其众二十余万,顿于松州西境。”[5]5221说明贞观九年吐谷浑伏允政权被唐攻灭以后,吐蕃乘机北扩,随即唐朝与吐蕃为瓜分吐谷浑旧地而矛盾陡然升级。唐朝为化解危机,不仅扶植诺曷钵重建吐谷浑傀儡政权,而且通过和亲与吐蕃化干戈为玉帛,从而化解了一时的危机。 其二,吐蕃废立泥婆罗国王,控制泥婆罗之史实。上引敦煌古藏文文献《大事纪年》部分,其中在“赞蒙文成公主由噶尔·东赞域宋迎至吐蕃之地”之后,又记:“杀泥婆罗之‘宇那孤地’,立‘那日巴巴’为(泥)王。” 据研究,尼波罗在7世纪处于栗呫婆王朝时期。早在唐贞观十一年(637),玄奘到达印度吠舍离国时,在《大唐西域记》记述北方泥波罗国的传闻曰:“王刹帝利栗呫婆种也,志学清高,纯信佛法。近代有王,号鸯输伐摩(唐言光胄)。硕学聪睿,自制《声明论》,重学敬德,遐迩著闻。”[6]
《通典·边防典·泥婆罗》记:“泥婆罗国,在吐蕃西……其王那陵提婆,身着真珠诸宝,耳垂金钩玉铛,佩宝装伏突,坐狮子座……有阿耆婆沵池……唐永徽二年,遣使朝贡。”[7]5179
《旧唐书·西戎传·泥婆罗》记:“泥婆罗国,在吐蕃西……其王那陵提婆,身著真珠、玻璃、车渠、珊瑚、琥珀、璎珞,耳垂金钩玉榼,佩宝装伏突,坐狮子床……大臣及诸左右并坐于地……那陵提婆之父,为其叔父所篡,那陵提婆逃难于外,吐蕃因而纳焉,克复其位,遂羁属吐蕃。贞观中,卫尉丞李义表往使天竺,涂经其国,那陵提婆见之,大喜,与义表同出观阿耆婆沴池。周回二十余步……其后王玄策为天竺所掠,泥婆罗发骑与吐蕃共破天竺有功。永徽二年,其王尸利那连陀罗又遣使朝贡。”[5]5289-5290
以上对于玄奘在《大唐西域记》所记内容,据季羡林先生考察其行踪,认为玄奘并非亲游该地,关于该国情况系自传闻。但对于《通典·边防典·泥婆罗》所记与《旧唐书·吐蕃传》所记比较,内容重复很多,显然二书史料有共同的渊源,只不过《通典》将原史料大为删减。对此,据笔者过去研究,认为二书包括泥婆罗在内的西域部分内容的史料皆来自唐显庆年间国修的《西国志》,而《西国志》中有关泥婆罗、印度等南亚诸国的内容主要来自《王玄策行记》。而王玄策本人正是贞观至显庆年间数次出使印度,亲履吐蕃、泥婆罗、印度的唐朝大使。可见,以上二书所记十分可靠,具有很高的真实性与可信度。尽管《大唐西域记》有关泥婆罗国的情况,可能系自传闻,但仅记的内容也十分关键。所谓“近代有王,号鸯输伐摩”,说明很可能在玄奘到达印度吠舍离国的贞观十一年之前,泥婆罗已经经历过政局变动,原国王鸯输伐摩为一崇佛、敬学而威望很高者,但随之遭到其弟企图篡位而发动政变,很可能鸯输伐摩被杀,而其子那陵提婆被迫流亡,出走吐蕃,泥婆罗国内一度由政变者控制,但可能国内反对势力较大,篡位者尚未登基称王,至玄奘到达的时候,国内已经多年无王。而由后二书所记可知,后来那陵提婆在吐蕃的援助之下,打败篡位者,克复其位,从此泥婆罗羁属吐蕃,朝政被吐蕃监控。那么吐蕃援助那陵提婆复位之事发生在何时呢?今由敦煌古藏文文献《大事纪年》所记,在“赞蒙文成公主由噶尔·东赞域宋迎至吐蕃之地”之后,又记:“杀泥婆罗之‘宇那孤地’,立‘那日巴巴’为(泥)王。”说明此事就发生在贞观十四年之后不久,大约在贞观十五年(641)至十六年(642)之间,而且可知泥婆罗昔日的篡位者即宇那孤地,而新即位者那陵提婆,也就是藏文记载的那日巴巴。
其三,吐蕃松赞干布灭象雄。上引《吐蕃大事纪年》一段史料:“此后三年,墀松赞赞普之世,灭‘李聂秀’,将一切象雄部落均收于治下,列为编氓。”象雄是青藏高原一个古老的邦国,其中心在今西藏阿里一带,也就是有些汉文史书记载的大羊同,《通典》记载,直至唐朝贞观十五年,大羊同还遣使来唐朝贡[7]5178。据研究,象雄最初包括今天的大部分西藏阿里、那曲地区以及昌都地区北部,只是到了吐蕃聂赤赞普时代,雅砻部落兴起,逐渐脱离了象雄王室脆弱的统治,加之苏毗的崛起,切断了象雄与东部(多康地区)的联系,以后的象雄就只限于今天阿里和克什米尔了[3]。关于吐蕃何时兼并象雄的问题,佛、苯二教文献的说法不一,苯教文献认为不是松赞干布,而是赤松德赞时期被征服的。苯教文献的这种错误可能产生的很早,敦煌古藏文文献《赞普传记》第八部分,前面部分是赤松德赞赞普的武功事迹,但后半部分却为松赞干布时期与象雄联姻,以及最终由吐蕃松赞干布灭象雄的事迹,显然是将松赞干布时期灭象雄的事迹混淆于赤松德赞赞普事迹。其实,结合上引《吐蕃大事纪年》史料的确切记载,说明灭象雄就是由松赞干布完成的,而且可知的是,具体时间在文成公主入藏、吐蕃废立泥婆罗王之后三年,大约就在贞观二十年(646)左右。